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雖曰過去,卻重建當下】
前陣子讀完《巴別塔學院》,覺得自己像是讀了一本包著奇幻皮的歷史小說。在不劇透的前提下總結這部作品,我會說它對歷史的批判意識遠大於新奇的祕法設定,導致它擁有複雜的面貌──它的敘事有大眾熟悉的結構,讀起來並不費事,但思想上它聚焦的是十九世紀帝國主義帶來的暴力,語言則是當中最幽微的一種。但它為什麼是奇幻小說?因為奇幻元素占據了敘事的主導地位。那是什麼區分歷史小說與其他小說?應是在於對歷史背景的處理方式。歷史小說必須在有根據的歷史背景中運行,並且虛構應與這些背景保持一致,可以說歷史小說在虛構上一定程度受制於真實。
而在當代,長篇歷史小說更像是對記憶的召喚與重塑。這類書寫經常始於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但它最終指向的卻是我們當前的處境與認同。它的價值興許就在於此:在日常的細微之處,重新發現歷史的厚度,並以此來重新審視當下與未來。我特別喜歡專題中施叔青老師所言:「小說植根於生活。」也因此它「更接近人心」。在虛與實之間,它比史書更能觸及一些集體記憶深處的東西。
在這樣的背景下,臺灣的長篇歷史小說在近年迎來了一個創作高峰,眾多作家紛紛回首過往處理本土的歷史/文化議題。本期專題以「重返Y2K:從新鄉土現象到長篇歷史小說風潮」為主軸,邀請到王幼華擔任客座主編,回顧西元2000年後臺灣長篇歷史小說的發展與變遷,那些豐碩多元的文本從臺灣獨特的歷史脈絡中挖掘素材,以時間、事件、人物、族群等多重角度重塑歷史圖景。
首先,林載爵、蔡寬義與胡長松為本期專題另外增添了不同的深度:林載爵以出版人的視角,從華文歷史小說發展的中斷說起成功的歷史小說要件;蔡寬義從歷史小說的定義出發,談西元2000年後臺灣歷史小說所關注的焦點,並預告歷史小說在世代更迭後,將逐漸反映出時代的多樣性,開展出更遼闊的視野;胡長松則強調鄉土文學、族群母語文學和歷史小說的新航向,並指出面對全球化和地緣政治的挑戰,臺灣文學需要繼承傳統,同時回應新時代的變化。
而在這些歷史小說作家中,施叔青、鍾文音、陳耀昌、藍博洲、巴代、朱和之與王湘琦無疑是當中的重要人物。施叔青的「臺灣三部曲」及鍾文音的《百年物語》三部曲以不同特質的人物同探臺灣島上長期存在的身分認同議題,可謂臺灣歷史小說的經典剖面。前者在專題中談到了小說與史料的不同,後者則詳細說明自身創作歷程中的虛筆法如何虛實交織;陳耀昌用紀念歷史小說創作時田野踏查協力者的方法論田調之不易,過程既動人且詳實;藍博洲回顧過去在創作時堅守紀實與虛構平衡的原則,要尊重史實,也須注意審美空間;巴代通過《大巴六九部落系列》解鎖歷史中的矛盾與真相,並藉創作將部落文化融入敘事,為原住民族群史提供了另類的參考資料;朱和之則回憶自己如何以蕃地警察城戶八十八此一人物深入殖民統治下不同群體的複雜關係,並提出了小說呈現多重歷史視角的可能性;最後王湘琦用精神科醫師的經驗,以《俎豆同榮》表達了對移民社會中文化融合與傳承的關懷。他認為謙卑與同理才是族群融合的核心,想要化解衝突,你得先做一場共榮的夢。
寫及此我不禁思考:我們必須仰賴用過去改變現在嗎?都說歷史是用來借鑑的,但重蹈覆轍的人並不在少數。與其他類型文學一樣,歷史小說必然也是對此刻的一種回應,但其在虛構上更須注意文學與現實之間的張力:必須保有對史實的尊重,同時維持敘事的吸引力。可當歷史不斷解構與重建,我們如何確保這種工程不是複製而是創新?當技術與普世價值迅速改變,歷史小說又如何維持其批判的力道,而不被簡化為一種逃避?相信在未來,如何保持歷史小說特有的敏銳將成為一個重要課題,也期待臺灣的歷史小說能更有餘裕去處理除國族認同以外的多元議題──因為歷史雖曰過去,卻在當下被不斷重建,終至影響我們對未來的想像。而我們向來都需要更多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