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歷史記憶,重建十九世紀八瑤灣事件
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1871年,宮古島人野原茶武隨船經歷海浪駭人的衝擊並飄流後,抵達一無所悉的區域。船身遭到摧殘並因觸礁而卡在兩座暗礁間,整艘船的飲水和糧食所剩無幾,而登陸後僅剩的隨身財物也被漢人搜刮一空。
另一方面,屢次看著漢人奪取遇難旅者僅存財物的原住民阿帝朋,再次陷入文化保存和漢化的交戰。面對漢人不斷逼近,維持祖先累積的生活文化形態和擁有更先進的生存技術間,他該如何選擇?對於這群倖存於船難且貌似漢人的宮古島人,究竟該不該信任並伸出援手?
敘述雙線交錯,描述琉球人與原住民面對文化與生存的衝擊,有如身處危機四伏的暗礁,處處驚險。
本書獲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
作者簡介:
巴代
Badai,卑南族Damalagaw(大巴六九)部落裔。部落文史工作者、專職寫作。曾獲山海文學獎、金鼎獎最佳著作人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吳三連獎、全球星雲文學歷史小說獎。著作有研究專書《Daramaw: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覡文化》,《吟唱.祭儀: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祭儀歌謠》;短篇小說集《薑路》;長篇小說《笛鸛》、《斯卡羅人》、《走過》、《馬鐵路》、《白鹿之愛》、《巫旅》、《最後的女王》。
章節試閱
1漂流
應該天亮了吧?他心想。
一股強烈的虛脫感覺,因為意識逐漸清醒而變得真實與難受。他睜開雙眼,發現一些光亮分別從幾處的縫隙輕微地、粗細不等地滲進來,然後暈開,使得眼前景物也有了些歪斜錯置的朦朧影像。他試著伸出手撥開前方一片飄掠的衣物,那連續性、不曾停止的週期性聲浪,卻又「轟晃」的整個撲了上來拍擊著船身。鹹濕的海水帶著泡沫湧進他所處的船艙空間底層,迫使他躺著的繩索床,跟著其他所有緊塞在船艙空間的設施,隨著浪潮推湧的方向搖晃傾斜,而後「嘎吱」的發出聲響晃回原來的方位。照射進來的細微光線,短暫偏移了位置又照回原來的昏亮處。一些近似呻吟或囈語咕噥,隨意地從幾個角落響起了一兩聲。
力量變小了,這該死的颱風應該也停了吧?他這麼覺得!
這是一艘將近七十呎長的風帆木造船,四天前在航道遇上了罕見的冬季颱風。剛開始,船員們還配合著帆桅的操作,集體划槳對抗風雨,但因為風雨過於強大,帆桅斷了之後,其他船外的物品也陸續移位。怕人員發生危險,甚至被吹落海上,船長下令甲板淨空,全船所有的人員共六十九名,全擠進甲板下層幾個艙室避風,然後任由船隻漂流伺機脫離暴風圈。
剛開始,面對風浪逐漸變急變強,他還有一股爭雄之心,企圖與浪湧的起伏上下抗爭。所以除了高聲的提醒所有人,緊緊地將自己綑綁固定躺在各自的繩索床,面對船艙內不斷傳來驚呼聲、嘔吐的「哇哇」聲,他仍試著讓自己身體放鬆,抓著繩索床邊的支桿,算計著船身劇烈的搖晃、急急陡昇又瞬間跌落的頻率調整呼吸。他憑自己平日打魚的經驗,意識清楚的在腦海裡描摹想像船身外的世界。他想像自己此刻正站在瞭望室,看著船身在風浪中持續被海湧高高拋起、落下,時而近七十度的左傾,瞬間又以接近一百四十度的向右傾擺。強風帶著急雨,整個海面已經成了鉛灰黑色的、浮動的連綿丘陵山谷景象,船才急喘喘地剛駛上一座崗陵,便無預警地以掉落之姿,往下快速滑向一個探不見底的凹谷。霎時,他意識到整個世界正呈現著無重力狀態,除了不斷拍擊推送船身又重重夾帶雨水的強風狂嘯聲之外,那些來不及在進入暴風雨前捆紮好的貨箱、道具箱,以及被吹斷吹垮吹散的救生小艇、船槳、帆桅、火炬台、備用魚網等等船外物件,紛紛跟著風雨在船身外周邊的空域飛舞、交纏、碰撞,以至於船身下沉速度稍緩時,有些還不願回落在甲板上,兀自在船邊海域浮沉、漂流或者……航行。他才剛覺得樂趣,一股力量卻又硬生生的托起了他與周邊所有景物向上、向上、不停的向上,迫得他猛力地深呼吸,想抵抗令他窒息的壓迫感,而終於感到平順。正想開口大叫歡呼,仰躺著的背後又忽然生出一股源自地底深處的拉力,猛然的往下拖拉,令他,或者令艙內所有的人,順勢都拉長了剛剛沒出口的叫喊聲。他「嗚」發出長鳴,身體卻快速下沉、下沉,無止無盡。一種空虛或者掏空的真實感覺,千萬隻螞蟻似的自大腿內側蔓延亂竄,穿入肛門,往上經腸胃到頭頂百會。他冒起了冷汗,視覺稍稍茫然,一股溫熱帶有酸意的物體,自胃部猛烈向上噴發,他本能的撇過頭向著左側的通道嘔吐,「哇」的一聲,噴濺出一團沒消化完的食物稀泥混團。他覺得失禮,但身體難受的令他無力的撇回頭,卻又忍不住的接連嘔吐。兩尺寬的通道對面左側下方,一個捲屈著的人似乎正要抗議著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自己也大口的噴出一團。他忽然感覺一股粥狀物、帶著絲絲黏黏的汁液,陸續噴濺到他的臉上、胸口。原來是通道對面與他高度的相當的一個繩索床上,也開始嘔吐。於是,船艙內的寢室有三個通道,每個通道兩側接連延伸的三層繩索床,相互飛濺起酸餿的屑沫,一場混亂的嘔吐大戰,在船身幾個上下顛盪之後接連上演。他失去了想像的能力,也似乎失去了嗅覺,風雨逐漸變得更兇猛。他,以及所有人,反覆失去意識又甦醒,沒有人真正睡過一覺,也沒有多少人意識是完全清醒著。除了這艘船的幾個船員還能順手抓起床上預存的乾糧硬塞幾口,其他人幾乎都沒進食,有人甚至屎尿失禁後,日後兩天索性都在床上直接排泄。
昨天下午風勢稍稍減弱,海湧開始變得不那麼兇猛,他逐漸清醒、昏睡又斷斷續續因為飢餓與惡夢驚醒。入夜後不久,船身底部首先發出激烈的碰撞聲,一陣「砢拉拉」的聲音持續由船身傳導著進入床艙空間,接著不久,整個船身被海湧推高舉起落下後,「硿」的一聲,發生激烈撞擊。他整個背部像是摔落在深谷的一張網上,撕裂的疼痛瞬間佈滿整個背,連器臟也似乎被整齊的分割飛濺散落一地。一陣陣物體的撕裂聲與海潮的聲浪持續的在船艙內蔓延傳響,船觸礁可能碎裂沉船的危機瞬間爬滿他的心頭。顧不得全身關節被肢解與每一吋肌肉神經被撕裂般的痛楚,他奮力的想起身,卻發覺已經有幾個船員已經來來回回的走動,交換訊息的虛弱吼叫著:觸礁了!船身浸水了!隨後詭異地、不明原因的傳來更虛弱的笑聲。忽然,一群人驚呼了幾秒鐘,隨後微弱的交談聲居然也形成嗡嗡的聲響,短暫蓋過接著而來的海浪拍擊聲與遠處連結而來的浪濤「轟晃」聲。
床艙內都安靜了下來。除了那幾個船員發出的近乎笑聲的聲響,其他人已經死寂的沒有反應。他不知道船身受損的狀況,但明顯感覺到船隻已經停止了上下左右被拋擲的激烈晃動,那是規律的幾個大浪衝擊著船身所引起的搖晃。這幾天因為颱風所形成的、不間斷的大風、不規則方向的巨湧,已經感覺不到那種有如海神企圖吞噬所有生命的恐懼與絕望。不知過了多久,床艙內漸漸出現了均勻的呼吸聲,而他竟然有一種被丟進一個搖籃中的安詳,身體沉沉地攤軟與不掙扎;耳邊似乎響起了一些歌謠,低沈慢吟,時遠時近,有些陌生,還有著更多記憶裡應有的熟悉與親切。他太疲倦、太虛弱了,感覺四周變得更安靜與凝滯,不知不覺的睡了一整夜,沈沈地連夢也沒織起一絲,直到剛剛一個大浪拍擊船身,醒來。
「應該是天亮了!」昏晦光線中,繩索床上,他努力地,輕細的發出了聲音說。
船艙內依舊沉寂,隨著剛剛外頭的浪湧推送拍擊,送進了一些海風與新鮮空氣,讓他嗅覺有了一點清晰與甦醒,卻立刻被船艙內一股濃稠地、沈悶混濁空氣重新包圍、醬染地,令他透不過氣,因而開始感到昏沉、凝濁。他想起兒時,奶奶與母親用來醃漬醬菜、肉條、魚產的地窖,那裡始終就是這種腥鹹、汗臭、酸噁、與近似尿騷、糞便的味道,沒有厭惡,倒有一股令他窒息的沉悶感。
畢竟,這四天,這裡塞滿了近七十人啊。他心裡說。
警覺到現在的處境,他笑了起來。他決定爬出船艙外,想翻身,卻像是被捆綁在床上一般,無力動彈,而體內一團酸蝕的感覺直往肛門口竄,同時自頭頂往下冒起了冷汗,才悶響起耳鳴,一股極酸、粘滑的液體已經自食道通往口腔湧出。經過幾天的嘔吐經驗,他熟練的側過頭噴向床下走道的積水上。
「呸!虧我還是個拳士,這麼不中用。」他嘀咕著,心裡一陣苦笑。
一個大浪又推了過來,船體又「嘎吱」的響著搖晃,他順勢滾出繩索床,感覺幾近癱軟、站不直地踩著艙底的剛才那口黏液浮移的積水上,摸索著推開艙蓋爬出,在艙門蓋兩步遠的甲板小空間倒頭仰躺,輕聲的「呸」了一聲。
他本能的提起手臂以袖子抹過嘴角,才發覺左半邊的臉頰、嘴角,都留有黏滑的液體,幾天風浪的嘔吐,膽汁併著胃酸令他的臉頰變得敏感微疼。他伸手順著往身上摸去,感覺胸口衣襟上有著一塊塊的,含著黏糊碎渣細塊的乾硬小區塊,他想起了昨夜以前,夥伴們嘔吐相互噴濺的慘狀,卻沒有一點作噁的感覺。
「啐!我怎麼會有這一天啊?呵呵……」他咒罵了一聲,又忽然笑出聲來了!
大浪又擊向船身,仰躺的身子晃了一下。他注意到,甲板是濕的,雨是停了,隔著入艙口的遮板,風還一陣陣嗚鳴著刮絮著,空氣中漫瀰著被風吹霧的細水珠。天已經破曉,東方海面上空呈現一些白華,看不清楚夜空中是否還有星辰,眼前周遭的情形也依舊無法分辨。耳邊不斷響起四周傳來浪濤拍擊海岸礁石的聲音,「轟轟」塞滿整個視界所及的空間,船本身也規律的挨著大浪拍擊而左右搖晃。他索性閉起眼睛,大口的吸換清新的空氣,任細微的浪花水珠在他衣服、髮鬢、鬍髭上不著痕跡的結露,漸漸地,他陷入沉思中。
他二十七歲,今年二月,美麗又刻苦的妻子才剛為他生下第二個兒子。
打從十五歲起,他已經跟著大人出海打魚,下田旱作。為了增加身體的強度,得空,他必跟著幾位經常航海遊歷的長輩學了一些強健護身的拳腳功夫。他資質聰穎,根基奇佳,順著身體的律動與質疑動作的準確性意識,自己不斷修正與強化,進而創建了一套武術拳法。他在漁、農閒暇時教授島上一些青年健身、防身用,這在琉球群島西南方兩百八十海浬外的「宮古島」而言,也算是開山立宗的武術流派,幾次海賊侵擾的事件中發揮了作用,因此深受村里器重,村民習武逐漸蔚為風氣。這一次朝貢船上,村里派出的精壯漢子多半也都參與了平時的練習,加上他受到村長的器重,這一次出航自然也成為村長隨從之一員。
這幾年琉球中山國,強迫將「宮古島」納入收繳歲賦的地區,規定每年得由島主率隊到中山國王府所在地「首里」進貢,這幾年他則年年被選為護衛隊之一,保護村長遠航琉球首府的安危。這固然是一個光榮的差事,但因為琉球中山國府認定宮古島與另一島群「八重嶼」,長年與大清帝國有間接貿易往來必然有較多盈餘,而加重歲賦,致使宮古島居民生活更加困苦,上下頗有怨言;而他也必須在一年之中的這個時期,跟著進貢船遠離家人,長途跋涉到「首里」。他在小小怨言之外,也偷偷存有那麼點願望,希望有一天能跟隨著琉球中山王的進貢船隊,到那些經常遠航的長輩口中所說的,大清皇帝所在地「紫禁城」開開眼界,這也使他每一年出門的情緒都顯得一點複雜。
他們都好嗎?想起妻小,他心裡一陣甜,思路又活絡了許多。
風,已經明顯的減弱,船身已經穩定下來了,看來回家應該也是這兩天的事了。喔!我準備好的禮物,希望都還在船艙啊。他想著,笑了,嘴角不自覺上揚起來。
2 八瑤灣
「喂!怎麼這麼早出門啊?」
「這幾天又是風又是雨的,設置的陷阱都不知道怎樣了,趁著今天雨停了、風小了,我們想上去看看啊!」
「這風雨不大不小的來了五、六天了,是應該看看了,再不去,有好東西也要糟蹋了!」
「呵呵……的確是這樣啊!這幾天心裡老惦記著這一件事啊。不過,都已經是冬天了,這颱風夾著雨來得還真是兇猛,一點也不輸給夏天的颱風啊,再連續吹個幾天,我們恐怕都要遭殃了!」
黎明朦朧的天光下,兩組人在兩條小徑相交的路口相遇交談。向上坡小徑的兩人看似一對父子,那父親對著站在橫向小徑路口上的青年漢子問到:
「卡嚕魯,你們呢?還颳著風,地面泥濘,天不亮的一大早,你怎麼從那個方向來?有特別的事嗎?」
「還不就是那些事!我父親判斷這幾天的風雨一時也停不下來,除了颱風可能還併著東北方向吹來的季節風,就像你剛剛說的,這個風雨不比夏天的強烈颱風來得小,如果是這樣,這幾天部落周邊可能有些變化,海上也續有船隻往南漂流擱淺!目前雨停了,這點風也不妨礙活動,我們想先去看看海邊的情景,怕一些外人搶在前頭!剛剛我們先在部落附近轉了一圈。」名叫卡嚕魯的青年漢子說。
「是這樣啊!那可不能慢啊!要慢一步,好東西可要被百朗(註:排灣語,漢人)跟馬卡道人那些外族搶先一步搶掠走了!我看你們動作快一點吧,希望有好東西帶回部落來,給大家開開眼界!喔,對了,可得記得給我留一份啊!」
「呵呵……有好東西,哪能不讓部落人分了去,放心啦!我倒不擔心那些外人,我惦記的可是我那兩個阿力央(註:夥伴朋友)會不會忘了我們的約定,說好等雨停了風一減弱就相約去巡察領地啊!」卡嚕魯說。
「誰忘了!我這不就來了嗎?」一個宏亮的聲嗓,從小徑另一側傳來。
「啊,牡丹社的亞路谷,你來啦?」卡嚕魯順著聲音的方向,撇過頭大聲回應。
「當然啊!我們快走吧!再不走,阿帝朋那個傢伙可要自己一個人偷偷吃飽了,還要笑我們動作慢!」亞路谷說。
「呵呵……看來,你們都早有準備。唉,年輕真好,來得像風,去時像雨,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唷,不聊了!我們也得走了,說不定真有好東西在我的陷阱裡。你們巡完了,可記得到我家一起喝湯啊!」那父親說著。
「哈哈……好,回過頭,我們就到你那兒喝熱湯!對了,吉琉,下一回你也跟我們一起四處看看吧。」卡嚕魯說著,沒等那個名叫吉琉的漢子回答,又轉過頭交代他身旁的夥伴,請他轉回部落告自己的行蹤。然後瞥一眼亞路谷,沒多說一句便動身循小徑往山下奔去。
「喂,你等等啊!」
「少囉嗦!等你?再怎麼等,你還是追不上來,我看啊,你就在我後面聞我的屁吧!」卡嚕魯頭也沒回的,偏過頭閃過一枝矮樹的枝椏,快速往前奔行。
「看貶我?看我怎麼追過你!」
兩條黑影,在已經呈現灰濛的黎明前的天色中,一前一後的快速奔馳。小徑攀升越過一個山丘之後,一下子鑽進一大片的五節芒草叢,能見度突然又降低了不少,但兩人的速度並沒減緩,靠著芒草叢上端的一點天光反射地面的濕濘礫石路,兩人一路奔馳,一下子撥開擋在前頭的長歪了的零星芒草稈,一下子留心小徑在灌木雜樹中左拐右彎的鑽進鑽出。
「喂喂喂,你一定要這麼快嗎?小徑到處濕滑,這也不是平常沒風沒雨的天耶,天都還暗著的呢!」
「怎麼?怕了?我看你慢下來好了,免得滑跤了摔斷你的嘎里奇(註:排灣語,男性生殖器),我可沒辦法跟你的家人交代啊!我呢,今天我可要好好看看海邊到底會有什麼好事?」
「什麼好事?你是說阿帝朋說的事啊?」
「對!你想想看,小心……」卡嚕魯忽然提醒著。他才撥開一根樹枝,那樹枝已經帶著枝葉「斯拉拉」的破空聲往後回彈,雨珠往後飛濺。
「你害我啊!」亞路谷即時閃避,卻淋了一身水滴珠兒的抗議著。
「呵呵……真要害你,我還提醒你啊?」卡嚕魯說著,但聲音稍微拉遠了,逼得亞路谷又拉開腳步跟上。
「都說你卡嚕魯腿短,你跑起來一點也不慢啊!」亞路谷的聲音明顯出現了一點稍重的喘息。
「少囉嗦,快跟上來!」卡嚕魯沒慢下腳步的說。
兩個人的聲音隨著小徑的迂迴,時左時右時隱時亮的交錯著談話,兩側的五節芒草高聳密實,將兩人快速奔馳的身影深深的掩埋隱藏,但東邊海面上空已經更為明亮,輝映而來的光亮讓腳底的含水礫石小徑,光影粼粼更為明顯。一連串的轉折迂迴之後,小徑像失去彈性似的圈狀藤蔓,越往後越成直線了,兩人毫不費力的看出這小徑前方有不算短的直線距離。亞路谷放開腳步大跨步的接近了卡嚕魯,沿途兩人說話聲與跑動聲,驚擾起沿途的鳥雀紛紛群起飛舞離巢、吱喳呱叫,而遠處「轟…沙沙」的海潮聲已經清晰可聞。
「你想想看,每一次颳颱風,總會有什麼東西或者船隻飄來,然後呢……百朗、馬卡道人、還有我們幾個部落的人,先後都會出現在這個區域。可是……每一次經過仿猝(註:今屏東縣滿州)或者到西岸的柴城(註:今之屏東車城)換東西,都聽到那些百朗說那些貨物是在哪一次、哪一次……的沉船拿到的!」卡嚕魯出現了喘息聲邊說。
「等等……卡嚕魯……我們不能慢下來講話嗎?」亞路谷更喘著氣說。
「可以閉嘴,但不可以慢下來!你快跟上來,別停啊!別輸給四林格的阿帝朋啊!」卡嚕魯說著,頭也沒回,又忽然說:「你想想,每一次我們也都去了海邊,學著他們那些外人搶東西,甚至遭到抵抗而殺人!可是,我們從來沒拿到過好東西啊!」
「咦?你不是說要閉嘴嗎?怎麼又嘮叨個不停啊?」
「啐!你個亞路谷,你不花個腦筋想一想啊?」卡嚕魯隨意朝後揮了揮手,「這中間一定有什麼道理。阿帝朋說的對,我們得弄清楚,總不能好處都讓那些外人拿走了,我們什麼也沒有,甚至還要殺人啊!」
「哎呀,闖進我們的地域,沒打招呼本來就不應該,弄到最後打在一起了,火頭上誰管得了自己的脾氣?能不殺人嗎?這一點,我可是不妥協的!外人無禮就是敵人,不管是誰,該殺的還是要殺!」亞路谷說話聲十分篤定與有力。
「唉唷,要你跑快一點,你唉唉唷唷的,談起殺人,你精神全都來了!」
「呸!什麼提起殺人我精神都來了?是你沒弄懂我的話……」亞路谷大喘一口氣,繼續說:「我的意思是……呼,還真喘啊!我的意思是,在我們的領地,不論那些人是怎麼來的,那些東西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都應該知會我們一聲……喂,你就不能跑慢一點嗎?我是說……我們有權力支配這一切,不論是要我們提供幫忙或者直接驅離。如果這些外人要做出傷害部落或者破壞領域的舉動,我們就應該毫不猶豫的阻止,就算是殺人也不應該猶豫!」
「好啊!果然是牡丹社亞路谷家的個性!不過,你跑快一點跟上來啊,掉在那麼後面,我快聽不見你說話了,再慢,出了這個芒草原,說不定太陽早就升上海面了!」
「哪有這麼誇張的!這些鳥兒還在四處亂飛,距離太陽升起還早呢,你別光顧著說話,慢……哎唷……」
「哈哈……誰光顧著說話呀?」卡嚕魯詭計得逞似的大笑,接著加快腳步往前奔去。
「你這高士佛社該死的卡嚕魯,別跑,看我怎麼修理你!」亞路谷充滿忿意的摀著面頰說著。
剛剛,卡嚕魯看見小徑前方一支番石榴的樹枝橫長,趁著亞路谷說話,他一方面要亞路谷快步跟上,一方面故意放慢腳步,然後伸手推開,鬆手造成回彈。亞路谷注意到樹枝掃向臉部時,已經來不急閃躲,他本能的向右撇頭閃避,番石榴強韌的樹枝連枝帶葉的不偏不倚地狠狠擊掃他的左臉頰。
「別跑,看我怎麼揍你,你個奸詐的卡嚕魯!」亞路谷火氣整個的上來了!
濕滑的莽原小徑,絲毫不影響兩人的飛快追逐,途經之處,驚起一陣陣的鳥群飛起盤旋。
「喂,亞路谷,輕聲點!有人來了!」卡嚕魯忽然慢下腳步,回頭,舉手揮擺!
「你又要耍什麼詭計?我才不上當咧!」亞路谷嘴上雖然這麼說,腳步卻本能的慢了下來。
小徑兩側,兩三個人高度的五節芒草所夾出的狹窄天空已經變得白亮,一群群飛起盤旋的鳥群,除了沿小徑向上驚起,右前方的方向似乎還有一大群地飛起,向這裡延伸。
「會是誰?或者……是鹿群?」亞路谷喘著氣不自覺的開口問。
「鹿群?鹿群要能驚起鳥群,除非是集體跑動,但是鳥群飛起的數量不會這麼一點點,是有人快速奔來了!」咕嚕魯連喘了幾個大氣後,看了一眼亞路谷。
「會是誰?該不會是阿帝朋吧?」
「是……」卡嚕魯沒直接回答,昏晦的光線中,他毫不費力的清楚看見亞路谷滿是汗水的臉頰左邊一道紅腫,心生不忍,本想捉弄的心倏地收了起來。「那個方向……應該是阿帝朋來了!我們走吧!別讓他搶在我們前面!」
1漂流
應該天亮了吧?他心想。
一股強烈的虛脫感覺,因為意識逐漸清醒而變得真實與難受。他睜開雙眼,發現一些光亮分別從幾處的縫隙輕微地、粗細不等地滲進來,然後暈開,使得眼前景物也有了些歪斜錯置的朦朧影像。他試著伸出手撥開前方一片飄掠的衣物,那連續性、不曾停止的週期性聲浪,卻又「轟晃」的整個撲了上來拍擊著船身。鹹濕的海水帶著泡沫湧進他所處的船艙空間底層,迫使他躺著的繩索床,跟著其他所有緊塞在船艙空間的設施,隨著浪潮推湧的方向搖晃傾斜,而後「嘎吱」的發出聲響晃回原來的方位。照射進來的細微光線,短暫偏...
推薦序
【出版緣起】
一個穩固而持續的創作平台
──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施振榮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自二○○三年創設「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已執行十餘年時間。感謝和碩聯合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在國藝會藝企平台的加乘推動下,自二○一三年起,每年贊助專案一百萬元。企業參與支持國人原創小說,並集合各方資源推介,讓台灣出品優質小說,更有機會於華文出版市場出頭。
長篇小說專案以挖掘當代文學經典為推廣宗旨,遴選優秀創作計畫案,補助創作者寫作期間生活費,嚴格把關作品「質」「量」,也協助作品出版、評論、座談等推廣活動。整個計畫執行過程,國藝會既是作品催生的助產士,也是替優秀作品媒合好出版社、拓展發表管道的媒人婆。許多部已經出版作品,得到國內外文學獎肯定,也跨界改編戲劇,翻譯其他語言發行其他國家。
我常提到「台灣不缺人才,只缺舞台」,長篇小說專案透過全面的機制規劃,讓優秀作家能在舞台上盡情揮灑創意。二○一五年長篇專案第三號出版作品—《暗礁》,是一部元素豐富的歷史小說,以引發日軍侵台的「琉球宮古島漂民被殺事件」為主題。內容有族群衝突、山林逃難、海上遇暴風雨等情節,故事發展高潮迭起,相信將吸引讀者閱讀目光。《暗礁》的第一場發表會,將回到故事場景—屏東牡丹鄉,和地方耆老共同回憶歷史,並於各地書店及校園座談會,分享相關影像及趣聞。期待藉由推廣活動,能多方引發大眾閱讀興趣及歷史想像,更期待作品未來能有其他跨領域改編的可能性。
國人旺盛的原創力,是台灣文化的根源,好的人才必需仰賴好的舞台長期經營、支持。國藝會長篇小說專案未來除將持續打造穩固而持續的創作平台,更將串連華文地區優秀的創作者、評論者及專業媒體,共同搭建華文小說國際舞台,讓優秀創作者的寫作實力能盡情展現,也讓更多不為人知的美好價值,透過小說故事在世界各角落持續發聲。
【序】
那生動的祖先容顏
排灣族 巴吉洛克‧瑪發琉
依據我家族代代口傳,知悉祖先源自大武山的「卡妃亞崁」,於一千五百餘年前逐次南遷或東遷,後來轉至恆春半島的山區或平埔地區。約在一八六八年前後遷居「里尼佛安」,暫以木竹茅草建屋形成kuskus(高士)部落。當時的部落頭目是俅入乙,他育有十個子女,其中天資聰穎具、領導性格的卡嚕魯,是其中的一位,這也是卑南族小說家巴代在其長篇小說《暗礁》裡,主要的兩個角色。
一八七一年陰曆十一月七日,宮古島人進貢琉球中山王,回程途中遭遇罕見冬颱吹襲,迫使進貢船「山原號」偏離航道在八瑤灣觸礁毀損,導致宮古島人西行進入高士佛領地。高士佛人心生憐憫給予飲水、地瓜粥充飢,並安排住宿,不料當晚一位族人強行拿取衣物,以及清晨狩獵團欲出門準備為宮古島人狩獵的事,令宮古島人心生畏懼,趁隙分批逃離,引起高士佛人的誤解與憤怒。最終在雙溪口攔截,因語言與語氣引發更多的誤解終成殺戮,史稱「八瑤灣琉球人事件」。
這一段往事,隨後成了日軍對台「蕃地」動武的藉口,史稱「牡丹社事件」,造成牡丹社、高士佛社毀村離散的悲慘命運。然而對這段史料的研究報告,迄今以來,多著墨於日軍用兵、瘟疫而後撤兵,以及隨後日清之間的外交折衝與列強居中協調的過程,高士佛的排灣人與琉球的宮古島人,僅僅成了整個事件的一個誘因與點綴。我總是疑惑與想像著,高士佛與宮古島人那場歷史性會面的當下,兩造之間究竟是怎樣的猜疑、惶恐、不安?或者又如何的彼此好奇、挪步接近、眼神接觸、嘗試溝通?一群習慣海上風浪的人,又是怎樣驚奇於高士佛部落「里尼佛安」,那夜鷹啼聲與部落青年傳唱情歌交織之夜?而最終那些引起血腥殺戮的最後言語與場景,又是怎樣的驚心動魄令人不忍多語?老實說,我實在無法從其他文獻或書寫記錄中得到更多的畫面,我更缺乏那樣的想像與連結的能力。
幸運的是,小說《暗礁》的初稿來了,引領我走過一百四十餘年前,那個後來被棄毀的「里尼佛安」(排灣語,離棄之地)的屋舍與街道;帶著我進入那字裡行間,相遇祖先的容顏與情緒、溫度,使得當年的事件有了立體感與具體性。奇妙的是,小說家來,帶著他那爽朗、自信又有些靦腆的笑容來了,彷若祖先託囑著訊息,與我討論其中的細節。三個小時過後,我允諾為他寫一篇文章。
但小說畢竟是小說。再如何精采,也無法一搥定音決定當年真實的情況為何,肯定的是,小說卻能生動的呈現祖先容顏,使我們更近距離,更多細節的觀看那些史料所見不到的人性與氣味。我認為,這部小說讓我們面對這個歷史事件,有了全新的視野與感受。
‧本文作者,漢名華阿財,1938年生,曾擔任國小教師、縣議員、牡丹鄉長、行政院教育部原住民教育政策委員,現為牡丹鄉重要的文史工作者
【出版緣起】
一個穩固而持續的創作平台
──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施振榮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自二○○三年創設「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已執行十餘年時間。感謝和碩聯合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在國藝會藝企平台的加乘推動下,自二○一三年起,每年贊助專案一百萬元。企業參與支持國人原創小說,並集合各方資源推介,讓台灣出品優質小說,更有機會於華文出版市場出頭。
長篇小說專案以挖掘當代文學經典為推廣宗旨,遴選優秀創作計畫案,補助創作者寫作期間生活費,嚴格把關作品「質」「量」,也協助...
目錄
【出版緣起】
一個穩固而持續的創作平台──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施振榮
【序】
那生動的祖先容顏/排灣族 巴吉洛克‧瑪發琉
1 漂流
2 八瑤灣
3 野原茶武
4 沙丘上的監視
5 長山港老者
6 柴城女人的月經帶
7 暗礁
8 牡丹社亞路谷
9 礁岩的凶險
10 岸上的搶奪
11 去向的爭論
12 高士佛社
13 石洞穴的爭議
14 高士佛社的日常
15 露宿雜林區
16 夜訪少女的情歌
17 初遇大耳人
18 四林格社的阿帝朋
19 大耳人的善意
20 初見海上來的人
21 踏上山路
22 大族長俅入乙
23 首級牆前的疑懼
24 部落的疑慮
25 山村初體驗
26 「古拉魯」鼻笛聲
27 夜半驚魂
28 卡嚕魯的狩獵隊
29 決議潛逃
30 追擊
31 逃亡
32 雙溪口的殺戮
33 彌留
34 暗礁的緘默
【後記】
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出版緣起】
一個穩固而持續的創作平台──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施振榮
【序】
那生動的祖先容顏/排灣族 巴吉洛克‧瑪發琉
1 漂流
2 八瑤灣
3 野原茶武
4 沙丘上的監視
5 長山港老者
6 柴城女人的月經帶
7 暗礁
8 牡丹社亞路谷
9 礁岩的凶險
10 岸上的搶奪
11 去向的爭論
12 高士佛社
13 石洞穴的爭議
14 高士佛社的日常
15 露宿雜林區
16 夜訪少女的情歌
17 初遇大耳人
18 四林格社的阿帝朋
19 大耳人的善意
20 初見海上來的人
21 踏上山路
22 大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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