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1
當班機降落在赫爾辛基機場時,是下午三點,但黃昏的薄暮已轉呈紫黑色。我提起行李冰冷的手把,走向旅客服務台,請一位牙齒很漂亮、英語卻很破的女士,幫我在火車站附近找一家旅館。我計劃在歇息一夜後,搭第一班火車北上前往拉普蘭。她指引我走向停在外頭的免費接駁車,正當我準備敲門時,門開了。
這位金髮的巴士司機,名牌上寫著阿里,他卻對我這唯一的乘客說,他叫卡里。名牌是他雙胞胎哥哥的,他來幫忙代班(也請我務必保密)。等確定沒有其他乘客後,阿里或卡里轉過來面向我所在的座位區說:「我們現在可以走了。」
我們跟著一部除雪機駛入赫爾辛基市,收音機裡傳來男聲,用英文唱著開車回家歡度聖誕的喜悅。我問卡里可否把音量調小,他關掉了收音機。
旅館的招牌下方標示著三顆星,比我習慣的水準多出一顆,也讓我體會到有專人打點的旅客的虛榮心。阿里幫我把行李提到樓上的接待處,還把東西放在櫃台後方等我辦理住房。非吸菸區,一夜,我對他說。
進房沒多久,電話間歇響起,和美國的持續鈴聲大有出入。是卡里打來告訴我,還有一個小時他就下班了。「妳願意到大廳和我喝一杯嗎?」他問。
2
我答應了,竟然有點慶幸不是未婚夫龐卡打來的電話。未婚夫?他還算是我的未婚夫嗎?我不知道。最近身邊發生的事情既熟悉又混亂,感覺就像你第一次坐進自家汽車的後座般。
父親在我前往拉普蘭的一週前過世了,享年六十八歲,走得很突然,死於心臟病,電話是龐卡接的。我們在摩寧賽高地的公寓同居將近五年,當時我坐在床上整理帳單,他小心翼翼地走進臥室,跪在我身旁的地板上,並不是在禱告。
「妳的父親。」他說:「是妳父親。」
當晚我們動身前往萊茵貝克,是我和父親的成長之處,也是母親住了十五年後卻突然失蹤的地方。
3
我僱了城裡新來的匈牙利花匠布置現場花朵,結果是個錯誤。只見棺材旁的繽紛花束上,斜斜掛著一條活像選美小姐身上的大紅飾帶,上面斗大的銀字寫著:「獻給摯愛」。
在喪禮上,我頭一次羨慕起弟弟的無知。傑洛米打從出生起就沒說過話,所以我們也不清楚他究竟懂不懂父親的死。我們家從不承認傑洛米是智障,母親以前總說他是遲緩。在我十四歲、傑洛米六歲時,她離開了我們。接下來空虛的幾個月中,我讓自己相信,這是因為我們默默為傑洛米感到羞恥,所必須受的懲罰。我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那個禁忌的字眼,智障智障智障,彷彿這樣可以重收覆水,讓他的智能障礙恢復正常,也把母親帶回來。
就在我用頭髮擦眼淚時——我忘了帶面紙——傑洛米正玩弄著皮鞋上的鞋帶。我彎下腰,把鞋帶抽出來放在皮包裡。傑洛米習慣用魔鬼粘。
一位家族舊友為我們舉辦送別會,現場備有冷凍草莓,符合猶太教規的紅酒——儘管父親不是猶太人,我卻看見一位素未謀面的女士在角落啜泣。朋友和陌生人過來擁抱我,帶著性的意味把我緊緊壓在胸前,然後就不見人影。等最後一位來賓離開後,女主人便開始吸地。「看看這些地毯上的腳印,搞得我挺不自在。」她說。我提議幫忙,而她欣然接受。
我和龐卡開車把傑洛米送到智障成人之家,不知道為什麼,主要的走廊排滿了裝著女帽與男用領帶的展示櫃。當我站在貝雷帽的櫃子下,向護士報告傑洛米最近進食的時間和細節時,龐卡把一個裝滿小塑膠袋的紙袋拿給傑洛米。塑膠袋的尺寸無法套進他的頭,傑洛米對塑膠袋有一種特殊偏好。
我們駛回父親家,從接到噩耗的電話起,我們就住在那裡。離家前我們留了幾盞燈,走向前門時,我暗自把這一切想像成一齣鬧劇,彷彿父親還活著,等著給我們驚喜。我開了門,大叫:「哈囉!」
龐卡點起客廳的爐火,我凝視著他的厚脣和灰黑色眼睛,像木瓜籽的顏色,周圍鑲著足以在火車上引起老太太一陣騷動的長睫毛。龐卡的電眼眨起來可以像辣妹一樣媚,卻透露著陽剛、帥氣和堅強的味道。
但今晚他的眼睛無比深邃,睫毛低垂。他的舉止緩慢,彷彿置身天敵之前般如履薄冰,生怕觸怒對方。於是我逃進了父親的書房。
書房以前屬於母親,當時她宣稱自己在埋首寫作有關原住民環保抗爭的博士論文。她在快三十歲時跑到拉普蘭,原本是因研究所需,後來卻偏離初衷——這是她的說詞和解釋。每天下午她會撥幾個小時躲進書房裡,表面上說是寫作,但全家都有一種無聲的共識,知道她的論文永遠沒有寫完的一天。
我坐在父親的皮椅上,打開他和母親的書桌抽屜。我找到一本通訊錄,在我們家的姓氏艾佛頓之下卻毫無資料。這就怪了,打從我搬出去住,父親每個月都會寄一封信來,裡頭的字跡細小凌亂,不是談著手邊進行的造景計畫,就是稍嫌冗贅地概述他最近看的一部電影。
我在ABC區找到自己的名字克拉(Clar)。母親將我命名為克萊麗莎(Clarissa),但父親從來沒喊過我的全名。我在通訊錄中有四個地址:一個大學時期的郵政信箱、一個在肯塔基州的萊星頓,還有兩個在曼哈頓。我每搬一次家,他就加入新的地址,也沒把舊的劃掉。我試著想像住在每座公寓裡的自己,同時過著四種不同的生活。如果我過的是肯塔基的生活,父親還會死嗎?
通訊錄裡多數的名字我都不認得,我猜是發包造景專案給父親的屋主。為什麼沒更多客戶來參加他的喪禮呢?追思會的規模竟然這麼小。
我翻遍所有抽屜,全是舊帳單、印有九○年代初期郵戳的信件、海玻璃,以及產品早不知去向的使用說明書。我在最底層的抽屜找到一個牛皮紙大信封,看起來只開過一、兩次,上頭寫著:「克萊麗莎」。雖然母親出走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但我立刻認出這是她的筆跡,她的「S」很有筆勁,看起來像斜斜的「8」。
我把裡面的東西抖到桌上,有張小學成績單,上頭有老師寫的評語,說我在課堂上十分害羞。對此我沒有印象,感到驚訝和難以解釋的尷尬,原來人都是以固定的方式來回憶童年。我翻到幾張水彩畫——其中一角還寫著七歲——一張寫給牙仙的紙條,以及一張我穿著印有鑰匙圖樣的洋裝站在華盛頓紀念碑前的照片。
我從一片已與葉柄分離的枯葉下找到出生證明。我以前從來沒看過,細讀再三後,我翻過面來,用前臂把其他東西掃到桌子遠方的一角,紙張和桌曆因此掉到地上。我把出生證明移到桌子正中央,再讀了一次。
4
龐卡看見我坐在浴室地板上,身上還穿著胸罩和黑絲襪。站在淋浴門另一端的他,身影模糊,手上拿著出生證明。「妳想談談嗎?」他說。
我搖搖頭,一邊把父親那看起來像焦油的抗屑洗髮精倒到排水孔裡。他小心翼翼地把出生證明夾進一本有關美女畫報畫家瓦格斯與其作品的書裡。去年聖誕節他把書送給父親後,書就一直放在馬桶水箱上方。我知道裡頭寫著:「獻給理查,我未來的岳父,龐卡敬贈」。龐卡脫掉衣服,打開淋浴間的門,陪我一起坐在傾斜的地板上。
「坐著的時候,會感覺水比較冷。」他說,隨即伸手調整水溫。他拿起藍色肥皂——父親的肥皂——塗起我的胳肢窩,接著拿起父親的另一瓶非抗屑洗髮精幫我洗頭。我們在水中坐了許久,久到水溫開始變冷時,龐卡起身走出去,拿起一條毛巾迎接我。
我爬出淋浴間,龐卡彎下腰褪去我的絲襪,並解開我的胸罩,再用毛巾裹住我一舉抱起。我卻連舉起雙臂圍住他的頸子,或幫忙使勁的力氣都沒有。
他把我抱進小時候睡的臥室,至今仍原封不動:兩張單人床、一組席爾百貨的音響,以及牆上被我釘唱片封面釘出來的幾百個小洞。龐卡拿一條毯子幫我蓋上,把毯子像鋪被單一樣塞好後,就離開了房間。
我凝視著書架上的父親照片,他的雙臂像益智節目主持人一樣,展示著我十五歲那年買的洗衣機和烘衣機。洗衣服一直是母親的工作,她走了以後,我們對此都避之唯恐不及。他相信新機器能模糊她離開的焦點。我最喜歡父親這張照片,但現在它看起來彷彿是某個青少年的收藏。龐卡回來了。
「他早該告訴我的。」我對著他的身影說。
「他是要保護妳,他……」
「他是個騙子。」
龐卡拿著碗和湯匙。
「蘋果醬。」他說:「冰箱裡只有蘋果醬。」
「都沒有人帶點什麼來嗎?」我問。「大家不都這樣做嗎?」
「對不起。」他說。
「對不起?」我問:「你在對不起什麼?你是唯一不需要道歉的人。」
他沒有答話,當時我以為這是穩重的表現。我們同時擠進一張單人床。
幾小時後,我才知道他為何道歉。
「妳還醒著嗎?」他問。
我點頭說是。
「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知道理查的事,他不是妳的生父。」
在黑暗中,我試著看見他的嘴。
「你知道多久了?」我問。我把話說得很慢,不希望有錯誤解讀的可能。
「很久了。」
「幾天嗎?」
「更久,從我們……」
「訂婚起?」我說。
「從十幾歲的時候開始。」
「什麼?」
他無言。
「怎麼知道的?」
「妳媽告訴我的。」
「什麼?為什麼?」
「嗯,讓我想想事情的始末。」
龐卡支吾其詞,準備圓謊。
「別吊我胃口。」
「妳媽告訴我媽。」
「在十五年前?」
「差不多那時候。」
「十五年!幾乎是我半輩子的時間,甚至更長。」龐卡嘆了一口氣。
「大家都知道?我爸、我媽、你、姬塔?姬塔!連你該死的老媽都知道我該死的生父是誰,只有我被蒙在鼓裡?這是什麼世界?連那個不識字的王八蛋花匠都知道嗎?」
「沒有。」
「講真的,龐卡,當時火車站還貼出了公告吧?」
「我當時並不想知道,我真希望沒這回事。」
「你去死吧。」我說:「今晚是告訴我的好時機嗎?」
「我很抱歉。」他說:「看見妳在浴室那樣,我覺得沒說出來是欺騙妳。我以為告訴妳我早知道這件事,情況會改善一點。要是等到以後,妳永遠也不會原諒我。」
我轉開床頭燈,起身盯著書架看,抽出大一時的俄文教科書扔到地上,書在地毯上發出撞擊的悶聲,我原本是想製造巨響的。
「哪天不選選今天。」我說,又丟了一本書,這次是完整版大字典。
「別這麼說。」龐卡大叫:「也別再扔書了。」
「你和爸爸都一樣,當你們存心隱瞞這種事,等於存心把別人的人生搞砸。」
「我了解妳的感受。」他說。他在床上坐起,穿著父親的舊運動衫。
「脫掉。」我說。
「對不起,我來不及打包好衣服。」他脫去上衣,仔細摺好,放在床頭櫃上。
「第一,你無法了解我的感受,所以把那句話收回去。」
「妳說得沒錯,我不懂,但我可以想像……」
「想像!你能想像出什麼?你可曾被身邊所有人騙了十五年?」
「不是每個人都知道……」
「閉嘴!你身邊親密的人,包括爸爸、未婚妻,還有什麼天曉得的王八蛋,可曾對你說過謊?回答我!」
「沒有。」他說,一邊起身想安慰我。
「離我遠一點。」我說,順手從書架上抓下一個舊洋娃娃,將它擋在我們之間。 他看著洋娃娃,彷彿在對它說話。「我知道妳現在很氣我。」
「你真是個天才,不只很有哲理,也很懂情感。你知道我現在很氣你呢,了不起。」
「我能為妳做點什麼?」他說:「我想妳需要睡覺,明早一切都會好轉的。」他看起來很害怕。
「真的嗎?明天爸爸依然健在?我的未婚夫不是騙子?明天早上大家就不會背叛我?是啊,明天早上。」
「請別再用那個字眼。」龐卡說。
「你說早上?」
「別再用背叛兩字了。妳這樣講好像……」
「好像什麼?好像我被背叛了嗎?」
「拜託去睡覺,明天情況就會好轉了,我保證。」
「你保證?」我說。現在我把洋娃娃抱在胸前。那是個很醜的娃娃,不知道從哪來,又為什麼還被留著。「我想既然現在我知道了,應該覺得高興,對吧?老爸被戴綠帽子,而且我還有個他媽的生父,人在他媽的芬蘭。」
「他沒被戴綠帽。」龐卡說:「妳在妳媽遇見理查之前就出生了。」
我頹坐在地板上。
「戴綠帽這個詞是打哪學來的?」龐卡問。
「不知道,不過你問得好,現在來談詞源學真是個好時機。既然要談,那我們不如來談『王八蛋』的來源,還有『滾出我房間』又是怎麼來的。」
「我只是想改變話題。」他說,聲音像年輕男孩一樣乾啞。「妳聽我說,我先下樓一陣子,需要什麼就來找我。」他走向門,胸毛看起來比平常多,腿也特別細。
「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我說:「有其他驚喜嗎?如果有,現在就說,我是說真的。我必須知道所有真相,才能熬過去。」
「沒了。」他說。
「什麼沒了?」
「沒有驚喜了。」龐卡說:「對不起。」
「請你離開。」我說。
「我可以來這邊陪妳嗎?我不想睡在妳爸的房間。」他指了指那件運動衫。
「你要做什麼我不管,先給我離開。還有別睡在那個叫我爸或什麼鬼的床上。」
龐卡把門關上。我帶著那個醜洋娃娃上床睡覺。
5
我醒來時天還是暗的。我看著睡在身旁單人床上的那個人。我想,「一定還有其他人,其他和我更親的人。」我蹣跚走到浴室,坐在馬桶上卻沒有尿意。我蜷曲著身子,把眼睛靠在膝蓋上,盯著地板看。我撿起一條掉在垃圾桶旁的牙線,丟了進去。
浴室的門把上掛著父親的紅白藍三色髮帶。他是網球選手馬克安諾的粉絲,只要在花園工作就會戴上髮帶,灰髮像煙霧一樣從頭頂冉冉升起。我聞了聞那條髮帶,有泥土的味道,然後把它戴在頭上。
我七歲那年母親懷了傑洛米。在發現羊水破了以後,她打電話找保母來陪我一晚。
1 當班機降落在赫爾辛基機場時,是下午三點,但黃昏的薄暮已轉呈紫黑色。我提起行李冰冷的手把,走向旅客服務台,請一位牙齒很漂亮、英語卻很破的女士,幫我在火車站附近找一家旅館。我計劃在歇息一夜後,搭第一班火車北上前往拉普蘭。她指引我走向停在外頭的免費接駁車,正當我準備敲門時,門開了。 這位金髮的巴士司機,名牌上寫著阿里,他卻對我這唯一的乘客說,他叫卡里。名牌是他雙胞胎哥哥的,他來幫忙代班(也請我務必保密)。等確定沒有其他乘客後,阿里或卡里轉過來面向我所在的座位區說:「我們現在可以走了。」 我們跟著一部除...
購物須知
退換貨說明:
會員均享有10天的商品猶豫期(含例假日)。若您欲辦理退換貨,請於取得該商品10日內寄回。
辦理退換貨時,請保持商品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本身、贈品、贈票、附件、內外包裝、保證書、隨貨文件等)一併寄回。若退回商品無法回復原狀者,可能影響退換貨權利之行使或須負擔部分費用。
訂購本商品前請務必詳閱退換貨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