「我只是不願讓其消失——那些美好的,我珍愛且信仰的。」印刻接下《短篇小說》時,總編輯初安民說了這一句話,當時也是濕冷而令人哆嗦的天氣,一轉眼,三年過去了,偏偏又來到冷鋒過境的冬日,那麼美好的,留得下來嗎?
身處在文字世界裡的人,毋寧是相信字詞本身涵藏的能量,彷彿是預言似的,只要寫下一個字,某一道通往未來的路徑便鋪展成篇,綿延無盡,但也有可能,一個字就拗摺收束一切,浩瀚的繁宇被吞回最初一粒微塵,回到原始靜悄伏藏、等待萌發的大氣樣態,曾有的燦美一瞬,哪怕是寂寥的星光也是永恆的存在吧。偏偏本期的首篇小說,題目即是「遠方:漫長的告別」,難道真是一個不可言喻的巧合嗎?死亡,從出生的那刻已然啟動,只是你不知道它何時真的到來。
踱步的聲音,門開了又關的聲音,欲言又止,寫不出的編後語,一擱便延宕了出刊日,該怎麼解釋呢?恰如「摺曲」(Pli)的課題,曲折難解,於蜿蜒的時光縫隙試圖破出一道缺口,讓故事再繼續下去吧。
總編說:「咱們再作一期!」
告別是漫長的。難捨的是初衷。
章節試閱
遠方:漫長的告別
蘇偉貞
所以,老的時候,去哪裡呢?答案早被定了,台北的外邊,台南。
進入二十一世紀第二道年輪撞針輕輕擊打四月,下課鐘聲刪節號似串起淡褐蘋婆,紅花珊瑚莿桐,白花海檬果,黃花銀樺,洋橘風鈴……機織校園立體生活迴路。
課程周期表每星期五最後一堂課。這學期在材料科學與工程系館上課,老式四合院結構長廊盡頭,兩隻深灰鐵鏽老貓伏蜷紅磚地上,物皆有結體。跨出系館,深呼吸四秒,之後就容易了。
電子遙控鎖,嗶──,後座放平電腦,側躬坐進駕駛座,調頻電台正報完台呼進新聞,任何發生,路上四小時會一再反覆如新事件。
我的固定游牧路線。光復校區大門紅燈待命,蹭擠大隊,機、單車騎士個個雙腳叉開支撐地面,與我車同行,複影疊映不同層交通網絡。
綠燈亮,右彎後直駛盡頭左拐國道三二七公里涵洞北上高速公路。沒月全蝕日全蝕流星雨颱風天象……意外,四小時,你將會先通過餘光囓食天地時光機,然後在冬季半小時、夏季一個小時的野放視線:田疇細徑、豔黃油菜花、三合院鐵皮屋農舍、亂葬崗、沙石裸露河床、水墨畫魚塭鴨寮、蛋捲花房、大型水泥廣告看板、雀榕巨陣……開放鏡頭,然後,車過新營進入嘉義系統,夏至約十八時四十八分日落時間;這年最後一天,約十七時二十四分日落時間。
之後視線便收束於車燈十公尺內,我和世界畫出一道邊界,對望位置。(很難相信,真有人在部落格以每五天區隔標出全台日出日落時間與方位表,四月十五日星期五,台北日落時間18:16,高雄18:20。默默回味這一切,時間之外頭之內,我的路上書。)如是南北雙向模式。我的交通史。
有一年時間,不在國道高速公路上,在因南科而盛極每小時皆對飛的北南航線,高鐵開駛,航班撐了半年終於停飛。捷運、接駁車掙扎了幾次,明明南走,卻逆旋北上,便由著看似被動其實很自主的手感挾持,我的節拍器。既清醒又癲狂,返復成癮症。(一路否想,開到何時會停下來?與你車同向,你領頭或跟在車後;對向車流光照掃過檔光板,刷刷刷掃描環境,如果過去有聲音,應該是這樣吧?)
(高鐵車體銀矢般與你車呈T字型瞬間飛掠消失,這畫面,每次都是新的視覺震撼,最有情感的形容是,像被世界級百米選手甩了記耳光未回神人已不見。)狹仄車腹宛如小型攝影機,將前後左右流動鏡頭,剪輯成一呎呎全景式幻燈片投映於天幕。但你就因為不是一名入戲的觀眾才落到單人駕駛,距離拉開了,反而產生一種疏離效果奇異感,你因此看見依時序運作的季節細節。不起眼的桃花心木,葉腋極小黃綠扇形花期剛結束,深褐卵殼果實自基部叭叭叭迸裂,張開螺旋槳翅膀肉眼可見的雲遊天空。或者雨豆樹,淡紅色粉撲花期結束結成木質莢果咔咔落地。接著淺藍或白大片隧道式洋桔梗溫室二十四小時透光綿延數公里。饒富興味地觀看這些,植物甬道。
如常十點前駛進台北,順暢地上下建國高架橋,過辛亥隧道循山路安全抵達山腳社區,停妥車,上眺臨巷邊間三樓透出暈黃燈光,一邊山頂高聳樓座支撐住往下傾倒的天幕。
這天,推門進家,咦,空蕩蕩無人。客廳電視螢幕定在運動頻道未關(所以我婆婆次孫塵回來了)。如果九十二歲婆婆和外勞米拉雙雙不在,可想而知突發狀況,老地方,社區醫院,急診室。
無物質變化不連序號地下室車輛,卡在時間暗層,怕得在這兒過夜了。掛號大廳緩慢挪移拖掛點滴架、尿袋巡夜病患,交織人影隙縫,加重了穿越的難度。
低氣壓急診室,一眼掃到角落我婆婆孫媳娟、塵孫、樵曾孫、米拉,皆枯立老人床邊。不在場我公公、我丈夫。長孫楷,公司加班電話遙控。娟見到我,意外極低聲驚呼:「樵,奶奶來了。」
恁誰都看得出這株家族樹成員不興旺,唯一在世最高老輩是誰呢?我婆婆。此刻,張氏宗長人形麵團捏壞似手腳癱軟顏面神經麻痺眼皮耷拉呼吸沉濁,高血壓心血管老病號。雙手圍成喇叭狀湊近重度聽障耳廓大喊:「媽──」沒反應。腦中風。塵發現奶奶忽然昏迷,七手八腳抬下樓自己開車送急診。已做了腦部X、核磁共振攝影檢查。到那刻都還樂觀,以為又一次急診集點。如進入日常流程,「說不定媽回來時奶奶已經出院了。就沒打電話。怕妳分心。」娟說。這些年,老人狀況,醫院家裡循環系統,成了常態。
對床刺青團,大口吐檳榔汁裸露龍頭刺青白肚腩老男人、兒子和女朋友、女兒、太太上演情節劇,彼此互槓吵鬧不休。壯碩頸項刺滿七彩龍珠女兒訓父:「那麼老了刺青個屁啦!起誚!燒錢!」紋黑眉眼線老娘撞回去:「你爸咧!不孝女,罵誰啊!看看妳自己啦!」瘦個兒挑染金髮打耳洞滿臉青春痘兒子,吸血鬼尖指甲,手臂雕功粗糙的龍爪圖案,和露股溝寶藍丁字內褲女友一旁親熱忙活。女兒斜眼遷怒道:「去開房間啦!」好個龍紋身家族。就不知是啥急症?倒比較像雷射除疤,那不急啊!
斜對過溝通不良外傭又誤闖哪齣戲?垂閉雙眼嘟嘴聽柏金包細高跟鞋媳婦老闆交待糾正一串事情,不認識的人電話裡別亂講,婆婆女兒來時一問三不知,先生的衣物要單獨洗,婆婆尿布用太凶,晚上別睡死了……,終於:「先生有應酬,我明天下午才能來。婆婆要守好!再闖禍,我要向仲介提告!扣你錢!」黑暗大陸手足顫抖帕金森症,表情木然、有那一瞬息眼縫流洩一道靈光的投向看不見的地方。貴婦訓示完轉身沒向老人打招呼偕沉默高大體面男人雙雙離去。(是兒子嗎?你太抽離了會不會?)外傭這才睜開眼追上大喊:「老闆,我飯錢。晚飯還沒吃!要補我。」(實在有戲。全盤推翻剛才訓話,簡直天生的演員。用最少台詞就能產生最大效果。)細高跟鞋嫌惡地打開柏金包,抽出一百元:「向我報帳。」發現大家都在看,才沒再說什麼離去。「醫生問你什麼時候來咧?」「我要上廁所咧?」誰理你。
至於隔壁布簾未拉實的,怎麼都擋不住老太太扶著老伴下體對準尿壼雨漏聲,滴水嘴獸,水管終端擬動物或鬼怪形狀用來接涓滴流水時間。女兒待在簾外。
默片上演這些患者的急診室集合。突然,好端端龍刺身男子驚天動地一陣「噁─噁─噁」巨聲,七彩龍女尖叫救命,倏地高速噴漿鮮血口中急射眾家人身上床鋪地面。答案揭曉,血管瘤爆開。急送開刀房。龍紋身家族魂飛魄散哭成一團。現場迅速清理完畢,那張床高效率立刻補實另名患者。
急診室是個生命極地,吵與安靜、緊張與漠然、生與死、哭與笑。終於粵語口音(白雪公主的小矮人)主治醫師喚七床家屬集合電腦螢幕前判讀X光片,右腦幹大規模溢血。醫生推測:「是持續中風。」「怎麼說?」「出血面積很大,不像一次出血。」心臟病引發的右腦血栓灰白區底片顯影,圖說:半身不遂、失語弱視、意識模糊、喪失吞嚥情感辨識表達能力(爾後恁是再傷心怕也哭不出半滴淚)。救回來也是一具骨架折斷的紙人風箏。我們亦極地化,沉默的震撼。一九九八年,死亡鳴笛,公公臨睡前失去心跳,救護車送進急診室。十餘年間,兩兒子我丈夫大疤我小叔孝相繼過世,反倒「病病歪歪」我婆婆活下來。原來,表面看不出來的,她接近過死亡。
醫生再開單做核磁共振。透析河床縱斷面般家族樹,想像超高音頻時光掃描器發出嗡嗡葉落聲,最後的告別已經啟動?死後還再死?
牆面看片燈田字形排列四張腦部核磁共振底片(誰的一生都可能有一張這樣的屬於自己的片子),一種獨具透視,又極其大量可重複性低廉感,如普普教父安迪‧沃荷真人木乃伊防腐埋葬挖掘的絲網印刷技術重點大量複製,再現毛澤東、夢露、史達林、麥克‧傑克遜……影像。(安迪‧沃荷:「如果你想了解我,不要往深處想,我就在最表面的地方,背後沒有東西了。」)
安靜下來的軀體,自己發聲了。以切除子宮、聽障及高血壓慢性病史、怨懟身體超過半世紀的人來說,我婆婆長壽得出奇。眼前吃九十四歲的飯了。我有南方移動後,開始請外勞,米拉的來到似乎牽動老家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年輕黃金歲月,胃口大開,三餐外帶點心蔬果飲料,但戒芒果、葡萄柚、牛奶、酒、波菜,過敏或剋藥性理由。吃這事最見鄉愁、個性,否決粽子、湯糰不消化,又日日木瓜堅持促進腸道蠕動幫助排便的傳統療法。
從兩個月前,更是性情丕變,轉性粗獷扒飯重油重鹽的每餐三碗飯還時時喊餓,碗見底,即簡明伸長了碗大聲喚米拉:「添飯!添滿實來!」或者,碎唸道:「冒火哦!天哪箇黑還不開飯!要餓死哦(我)!光顧著耍!偷懶!瞞得住哦嘛?」(原本白皙細緻皮膚急速塌陷焦黃,滿臉塵霜如風乾物。家常日子卻荒年恐慌症地墊底了好上路。「不對勁,奶奶在吃完這輩子的飯。」我說。)
還是急診室。(不在場的楷沒閒著,不斷從現代科技配備齊全的新型手機搜羅各方資源,加護病房、醫生、病情、社會福利……。可內容再清楚,也只是資訊。)想起什麼問米拉:「奶奶最近胃口好嗎?」「昨天沒吃。」正等核磁共振報告,徵詢護理台七床病人能進食嗎?「可以試試。」買來果汁,以湯匙張開嘴唇小心送進去,又大半沿嘴角逆流出來。神經不支援吞嚥動作。
所以,「以前中過風嗎?」問題就是答案。(從不認錯的命運對一些小小的疏忽也可能毫不留情。──波赫士〈南方〉)若有感,那麼,盒裝果汁是婆婆最後的食物記憶。但,失憶沒有前奏曲,直接不記得最愛的孫子送她上醫院、病床邊定時為她灌食按摩抱進抱出、且告訴奶奶保證不會送她去養老院。(哥倆有記憶起,奶奶就不時重申不能送她到養老院。大疤活著時會說,「也不是妳想去就去得了,養老院是做生意,沒錢進不了。」老太太機智反問,「這點錢你都不捨得出!」)而她現在,無感。
然後核磁共振影像出來了,確定大中風。改變診治方向,不送加護病房(楷電話交代,不急救插管氣切)。診斷血已止住未繼續擴大,今晚是關鍵,如果病情不惡化,沒有生命危險,現在的狀況就是結果了,穩定下來轉普通住院病房治療。(「早死早了早投胎」,婆婆老掛嘴上。)
我們的急診室時間似乎已到尾聲,而龍紋身男子始終沒被送回來,至於不易察覺流露澄澈眼光的失智老婦,兒媳離開後反在急診室熟睡得像個安全感十足的嬰兒,毫無防衛機制地大聲打鼾,滴水嘴獸老先生的兒子終於趕到接手照護,髮線後推額頭光亮倒映得眉眼下方一片陰影,陪著驗血照X光,但接尿,仍舊老太太,不斷以滬音問:「儂弗要尿囉?才尿一滴尼!」你不要尿了嗎?才尿一滴尿呢!滴滴滴慢慢流失。如是漫長的告別。
第二天,直接從急診室轉進神經內科雙人病房,之後,就不計畫了,每次只過兩天,昨天與今天。血壓徘徊降不下的200/140,左腳較好會老習慣本能地拱起小腿,應該是支撐累了的尾椎。靠窗床位不明病患高分貝女毒蟲般亂嚷叫:「啊──不能呼吸了啦!王八蛋!給我止痛針啦!」護士無奈:「妳再這麼亢奮,會中風!休息一下嘛。」「你們就是想整我出院啦!我出院就死了!去叫我兒子來!鬧失蹤,兩天沒見人影,看我給不給他半毛錢財產。」真有精神。「是不是進錯了科?」我和塵翻白眼。
兒子媳婦帶倆孫女出現了,高分貝旋起:「拋棄你媽!死哪裡去了。看護找到沒!要老一點的!印尼傭啦!要記得沒收手機!免得不管我光聊天。喂!醫院要餓死我!你知不知道!」前個看護被罵跑了。真是事無不可對人言之家啊,兒子:「有我顧就好,開冤枉錢無聊!醫生說妳沒事明天可以出院了啦!」「不孝子!這裡有護士喊叫就來量血壓送飯!我出院幹嘛!你明天打包來醫院住。」孫女跑進喊出搶著吃阿媽餐點,媳婦走廊手機講不停,兒子老娘繼續對吼。一簾之隔這頭,我婆婆呼吸器、點滴瓶、抽痰機就是生命全部發聲。失語一族,安靜得像守靈。血壓慢慢往180/90降。失語族探病常識必戴口罩隨時洗手。高分貝病人則拖鞋聲趴趴走、甩廁所門、罵手機、二十四小時綜藝電視節目,(有時候吵瘋了,我不作聲過去拿起遙控器關掉)輪番上陣,甚至不管白天黑夜睡熟時安靜不下來猛大聲打呼、說夢話……
總佇站病床邊,俯視我婆婆,那個像被下蠱而一生怨懟命苦的人形紙偶被取出了嗎?塵問,奶奶有感覺嗎?感謝上天,「沒有。」醫生撥開眼皮,喚不醒任何視覺光,「會進步嗎?」上天啊,「醫生說會。」腦神經有修復的功能,但那才是最可怕的,我說:「奶奶以前動不動就掉眼淚,她有知覺,早哭了,可現在她一滴眼淚都沒有。記得嗎?她最怕痛了,一點小痛就受不了,現在不叫了,以前她最愛追著你們身影,現在……」刪節號,欲說還止的,千萬不要修復啊!能復原到可走路、視看、吃喝嗎?「不可能。」醫生搖頭。那麼,這樣的修復要它做什麼呢?(當然,這年九月你們知道為什麼要修復,娟在生樵九年後終於懷第二胎,她想回來,但時辰未到,得苦耗著等待去著床。)塌陷的右眼眨巴眨巴勉力撐開條細縫,抽搐空茫瞅著定點位置,我於是左右移動吸引她眼光,試測,看見了?沒看見?醫生說,僅僅是物理現象,睜開,投向虛無,再同方向收闔,閉上。患者本身並無知覺。
靜靜地潛進時間皺摺。大疤路倒那次同樣。
參加中學同學會,五天四夜遊覽車環島,成長於五○年末的青春期感情是樸素直接的,物質缺乏,以熱情支撐,人和人的關係完整地走了一遍,完成了的關係像已經結束的歷史不再起變化,加進後來的生命時間便像廢墟一樣有味道。不管哪個年哪個月見面便少年原形上身,這些友朋在大疤內心有固定的位置,成功落魄窮富,同在一個階層。聚會時他每每非常投入,但這次,太過了。
八點多家裡電話響起,管區派出所通知大疤在急診室,路倒。明火煊亮急診室,值班醫師睡眼倦容,口袋插六角白星徽,哇(什麼時候了,還能眼睛一亮)!萬寶龍一九九二年限量發行大文豪系列的首支琥珀黑玉18K金海明威鋼筆。(萬寶龍時光行者Time Walker腕表,香港機場見到,花五秒鐘考慮,這是他的錶,買下。他走後,我取回自戴。不時想起:放緩腳步,盡享生命。萬寶龍的時間哲學。)拿來寫病歷、診斷書,就像那是非常豪華的生命。安靜平躺的大疤胸部上下均勻起伏,進入非常非常深的睡眠,通常麻醉才辦得到。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跟麻醉同理。
微弱但節奏分明的呼吸聲,植物人似的意識迷航,只能等待他自己找到路。(大疤,你不想走出來嗎?)海明威筆醫師不帶任何道德批判:「單純的喝多了,我們會持續打點滴讓酒精排出。現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又很禪意地玩笑道:「明天醒過來就醒了,否則就不會醒了。」一下就消解了危險指數。(酒癮未列入現代文明病那年頭,飲者無心理,就單純愛喝,沒什麼逃避現實、邊緣性格、抗壓性低、疑酒精性失智……心理,也很感激海明威醫生的心態開放。)多年後,大疤與酒的距離幾乎就是這次路倒與醒的距離。朋友見面高興放懷,與任何現代酒癮複雜心理相違。
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盯著他不敢闔眼,深怕遺漏任何導引他醒來的蛛絲馬跡線索。但就如海明威醫師所言,能做的只有等待。急診室不辨晝夜,但大疤的生理時鐘知道,一夜飽睡,時間到便自然醒,望見我,訕訕笑了,明白不太對,但全不記得細節。辦好出院手續,載他回家。從未再提這事,像他醒來那般自然地從沒想過他可能醒不過來。(事後想起,當時急診室印象一片空白,沒任何有情節的畫面聲音,偌大急診室廢墟似只醫生、大疤和萬寶龍筆是有意義的。多年之後,意義果然浮現,我用一支萬寶龍墨水筆簽署了放棄急救同意書。又要多久時間,楷會想起,他用手機遙控奶奶不急救插管氣切。)
高分貝兒子真搬進病房,埋鍋灶飯過起家常日子,吃不完的食物,紅燒肉、地瓜稀飯、鱸魚湯、蒸蛋、水餃……,廁所、窗框曬掛滿是衣物。婆婆紙尿褲、鼻胃管餵食,用不上的屜櫃全數接收。究竟啥病呢?髖關節骨折跌倒頭部撞傷,是很痛,指名的醫師出國開會,硬拖著,邊等邊朝隔三間病房護理站狂哀:「醫生回來沒有!叫他緊吔啦!夭壽啦!救人啊!護士──」護士進來重複老話:「醫生交代可以先出院,等他回來再辦住院。」「不要!到時就沒床了!」醫病僵持。開始嫌棄擁擠,明明日夜防賊似地密實拉攏天花板垂地簾幕,開始半夜啼哭:「住沒慣啦!小得像老鼠窩!我要換單人房啦!」
這時,我婆婆已經偶爾撐開右眼皮,神色漠然,醫生說要多跟她互動,依科學觀點,中風對松果分泌腺體造成的損傷使她無調整睡醒模式、季節轉換、晝夜律動的能力。如酒醉路倒者,應該有個安靜的空間。我們很快獲得理解地換病房。
空出來的那床,總是住進一兩天即撤,老鼠窩就地轉成單人房。「存心痛死我是不是!止痛藥打一下啦!」走廊這時是一個傳遞聲波的通道,以及擴音效應。指名醫師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病房流轉歲月,如回到上個世紀八、九○年代,有那麼十幾年,大疤和我帶看病二人組,定期帶公婆上醫院。看病,老去的代名詞。記得有次,公公抱怨視力模糊、腿腳水腫,婆婆則是心血管、疝氣。一大早南區出發穿越整座城市到北區榮總。門診大樓移動緩慢的人潮、推車,好容易見縫插針似逐格切進路邊計程車上客處暫停(警衛人員狂吹哨子趕車),大疤負責慢動作扶倆老下車,路邊椅子沒空位,大疤唯雙手護著茫然狀隨時可能被撞的倆老。以前榮總榮民榮眷專屬,沒那股蠻力,全民健保後,病患結構變了,但他們習慣已養成,病歷也都在這兒,調整花了段時間。大疤快動作去辦借用輪椅,我豁出去了不要臉的下車擋人(警衛過來叫我移車),人流經過我們分道,也有身體擦觸後仍無感繼續前行。僅僅數分鐘時間,幾步之遙院門口天橋老把式地大聲吆喝襪子、肩背捶捶爽、棉襖衛生衣褲、玉蘭花、山東大餅韭菜盒子、手錶、老花眼……以及招徠代辦返鄉手續機票,把我們帶進一九九五年全民健保前的時光,口令明確可辨,引領同類回到定點集合。不辭路遠的榮民身影,無可避免地在爆滿診間黯淡萎縮。但不在這裡看病,在哪裡看呢?他們的病歷,X光片般說明了他們整個蹭蹬人生。
遠方:漫長的告別
蘇偉貞
所以,老的時候,去哪裡呢?答案早被定了,台北的外邊,台南。
進入二十一世紀第二道年輪撞針輕輕擊打四月,下課鐘聲刪節號似串起淡褐蘋婆,紅花珊瑚莿桐,白花海檬果,黃花銀樺,洋橘風鈴……機織校園立體生活迴路。
課程周期表每星期五最後一堂課。這學期在材料科學與工程系館上課,老式四合院結構長廊盡頭,兩隻深灰鐵鏽老貓伏蜷紅磚地上,物皆有結體。跨出系館,深呼吸四秒,之後就容易了。
電子遙控鎖,嗶──,後座放平電腦,側躬坐進駕駛座,調頻電台正報完台呼進新聞,任何發生,路上四小時會一再...
目錄
蘇偉貞 〈遠方:漫長的告別〉
蔡素芬 〈如煙〉
陳淑瑤 〈無想天〉
周丹穎 〈還童〉
張怡微 〈過房〉
楊凱麟 字典:P——摺曲 P comme Pli
顏忠賢/胡淑雯/陳雪/童偉格/駱以軍/成英姝/黃崇凱
蘇偉貞 〈遠方:漫長的告別〉
蔡素芬 〈如煙〉
陳淑瑤 〈無想天〉
周丹穎 〈還童〉
張怡微 〈過房〉
楊凱麟 字典:P——摺曲 P comme Pli
顏忠賢/胡淑雯/陳雪/童偉格/駱以軍/成英姝/黃崇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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