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市隱記情
市隱靜於野,客居閒似家。
元•張養浩
今天又是星期日了,早上改一條路去散步,繞百老匯街去哈佛廣場。轉過第一個街口,在行人稀少,又是清晨的路邊,就看見一個報攤。
上星期日,七月三十日,因為剛來劍橋不久,一大早起來,興沖沖地就去買星期日的《紐約時報》。既然住到熱鬧的市廛中來,就利用城市中的方便。山林的逸趣不是沒有代價就輕易換掉的。
買《紐約時報》,自然是去哈佛廣場,好像是沒有去別處的道理。走了才兩個街口,路邊意外地發現一個報販。本地、外埠好幾種大報,他都有。圍著的已有好幾位顧主,等著過街來買的還有兩三個別人。
我遠遠望著哈佛廣場那邊,倒有一點失望的感覺。去哈佛廣場好像是一件很值得做的事。有事沒事,到劍橋或是波士頓一帶的遊客,都要去哈佛廣場彎一彎。我既是出來買報的,這裡已經可以買到,就失去了去那邊的理由。若一定要挾著報紙,這麼重的一大疊報紙,硬再多走幾條街,不但讓路人看著不像一回事,也教那邊賣報的覺得不友善。
等到散完步,再經這裡回來時,看見這個報販,也就更不好意思。
個人仍是要時常替人想,忖度別人的心情,可是也真不容易。
那天也就在這近處買了報紙回來看。下午給朋友寫信還高高興興地形容城市小住之樂。原來以為要走一刻鐘左右去買報的,才五分鐘就已經買回來了。
今天,八月六日,又是星期日早上去散步。改了一條路走,竟在比上次更近家門的地方看見報攤。後來走了一圈,發現在哈佛廣場或更近的地方,報販足足有九個,真是與鄉下不同。《紐約時報》的星期版看起來是很費時間的。我們這次出門是要逃避一下經常生活中不免的事務,拋開日日耗費目力的閱讀,換一個地方,做點在家中分不開身心來做的事。《紐約時報》星期版就像哈佛廣場一樣:讀一讀,逛一逛,是不能免俗的事。然而也不是必做不可的今天,我只數了數九個報攤,沒有買報,也高高興興地回來了。
記事與記情
我自小記日記,最初是用毛筆,紅欄的本子,初中時已寫了十多本。十七歲,在天津南開中學畢業,徒步旅行南下,把日記及幾件有紀念價值的小物事,裝了一個福建漆的小箱裡,存在天津的朋友家。後來抗戰軍興,我沒有再回去,也一直沒有再聽見所存的東西的下落。想早已散失了。
抗戰初期在湖北、湖南,還是用毛筆寫日記。本子的式樣也沒有改多少,好像各省方言不同,而文具倒很一致,至少普通學校用的本子差不太多。
國立長沙臨時大學在一九三七年底、一九三八年初奉命遷往雲南,改成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那時還不能想像會如此許多年不回長沙,不轉道回北方。輕裝遠行,把身外物都打發了,記得只把許多書,同自七七事變起寫的好幾本日記,存在南開中學老同學在長沙的家裡。這些東西後來倒是有確實消息:在長沙大火裡,化成灰了。
這以後,毛筆字還是常寫,可是日記就改成用鋼筆記了。二、三十年後,原子筆出來了,我還是喜歡依舊用蘸墨水的鋼筆記日記。現在是以案上水筆同原子筆,換來換去的寫。將來怎麼樣,現在也還說不定。如果眼花,生活安定,思路簡潔,竟或用寸半羊毫,每日以李子大小的字,略略記上幾行,有何不可?
回想我的教育,日記經驗占有很重要的成分。練習觀察、練習分析、練習記實,也練習寫作。這些事恐怕要留在將來另地再談。不過從很早我就認定日記不是記事而已。那時國事、戰事,日日在人心上、口上。若是記事,只是站在城門口,讀了牆上貼的報紙,回來背錄幾件大消息,就可以把時間用光。明知道這些大事自有存檔,我就專以日記訓練思想方法及分析人情。當然時事的背景還是寫了不少。
近年來,以日記練習寫作的時間是沒有了。同時責任與事務又多,不能不儘可能把事情記一記。雖然不是流水帳式的筆錄,並且常常硬爭取時間記一下心情及想法,滋味終是不同。最近,自七月二十日從鹿邑動身,二十二日到劍橋,二十五日又返回康州到且溪去修補一下乙園的老房子,二十八日才又回到劍橋,安定下來,準備做幾樁暑假的功課。這些時日所見、所經、所思、所慮、所感、所願,都無時間記,又都不應草草不經心地忘掉。
因此,我把日記裡往常要寫的事情分成兩類:日記本中記事情之「事」,記得簡而又簡,好省出時間。另起始寫這本「市隱記情」,談談一己的心情。
我許多時日以來應該寫幾篇小說、小故事。但是右手文字欠得太多,左手近年來已寫了不少,不宜如此不公平。不過這些時我收到好幾封應該好好兒回的信,又時時惦念我的年輕讀者朋友,我也很應該把我的心情當作回信表白一番。若是慢慢能寫出一點條理,用這次旅行的經驗作背景襯托著,說的話也許不致太空洞。因此,請一定把這些文字只當是一個朋友的不成熟的想法來讀,不要以為這裡有多少考究出來的大道理。這當然不是空虛的謙詞;這種客套我是很笨拙的。所謂「不成熟」是因為我一直是尋索我所不知、不認識的道理。同時我又是從來不重複那些用不著我來唱的陳調。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覺得我仍是人生的一個學生。
寫到這裡,這篇類似序言的小文本來已經可以結束了。不過有件「體例」的細節,應該在此交代一下。
我很不願在中文裡夾雜英文,當然有時是不免的,但是在美感條件要求之下,還是決定不加英文,以維護文字的可讀性與頁面的完整性。這是我第一次以美國風光為背景寫作,(我來美國已三十三年了!)自然免不了提美國的人名、地名、事蹟。但是既是「記情」,不是「記事」,且讓我把這些專詞交給記錄事的一方面,這裡試試盡量求簡明,以音譯或義譯專名詞,聊為「記情」作個背景而已。
晉唐人談佛固然免不了梵文的名詞與觀念,但是並不作天竺語來連篇說法。方家一定會笑我不量力,但是也許能原諒我的本意是不躲懶的。
那麼這次文字是「左手」寫的呢?還是「右手」寫的呢?我的好朋友們:這次是我左右兩隻手,一顆誠心,為你們寫的。
我這短短一個工作性的假期裡不會有甚麼驚人的大事。但是小事裡才是日積月累,思索人生養人性情的地方。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三日
第二章
一個土豆,兩個土豆
這次出門有不少事可以使我心情不好,單就天氣悶熱,工作在預計之外又忽然增多,這兩件來說,已經可以讓我心煩。可是我心境偏一直很好、很樂觀,至於成績怎麼樣,假期完了,自然知道。但是我常想,不是成,就是敗,悲觀都無益,敗仍是敗,成亦減色。現在起始寫這些「記情」的文字時,假期已經過了一半,工作成績還沒有半點可以拿得出來,反又加上這一個新節目,但是也沒有悲觀。
上一節說到翻譯專名詞,我已經用了常見的「哈佛廣場」。我想因為原名中是「方場」,一定也常有人譯成「哈佛方場」。波士頓、劍橋一帶地名有「方場」字樣的特多,而且幾乎沒有一個是方的,多半是三角形。正如英國倫敦地名「圓環」也多,有的也不圓。我想我就把大的稱為「廣場」,小的叫做「方場」,只是稱呼,不算翻譯。「哈佛廣場」的東北邊,一片廣大,有牆圍著的有名校園,我就叫它「哈佛院」。
有了這兩個地名,我就可以開始安排這一段又一段的經驗、同心情了。「一個土豆,兩個土豆」就在哈佛院之南,隔了去廣場的麻省大道上,是一個飲食店。
這個店名就不能譯成:「一個洋芋,兩個洋芋」。第一,我想這個店名是從一支兒童歌謠來的,譯成「土豆」,口氣像些。第二,美國人自然是洋人,那他們怎麼能自己說「洋」芋呢?
上星期六,七月二十九日,慕蓮同我到廣場一帶辦點事,就在這「一個土豆,兩個土豆」喫個簡單午飯。這一帶為學生們開的小喫食店很多,往往是招待簡單,可是服務迅速,進來喫了就走。因為挑費低,賣價也就便宜。
「挑費」這個名詞似乎近來很少聽見人說。雖然是中國名詞也不免要譯一下:「挑費」籠統說可以是「開銷」,在作生意的情形下,要算作成本。
「一個土豆,兩個土豆」不是那種學生小店。我們一走進來,看見裡面的裝潢就覺出來了,但是也喜歡布置得不錯,反正是試一試的意思,也就沒有再退出去。
這時迎面來了一位女管事,穿著入時的衣裳,手裡拿著菜單來招呼入座,我們就隨了她去。引到了一張桌子,她放下兩份葉單,我也放下臂上抱著的大小信封,順便問她:
「請問近處的郵局在甚麼地方?」
「我不知道!」這位招待客人的不等把一句話說完,已經轉身走了。她那個
「我」字還特別拉長,加重語氣。好像是說:這種事怎麼會問到「我」頭上?
像這樣不和氣的事件,一般人愛說是東岸大都會裡多。中西部、南部,人都不那麼緊張,見人都有空閒,說一兩句親熱的話。西岸當年拓荒的時間,也因為難得遇見同伴,也養成打招呼,喊一聲同伴的習慣。到現在人口多了,就是在舊金山那樣大的城市,陌生人也都客氣、寒暄。
我做研究生的時候,在紐約聽見過一件實事。一位剛從南方新到紐約的女生,因為初來北方,事事新鮮,聽說有一種很大的自助電動食堂,放進硬幣就可以開開小玻璃門取出選定的食物,她就找到四十二街中央車站前不遠的一家進去試試。這家是總店,名聲都是由這裡創出去的。滿壁明亮大排、大排的小玻璃格子,就像明燈一樣火熾好看,我至今記得。裡面人是一向擁擠,來來往往,只圖個快,早已沒有新鮮感覺。這位南方小姐走進來之後,完全不知道怎麼辦,已被亂哄哄的人聲鬧昏了。她進退兩難,就在近處一張空桌邊上,拉出一把椅子自己坐下。孤獨地,一枝花兒似的。
如此許久,並沒有人來問。這種店裡沒有人招呼,但是有人清理客人走後留在桌上的碗碟。這時就過來一位老年做清潔服務的女人,看見了她,走近身來,彎下腰,好意地問:
「甜蜜蜜,你是要幹甚麼?」
當時的情形可以想見,但是很難描述。講這件事給我聽的人自己也是南方人,但是已是老紐約。我呢,又是剛到美國不久,雖然對紐約的情形已經有些認識,但是美國南、北各種民俗則沒有多少第一手經驗。這位朋友大笑著,好像是問我信不信那樣,說:
「那女孩一聽,就放聲大哭起來了!」
我記得當時聽了這件事完全不能明白。第一,她為甚麼哭?第二,我這位朋友為甚麼笑?此外,為甚麼稱呼人為甜蜜蜜,這是好意還是惡意,我都無法瞭解。後來費了半天時間討論,才把事情弄清楚。「甜蜜蜜」是南方人一種好意稱呼,尤其是對婦女、小孩常用,並且帶有疼愛的意思。在北方這種稱呼用得少,但是遇見很明顯的是南方人的時候,又可以用。不過背地裡議論南方女孩子若用這稱呼,就似乎又有了附加的意思。好像是指她是那種嬌生慣養、許多僕婦伺候的小姐。
「那她哭個甚麼勁兒呢?」我問:「這又不是壞話?」
我的朋友說:「甜蜜蜜跟下面那半句話連不上。」
原來「甜蜜蜜」的生活節奏是優閒的。總要寒暄兩三句,才能說到正經題目。如果是看出她有甚麼需要,那就不要問,自動伺候過去,她也就「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這樣猛孤丁地一問,據我的朋友說:「把她嚇哭了。並且那個女人聲音也太大了。」
我們後來跟幾個別的朋友還討論過這件事。覺得情形可能比這樣更要複雜。這位女學生恐怕在等了一陣之後,心中已經害怕了。忽然聽了粗厲的聲口,都已嚇破了膽,偏偏又是一聲聽慣了的「甜蜜蜜」,馬上支持不住。下文呢,不但一點也不體貼,連口氣都不婉轉,她的守禦防線就整個垮了。
三十多年來,美國,如同世界各地一樣,改變得實在很大。這件事下面還要提出好幾次。如今那種新鮮一時的自助電動食堂早已被人忘了。最近連風行了好幾年的路邊快捷飲食店又已感到了新威脅。有女管事、女主人,內部別出心裁裝修的餐館,又受歡迎了。這樣當然是挑費要高些,價錢要漲些,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要在食物之外買氣氛、優閒、招待,就不在乎多出錢了。
當初那位南方女學生到底為甚麼哭,不記得有人去問。若是揣摩著「甜蜜蜜」的性情來想,她就是覺得要哭,一忍不住,就哭出來了。
我的那位朋友講這故事時又為甚麼笑得那麼厲害呢?我想她的笑很接近那一位的哭。我想她自己也是南方人,又是一位很敏感的作家。當年是一位小姑娘,時代又早上近十年,一定也經過些畏懼,也接受過陌生人贈予的溫暖。一定也哭過,哭過不知多少回。這位新的女學生可以說又替她哭了一次││她自己在同樣情形下已不會再哭了。她的笑,那一位當時不會懂,今天一定就懂了。也已經笑過不知多少次了。
二十幾年前,我們已在新英格蘭一帶過得很習慣了。人與人之間保持一個友善的距離。有了患難的時候,這些平日不多說話的人,卻是勇於助人的。(這樣的話今天說出來,自己都吃驚,發覺變化真是太大。當然,這裡面也有觀察世事角度的關係在。以後還有別的經歷可以連在一起談。)我還記得那時常向美國同學說:「新英格蘭人一向被人形容為嚴峻,以禮自繩,其實人情的溫暖與中國北方差不太多,感情不放在表面也相似。生人之間和氣帶著客氣,老朋友也永持互相尊敬。」我那時記得清清楚楚:不怕人臉上平板,不多言笑,倒是真受不了抗戰時那些美國大兵,打打鬧鬧,拉肩膀、套交情那種。
就在這種情形下,認識了性格比較含蓄的新英格蘭不久,我們在一九五四年帶了兩個孩子,由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先生派到西岸舊金山去教了一年課,為舊金山州立大學創辦東方美術史課程。
在西岸,我們第一次接觸到那種陌生人從老遠地走過來打招呼,喚同伴,問要不要甚麼幫忙的人情。這人情的溫度起初都有點高得不易接受。慢慢地,在這高溫裡就發現了朗爽。歡喜,憂愁,都來得快;從心上到臉上,表情走的距離短。那時我的觀察是:「在加州很難到汽油站加了油,郵政局買了郵票,就走。你得先談自己是從甚麼地方來,找到了職業、住處沒有?喜歡不喜歡加州,才能談要買多少加侖汽油,或多少郵票。」
你不必一定喜歡加州的一切。舊金山的世家公開地批評洛杉磯及好萊塢的暴發戶。洛杉磯的新派人物更抱怨受不了舊金山人的門閥勢力。
近十年來,我們已在中西部住慣。走到哪裡也喜歡跟和氣的人寒暄,也知道不冒犯別人的清靜。如果有可以幫助人的地方,就在不顯眼中為他出點力。因為這個緣故,也養成了注意周圍人們風格的習慣。觀察的結果,世界上的人雖然文化差別得眼花撩亂,表情、手勢,皆不相同,歸根結蒂還是相差不遠。中國一句老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也是走遍世界都行得通。
這裡面千萬不要只看見利害關係:不是因為要自己方便,才與人方便。是因為一顆平和的心裡只有與人方便的念頭,才在世界各文化裡,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新英格蘭也好,印度、非洲也好,都看得見自己的同伴。
所以那天在「一個土豆,兩個土豆」,聽了那樣一個回答,看了那樣一個身影,想起因為僱用了她使店家成本增高,才覺得好像不知道甚麼事不對勁了似的。好像世上的事永遠都是關連著的,一個誤會牽引來另一個誤會;這兩個不快,就會引起四個不快。一轉眼,遍野都是乖戾之氣了。
惟一的方法就是令不快的事從手中溜不出去。看見、聽見、遇見,就把它捕住,關起來,等到平息了,再釋放到太空去,就像處理了污染的水再放回河流去那樣。
最不能做的事是一時不痛快就興波作浪。
那女主人走了之後,一位學生樣的服務生來問:「要點甚麼菜?」她長得喜性兒,說話率直、自然、又好聽。我先不點菜,就問她怎樣去最近的郵局。我確實是有要緊的信要寄。(不知道為甚麼,我一生好像是永遠有要緊的信、文稿,十萬火急,得快寄。)她仔仔細細地又講又比劃了一陣。因為劍橋、波士頓,一帶的街道都說是牧牛走出來的,歪七扭八,不成直線,指起路來,確是不容易。結果是近處沒有郵局,要走五、六個路口,到阿本山路去才有。這個阿本山路的郵局我是早知道的。原想近處也許有了新郵局,就如星期日出現的那些新報攤一樣呢。
喫飯的時候慕蓮問我在想甚麼。
我從沉思裡醒了過來,說:「若是寫小說,寫《未央歌》裡的小童:他自這位女學生這裡打聽出來了郵局的地址之後,就完全沒有機心地,跑去找到那位作女主人的,也指手劃腳,把走法形容一大陣。高興地告訴她說:『下次再有客人打聽怎樣去郵局,你就知道怎麼說了!』」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