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威夷核果混泥漿
一個矮小乾癟的IKEA店員用手碰了我一下。他不但頂著一頭稀疏紅髮,還搭配一個大鼻子。感謝老天,沒讓我長成這副德性!
「先生需要我幫忙嗎?」
他幫得了才怪。除非IKEA有賣《自殺》刮鬍刀片組,或者《懸梁自盡》繩索。我也搞不懂我在《卡藍達》三人座組合沙發前逗留的原因,還有我在那裡站了多久。同樣令我困惑不解的是,我到底來這裡幹嘛?畢竟對一個單身漢而言,有什麼比在十月份某個陰雨連綿的星期六來IKEA消磨時間更慘的?這鐵定也是那裡看不到單身男女的原因。一個都沒有!那些如膠似漆的神仙眷侶,無論有沒有小孩,總帶著一副獰笑的面孔在賣場遊逛,討論那張《古侯曼》搖椅和《艾克托普》沙發搭不搭配。真想大喊一點都不搭!就像你們身上庸俗乏味的名牌上衣,還有你們無聊透頂的《市郊型》標準家庭,讓我看不順眼!
全世界沒有任何地方像IKEA一樣,能把單身漢的個人慘敗,如此淋漓盡致、冷血無情地展示出來,而且點滴不漏。IKEA不是家具館,而是北歐人奸巧的構思,因為沿著狡猾的各區指標,走向黃藍相間的三十座收銀台之前,單身漢一敗塗地的人生,簡直是一覽無遺。
客廳。與好友或心肝寶貝相聚的地方。砰!正中臉部!相聚?和誰呀?我就只有一個男性朋友,況且他除了喜歡唉聲嘆氣,還長了一身肥肉。至於心肝寶貝就更甭提了,所以我不需要三人座沙發。多謝!
臥室。愛巢。嬉戲笑鬧之處。柔情繾綣的角落。一個讓人相依相偎、感受幸福的地方。
在我眼前彷彿閃出一則《畫報》的頭條新聞:「廣告公司發生大屠殺:意志消沉的光棍,以一組《油爆》平底鍋殺死十位 IKEA 的文案人員。」你還在撰稿嗎?或者已經死到臨頭了?去他媽的謝謝!依我之見,單身男女最好是在朋友或專業心理醫師的陪同下,才可以去IKEA。無論如何,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裡。開車開了該死的二十公里,就只為了找一張能坐的沙發,因為我有時候對站著或躺著都沒興趣。最後我終於看到了我想買的沙發。
有對情侶,看起來簡直就像當期目錄第十頁上模特兒的翻版,笑嘻嘻地在《麗感》皮沙發坐了下來,而且還卿卿我我,真是蠢斃了。就在這一秒間,我再次領悟到自己已經處於單身階段第四期。
單身階段第一期:
剛與舊愛分手,滿懷人生鬥志,你又開始和幾乎遺忘的酒肉朋友聯絡,結果卻發現,他們在這段期間已經發展了異於以往的興趣。他們的新興趣就是不沾Beck’s啤酒與女色。很正常啊!你以前還有女友的時候,不也是這個樣子?因為他們可憐你,所以你當然可以去他們家坐坐,一起看看電視娛樂節目,度過悠閒舒適的夜晚。但是你哪有興緻當電燈泡,就在客廳被那兩人濃情蜜意的氣氛淹沒時,還要一邊啃花生看主持人唸著第八千個來自觀眾席的賭注。這時你的前任女友變成了你新的假想敵。你將這段失敗的感情完全歸咎於她,而且向朋友、熟人以及八卦雜誌散播消息。然後你開始加油衝刺,不僅成為健身俱樂部會員,上酒吧也是通宵達旦,每個女人你都可以手到擒來,只是你不想罷了。時機未到!
單身階段第二期:
你覺得人生精彩刺激,機會無窮。你已經去過兩次健身俱樂部,也快要學會有氧體操的基本步法。當然,你看起來仍舊和卡文克萊的模特兒一樣瘦巴巴,彷彿是在火車站附近援交了四個禮拜的牛郎。然而在你腹部結實成形的肌肉,令你欣喜不已。再也不必對超市架上的《健康男性》雜誌封面的猛男乾瞪眼啦!你聽人說,前女友目前也還是孤家寡人,於是你趕緊環顧四周有無新的人選,以便防患未然。找到新歡的速度若是敗給前女友,豈不是太丟臉了。
單身階段第三期:
你敗給了前女友。有人在公眾場合看見他們,聽說那個男的還是個肌肉猛男。你仍然吃力地學著基本步法,內心好希望一些正妹也來上有氧課。然而就是沒有正妹芳蹤。誰教你那麼猴急,竟然粗心大意地挑到一家全市最受歡迎的男同志健身俱樂部,還簽了兩年合約!你訂了貴到嚇死人的單身渡假村旅遊,而且相信那裡鐵定讓你鹹魚翻身。私底下你卻害怕得要命,萬一搭柏林航空飛回科隆的旅客當中,唯一沒有機會上床嘿咻的就是你,那怎麼得了。當然你對自己仍舊有信心,因為你自認是個酷男,女人總不至於蠢到對你視而不見吧!
單身階段第四期:
女人簡直是蠢到無可救藥。事實就擺在眼前,她們對你視如糞土。最主要的原因,在於你一遇到頗具姿色的正妹,腦袋裡便出現十種不同的春宮做愛圖,當然立刻把對方嚇跑。「嘿咻」兩字根本就印在你的額頭上,不但是字型大小一千級的新細明體,字體四周還添加各種不同的彩光特效。全世界的IKEA都禁止你再踏入店裡一步,因為你把坐在棕色皮沙發的一對情侶強拉起來,硬逼他們吃下兒童遊戲區裡所有的塑膠球。我剛才已經說了,這正是我目前所處的階段。啊!對了,接著是……
單身階段第五期:
你又開始喜歡去你那家男同志健身俱樂部。
才不!絕不淪落到這種下場!
我注意到,那個鼻子很長的矮子銷售員還一直站在我旁邊。
「您想試坐嗎?」
「沒錯。而且要坐起來覺得舒服才行。」
「您比較想要兩人座還是三人座的款式?」
喂!有沒有搞錯?難道我旁邊有幸福滿面、身上掛著「我們要和爸爸一起坐沙發!」的家人嗎?
「我比較想要一種可以獨坐的款式。因為有時候我既不想站著,又不想躺著。」
「了解。就是一種單身沙發,對不對?在這邊……」
我要寄一封電子郵件到IKEA總公司管理部,要求他們立即解雇這個長得像小木偶皮諾丘的侏儒臨時工。不過在我這樣做之前,這個IKEA《侏儒》小矮人還叮嚀我記住貨架編號30C,因為那裡擺著我的一人座單身沙發。30C。為什麼他不把號碼寫在紙上?不過才兩個數字和一個字母啊!
30C!
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我必須記住這個編號。還有很多資訊都比沙發的位置更重要。那些發明IKEA的瑞典人真是不知好歹的傢伙,他們不知道我有多少號碼要記嗎?我的地址號碼、我的銀行帳號、至少五組網路密碼,再加上朋友弗里克的電話號碼。顯然多到不像話。要是今晚我遇見了夢中情人,她還給了我聯絡電話,而我卻無法記住,只因為這個完全多餘的「30C資訊」堵塞了我腦袋裡珍貴的記憶體容量,那怎麼辦?真是天大的災難!另外,等我找到貨架上的單人沙發後,又該如何處理這個30C?送到垃圾資料檔案室嗎?有這種檔案管理處嗎?鐵定沒有!所以我回答:「我拒絕把30C這個編號記下來!」
為了強調我的要求,我一邊敲著銷售服務台,一邊補充說明:「麻煩您把號碼寫下來!」
「可是您明明已經記住了啊!」這個放肆的矮子不但大聲頂嘴,甚至懶得祝我擁有美好愉快的夜晚就膽敢轉身離開。算了,反正我也不可能有美好愉快的夜晚。如果有人問我的意見,我會說德國要衰亡了。瑞典當然也不例外。我火冒三丈地走向取貨區。30C!
當我把包裝扁平的單身沙發從我那輛黃色寶獅205抬出來時,天色幾乎已經昏暗。我的寶獅並非真的是黃色,反倒是可以稱為「縣政府金燦黃」,也就是和垃圾車的橘黃色有點相近。我的單身沙發反而是蛋殼色。我吃力地把包裝箱推到公寓大樓入口處。電梯門敞開著,看起來實在像極了有人等著我。這當然是異想天開,誰等我回家啊?連一隻母豬都沒有。我搭電梯上樓,進入租金貴得離譜的一房一廳住宅,把門鎖上,開了燈,然後在刮痕累累的木質地板上,把自己連同那一箱單人沙發拖到客廳內。對於我記住30C這件事,仍然讓我氣得七竅生煙!我扯下單人沙發上好幾公尺長的塑膠包裝膜和好幾公斤的紙板,通通扔到陽台上。然後我點燃一根煙,轉開三千塊歐元的超薄電漿電視,指望藉著看新聞忘掉那個欠扁的貨架號碼。30C!真是有夠豬頭!正當彼得•柯羅伯播報著美國聖地牙哥動物園對海豚寶寶的誕生歡天喜地時,我讓自己陷溺在新買的《珍妮朗特》單人沙發裡。這張沙發的名字真是罕見,或許又是取自女設計師的姓氏吧。雖然「珍妮朗特」可能是位女設計師,我卻覺得聽起來更像淫蕩的色情片女演員。我坐在色情沙發上嗎?我撫摸著座椅的扶手。
「珍妮•史朗特,妳這個激情的蕩婦!」
「喔,西蒙,給我高潮!」
或許我果真太久沒有嘿咻了。我應該出去約會,認識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孩,和她一起建立家庭。最好就在今晚!一種突如其來的空虛與寂寞感向我襲來,我試圖迴避,然而這樣的感受已經完全籠罩著我。不過,這種症候或許總會出現在休假前的最後一個工作天吧。我在德國電信公司的T點銷售服務站上班,也就是所有人情緒激動的地方。我也不例外。無論如何,我好歹是員工!最蠢最糟的當然是顧客。所有的顧客嗎?沒錯,所有的顧客!
「請問有沒有賣現在正流行的網路啊?」
「很抱歉喔,最後一個網路我剛才賣掉囉。」
「您曉得什麼時候還會進貨嗎?」
「很難講耶,明天會進一卡車的通話線路,搞不好裡面也有網路。」
「那我明天是不是要再來一趟?」
「最好是這樣,而且您最好直接問我的同事,就是那位亞爾克先生。他專辦網路業務!」
「多謝啊!」
「不用客氣,顧客至上。」
換句話說,我憎恨我的工作。有時候,我覺得德國電信公司的T點銷售服務站之所以存在,只不過是為了整死我這隻可憐蟲。無所謂了,反正明天晚上我就飛到陽光普照的渡假區,現在又何必向那些只有單細胞加上豆腐腦的顧客解釋「寬頻」和「室內隔間板」的差別。我把電視音量調高,以便聽清楚彼得•柯羅伯的播報,然後又取出一根丹麥王子香煙,用紅色瓦斯打火機點燃。就如同其他陰霾的秋天下午,這一天的日光也故意在五點鐘前就宣告投降,好讓我們這些形單影隻的人提早陷入憂鬱的情緒。雖然我的老友弗里克宣稱,冬季即將來臨前,天色本來就會變得這麼晦暗,但是我確信天公故意不作美的原因,只不過是為了讓我更加鬱悶。最慘不忍睹的,莫過於週六晚上一人獨處了。星期六過後,星期日緊接而來,而星期日過後不久,又到了讓我也很不爽的星期五晚上,尤其是單身了好幾個月,仍坐在蛋殼色的 IKEA 椅子上,收看彼得•柯羅伯播報RTL電視台即時新聞。就連他都有個伴,因為他旁邊還坐著體育新聞女主播烏麗克•封葛洛本。兩個人搭檔默契十足,甚至志同道合!我注意了好幾次,當克羅伯向她問及體育方面的消息時,她會先開個玩笑,然後再針對問題詳盡回答,接著柯羅伯便露出滿意的表情,並向她道謝!好一對金童玉女。真是相配!
在我身邊放著《不煩惱,活下去!》這本勵志書,是弗里克送給我的。他竟然相信我需要這種讀物,真是可惡。我幾乎快看完了,而且已經累積了不少心得:我不該操心過度,應該好好體驗人生。書中還寫道,每個人應該粗略曉得自己的人生志向,這不是指現在該去打保齡球還是該看電影,而是有關人生的幾項重要大事,譬如愛情和事業等等。問題是,這正是我的毛病所在,我不知道我想追求什麼,因此要達成目標又談何容易。正當一名裝扮好比花花公子的奧地利播報員講解著秋天氣象時,我往前翻閱了幾頁,讀到解決問題癥結的策略。這個部分可讓讀者用鉛筆填寫答案,我也已經照做了。
問題一:問題在哪裡?
答案:我沒興趣寫下我的目標。
問題二:引發問題的原因何在?
答案:我不曉得為什麼要寫下我的目標,因為我根本沒有目標。
問題三:有哪些解決方法可行?
答案: a. 改天我再寫下來。
b. 我拿這本書去把弗里克扁一頓。
c. 灌下十杯啤酒。
問題四:您建議哪一個方法?
答案:c!
我把那個奧地利播報員關掉,然後捻熄我的香煙。沒有電視還真是一片死寂。我又把電視轉開,從褲袋裡掏出手機,壓著按鍵瀏覽電話簿資料。不再有人打電話給你時,你就得自己打。
10 橫濱的泡棉浮條
我憎恨芬蘭浴池有兩項主要原因。第一,我無法理解,何苦和素昧平生的人一絲不掛共處一室,然後一起汗流浹背,之後又和這些素昧平生的人一起沖冷水,叫著:「啊……噢……真是舒服!」我自己覺得二十度的室溫最舒適,而且在我周圍的人也可能最正常。
第二,我知道有許多男人裸體的模樣比我好看。我就透露一下原因何在:我太瘦了。瘦巴巴的手臂,瘦巴巴的腿,而且彷彿還不夠慘似的,我的胸肌就像名模凱特摩斯絕食三個月後的樣子。像我這種身材,並不見得渴望成為眾矢之的展示品。這種身材喜歡寬大的T恤、厚重的夾克,或者朦朧的燈光。我把自己裹在一件超大的白色浴巾裡,接著鎖上我的置物櫃,心裡很高興不必記住任何號碼。可是我的欣喜之情並未持續太久,因為我從旁邊的鏡子裡望見了自己。那是一個悲慘的景象。我應該多吃一點,或者多上健身房鍛鍊體魄。
最好是兩者雙管齊下。想追求瑪西雅,我不僅需要寶拉傳授給我堅不可摧的調情秘訣,我還需要一副好身材。像瑪西雅這樣的女人,擇偶的條件可能很高。像瑪西雅這樣的女人如果在床上發覺,那個氣喘吁吁在她身上愛撫的傢伙,簡直和蒼白的瘦腳鶴沒有兩樣,肯定毫不遲疑地將他掃出門。瑪西雅這樣的女人,需要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有肌肉、幽默感與靈性。至於肌肉,我明天會上健身房鍛鍊,至於追求策略,我今天就向寶拉討教。當我包著浴巾準備尋找寶拉時,我覺得自己赤裸裸而且沒有安全感。原因有二。我確實赤裸裸而且沒有安全感。此外,我正在我所見過規模最大的芬蘭浴俱樂部裡。
這裡的內部陳設極為高雅,牆壁由天然石構成,沿途經常可見鐵鑄的燭台,而且空氣中飄著一些無聊的花香與檸檬味。我跟著「芬蘭浴區」的指標走,戰戰兢兢地沿著一座大階梯下樓。令我訝異的是,我並不是芬蘭浴俱樂部裡唯一的顧客,因為還有許多男男女女走來走去,他們不是稍微以浴巾圍裹就是一絲不掛。光是我先看見的那些類型,就令我士氣大增,因為幾乎毫無例外的是:他們通通比我醜多了。
寶拉傳了手機簡訊告訴我,在大休息室裡可以找到她。當然沒有指標引路到這間休息室。於是我跟著一塊寫著「皇帝池,伴有舒緩身心的水底音樂」的標示牌走。在一個小浴池內,有三具沒有知覺反應的水上裸屍,正躺在紅色的蛇形塑膠浮板上。看來,水底音樂舒緩身心的效果,已達到無以復加的境界。
出於好奇,我褪去我身上的浴巾,也抓了兩塊泡棉浮條,然後緩緩走下泳梯,進入泳池。池水溫暖宜人。我把塑膠浮板移到我的臀部和頭部下方,然後依樣畫葫蘆地和其他三具水屍一起漂浮。果然!當我的頭輕輕浸入水中時,我聽見帶有東亞氣息的打坐冥思音樂,我猜可能是坂本龍一的作品。這種稀奇古怪的音樂,聽起來像運作中的工廠機器,但是因為單調到無法再單調,竟也有放鬆情緒的效用。我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畫面:一個墜入愛河的機器人,在日本橫濱南方某個荒廢的工廠倉庫裡敲著木琴。叮、叮、叮……這個聲響組成了音樂,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兵!
我不禁脫口說出:「這種狗屁真的讓人很放鬆啊!」結果被其他浮屍怒罵「太不像話!」而且招來各種兇惡的白眼。我點著頭道歉,接著又把頭浸在暖熱的溫泉水中。墜入愛河的機器人又敲著他的小木琴,鈴鈴又啷啷,叮叮又噹噹,滿心期望隔壁倉庫的心上人能夠察覺他的愛意。慢慢的,我在幾乎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飄離了墜入愛河的機器人與它的木琴聲,接著乘船前往加勒比海。
我的腦海浮現出我和瑪西雅手牽手在處女島沙灘上遊晃的情景。海上幾乎風平浪靜。瑪西雅穿著新娘婚紗。我從我那缺乏肌肉的胸膛上方望去,看見我們的孩子在沙灘上招手。浴池的音樂正發出叮叮與鈴鈴、悉悉與窣窣的聲音,機器人加倍努力地為我彈奏水底音樂原聲帶,而我聽見了瑪西雅溫柔的聲音。她對我說,我是她在這世界上的最愛,而且她以前從未想過會遇上我這麼棒的男人。我在她的耳邊輕聲低語,說著我也很愛她。就在這時,一隻巨無霸墨魚撞上了我。這隻墨魚又醜又肥,還把我的泡棉浮條從屁股下方拉開。接著他以德國東部薩克森邦的口音說:「你撞到我了!」我沒有撞任何人,因為一年以來我頭一遭感到情緒放鬆。這下子我真的火大了。
「是你撞到我耶,因為你沒注意自己這一身肥肉往哪裡晃!」這隻肥魚情緒十分激動,還用他的泡棉浮條恐嚇我,說他沒有必要忍受我和我的浴巾。我實在搞不懂,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圍著浴巾。當他面紅耳赤地拖著一身肥肉以及泡棉浮條離開浴池時,我對他舉起中指。因為我仍然怒氣沖沖,所以我在他背後喊著:「去向東德秘密警察打小報告啊!」然而他就只會憤怒地說一個字:「你……!」他的辯才不過爾爾。
這個傢伙真是大白癡。我現在想放鬆心情也不可能了。於是我離開「坂本龍一的機器人倉庫紀念浴池」,把自己裹在浴巾裡,開始尋覓寶拉。我在角落轉彎之後,到了一個寬敞的區域,那裡設有許多芬蘭浴蒸氣室,中央還有一個微長形的游泳池。我以目光搜尋四周,卻不見寶拉的身影。我怎麼認得出她呢?我又沒看過她裸體的樣子。一個胸膛有鬈毛、上半身肌肉雄壯的拉丁美洲猛男,正走進游泳池內。在他兩腿中間卻搖晃著一個僅僅五公分長的大笑話。但是我確信,他還不曾對此哈哈大笑過。
我巡視著不同的芬蘭浴蒸氣室,探頭探腦地察看寶拉是否在裡面,可是仍舊沒有她的蹤影。這時我想起來,寶拉要我到休息室找她。我向一位穿著藍色Polo衫的員工詢問休息室在哪裡。我們一起經過寫著「請保持肅靜。無話可說。」的標示牌,便進入一間散發薰燭香味的暖房。裡面果真很安靜。高雅的木製躺椅上,有一些穿著浴袍的芬蘭浴訪客正在閉目養神,另有一些則在看書。在休息室的最前端,我發現了穿著粉色浴袍的寶拉。我興奮地走向她,並且在她旁邊的空躺椅躺了下來。
「寶拉,老友!」我高興地打招呼。
「噓!」至少有十個芬蘭浴訪客對我發出噓聲。
在這裡和寶拉碰面,還真是棒到不行的點子。我迫切需要來自女性的建議,卻在世界上唯一不准說話的地方討教。
倘若有兩個歷經世界大戰的老兵,五十多年後在這間休息室裡首度重逢,那該怎麼辦?而且萬一他們倆都以為對方早就在蘇俄的俘虜營中死去?
海因茲,我以為你死了!
噓!!!
沒有,我在一九四七年時逃跑了!
噓!!!
這些愚蠢的「肅靜休息室」,應該全部轟炸掉。當然要小聲轟炸才行。
「嗨,西蒙!」寶拉竊竊私語,向我眨眼示意,並把女性雜誌擱到一邊。
「妳已經躺在這裡很久了嗎?」我也竊竊私語回去。
「差不多半小時。一起去芬蘭浴好不好?」
只要是我們可以說話的地方,我都去。我向她點點頭。還不到三分鐘,我們就已經坐在九十度的芬蘭浴烤箱內,把粗鹽往身上塗抹,彷彿我們是手工拉糅扭結的蝴蝶烤餅。令我高興萬分的是,只有我們倆單獨在這間烤箱裡。從烤箱的窗戶望出,可看到芬蘭浴區寬敞的內部以及游泳池。面對裸體的寶拉,我沒有辦法迴避不看。她的身材讓我驚豔。或許我以前應該追求她才對。烤箱內的高溫令人難以忍受。真不知窗台上的兩個小圓蠟燭產生了多少溫度。我內心暗自盤算著,寶拉馬上就會打開天窗說亮話。
「嗯,你陷入熱戀了,開始說吧!」
「我沒有陷入熱戀,我只是找到了我想娶的女人!」
「真不賴!」
就在我把汗滴從我的「蝴蝶烤餅大腿」拭去時,我開始向寶拉陳述。寶拉想知道我的意中人瑪西雅是什麼樣的女孩,還有陷入熱戀的我對她認識有多深。我說我對瑪西雅一見鍾情,我根本不認識她。我當然還告訴寶拉,我和瑪西雅在星巴克第一次接觸的過程,以及我可能已經在她面前出了洋相的情形。
「天曉得,說不定她反而覺得你很可愛!」寶拉鼓勵我。
有可能。
「不論如何,你必須先認識她!」她繼續說。
「萬萬不可!我還沒準備好!」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什麼意思?還沒準備好?」
「我……呃……我害怕會搞砸!而且……反正我就是還沒準備好!」
「太扯了吧!你不妨先約她出來見面。你現在放輕鬆一點,又不是叫你馬上和她結婚!」
假如寶拉曉得這正是問題癥結就好了。在九十度的高溫下,應該避免情緒激動,但是我沒辦法冷靜下來。如果過了醉生夢死的十年之後,忽然開始思考人生最重要的東西,怎麼可能不激動!
「你以前是怎麼追到你那些前任女友?」寶拉想知道。
「我沒有花任何心思,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我以前只想和女人上床,並不想定下來。」
「結果呢?你和她們上床了嗎?」
「那還用說!每晚精疲力竭。」
「西蒙,拜託一點!」
「偶爾啦……其實並不是很常!這樣說吧,一年一次。」我拉低聲音地承認。寶拉的回答「嗯」並沒有多少敬佩的意味。
「寶拉!我想要的不過是強而有效的『寶拉絕招』。妳知道,就像以前我們一起計畫過,要怎麼讓那個牙醫女助理布蕾塔吃醋。結果甚至很成功,妳還記得嗎?」
「布蕾塔?我的天啊!那是我們高中都還沒畢業之前的事耶!」
「有什麼關係!妳就告訴我吧!給我一個建議。」
「好,西蒙。我的建議便是:你先冷靜下來。因為你現在完全喪失了理智。把結婚這回事忘記,先去認識你的瑪西雅!」
「那麼真正的『寶拉絕招』呢?」
「一模一樣,佩特斯先生!我現在要去沖冷澡。你一起去嗎?」
「馬上!」我一邊說,一邊瞪著已經流光的計時沙漏。寶拉把她的浴巾圍在臀部,打開烤箱的木門,便走向外面的公共區域。她真是幫了我天大的忙啊!什麼叫做我完全喪失了理智?什麼要我耐心等待而且冷靜下來?只有我自己覺得應該冷靜時,我才會冷靜!
我抓起我的浴巾,準備去找寶拉算帳。就在我幾乎到了門邊時,我又回頭坐下來。我爬到最上面,把自己藏在火爐後方最酷熱的角落裡。溫度計上顯示著九十二度。這麼熱是應該的!我不踏出這裡一步!我一邊顫抖著,一邊把膝蓋緊緊靠著胸部。我無法理解我從窗戶望見的景象。我無法置信,是誰一絲不掛地直接站在我的烤箱門前聊天。
是瑪西雅。
瑪西雅•P•嘉西亞。
她在這裡做什麼?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現在?就在我根本還沒準備好的時候出現?我還需要一點時間自我準備,這點難道還不夠清楚嗎?不要現在!走開吧,美女。回去店裡打奶泡!只要一會兒就好。妳走開好嗎?好讓我能到妳身邊!瑪西雅,不要現在!我還沒有她心目中理想的外型、還沒有她喜歡的體魄、還沒有自信心。或許明天,或者一個禮拜之後,時機才成熟,可是拜託拜託拜託不要現在!不要在我最虛弱的時刻,不要在我不熟悉的地方,更別這樣裸裎相見。不要在我的紅粉知己對我開出「喪失理智」的證明書之後。不要在我照了兩次鏡子才認出自己之後。
我覺得身體不適。不舒服而且燥熱。兩者可以同時併發嗎?肯定可以。我尋找著能夠離開這間蒸氣室的其他出口,以免直接撞見瑪西雅。可是沒有任何其他的出口。我再一次謹慎地從窗戶往外看。她仍舊站在那裡。她的美麗簡直不可思議,是完美無瑕,道道地地的性女神。我真想將她占為己有,進而供奉崇拜。我甚至將為她獻上祭品!獻上許多東西,小杯、中杯和大杯。我現在又發燙了起來,可是已經不再流汗了。某種東西在我的太陽穴上抽動著。我在這裡面多久了?半小時?更久?我不曉得。或許我這種引發轟動的殉身法,可以說服瑪西雅嫁給我。
電視新聞便常常報導,可見這一招多麼奏效。火爐旁邊有一個裝著勺子和液體的桶子。我必須想著皇帝池裡舒緩身心的音樂,喀啦、喀啦、喀啦、喀……兵……說也奇怪,我竟然想到健身俱樂部的普派,那個沒有脖子的金剛芭比男同志。我們攜著手、乘著船,在加勒比海上飄盪。他的婚紗非常、非常美麗!我拿起桶子,把液體澆在火爐上。液體頓時在火爐上飛濺而且冒煙。我的清潔婦拉拉應該過來看一下,怎麼用她的廚房紙巾把這裡擦乾!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而且我覺得無所謂。
有什麼好看的?我的腦海裡敲奏著叮叮鈴鈴的音樂,我跳進一杯裝著冰水的星巴克紙杯。我叫著「啊……」還有「噢……」,然後說這真是很棒的方法,因為有人發明了先熱後冷的步驟。夏爾克足球隊的球迷抑揚頓挫地喊著:「這可以磨練出男子漢,我的朋友,這可以磨練出男子漢,我的朋友,這可以磨練出男子漢,我的朋友,這可以磨練出男子漢!」我擁抱著機器人,以答謝它敲擊悅耳的叮鈴噹啷情歌,告訴它這真是個好點子,可是我現在必須告辭,基於其他的私人義務,我必須離開橫濱,因為我將依照德國習俗準時完成結婚典禮,而且妻子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瑪西雅……
瑪西雅。
瑪西雅•P•嘉西亞。
瑪西雅•佩特斯•嘉西亞。
瑪西雅•佩特斯已經撐不住了•嘉西亞。
瑪西雅•佩特斯已經撐不住了,假如我們結了婚,我一定是個好丈夫•嘉西亞。
那隻薩克森邦墨魚推開了蒸氣室的門,叫著:「你……!」。然後我便被憂心的藍色Polo衫員工抬出蒸氣室,接著抬入一間沒有木頭的房間。
半個小時之後,我圍著我的史奴比浴巾,和寶拉坐在芬蘭浴池區的餐廳,喝光我的第四杯蘋果西打。芬蘭浴池管理部擔心的已經不是我的健康狀況了,反而是我的形象。因此有一位臉上穿刺許多金屬環的女服務生問了我兩次,是否想付五歐元租一件浴袍。當她粗暴無禮地問我第三遍時,我跟她打了個商量,假如她先把臉上那一堆破銅爛鐵鋸掉,我就穿上浴袍。
因對於芬蘭浴池的訪客而言,她臉上的廢鐵也不雅觀。不久之後,換了一位男服務生端來我的第五杯蘋果西打,沒有鐵皮,只有一張臭臉。在芬蘭浴池區的餐廳裡,我和寶拉坐在最後面的角落,因為我仍然很害怕會忽然撞見瑪西雅。我實在很想知道,當藍色Polo杉員工將我抬出蒸氣室時,她是否看見了我。由於我全身發顫,所以仍有辦法從寶拉的香菸盒裡搖晃出一支菸。我一直以為洗芬蘭浴有助舒緩身心。當寶拉幫我點菸時,就連她的目光也有緊張不安的傾向。
「你到底是怎麼搞的,西蒙?」她想知道。
「假如布萊德彼特一絲不掛地站在蒸氣室前面,你會怎麼做?」
「跟他約會!」
「太棒了!我談戀愛了,而你唯一想到的就只是落井下石!」
「你不是在談戀愛,你是神經不正常!」
「謝謝!」
「我相信,你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我才不相信!
「寶拉,到目前為止,我的整個人生都處於糜爛的休息狀態。電信公司的T點銷售服務站,還有我過去的情史,一切根本是休息狀態!我需要一個女人幫我按下啟動鍵,讓我的人生繼續運轉,而不是靜止休息!」寶拉的眼神仍舊充滿憂慮。她慢慢把身子往後仰。
「你真的必須好好照顧自己!」
感激不盡。現在就連知交也對我不仁不義。為什麼我應該照顧自己?我有一份工作,有一間公寓,而且我過馬路時,先看左邊再看右邊。當然在英國例外。
「我是說真的!」寶拉說著,好似她能看穿我的思緒。
「我只不過是愛上了瑪西雅!」我辯護著,然而寶拉就是搞不懂我。我們兩個一言不發了一段時間。一個穿著淺藍色浴袍的女子,往餐廳內望了一下。在這一秒之中,我因為害怕那是瑪西雅而全身發顫。
「不妨去渡假散心吧!」寶拉建議我。
「我才剛渡假回來!」
「噢……!」
「你要在慕尼黑待多久?」
「只待明天而已!」
「好,等妳回來之後,我再打電話給妳!」
「說到做到!」
寶拉顯得稍微放了心。她付了我喝的五杯蘋果西打,甚至還付了我洗芬蘭浴的門票。我很想敬謝不敏,卻無法不接受她的好意,因為我身邊根本沒有帶那麼多錢。最後,我甚至還有辦法說服寶拉載我去愛爾蘭酒吧,而不是送我回家。我向她借了五十歐元,又再次保證自己很快就和她聯絡。然後我給她一個小親親,便下了車。她趕去下一場聚會,我則推開了愛爾蘭酒吧的門。
我在吧台的空位坐了下來,喝著五品脫的海尼根啤酒,醉醺醺地望著一些愛爾蘭砌牆工丟人現眼地唱著卡拉OK。我保證,這是我平生第三千次聽到〈鄉村路帶我回家〉這首英文歌。可是在我喝了第六品脫之後,我根本不像酒吧的寂寞牛仔感到暢快淋漓。我可以打電話給弗里克,然而我似乎缺乏興致。反正他還在生我的氣,因為我吃掉了阿殺馬先生的生日蛋糕。於是我向整整六個人談起我的未婚妻瑪西雅。這些人,我從來也沒見過,將來也不會再見面。我告訴他們瑪西雅的事,可能是因為他們不會問我,我到底怎麼搞的。我又繼續喝了兩品脫。當我唱著法蘭克辛納屈的〈我的方式〉而被聽眾噓下台時,我抓起我的夾克和洗芬蘭浴的用具袋,塞給吧台後方的愛爾蘭胖子五十歐元,然後回家。我覺得我唱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