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由自己岔入應屬於她的道路,
藉由謊言步入她的記憶,
竊取她沒擁有過的人生。
我進入根本不是為我準備的世界,
而如今那個世界毀了……
這是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美麗而又殘酷。
這個夏天,12歲的艾莉絲被迫提早進入複雜的成人世界,
因為同學突然溺斃在水渠中,而英文老師似乎跟同學關係曖昧;
因為唯一的姊姊突然輟學離家與牛仔私奔,媽媽長年關在樓上的臥房裡,而疲憊寡言的爸爸只顧著要挽救岌岌可危的馬場,沒法照顧她,反倒要仰賴她挑起清理馬房的重擔,對客戶阿諛奉承。
還沒準備好卻得要扮演大人角色的艾莉絲,
日復一日的無奈和孤寂讓她想逃離生命的困境,
想在這個令人不安的世界裡找到一個容身之地,但是沒有人可以幫助她。
無所適從之下,她開始在半夜偷打電話給英文老師尋求溫暖與慰藉,
用謊言築起她的世界,同時努力想得到父親的愛與歡心。
但當最後所有的秘密與謊言被一一揭穿,她與家人朋友的生命也從此改變……
作者簡介:
艾琳‧凱爾(Aryn Kyle),1980年出生於伊利諾州,在科羅拉多州西部的Grand Junction長大,蒙大拿大學小說創作碩士。她的作品曾刊登於大西洋月刊、Ploughshares等文學刊物,並被選入2005年「美國最佳小說新聲音」選集(此選集由著名小說家Joyce Carol Oats負責編選)及2007年「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選集。2004年以「產馬的季節」獲得國家雜誌小說類首獎,2005年則獲得郎納‧賈佛基金會新晉作家獎。《動物之神》是她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出版後獲獎不斷,廣受各界好評,並登上紐約時報等各知名暢銷排行榜。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蟬聯亞馬遜網路、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獨立書商協會、舊金山紀事報、丹佛郵報排行榜★2008年美國圖書館ALEX獎★2008美國西部作家Spur獎(長篇小說)★2008PNBA圖書獎★2008World雜誌暑期推薦圖書★2008StarTribune春假推薦圖書★2007亞馬遜年度百大最佳圖書第11名、年度新人作家入選★2007亞馬遜網路3月重點七書第一名、當月強推新人作家★2007邦諾書店「發現新人作家」獎★2007丹佛郵報五十本最佳圖書★2007獨立書商協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能夠讓我們成長的會是什麼?是發現愛?還是失落?還是發現所有事物都是變動無常的?艾莉絲在從小女孩過渡到大女生的這個階段,一次又一次經歷心痛與心碎。而我們每個人在某個階段也都有那麼一刻,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幾個月,從此永遠改變我們的生命。◎愛也會傷人,在這個殘酷的世界,真相是難以吞嚥。◎只有人類是會哭泣的動物嗎?當人類相信自己擁有神一般的力量與能力掌控生死時,會發生什麼事呢?這種錯誤的觀念會導致什麼可怕的後果呢?◎艾莉絲開啟了一趟充滿痛苦的旅程。她必須面對「人是不誠實與殘酷的」體認,包括她自
得獎紀錄:★蟬聯亞馬遜網路、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獨立書商協會、舊金山紀事報、丹佛郵報排行榜★2008年美國圖書館ALEX獎★2008美國西部作家Spur獎(長篇小說)★2008PNBA圖書獎★2008World雜誌暑期推薦圖書★2008StarTribune春假推薦圖書★2007亞馬遜年度百大最佳圖書第11名、年度新人作家入選★2007亞馬遜網路3月重點七書第一名、當月強推新人作家★2007邦諾書店「發現新人作家」獎★2007丹佛郵報五十本最佳圖書★2007獨立書商協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能夠讓我們成長的會是什麼?是發現愛?還是失落?還是發現所有事物都是變動無常...
章節試閱
波莉•甘恩在水渠溺死的六個月前,我姊姊諾娜離家出走,嫁給了一個牛仔。爸爸說他當時是有機會可以阻止她。我不確定他指的是什麼,是指我們她還會聽話的時候,或是歷史上曾經有某個時期,沙漠谷這裡維持治安的義警有權力拿著火把追捕她,扯著她的黃頭髮把她拖回家。在我出生以前,爸爸就擔任治安義警,他說這個組織類似共濟會,只差沒拿處女當祭品。他們繳會費、騎馬遊行、在姊姊遇見她那位牛仔的牛仔競技會中指揮交通。他們好久好久才聚會一次,執行非常重要的任務,例如:清除狩獵小徑上坍倒的樹木,或從水渠裡拖出淹死的小女孩。
波莉•甘恩是在某個星期三的午後失蹤。一開始大家說是綁架。十一歲大的女孩子年紀還太小,不可能私奔,所以他們認為一定是被人拐走了。但是他們在水渠旁的泥巴路上發現她的背包,馬上打電話找我爸爸。義警花了兩天時間打撈河渠。他們把白色小禮服襯衫與黑毛氈牛仔帽換掉,穿上可穿到腋下的橡膠涉水裝,肩並肩走在褐色污水中。我放學途中還曾經過他們。才四月,蜉蝣卻已在水中孵化,我看到爸爸用力從臉上趕走牠們。我在水渠旁揮手喊他,而他一臉緊繃沒看我。
「我們今天找到那個女孩了。」隔天下午他回家後說。我正在水壺裡沖泡果汁飲料,他用手指蘸了一口來舔。「卡在鐵欄杆上。」
「她死了嗎?」我問。他瞪了我一眼。
「艾莉絲,妳走路回家時,不要靠近那條水渠。」他說。
「會辦喪禮嗎?」我想像自己如電影中的女人,穿著黑色洋裝,戴上厚片墨鏡,站在墳墓旁,難過得哭不出來。
「妳那麼關心幹嘛?」
「我們工藝課是同一組,我們在做燈籠。」事實是,波莉做燈籠,我在旁邊觀望。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計較,麥克拉斯基老師走過時,她讓我提著燈籠,這樣他會以為我也有一起做。
「我沒有空帶妳參加喪禮,艾莉絲。」爸爸說,手放到我頭上。「家裡的工作實在太多了,我已經用掉了兩天時間。」
我一邊點頭,一邊用木勺攪拌飲料。工作永遠做不完。爸爸經營馬場,除了義警召集之外,他還教人騎馬,育種養馬,然後把馬賣給用手餵吃牠們蘋果切片、喊牠們「寶貝」的人。早晨天還沒亮,爸爸跟我就得餵馬,接著我走路去學校,在半路上先甩掉頭髮與衣服上的乾草,拍去沾在襯衫前的碎片。到了下午,我們清理馬廏,照料並鍛練馬兒。現在正值小馬出生的時節,母馬隨時都可能會生產,爸爸連一分鐘也不能離開馬場。也好,反正我沒有黑色洋裝。
「孩子,妳向來任勞任怨,」他說:「等姊姊回來之後,生活就會安穩下來。」
他總是這樣,相信姊姊會回來,日子會回到從前的樣子。有一陣子我懷疑他說的會不會是對的。那件事情發生得太快了,諾娜在星期天認識傑瑞,下個星期四她就打包好四個箱子與一只背包,坐上他的小卡車走了。傑瑞在巡迴各地的牛仔競技會上表演騎野馬,跑到堪薩斯州的法院跟姊姊結婚。爸爸說,傑瑞總有一天會因為騎野馬而摔斷脊椎,諾娜到老都得用輪椅推著他、捧杯子接他的口水。爸爸認為婚姻不適合她,她才不會滿足於自己的人生只是站在競賽場外為他人喝采。
然而幾個月過去了,諾娜的來信中依然畫滿了笑臉與驚嘆號。她說,跟巡迴參加馬術表演賽相比,牛仔競技會太美好了。她和傑瑞晚餐都吃牛排,在汽車旅館過夜,日子舒服多了。我們參加馬術表演賽則是啃燕麥棒、喝汽水,陪著馬匹睡在馬廄,這樣馬兒才不會在晚上被人偷走。
她來信的收件人總是我,頭一句是「艾莉絲寶貝」,末尾寫著「向爸媽轉達我的關心」。我會把信放在廚房料理台上讓爸爸看,而他幾乎從來不看。幾天過後,我會上樓到媽媽房間,把信大聲朗讀給她聽。
在我的記憶中,媽媽幾乎都待在臥室裡。諾娜說我們還沒出生前,媽媽曾是馬術表演賽的大明星,四處獲獎,連照片都上了報紙。她說我還是個小嬰孩的時候,有天媽媽把我交給她,說自己累了,接著上樓休息,從此再也沒有下來過。為了不打擾她,爸爸搬進客房,我們經過她房間也小心翼翼脫下鞋子。她沒有讓我們為了雞毛蒜皮的事情忙得團團轉,不會要求我們為她添毯子或碎冰,不要求我們安靜別吵。她只是待在床上,拉下窗簾,看著無聲的電視。我們很容易就忘記她的存在。
我常坐在床上,藉著電視螢幕發出的藍光,為她朗讀諾娜的來信。她會拍拍我的腿說:「很好,聽起來過得很好啊,對不對,艾莉絲?」
我習慣用嘴巴呼吸,免得聞到她蒼黃皮膚發出的酸濕體味與油膩髮味。媽媽要我講出每封信的寄件城鎮,叫我說說看我認為那是個怎樣的地方。在我的想像中,牛仔競技會在乾燥、滿是灰塵的城鎮舉辦,當地的汽車旅館很髒,速食餐廳一排又一排。但是我努力發揮創意:內布拉斯加州麥格古鎮的每條街上都有一排栗子樹;伊利諾州馬里安鎮的落日是紫色的;密蘇里州西肯斯頓鎮有座公園,正中央的池塘能餵鴨。再變不出花樣時,我就說我要回房了,或者得去馬房幫爸爸。然後我溜出房間,隨手把門帶上。
爸爸說諾娜離開後,算我們走運,因為出現了熙拉•奧特曼。她住在沙漠谷的另一頭,就讀的嶄新學校裡頭有電腦和空調。熙拉•奧特曼有雙藍眼睛與一副輕柔的嗓音,經常把「可不可以……」還有「你介不介意……」掛在嘴邊,從不忘記說「請」與「謝謝你」。我很想一把扯下她嬰兒般細柔的頭髮。每當她媽媽開車到我們家之後,熙拉就衝到馬廄親吻馬兒,拿家裡帶來的紅蘿蔔餵牠們。奧特曼太太會拿著相機與支票簿下車,望著女兒匆匆忙忙鑽進馬房。「噢,溫斯頓先生。」她說:「你今天的工作安排好了嗎?」
奧特曼太太告訴爸爸,她過去幾年中花了幾千美金,送熙拉到騎馬營,讓她在那裡把某匹馬當做自己的馬一個星期,餵養牠、照料牠,還清掃馬廄。我爸爸打趣地說,他可以只收一半的費用讓熙拉清理他的馬廄。當奧特曼太太驚訝地倒吸一口氣,說:「真的嗎?」他回答得乾乾脆脆。
「這個小女孩嘛?」他說:「當然是真的。」從此,每日放學後,奧特曼太太從山谷另一端開車載熙拉過來,付錢給爸爸,讓她照料我們的馬匹並打掃馬廄。熙拉在的時候,爸爸精神奕奕,神情輕鬆愉快。他告訴她,她做事勤奮,沒有她,我們不知道怎麼才好。她走了之後,他就摸摸我的背說:「艾莉絲,那女孩要怎樣,妳就讓她怎樣。對她講話要客氣。熙拉•奧特曼是我們的飯票,而且她不像妳姊姊性情不好。」
爸爸總說諾娜的嘴巴很壞、忘恩負義,說的時候,臉上卻常是流露出笑意。諾娜三兩下就亂發脾氣,渴了尖聲大喊,熱時哭天喊地。她生爸爸氣的時候,整張臉繃得又緊又硬,好像會從眉心迸裂成兩片。
爸爸說我不愛現,其實他是客氣了。他真正的意思是──我沒有天份。我沒辦法記得要同時保持微笑、放低腳跟、收起腳趾、夾緊手肘、打直後背。每次我專心微笑,就掉了馬韁;我以為坐挺了,腳卻從馬鐙上溜走。爸爸說,反正他更需要我在跑馬場外幫忙。但是我明白實情,我們得維護商譽、得維持生計。我終究對生意沒有幫助。
而諾娜一個人就抵得過我跟爸爸兩個人。她對裁判時而微笑,或者笑容可掬,要不然就是眨眼睛。在跑馬場外,她讓小女孩從看台上下來,坐在馬背上面,一面示範韁繩的拿法與腳的位置,一面朝著孩子的父母說:「妳有天賦耶!」接下來,她堆滿笑容對那孩子的媽媽說:「我爸爸有開課,妳們應該改天過來看看。」
小黃帽是爸爸買給她的最後一匹馬,是巴洛米諾品種,站在跑馬場中,牠是跑得最快、最高大、最亮眼的馬兒。我頭一次見到牠時,心想牠肯定會讓諾娜沒命,但姊姊卻輕而易舉地騎上去,輕輕晃動韁繩,說:「好乖。」小黃帽的脖子一彎,身軀一收,便和姊姊一同繞著練馬場跑起來,有如在聚光燈下。爸爸跟我們潛在的客戶在場外觀看,他說:「只要她開口的話,那匹馬,甚至連水面上也能行走。」
波莉被爸爸從水渠拉上來的隔天,我們沒上工藝課。全體六年級同學被帶到體育館,校方說如果我們願意的話,就為她禱告。然後叫我們回家後跟父母討論我們的感受。
我回到家時,奧特曼太太與爸爸圍著熙拉,她穿著姊姊的比賽秀服。
「不知道耶,」奧特曼太太說:「我不確定這顏色適不適合。」
「我也在想,」爸爸告訴她:「剛好也在考慮顏色的問題。」
「她穿紅色比較好看。」奧特曼太太手指比了個轉圓圈的動作,熙拉轉身讓她媽媽看背後,並且對我羞赧一笑。
「我們有紅色的上衣。」爸爸說:「艾莉絲,去樓上諾娜的房間拿那件紅上衣。」熙拉直盯著水泥地,我扔下背包進屋。
我打開衣櫥,裡面放著無數的授帶與獎品。衣服上已經聞不到諾娜的味道了。我把臉湊到不同的衣物上,想找出她留下來的痕跡──體香劑甜甜粉粉的香味或乳液的水果香;但是什麼都沒有聞到。
我連同衣架拿著紅上衣經過媽媽房間,門開著一條縫。
「艾莉絲,是妳嗎?」
我緩緩推開門,準備要承受迎面而來的污濁空氣。媽媽撐在三個枕頭上,電視螢幕發出的光線在她臉上閃爍。我在門前站定,小心別跨過走廊與臥室地毯中間的那條線。
「乖,幫我關上窗戶。」她手一擺,蒼白的手掌軟弱無力地往上揮動,還嘆了口氣。「那些白色的小蟲子飛進來了,我擔心睡覺時會被咬到。」
「媽,蜉蝣不咬人的。」我說,卻還是走進房裡關窗。
「我討厭牠們。」她說:「好髒啊,從那條可怕的水渠飛來的。」
在五顏六色的電視光線中,蜉蝣看起來模糊又噁心。我揮揮手,想把牠們趕到窗外,同時感覺媽媽的目光停在我頸子後面。「妳要不要告訴我今天在學校學了什麼?」她拍拍身旁的床面。
我舉起紅上衣。「我要把這個拿去給爸爸。」
她對我眨了幾下眼,接著又轉回頭看電視。「那妳快去吧。」
的確,熙拉穿上紅顏色,整個人變漂亮了。爸爸把諾娜的上衣賣給奧特曼太太──價格是他當時購買的兩倍。
上工藝課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完成一半的燈籠。我不敢焊接,認為自己大概沒辦法把它們一片片組合起來。可是班上男生玩焊接玩得不夠過癮,還幾個人喊價爭取幫我做完燈籠的機會。最後,我接受三塊錢加上一瓶百事可樂的出價,然 後在旁看著他們把我的燈籠組裝起來。
麥克拉斯基老師告訴我,若我把燈籠送給波莉的媽媽,那會非常的貼心,所以放學後我一直練習在波莉家門口按門鈴後該講什麼話。我跟波莉非常不熟,從沒見過她媽媽,但這種真心誠意的舉動大概會讓她哭吧。搞不好她會留我下來,替我泡杯茶,請我吃薑餅,手還摸摸我的頭髮。「隨時再來玩喔。」她可能會說:「願意的話,留下來過夜吧。」
我一面練習適當的表情動作,卻注意到燈籠上的污跡──我用手指頭去按的地方,本來是想看看油漆乾了沒,結果弄髒了。波莉的媽媽大概有好幾個房間裡全都擺滿她這幾年來的作品吧:家政課上巧手縫製的遊戲豆包;美術課上用黏土做成的勻稱筆筒;這些東西我永遠做得歪七扭八或凹凸不平。送她一個寒酸的燈籠只會讓她覺得莫名其妙吧。我沒有把燈籠拿去波莉家,反而用筆記紙包起來放在背包裡,沿著水渠走回家,一路慢慢喝著百事可樂,後悔當初沒讓男同學也幫我上燈籠的漆。
回家時,爸爸坐在馬房前擦亮諾娜的表演用馬鞍。他臉色紅通通,嘴巴緊抿。「妳媽哭了一整天了。」他看見我,劈頭就問:「妳跑到哪去了?」
「上學啊,不就跟平常一樣。」
「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我盯著雙腳。
「妳現在上樓去,跟她好好講幾句話,告訴她妳非常愛她,讓她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然後回來幫我,這裡事情多到忙不完。想到這裡有這麼多事要做,我就煩死了。」
我看著他。諾娜不會回來了,永遠都不會。「也許熙拉•奧特曼來的時候可以幫你做。」
爸爸聽了站起來,我感覺他比任何人都高大。一時之間我以為他要打我,於是我開始估算從這裡跑到屋子的距離,我應該可以跑得比他的巴掌快。沒想到他卻用雙手摀著臉,肩膀下垂。「拜託妳,艾莉絲。」他的話從指間中流出。「拜託。」
到了樓上,媽媽臉上淚痕斑斑,一綹綹頭髮貼在潮濕的臉頰上。
「媽,妳為什麼哭呢?」我站在門口問她。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溫柔,但嘴裡吐出來的卻是厭煩的口吻。「妳有哪裡不舒服嗎?」
她見到我,露出微笑。「過來我這邊。」我身體每一塊肌肉都僵硬起來,但是我想起爸爸用手摀住臉的樣子,於是憋住氣走到她身邊。她把我拉上床,跟她靠在一起,將我的頭壓在她的肩膀上。
「他叫妳上來的,對不對?我今天很惹人厭。」
「爸爸是擔心妳。」我告訴她。
她的頭髮披散在我的臉上,我試著抬起頭呼到空氣。「我以前總是逗他笑。」她低聲說:「他以前看我的表情,好像我是電影明星一樣。妳相信嗎?」她嘆口氣後坐直起來,接著咬著嘴唇,垂下眼看著雙手。「她很聰明。」她低聲說:「她離開是明智的。」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留在這裡的話,她會像我一樣被榨乾。她很快就會變老,然後就沒有用處了。現在呢,她可以到別的地方旅行,認識新朋友。」她轉過頭背對我。
她的睡袍縐巴巴,皮膚在電視光線下顯得黯淡粗糙。「我替妳做了一個東西喔,」我告訴她:「在學校做的。」
「真的?」她張大嘴,摀著胸口。「妳真的做了東西要給我?」
我在背包中亂翻。「一個燈籠。」我說:「妳看,把蠟燭放在裡面,然後可以掛起來,就會照亮妳的房間。」
我把燈籠交給媽媽,她倒吸一口氣,手指摸著焊接線與油漆污痕。「是妳做的?要給我的?」
「嗯,嗯。」
「噢,小寶貝。」她擁抱我,說:「我們倆會相互照顧,對不對?」
我站起來退回門口。「我現在得去馬房幫忙了,爸爸有交代。」
到了外面,奧特曼太太正在開支票給爸爸。我走去站在他身邊,他對我揚了揚眉毛。我點點頭說:「她沒事了。」他嘆了一口氣。
「誰?」奧特曼太太開朗地笑著問:「溫斯頓太太嗎?」爸爸和我互望一眼。「我很想認識她耶。」
「我太太不太跟人來往。」爸爸難為情地說,眼光落在支票上。
「她生病了。」我補充一句,他們兩人聽了都看著我。
「什麼病?」奧特曼太太瞄了爸爸一眼。
「對陽光敏感,」我說:「對新鮮的空氣也會敏感。」爸爸的嘴巴微微張開。
「好可憐啊!」奧特曼太太說。「她有什麼症狀?」
「她的頭會變大。」我說,他們都盯著我。「還會起疹子、發燒,有時候會昏倒。」爸爸的手肘輕輕推我。
奧特曼太太雙手緊扣著。「好可怕,」她說:「好可憐啊!」
她把支票交出來之後,隨著女兒進入馬房。爸爸端詳我的臉說:「艾莉絲•溫斯頓,妳是個邪惡的說謊高手。」說這句話的時候卻面露笑容。
熙拉•奧特曼幫我們把比賽馬從馬房全都趕出來,騰出空間給傳種母馬,牠們生產時需待在室內。我們把懷孕的母馬從放牧場帶進去時,熙拉又是尖叫又是拍手。
「我等不及想看到小寶寶了。」她對我說。
傳種母馬的名字都很簡單,例如米媞、露西、金橘、莎莉。牠們行動緩慢,不吵不鬧,頭型修長,鬃毛打結,肚子變形。熙拉把手放在母馬龐大的腹部上,說她摸到裡面的小馬在動。
「牠在踢耶!」她告訴我:「真的,我感覺到牠踢了一下。」
熙拉離開之後,我把小黃帽從馬圈帶出來,想梳開牠鬃毛與尾巴上纏結的毛團,爸爸在旁邊看著。我把卡在刷子上的毛拔出來,任由它們掉到地上,他清清喉嚨。
「奧特曼太太想買『帽帽』送給熙拉。」他說。
我的指尖變冷,假裝在清理刷子中的毛髮。「她配不上這麼好的馬。」
爸爸從他的襯衫上挑出一根看不見的線頭。「妳今年想要上場比賽嗎?」
我瞪著眼看他。
「要的話,妳就別發表意見。」
星期四下午五點,波莉•甘恩的葬禮在滑水道對面的墓園舉行。我從學校回家後,對著鏡子練習受到良心譴責的難過表情。爸爸說不定會改變心意帶我去,而波莉的媽媽說不定會從人群中挑出我──波莉親近的好友,然後我會緩步走向她,任由她摟抱我。我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幻想自己在午後陪伴波莉的媽媽坐在她家餐桌前,相簿攤開在眼前,她指著波莉穿著萬聖節服裝與波莉在鋼琴獨奏會上的照片。「看到沒?」她說:「看看妳跟她有多像?」我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聞到頭髮上的草莓與檸檬香味。我會告訴她我好想念波莉,她走了,一切都不一樣了,她則親吻我的眼皮與手指,拉著我的手哭泣。「她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說。也許這並不算是謊言,沒有人能證明她不是我最好的朋友,畢竟她人已經死了。
然而,我還來不及說服爸爸帶我前往,母馬露西就生下今年的第一頭小馬,我知道我無法前往墓園致上最後敬意了。我幫爸爸用彈性繃帶把露西的尾巴包好,以免纏住小馬。我們在母馬身旁跪著移動,清除牠腿上的木屑,讓木屑不會塞住小馬的鼻孔。小馬出來了,溼答答、小小的一隻,牠虛弱地用白色馬蹄把胎包踢破。
「是一隻小雄馬。」爸爸眉開眼笑地說。「看看牠!」爸爸剪臍帶時,我貼在小雄馬身上,讓牠維持不動。然後我們看著牠努力用小小、圓圓的腳站起來。
爸爸用手撫著我的後腦勺。「艾莉絲,妳表現得很好。」他說:「很專業喔。」我們在馬廄門口等著,等到小馬顫抖地站穩。那一瞬間,我彷彿覺得我們促成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我們聽見奧特曼家的廂型休旅車停在車道上,爸爸閉上眼睛說:「天啊,我今天沒有力氣應付她們。」
奧特曼太太下了車,檢查汽車散熱器的護柵。「到處都是白色的昆蟲。」她告訴我們:「我整個車上都黏著牠們的小屍體。」
爸爸對我搖搖頭後,走過去檢查。「是蜉蝣。」他說:「從水渠孵化出來的,我們把那女孩從水裡拉上來時,她頭髮裡卡了上百隻蜉蝣。」
奧特曼太太從後座拿出毛巾,想把車子前方擦乾淨。「我開在路上的時候,牠們多到看起來簡直像在下雪。」她注意到我之後猛然住嘴。「天啊,艾莉絲,出了什麼事情?」
我低頭一看,發現我剛才貼到小馬身上時,T恤上沾到了鮮血。
「今天下午我們迎接了第一頭小馬出生。」爸爸指著馬房說。
「我不敢相信,我們錯過了。」熙拉哀嚎著說:「你應該打電話給我們的!」
爸爸向我翻白眼。「還有別的小馬也快出生了。」他說。
熙拉與她媽媽擠在露西的馬廄旁,對小馬發出達達達、咕咕咕的叫聲。露西露出牙齒,垂下耳朵。爸爸輕輕將熙拉推開。「給牠們點時間適應。」他說:「做媽媽的一開始會有點防衛心。」
「不敢相信我今天竟然忘了帶相機。」奧特曼太太說:「哪天不忘,今天居然忘了。」
「今晚可能還會有一隻出生,」我說:「偶爾牠們會接二連三誕生。」
「媽,我可以留下來嗎?求求妳嘛。」熙拉握緊的雙手擱在胸腔上,踮起腳跟站著。「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看了爸爸一眼說。
我的大腦施用念力,想讓爸爸反對,他卻沒看我。「她可以留下來過夜,」他告訴奧特曼太太說:「反正艾莉絲跟我整夜都不會睡,要密切注意母馬的狀況。」
「噢,媽,求求妳?」熙拉懇求。「這樣就像睡衣聚會一樣。」
奧特曼太太調整領口的衣褶。「雖然明天要上學,不過這種情況特殊,我想生活教育更重要,妳會看見誕生的奇蹟,那是全世界最動人的畫面,妳說是不是,艾莉絲?」
我很想告訴她,當母馬身體扯裂出開口,讓小馬出來時,母馬身上會流出來的那些血啊、味道啊、聲音啊之類的。我想告訴她,幾年前我們那匹棗紅色母馬生產時,整個胎盤脫落,掉出身體外面垂了下來,如同一大包果醬懸在身體後面。我想告訴她,那匹棗紅色的母馬彷彿具有人性,牠放聲悲鳴,搖搖晃晃地還想讓小馬喝奶。我想告訴她,當獸醫將牠安樂死的時候,諾娜遮住我的眼睛,但我聽見牠跌落地面上,骨頭發出碰的一聲。之後,淚眼汪汪的小馬嘶吼了三天之久。但是我笑著說:「對,很動人。」
奧特曼女士留下錢讓我們叫披薩,說好明天早上會來接熙拉。她鑽進廂型車時,還問我熙拉能不能先借我的衣服穿,免得她漂亮的衣服沾到血。我想起波莉的喪禮剛剛在小鎮另一頭開始了,她的媽媽已經坐定位,出席者正在停車。他們在草地上走動,嚴肅地相互點頭。我從沒參加過喪禮,但我想像每個人安靜地出現,穿著整齊的黑洋裝或筆挺的西裝,態度莊嚴恭敬。他們忍著悲慟,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喪禮進行當中卻再也難忍哀傷,下葬時他們的身子癱軟了,靠在彼此身上,環抱腰間與肩膀,十指交扣。
我們在馬具房用紙巾拿披薩吃,玩「琴蘭姆」雙人紙牌遊戲,並且輪流去馬房巡視母馬。到了凌晨兩點,熙拉跑回來。「金橘躺下來了!」她尖聲大喊:「牠流了好多汗。」
「我們開始幹活吧。」爸爸說。我們跟在他後面往馬房走。爸爸給我一條布織的彈性繃帶,比了一下金橘的尾巴。我跪在牠後面,發現尾巴已經濕了,上面沾著血塊與黏液。牠全身肌肉微微發顫,後腿在木屑上推擠。
「妳會被牠踢到。」熙拉的手指摀在嘴上,低聲地說。
「笨蛋,牠躺下就不能踢啦。」我告訴她,爸爸往我手臂後面捏了一下。「我是說,沒問題的。」我把金橘溼答答的尾巴拉到繃帶上,用安全別針別起。
熙拉往後退一步,低聲說:「艾莉絲,快點。」
爸爸跪在金橘的頭旁,手放在牠脖子上,輕輕撫摸鬃毛,壓低嗓子說話。「好乖。」他說:「加油,寶貝。」大多數時候,爸爸都用「賤貨」或「爛馬」來稱呼傳種母馬,可是牠們在生產之際,爸爸會用舌頭發出嘖嘖聲,像是對待小孩般輕聲細語。「就是這樣,寶貝。」他愉快地說。「妳很棒的。」
熙拉躡手躡腳在爸爸身邊走動,大聲地發出短促的呼吸,好像電視上的產婦。
「妳來跟牠說話。」他吩咐熙拉,她彎身靠近金橘,摸摸牠的口鼻。爸爸拍拍她的肩膀,補充說:「但是要小心,別讓牠頭一甩,撞斷妳的牙齒。」
我聽見其他馬匹在外頭踱步、扒土,馬圈傳來答答聲。爸爸要我去看看牠們。金橘開始呻吟,熙拉雙手摀住嘴巴退出馬廄。「我跟妳一塊去。」她小聲地說。
比賽馬聚集在放牧場的柵欄邊上,一大群蜉蝣飛舞在牠們身旁。好幾匹母馬躺在地上,眼睛翻白,身體冒汗,一邊呻吟一邊噴氣,抬起頭用力往草地上撞,肌肉抽搐,尾巴揮打著不斷聚集過來的飛蟲。
「牠們怎麼了?」熙拉問。
「牠們也想生小孩。」我告訴她,我一時以為自己說的是真話。
她的嘴巴顫抖,「但是牠們又沒有懷孕。」
「牠們聞到了氣味。」我說:「牠們聞到快出生小馬的氣味,所以也做出要生產的動作。」我望了她一眼,看看她相不相信我。不到一個月之內,這些比賽馬就會回到馬房,清洗乾淨,修剪好毛髮,準備賽季的到來。到那時候,熙拉早已經對馬感到厭倦了,可能改上鋼琴、體操或溜冰課。我們可以讓熙拉•奧特曼穿上姊姊的衣服,把姊姊的馬賣給她,但她怎能瞭解這一行的真相呢?熙拉•奧特曼對於「貧窮」能有什麼瞭解呢?
熙拉呈現呆滯的表情,把手掩住耳朵。我感到一陣作弄她的痛快,「這不是很動人嗎?」
熙拉打著哆嗦別過頭去。「我不敢看牠們。」她說。
閹馬沿著車道在跺腳,胸口朝著馬圈的柵門猛撞,狂亂地仰頭,月光投射在牠們的眼白上,蜉蝣在牠們身旁飛舞。小黃帽發出嘶吼,熙拉看著我往牠的馬圈跑去。「沒事的,『帽帽』。」我對牠說。
「牠好激動。」她緊張地說:「每一匹馬都好激動喔。」
「牠沒事。」我告訴熙拉,伸出手拍拍「帽帽」,牠卻跳開了。「過來啊,小乖乖。」我邊喊邊拉開門栓,走進去陪伴牠。
我推開柵欄門的時候,「帽帽」用後腿高高站立起來,肩膀撞上我的臉,我倒在地上。我聽見鐵柵門鏗鏘一聲打在馬圈圍欄上,「帽帽」的馬蹄聲從碎石路上傳來,牠朝馬路那邊跑走了。
「攔下牠!」我對熙拉大吼,她竟眼睜睜看著牠的背影,一動也沒有動。我站起來,覺得屁股與雙腿軟趴趴的好無力。我扶著圍欄站穩,兩手在發抖。「我要去找牠。」我告訴她。
「艾莉絲,妳的臉流血了。」她說。我嚐到牙齒間有鮮血與泥土的味道,舉起手碰碰嘴,但分不出是哪裡在流血。我整張臉都沒感覺了。
「牠可能會被車撞到。」我說。
「牠往水渠的方向去了,我們應該去叫妳爸爸。」
我推開擋路的熙拉,她抓住我的手。「我們可以跟他說,是我,是我讓『帽帽』跑了。他不會對我生氣,我想是不會的。要不然,我們去找妳媽媽。」我看著她。「現在是晚上了,她也許可以到外面來。拜託,艾莉絲,妳流了好多血,讓我跟妳去。」
如果我害熙拉•奧特曼這個客人跑掉的話,帶來的麻煩會比失去「帽帽」更嚴重。她嘟著嘴好像快哭了。我甩開她的手。「熙拉,我馬上回來。別這麼孩子氣。」
我跑到覺得肺部幾乎快跳出來了,才放慢腳步。我在路旁摔倒兩次,不得不慢下腳步,開口呼喊「帽帽」,口中發出嘖嘖聲。我的鼻子在流血,我一邊喘著氣一邊一步步前進。我用手背抹去鼻血,揉揉跌倒時手肘上的擦傷。蜉蝣還在眼前懸浮著,我揮手把牠們趕走,看到前面應該就是水渠了,但是水渠上方有團微光閃爍的霧氣:那是無數的小蟲子從水渠飛上來,雪片般的身軀與薄翅彷如水面上的一團暴風雪。我順著泥巴路前進,只走了幾步路,就不得不停下來擋著眼睛,擋開一群群的飛蟲。
我感覺到喉嚨與耳朵處的脈搏跳動。我見不到水面,卻能感覺渠裡水流四周的冰涼空氣,於是盡量靠著路邊走。我擺動雙手,飛蟲卻如蒸汽不斷冒出來。我緊閉嘴唇,不讓牠們跑進嘴裡,並且奮力搖頭。我發現自己走在路邊的野草上,於是彎著身體,指尖緊抓著草。
「過來,『帽帽』!過來,小乖乖!」我尖銳刺耳的嗓音簡直被濃密的飛蟲給埋沒了,我在前方揮動雙手,蜉蝣卻卡到鼻孔與耳朵裡,我只好停下來摳臉。當我透過一片如霜的飛蟲翅膀看出「帽帽」的身形,還以為那是幻覺,但是我展開雙臂,跌跌撞撞朝著牠走去。
我把手放在牠身體的側邊,順著牠的身子往前移,直到摸著牠的頭。小黃帽完全靜止不動,膝蓋鎖死,肌肉抽搐。牠睜大眼睛,張開鼻孔朝成群結隊的飛蟲噴氣。「好乖。」我說,牠頭一甩,撞得我整個人往後退。我沒想到要帶轡頭或韁繩,只好用力拉扯牠的鬃毛跟耳朵,要讓牠跟我走。但是「帽帽」的眼神因恐懼而呆滯,四隻腿死釘在地上不動。我看不見我們站在道路上的哪個位置,卻能感覺害死波莉•甘恩的水就在我四周。也許她恰好絆倒跌下去,也許她掉了東西。我想到有次我意外在泳池裡溺水,結果眼睛被池水刺得好痛,讓我反胃想吐。這附近沒有房舍,沒有人會聽見她的呼喊。
我踢著「帽帽」的腿,想要激怒牠。「走啊!」我大吼:「走,你這匹笨馬。給我動啊!」我使出渾身力量又拖又拉,在這一大群白色昆蟲之間,我的身體卻只是沒用地吊掛在牠的身上。我永遠也無法帶牠回去了,牠會衝進水渠裡,馬蹄會卡在鐵欄杆上,腿兒會啪一聲折斷,肺腔積滿了水。我無法阻止這場悲劇發生,就算發生我也看不見──只有耳朵聽得到。「求求你,」我尖聲大喊:「你這匹大笨馬,求求你啦!」我想要拔起牠的前腳往前移,但不知道往哪個方向才安全。
在飛蟲振翅的嗡嗡聲中,我聽見爸爸聲音的時候,還以為只是我的想像。但是我又聽見了。「艾莉絲!」
「爸,我在這裡!我找到牠了。我們在這裡!」
「該死,我什麼都看不見!」
「這裡啊!」我又大喊,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他的手碰到我的肩膀。「天啊!妳到底在搞什麼鬼啊?」
「『帽帽』跑出來了,我怕牠會被車撞到或是跌進水裡。」我鬆開了絞在牠鬃毛裡的手指。
爸爸用力推了我一下。在我跌倒前及時抓住我的手臂。「我真想殺了妳!」他說。「因為妳這麼笨,真想殺了妳。」我想掙脫開,但在這片白朦朦中又差點摔倒,於是抓住爸爸長褲口袋站穩腳步。
他脫下襯衫繞在「帽帽」的脖子上,用力一拉,「帽帽」乖乖跟著他走。我們把牠牽上回家的路,替牠揮開眼前的飛蟲。爸爸走在前面,抓著我的胳膊為我帶路,而我彈舌發出嘖嘖聲,讓「帽帽」繼續往前進。蜉蝣如一團溫暖而乾燥的暴風雪盤旋在我們四周。當我抬頭一望,看見牠們往黑色的天空飛去。
飛蟲變少了,我們不知不覺走到了鋪柏油的路面,氣喘吁吁停下腳步。我手臂上被爸爸抓住的地方好痛,他注意到我畏縮的樣子,便鬆開了手。我揉揉手臂。「熙拉不應該跟你說的,」我說:「我沒事。」
「沒事才怪。」沒想到爸爸平靜地這麼說。他鬆手讓「帽帽」去啃咬野草。當他回頭看著那片霧濛濛的水,搖了搖頭。
我手掌向上舉高,碰到飛蟲嬌弱的身體、紙片白般的翅膀。牠們從水渠一波波飛來,上下擺動的翅膀掠過我的手心,然後消失在黑暗中。在月光下,爸爸赤裸的胸膛與曬黑的粗糙手臂一比,顯得蒼白又平滑。
「母馬呢?」我問:「你可以放著牠們不管嗎?」
「艾莉絲,馬一直都在生小馬。如果必須有人在場幫牠們,那牠們早就絕種了。」
我們順著馬路走回家,小黃帽夾在我們中間,頭像狗一樣低低垂著。
「唉,熙拉•奧特曼今晚花的錢算值得了。」爸爸最後說。
「我討厭她。」我說,我再也不怕說出來了。
「我知道妳不喜歡她。」他笑著牽住「帽帽」。
「我不喜歡你把諾娜的馬給她。」
爸爸沉默了半晌。「這匹馬值好多錢,艾莉絲。比妳知道的還要值錢。」他嘆了一口氣。「如果我賣了牠,可以請人手來幫我。」
我停下腳步。「你有熙拉了。」我告訴他,他聽了笑起來。我摸摸「帽帽」的脖子。「你有我啊。」
爸爸又加快腳步往前走,我必須用跑的才能趕上他。路上有輛車經過我們,車子駛到我們前方之後,我發現車後留下一堆蜉蝣,牠們的死屍散落在柏油路上。
走到家裡的車道上,爸爸仰頭凝望屋子。「妳媽房裡燈還亮著。」他手指著,我抬頭看。小小一片黃光,是蠟燭的光,燭光上方有群蜉蝣盤旋,撞在窗戶玻璃上。
「是我做給她的燈籠。」
「妳做了燈籠給她?」
「可以這麼說啦。」波莉•甘恩靈巧的手指現在靜靜埋在深深的乾土下。我只有幫燈籠上色。
「為什麼做燈籠給她?」
我仰頭看著窗戶,「她想要一樣東西,而我只有那個。」
他大拇指從我唇上抹過,接著用手腕內側擦掉我臉上的血。「妳現在該上床睡覺了吧?」我轉過臉貼到他摸著我的手,下巴抵在他的掌心裡。他身上有汗水、乾草與皮革的味道。「妳累壞了,幫不上我的忙。去睡一會兒吧。」他往馬圈移動腳步,順便用力拖著繞在「帽帽」脖子上的襯衫。
「我不累。」我告訴他。「我真的不累,我不用睡覺。」
他離開馬圈前,搓搓「帽帽」耳朵之間的污漬,拍拍牠的脖子。柵門鏗一聲關上,爸爸經過我身邊,搖了搖頭。「別的女孩一定都會去睡的。」他手往我上臂一擰。「妳一定別人都強壯噢。」
他在水渠的那一抓,害我的手臂到現在還是一碰就痛,但我挺起肌肉,讓它硬綁綁的。我等著他的回應,可是熙拉•奧特曼卻從馬房噔噔地跑出來,高舉雙手揮動。「牠生了!」她跳上跳下大喊:「噢,我的天啊。太棒了,過來看,快過來看啊!」
這匹小馬跟其他小馬一樣嬌小潮濕。我們擠成一團,趴在馬廄的門上低頭觀看。在馬房微弱的黃光下,牠蜷縮著纖細的腿躺著。母馬挨著牠站著,低頭嗅聞牠孩子的氣息,半闔上眼睛。在外面,天色漸漸變成金屬灰,涼意更深了。乾草與塵埃模糊了周圍的空氣,我們無聲站在馬房中,聞著鮮血、大地、夜晚的味道,看著母馬跟小馬拉長了頭,第一次碰在一塊兒。
波莉•甘恩在水渠溺死的六個月前,我姊姊諾娜離家出走,嫁給了一個牛仔。爸爸說他當時是有機會可以阻止她。我不確定他指的是什麼,是指我們她還會聽話的時候,或是歷史上曾經有某個時期,沙漠谷這裡維持治安的義警有權力拿著火把追捕她,扯著她的黃頭髮把她拖回家。在我出生以前,爸爸就擔任治安義警,他說這個組織類似共濟會,只差沒拿處女當祭品。他們繳會費、騎馬遊行、在姊姊遇見她那位牛仔的牛仔競技會中指揮交通。他們好久好久才聚會一次,執行非常重要的任務,例如:清除狩獵小徑上坍倒的樹木,或從水渠裡拖出淹死的小女孩。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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