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答案紙上滑走的原珠筆,停了一瞬,滴滴汗珠落在老舊課桌的木紋,浸潤,瞬間消失了。突然他感到父親的視線透過如杯底厚的眼鏡的鏡片注視著他,原珠筆又疾走。一九八八年的七月,一年裡最熱的三天中國舉行大學統一考試。大學考試制度恢復十年有餘,十人裡一人能擠進大學的窄門,連停止一下原珠筆擦汗的時間都珍惜。
胖腹的監考官繞考場一圈,走回教室前,尖嘴用力吹哨子。也許是唾液或汗混入哨子裡吧,聲音聽來帶著水氣而鈍似的。命運決定了。每個考生無不露出捨不得走開的目光,望著翻面放著的考卷,慢慢的走出去。
迎面接觸到清爽的青草味,使人感到腦袋洋溢的暑氣消除舒暢。學校前成群的考生顯然對考試的答案沒把握,路肩上也坐滿了面帶倦容表情空虛的學生。
「浩遠!我在這裡!」他迷糊的正想走出路上時,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回頭看到謝志強坐在路肩。
「怎麼樣?」梁浩遠目光發亮,靠近志強的身傍。
「大致都填了,坐吧!你?」謝志強把自己的帆布書包拋在浩遠的腳下。
「嗯,很難,如果考不上就明年重來啦。」浩遠把志強的書包墊在屁股下坐著,雙腳懶散地伸長到路端。
「明年嗎?我爸不知肯不肯,他一直叫我幫忙『種田』。」志強無精打采。
「我去幫你勸解他。」
「與其去勸解,不如幫忙收穫。」
浩遠的家差不多近於縣城的東林鎮,志強則住於其鄰的南福村。兩人在三年前考上縣城最好的一所高中,同班。雖然說是名門校,在中國是處於西北部貧窮的地域,縣城只有二所高級中學,學生大都是其四周貧窮的農村子弟,住學生宿舍。
上了高中後浩遠和志強都學業成績優良,總是佔班上的第一名和第二名,競爭全學年的上位成績。以競爭對手,盯著對方,為了超越,下課後仍然留在教室溫習功課,天天勤勉用功之中,不知不覺發現晚上留在教室裡的總是只有他們兩人。這成為緣份,搭訕交談起來,若有搞不懂的問題,便提出來討論,明白的人便親切的告訴對方,一年不到的時間,便完全成為志趣相投的摯友。臉上帶笑的溫厚面相,令人一看就知道是鄉下好青年。浩遠靦腆而話少,比較起來,開朗而愛開玩笑魯莽的志強,直線條的臉方形眼睛,身高有一八○公分結實的體格,散發出具有鄉下青年獨特的野性。
同班生的大夥兒,尊重兩人每夜用功到很晚,或是對於自己成績差的自卑感,總是把火炕最好的地方─炕頭空出給他們。兩人便自然而然的相鄰而睡。
「我們讀同一所大學吧。畢業後,回來,當這一所高中的教師,由我們來教育農村子弟成為國家的棟樑。」統一考試的前夜,走出教室,照著銀色的月光,兩人目光炯炯許下心願。
浩遠隔了一段時間回家,全家人等著他圍桌吃飯。如同他在考場感到的那樣,父親充滿希望的視線突破厚厚的眼鏡的鏡片直射到他臉上。浩遠原有自信,不知怎麼心裡不安起來避開父親的視線。
「怎麼樣?」父親的目光沒一點陰影。
「總算每一道考題都填寫了。」
「這最重要,若留著空欄,便等於說明自己沒用功。」
「吃飯吧!浩遠!是你最喜歡的羊肉泡饃啦。」母親打斷父親的話,拉了浩遠的手坐在餐桌前。
「羊肉泡饃,好久沒吃到,肚子餓了。」浩遠的臉上這才浮現出笑。哥哥和妹妹也迫不急待的樣子,想要用手去撕那白如月亮的饃。
「哪,今天由浩遠最先下箸呢!」母親把筷子遞給浩遠。
「別發呆!快吃吧!」妹妹浩心覺得煩人,催促浩遠。
父親本來北京出身,新中國建國後不久,進入北京大學,主修哲學的優秀學生,但因為發言:「認定資本家或地主是壞人,這與辯證法相矛盾。」而被捲入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運動」,臨大學畢業的前夕,被指為第一陣的右派,下放西北的農村─紅旗村。
位於黃土高原正中間的這個村子,是北京人難於想像的環境嚴酷的農村。低而灰色陰陰的冬日天空,與遠方黃土大地相混和,一望無際的遼闊。在這荒漠中零零落落的用黃土造的房子一家家挨近相依不安地兀立著。
一個沒有社會經驗的大學生,那一夜,一整晚淚流不止。翌晨,為了造梯田去後山,被冰片一般的風吹著,滿臉辣辣地刺痛,流下的淚痕,清楚的發紅殘留著久久不消失。經過了數十年,母親還會笑著告訴兒女們她從父親聽來的一些逸話。
經過六年農業的磨練,有一天父親突然被村長叫去,要聘他「擔任村中小學校的教師」,父親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是說我這個右派者能夠當教師嗎?」
「你已經被良好改造了,革心洗面,為了向毛主席,以及黨和人民贖罪,要擔任小學校的教師,把自己完全獻給國家。」那裡是共產黨長年建立的根據地,言談中有相當高的政治水準。據說父親感激之餘,嘴唇、喉嚨都發抖,幾乎說不成話。
其二年後,有幸與村裡純粹貧農出身的二十四歲女性結婚時,父親已三十歲了。他一直不以為能夠結婚。母親沒有受過學校教育,但心地溫柔體貼,煮飯縫衣服養家畜樣樣能幹下,田不輸男人。
浩遠上小學的前一年,梁家更接到好消息,那是距離村子一百公里餘的東林鎮中學校的校長的來信。因為缺乏教師,英文教學陷入困境,校長的腦子裡便浮現出由都市來的右派分子,這個人選原是北京大學已被改造過了的學生。父親猶豫一週,結果決定去東林鎮的中學校就任。直到很久的後來浩遠才聽說,父親這個決定是考慮到為了讓孩子們接受更好的教育。
統一考試完畢一個月,周圍的人開始有一點緊張的樣子。浩遠在家上午輔導妹妹浩心的功課,她預定九月要入距離這裡最近的都市─秦都的高中。午餐後,為了幫忙下田,浩遠去志強家。
小麥的收穫已完,今天是要帶著志強的弟弟們,到後山的斜坡挖馬鈴薯的作業。志強的下面有一個中學二年級生、小學五年級生、和小學二年級生的雙胞胎,一共四個弟弟。被下午炎熱的太陽照著,避免傷到馬鈴薯彎腰赤手探索著泥土中,抓到了一根藤,馬鈴薯便一顆一顆滾出來。
正是愛玩之齡的雙胞胎不專心挖馬鈴薯,稍一寂靜無聲,旁邊已不見人影。
「三虎!把他們帶回來!」志強拍響滿是泥土的手掌,大聲吼叫小五的弟弟。三虎聽了立刻停止挖馬鈴薯的手,飛奔上山。途中他向這裡一瞥,頑皮地笑笑,缺了門牙看來有一點淘氣。
「回頭我們去縣城。」志強悄悄對身旁的浩遠說。
「為什麼?」
「就要發表成績了,到郵局去打聽。」
浩遠點點頭,但如果沒考取怎麼辦,心裡增加了不安。「就在家裡等消息也罷。」
「別傻了,從有名的大學依次通知錄取學生,去郵局便知道誰考取哪一所大學。」
「是嗎?」浩遠伸直彎著的腰。
縣城的郵局前面聚集著許多學生。志強尋找著相識者,表情若無其事的想聽出周圍的資訊。
「有人收到錄取通知嗎?」
「上午到的郵件,有一人考取了北京大學。」
「只有一人?」
「就是北京,已了不起,好成績呢。」
「考取秦都的大學也難得的,今年能夠期待的吧!」
「今日收到的是北京寄來的通知,所以秦都一帶的發表可能是下週吧。」
還有希望,浩遠不安地聽著志強等人的談話心裡稍稍鎮靜了。
浩遠和志強的心情是,只要能夠考上一所大學,即使是地方上小的大學也好,兩人每天下午拋下田間的工作去一趟郵局。
平常郵差把郵件分好,放入掛在自行車後很髒污的黃褐色袋子裡出去分送郵件。斟酌在郵局前自然地聚集著的學生們,便把寄件者寫有大學校名的集中,出去投遞之前先在郵局門口唸出收件人的姓名。大家的期待往往落空,通知書每天只不過寄來二、三封,而聚集的人反而越來越增加。
到了八月中旬,已涼爽的風送來秋天的寂寂。穿一件運動背心吃西瓜等待著的年輕人,他們的腦袋也像因秋而萎的西瓜般低垂,無精打采。已經一縷希望都沒有了。浩遠和志強混在這一群人裡,無言的等待著郵差從裡面出來。
「謝志強!」渴望聽到的聲音。志強大跳起來,從站在人群前的郵差手裡取過那封信。浩遠頓時感到目眩,差一倒下。
「梁浩遠!」的呼叫聲使他精神一振,浩遠用手肘碰身旁的志強,不掩飾喜悅笑顏接過信件─秦都的秦漢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
兩人的臉上洋溢著喜悅,說著將來的夢想,一邊走向秋青菜尚未栽種的志強的家園。途中遇到在高梁田巡視出穗情形的志強的雙親。
「考取了嗎?秦漢大學,在哪裡……秦都嗎?沒去過哪裡,很花錢的……你走了,下個月高梁的收穫怎麼辦?豐收,人手不足的呀。」志強的父親取下捲在腦袋的毛巾,擦拭著烏黑的臉,嘟喃著。
「當家的,你說什麼呀,這是從我們這無學的家系出了狀元呢!如同科舉的第一名,是祖先的陰德喲!應感謝老天……志強,你安心,母親即使賣鍋子,沒有飯吃,也要讓你上大學。哪,回家吧!今天吃高梁飯慶祝。浩遠也留下吃飯吧!」志強的母親將手裡拿著的毛巾,用力拍落上衣和褲子的灰塵,鼻子裡哼著,對他父親表示不滿。
浩遠的家則沸騰熱鬧。
「好棒!哥哥也要去秦都!我也要讀秦都的高中,而目標是秦漢大學。」妹妹浩心特別高興,喜悅不已。
一直到六年前住在梁家之鄰,二次大戰後殘留在中國的日本人孤兒王氏一家,恢復日本姓氏的栗田,回歸日本了。而王家的長女梅,非常無法適應讀日本的學校,梅的母親,和浩遠的母親是好友,便和她商量,讓梅就讀中國的高中,順便在秦都租房子,使梅和從小相好的浩心住一起,同讀一所高中。
「誠然是父親的血統,大家都優秀,有一天衣錦還鄉,不,有出息了也許會去北京工作呢,母親可引以為傲呢。」浩遠的母親拆著已舊而硬的棉被的棉絮。
父親從剛才在看的書,並沒有翻頁,經常嚴肅的臉,難得的顯露出笑容,因操勞眼角刻下的魚尾紋,一紋一紋洗不掉般的發黑堆積著時光之色,照著暗淡的光,浮現出和藹的神情。
「你也是大學生了,怪不得我也老了,讀書快樂!」父親瞇著眼睛,注視著暗淡的牆壁。壁上掛著年輕時父親在北京大學的紅門旁微笑的照片。
浩遠希望在秦漢大學前,拍攝一張比父親更有風格的照片。這天夜裡,因為太興奮浩遠久久無法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