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得主,《兄弟》(上+下)感動450000+300000顆心的余華,另一部精采中短篇小說結集!
我發現自己的寫作已經建立了現實經歷之外的一條人生道路,它和我現實的人生之路同時出發,並肩而行,有時交叉到了一起,有時又天各一方。因此,我現在越來越相信這樣的話──寫作有益於身心健康,因為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來。寫作使我擁有了兩個人生,現實的和虛構的,它們的關係就像是健康和疾病,當一個強大起來時,另一個必然會衰落下去。於是,當我現實的人生越來越平乏之時,我虛構的人生已經異常豐富了。
這些中短篇小說所記錄下來的,就是我的另一條人生之路。與現實的人生之路不同的是,它有著還原的可能,而且準確無誤。雖然歲月的流逝會使它紙張泛黃字跡不清,然而每一次的重新出版都讓它煥然一新,重獲鮮明的形象。這就是我為什麼如此熱愛寫作的理由。
作者簡介:
余華,一九六○年四月三日出生,浙江海鹽人,曾經從事過五年牙醫,一九八四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呼喊與細雨》、《我能否相信我自己》、《黃昏裡的男孩》、《世事如煙》、《我膽小如鼠》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荷蘭文、日文、韓文等在國外出版。曾獲國內外多種文學獎,現定居北京。
章節試閱
一封過去的信
一位窮困潦倒中的詩人,在他四十三歲的某一天,站在自己的書櫃前遲疑不決,面對二十來年陸續購買的近五千冊書籍,他不知道此刻應該讀什麼樣的書,什麼樣的書才能和自己的心情和諧一致。
他將叔本華的《作為意志與表像的世界》從中間的架子上取下來,讀了這樣一段:「……他不認識什麼太陽,什麼地球,而永遠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見太陽;永遠只是手,是手感觸著地球……」他覺得很好,可是他不打算往下讀,就換了一冊但丁的《神曲•地獄篇》,一打開就是第八頁,他看到:「……吃過之後,她比先前更饑餓/她與許多野獸交配過/而且還要與更多的野獸交配……」他這時感到自己也許是要讀一些小說,於是他站到了凳子上,在書櫃最頂層取出了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他翻到最後一頁,看看書中人物卡什是怎樣評價自己父親的:「『這是卡什、朱厄爾、瓦達曼、還有杜威•德爾,』爹說,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氣揚的樣子,假牙什麼的一應俱全,雖說他還不敢正眼看我們。
『來見過本德倉太太吧,』他說。」這位詩人就這樣不停地將書籍從架子上取下來,緊接著又放了回去,每一冊書都只是看上幾眼,他不知道已經在書櫃前站了兩個多小時了,只是感到還沒有找到自己準備坐到沙發裡或者躺到床上去認真讀一讀的書。他經常這樣,經常樂此不疲,沒有目標地在書櫃前尋找著準備閱讀的書。這一天,當他將《英雄挽歌》放回原處,拿著《培爾•金特》從凳子上下來時,一封信從書裡滑了出來,滑到膝蓋時他伸手抓住了它。
他看到了十分陌生的字跡,白色的信封開始發黃了,他走到窗前,坐了下來,取出裡面的信,他看到信是一位名叫馬蘭的年輕女子寫來的,信上這樣寫:
……你當時住的飯店附近有一支獵槍,當你在視窗出現,或者走出飯店,獵槍就瞄準了你,有一次你都撞到槍口上了,可是獵槍一直沒有開槍,所以你也就安然無恙地回去了……我很多情……我在這裡有一間小小的「別墅」,各地的朋友來到時都在這裡住過。這裡的春天很美麗,你能在春天的時候(別的時候也行)來我的「別墅」嗎?
信的最後只有馬蘭兩個字的簽名,沒有寫上日期,詩人將這張已經發黃了的信紙翻了過來。信紙的背面有很多黴點,像是墨水留下的痕跡,他用指甲刮了幾下,出現了一些灰塵似的粉末。詩人將信紙放在桌上,拿起了信封。信封的左上角貼了四張白紙條,這封信是轉了幾個地方後才來到他手上的。他一張一張地翻看著這些白紙條,每一張都顯示了曾經存在過的一個住址,他當時總是迅速地變換自己的住址。
詩人將信封翻過來,找到了郵戳,郵戳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差不多所有的筆劃上都長出了郵戳那種顏色的纖維,它們連在了一起,很難看清楚上面的日期。詩人將信封舉了起來,讓窗外的光芒照亮它,接著,他看到或者說是分辨出了具體的筆劃,他看到了日期。然後,他將這封十二年前寄出的信放在了桌子上,心裡想到在十二年前,一位年輕的女子,很可能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曾經邀請他進入她的生活,而他卻沒有前往。
詩人將信放入信封,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發硬了的麵包,慢慢地咬了一口。他努力去回想十二年前收到這封信時的情景,可他的記憶被一團亂麻給纏住了,像是在夢中奔跑那樣吃力。於是他看著放在桌上的《培爾•金特》,他想到當時自己肯定是在閱讀這部書,他不是坐在沙發裡就是躺在床上,這封信他在手中拿了一會,後來他合上《培爾•金特》時,將馬蘭的信作為書簽插入到易蔔生的著作之中,此後他十二年沒再打開過這部著作。當時他經常收到一些年輕女子的來信,幾乎所有給他寫過信的女子,無論漂亮與否,都會在適當的時候光臨到他的床上。就是他和這一位姑娘同居之時,也會用一個長途電話或者一封掛號的信件,將另一位從未見過的姑娘召來,見縫插針地睡上一覺。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給他寫信了,他也不知道該給誰寫信。就是這樣,他仍然每天兩次下樓,在中午和傍晚的時候去打開自己的信箱,將手伸進去摸一摸裡面的灰塵,然後慢慢地走上樓,回到自己屋中。雖然他差不多每次都在信箱裡摸了一手的灰塵,可對他來說這兩次下樓是一天裡最值得激動的事,有時候一封突然來到的信會改變一切,最起碼也會讓他驚喜一下,當手指伸進去摸到的不再是些塵土,而是信封那種紙的感受,薄薄的一片貼在信箱底上,將它拿出來時他的手會抖動起來。所以他從書架上取下《培爾•金特》時,一封信滑出後掉到地上,對他是一個意外。
他打開的不是信箱,而是一冊書,看到的卻是一封信。他彎下身去撿起那封信件時,感到血往上湧,心裡咚咚直跳。他拿著這封信走到窗前坐下,仔細地察看了信封上陌生的筆跡,他無法判斷這封信出自誰之手,於是這封信對他來說也就充滿了誘惑,他的手指從信封口伸進去摁住信紙抽了出來,他聽到了信紙出來時的輕微響聲,那種紙擦著紙的響聲。後來,他望到了窗外。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色,天空裡沒有陽光,顯得有些蒼白,幾幢公寓樓房因為陳舊而變得灰暗,樓房那些窗戶上所掛出的衣物,讓人覺得十分雜亂,詩人看著它們,感受到生活的消極和內心的疲憊。樓房下的道路上佈滿了枯黃的落葉,落葉在風中滑動著到處亂飄,而那些樹木則是光禿禿地伸向空中。
周林
周林,是這位詩人的名字,他仍然坐在窗前,剛剛寫完一封信,手中的鋼筆在信紙的下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在一張空白信封上填寫了馬蘭的地址,是這位女子十二年前的地址,又將信紙兩次對折後疊好放入信封。他拿著信站起來,走到門後,取下掛在上面的外衣,穿上後他打開了門,手伸進右側的褲子口袋摸了摸,他摸到了鑰匙,接著放心地關上了門,在堆滿雜物的樓梯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十分鐘以後,周林已經走在大街上了。那是下午的時候,街道上飄滿了落葉,腳踩在上面讓他聽到了沙沙的斷裂聲,汽車駛過時使很多落葉旋轉起來。他走到人行道上,在一個水果店前站立了一會,水果的價格讓他緊緊皺起了眉頭
,可是,他這樣問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嘗過水果了?他的手伸進口袋,拿出了一枚一元錢的硬幣,他看著硬幣心想:上一次吃水果時,似乎還沒有流通這種一元的硬幣。有好幾年了。窮困的詩人將一元錢的硬幣遞了過去,說:
「買一個橘子。」「買什麼?」水果店的主人看著那枚硬幣問。「買橘子。」他說著將硬幣放在了櫃檯上。「買一個橘子?」他點點頭說:「是的。」
水果店的主人坐到了凳子上,對那枚硬幣顯得不屑一顧,他向周林揮了揮手,說道:「你自己拿一個吧。」周林的目光在幾個最大的橘子上挨個停留了一會,他的手伸過去後拿起了一個不大也不小的橘子,他問道:「這個行嗎?」「拿走吧。」
他雙手拿著橘子往前走去,橘子外包著一層塑膠薄膜,他去掉薄膜,橘子金黃的顏色在沒有陽光的時候仍然很明亮,他的兩個手指插入明亮的橘子皮,將橘子分成兩半,慢慢吃著往前走去,橘子裡的水分遠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多,所以他沒法一片一片地品嘗,必須同時往嘴裡放上三片才能吃出一點味道來。當他走到郵局時,剛好將橘子吃完,他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從口袋裡取出給馬蘭的信,把信扔入了郵筒。他在十二年後的今天,給那位十二年前的姑娘寫了回信,他在信中這樣寫道:
……你十二年前的來信,我今天正式收到了……這十二年裡,我起碼有七次變換了住址,每一次搬家都會遺失一些信件什麼的,三年前我搬到現在這個住址,我發現自己已經將過去所有的信件都丟失了,唯有你這封信被保留了下來……十二年前我把你的信插入了一本書中,一本沒有讀完的書,你的信我也沒有讀完。今天,我準備將十二年前沒有讀完的書繼續讀下去時,我讀完的卻是你的信……在十二年前,我們之間的美好關系剛剛開始就被中斷了,現在我就站在這中斷的地方,等待著你的來到……我們應該坐在同一間房屋裡,坐在同一個窗前,望著同樣的景色,說著同樣的話,將十二年前沒有讀完的書認真地讀完……
兩封馬蘭的來信
周林給馬蘭的信寄出後沒過多久,大約十來天,他收到了她的回信。馬蘭告訴周林,她不僅在過去的十二年裡沒有變換過住址,而且「從五歲開始,我就一直住在這裡。」所以「你十二年後寄出的信,我五天就收到了。」她在信中說:「收到你的信時,我沒有在讀書,我正準備上樓,在樓梯裡我讀了你的信,由於光線不好,回到屋裡我站到視窗又讀了一遍,讀完後我把你的信放到了桌子上,而不是夾到書裡。」讓周林感到由衷高興的是,馬蘭十二年前在信中提到的「別墅」仍然存在。這天中午,周林坐在窗前的桌旁,把馬蘭的兩封來信放在一起,一封過去的信和一封剛剛收到的信,他看到了字跡的變化,十二年前馬蘭用工整稚嫩的字,寫在一張淺藍顏色的信紙上,字寫得很小。信紙先是疊了一個三角,又將兩個角彎下來,然後才疊出長方的形狀,彎下的兩個角插入到信紙之中。十二年前周林在拆開馬蘭來信時,對如此複雜的疊信方式感到很不耐煩,所以信紙被撕破了。
現在收到的這封信疊得十分馬虎,而且字跡潦草,信的內容也很平淡,沒有一句對周林發出邀請的話,只是對「別墅」仍然存在的強調,讓周林感到十二年前中斷的事可以重新開始。這封信寫在一張紙的反面,周林將紙翻過來,看到是一張病歷,上面寫著:
停經五十天請婦科診治
然後是日期和比馬蘭信上筆跡更為潦草的醫生簽名。
馬蘭的「別墅」
馬蘭的別墅是一間二十平米左右的房屋,室內只有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寫字臺和一隻三人沙發,顯得空空蕩蕩。周林一走進去就聞到了灰塵濃重的氣息,不是那種在大街上飄揚和席捲的風沙,是日積月累後的氣息,壓迫著周林的呼吸,使他心裡發沉。馬蘭將背在肩上的牛皮背包扔進了沙發,走到窗前扯開了像帆布一樣厚的窗簾,光線一下子照到了周林的眼睛上,他眯縫起眼睛,感到灰塵掉落下來時不是紛紛揚揚,倒像是細雨。
扯開窗簾以後,馬蘭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一塊抹布,她擦起了沙發。周林走到窗前,透過灰濛濛的玻璃,他看到了更為灰濛濛的景色,在雜亂的樓房中間,一條水泥鋪成的小路隨便彎曲了幾下後來到了周林此刻站立的窗下。剛才他就是從這條路上走過來的。他們在火車站上了一輛的士,那是一輛紅色的桑塔納。馬蘭讓他先坐到車裡,然後自己坐在了他的身邊,她坐下來時順手將牛皮背包放到了座位的中間。周林心想這應該是一個隨意的動作,而不是有意要將他們之間的身體隔開。他們說著一些可有可無的話,看著的士慢慢駛去。司機打開的對講機裡同時有幾個人在說話,互相通報著這座城市裡街道擁擠的狀況,車窗外人的身影就像森林裡的樹木那樣層層疊疊,車輪不時濺起一片片白色的水花,水花和馬蘭鮮紅的嘴唇,是周林在這陰沉的下午裡唯一感受到的活力。
半個小時以後,的士停在了一個十分闊氣和嶄新的公共廁所旁。周林先從車裡出來,他站在這氣派的公共廁所旁,看著貼在牆上的白色馬賽克和屋頂的紅瓦,再看看四周的樓房,那些破舊的樓房看上去很灰暗,電線在樓房之間雜亂地來來去去,不遠處的垃圾桶竟然倒在了地上,他看到一個人剛好將垃圾倒在桶上,然後一轉身從容不迫地離去。他站在這裡,重新體會著剛才在車站廣場尋找馬蘭時的情景。他的雙腿在行李和人群中間艱難地跋涉著,冬天的寒風吹在他的臉上,讓他感受到南方特有的潮濕。他呵出了熱氣,又吸進別人吐出的熱氣,走到了廣場的鐵柵欄旁,把胳膊架上去,伸長了脖子向四處眺望,尋找著一個戴紅帽子的女人,這是馬蘭在信中給他的特徵。他在那裡站了十來分鐘,就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人人喜歡鮮豔的城市,他爬到鐵柵欄上,差不多同時看到了十多頂紅帽子,在廣場擁擠的人群裡晃動著,猶如漂浮在水面上的胡蘿蔔。
後來,他注意到了一個女人,一個正在走過來的戴紅帽子的女人,為了不讓寒風絲絲地往脖子裡去,她縮著脖子走來,一隻手捏住自己的衣領。她時時把頭抬起來看看四周,手裡夾著香煙,吸煙時頭會迅速低下去,在頭抬起來之前她就把煙吐出來。他希望這個女人就是馬蘭,於是向她喊叫:「馬蘭。」馬蘭看到了他,立刻將香煙扔到了地上,用腳踩了上去,揚起右手向他走去。她的身體裹在臃腫的羽絨大衣裡,他感受不到她走來時身體的扭動,她鮮紅的帽子下面是同樣鮮紅的圍巾,他看不到她的脖子,她的手在手套裡,她的兩條腿一前一後擺動著,來到一個水坑前,她跳躍了起來,她跳起來時,讓他看到了她的身體所展現出來的輕盈。
交談
馬蘭像個工人一樣叼著香煙,將周林身旁的椅子搬到電錶下面,從她的牛皮背包裡拿出一支電筆,站到椅子上,將電錶上的兩顆螺絲擰松後下來說:「我們有暖氣了。」
她在牛皮背包裡拿出了一個很大的電爐,起碼有一千五百瓦,放到沙發旁,插上電源後電爐立刻紅起來了,向四周散發著熱量。馬蘭這時脫下了羽絨大衣,坐到沙發裡,周林看到牛仔褲把馬蘭的臀部繃得很緊,儘管如此她的腹部還是堅決地隆出來了一些。周林看到電爐通紅一片,接著看到電錶紋絲不動。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左手夾著香煙,右手玩著那支電筆,微笑地看著周林,皺紋爬到了她的臉上,在她的眼角放射出去,在她的額頭舒展開來。周林也微笑了,他想不到這個女人會如此能幹,她讓電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同時又不用去交電費。周林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熾熱起來,他脫下羽絨服,走到床邊,將自己的衣服和馬蘭的放在一起,然後回到沙發裡坐下,他看到馬蘭還在微笑,就說:
「現在暖和多了。」馬蘭將香煙遞過去,問他:「你抽一支嗎?」周林搖搖頭,馬蘭又問:「你一直都不抽煙?」「以前抽過。」周林說道,「後來……後來就戒了。」
馬蘭笑起來,她問:「為什麼戒了?怕死?」周林搖搖頭說:「和死沒關係,主要是……經濟上的原因。」「我明白了。」馬蘭笑了笑,又說,「十二年前我看到你的時候,你手裡夾著一支牡丹牌的香煙。」周林笑了,他說:「你看得這麼清楚?」
「這不奇怪。」馬蘭說,「奇怪的是我還記得這麼清楚。」馬蘭繼續說著什麼,她的嘴在進行著美妙的變化,周林仔細聽著她的聲音,那個聲音正從這張吸煙過多的嘴中飄揚出來,柔和的後面是突出的清脆,那種令人感到快要斷裂的清脆。她的聲音已經陳舊,如同一台用了十多年的收錄機,裡面出現了沙沙的雜音。尤其當她發出大笑時,嘶啞的嗓音讓周林的眼中出現一堵斑駁的舊牆,而且每次她都是用劇烈的咳嗽來結束自己的笑聲。當她咳嗽時,周林不由地要為她的兩葉肺擔驚受怕。她止住咳嗽以後,眼淚汪汪地又給自己點燃一支香煙,隨後拿出化妝盒,重新安排自己的容貌。她細心擦去被眼淚弄濕了的睫毛膏,又用手巾紙擦起了臉和嘴唇,接下去是漫長的化妝。她並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可她熱愛自己的臉蛋。那支只吸了一口的香煙擱在茶几上,自己燃燒著自己,她已經忘記了香煙的存在,完全投身到對臉蛋的佈置之中。
沮喪
兩個人在沙發上進行完牡丹牌香煙的交談之後,馬蘭突然有些激動,她看著周林的眼睛閃閃發亮,她說:「要是十二年前,我這樣和你坐在一起……我會很激動。」周林認真地點點頭,馬蘭繼續說:「我會喘不過氣來的。」周林微笑了,他說:「當時我經常讓人喘不過氣來,現在輪到我自己喘不過氣來了。」他看了看馬蘭,補充說:「是窮困,窮困的生活讓我喘不過氣來。」馬蘭同情地看著他,說:「你毛衣的袖管已經磨破了。」周林看了看自己的袖管,然後笑著問:「你收到我的信時吃驚了嗎?」「沒有。」馬蘭回答,她說,「我拆開你的信,先去看署名,這是我的習慣,我看到周林兩個字,當時我沒有想起來是你,我心想這是誰的信,邊上樓邊看,走到屋門口時我差不多看完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來了。」
周林問:「你回到屋中後又看了一遍?」「是的。」馬蘭說。「你吃驚了嗎?」
「有點。」周林又問:「沒有激動?」馬蘭搖搖頭:「沒有。」馬蘭給自己點燃一支香煙,吸了一口後說道:「我覺得很有趣,我寫出了一封信,十二年後才收到回信,我覺得很有趣。」「確實很有趣。」周林表示同意,他問,「所以你就給我來信?」
「是的。」馬蘭說,「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是單身一人。如果我已經嫁人,有了孩子,這事再有趣我也不會讓你來。」周林輕聲說:「好在你沒有嫁人。」
馬蘭笑了,她將香煙吐出來,然後用舌尖潤了潤嘴唇,換一種口氣說:「其實我還是有些激動。」她看看周林,周林這時感激地望著她,她深深吸了口氣後說:「十二年前我為了見到你,那天很早就去了影劇院,可我還是去晚了,我站在走道上,和很多人擠在一起,有一隻手偷偷地摸起了我的屁股,你就是那時候出現的,我忘記了自己的屁股正在被侮辱,因為我看到了你,你從主席臺的右側走了出來,穿著一件絳紅的夾克,走到了中央,那裡有一把椅子,你一個人來到中央,下面擠滿了人,而臺上只有你一個人,空空蕩蕩地站在那裡,和椅子站在一起。「你筆直地站在臺上,台下沒有一絲聲響,我們都不敢呼吸了,睜大眼睛看著你,而你顯得很疲倦,嗓音沙啞地說想不到在這裡會有那麼多熱愛文學、熱愛詩歌的朋友。你說完這話微微仰起了臉,過了一會,前面出現了掌聲,掌聲一浪一浪地撲過來,立刻充滿了整個大廳。我把手都拍疼了,當時我以為大家的掌聲是因為聽到了你的聲音,後來我才知道你說完那句話以後就流淚了,我站得太遠,沒有看到你的眼淚。
「在掌聲裡你說要朗誦一首詩歌,掌聲一下子就沒有了,你把一隻手放到了椅子上,另一隻手使勁地向前一揮,我們聽到你響亮地說道:『望著你的不再是我的眼睛/而是兩道傷口/握著你的不再是我的手/而是……』「我們憋住呼吸,等待著你往下朗誦,你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主席臺上強烈的光線照在你的臉上,把你的臉照得像一隻通了電的燈泡一樣亮,你那樣站了足足有十來分鐘,還沒有朗誦『而是』之後的詩句,台下開始響起輕微的人聲,這時你的手又一次使勁向前一揮,你大聲說:『而是……』
「我們沒有聽到接下來的詩句,我們聽到了撲通一聲,你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台下的人全呆住了,直到有幾個人往臺上跑去時,大家才都明白過來,都往主席臺擁去,大廳裡是亂成一團,有一個人在主席臺上拚命地向下面喊叫,誰也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他大概是在喊叫著要人去拿一副擔架來。他不知道你已經被抬起來了,你被七八個人抬了起來,他們端著你的腦袋,架著你的腳,中間的人扯住你的衣服,走下了主席臺,起碼有二十來個人在前面為你開道,他們蠻橫地推著喊道:『讓開,讓開……』「你四肢伸開地從我面前被抬過去,我突然感到那七八個抬著你的人,不像是在抬你,倒像是扯著一面國旗,去遊行時扯著的國旗。你被他們抬到了大街上,我們全都擁到了大街上,陽光照在你的眼睛上使你很難受,你緊皺眉頭,皺得嘴巴都歪了。「街道上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聽過你朗誦『而是……』的人簇擁著你,還有很多沒有聽過你朗誦的人,因為好奇也擠了進來,浩浩蕩蕩地向醫院走去。
來到醫院大門口時,你閉著的眼睛睜開了,你的手掙扎了幾下,讓抬著你的人把你放下,你雙腳站到了地上,右手摸著額頭,低聲說:『現在好了,我們回去吧。』「有一個人爬到圍牆上,向我們大喊:『現在他好啦,詩人好啦,我們可以回去啦。』「喊完他低下頭去,別人告訴他,你說自己剛才是太激動了,他就再次對我們喊叫:『他剛才太激動啦!』」周林有些激動,他坐在沙發裡微微打抖了,馬蘭不再往下說,她微笑地看著周林,周林說:「那是我最為輝煌時候。」接著他嘿嘿笑了起來,說道:「其實當時我是故意摔到地上的,我把下面的詩句忘了,忘得乾乾淨淨,一句都想不起來……我只好摔倒在地。」馬蘭點點頭,她說:「最先的時候我們都相信你是太激動了,半年以後就不這樣想了,我們覺得你是想不出下面的詩句。」馬蘭停頓了一下,然後換了一種語氣說:「你還記得嗎?你住的那家飯店的對面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樹,我在那裡站了三次,每次都站了幾個小時……」「一棵梧桐樹?」周林開始回想。「是的,有兩次我看到你從飯店裡走出來,還有一次你是走進去……」「我有點想起來了。」周林看著馬蘭說道。
過了一會,周林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我完全想起來了,有一天傍晚,我向你走了過去……」「是的。」馬蘭點著頭。隨後她興奮地說:「你是走過來了,是在傍晚的時候。」周林霍地站了起來,他差不多是喊叫了:「你知道嗎?那天我去了碼頭,我到的時候你已經走了。」「我已經走了?」馬蘭有些不解。「對,你走了。」周林又堅決地重複了一次。他說:「我們就在梧桐樹下,就在傍晚的時候,那樹葉又寬又大,和你這個牛皮背包差不多大……我們約好了晚上十點鐘在碼頭相見,是你說的在碼頭見……」「我沒有……」「你說了。」周林不讓馬蘭往下說,「其實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約好了。」馬蘭還想說什麼,周林揮揮手不讓她說,他讓自己說:「實話告訴你,當時我已經和另外一個姑娘約好了。要知道,我在你們這裡只住三天,我不會花三天的時間去和一個姑娘談戀愛,然後在剩下的十分鐘裡和她匆匆吻別。我一開始就看准了,從女人的眼睛裡作出判斷,判斷她是不是可以在一個小時裡,最多半天的時間,就能掃除所有障礙從而進入實質。「可是當我看到了你,我立刻忘記了自己和別的女人的約會。你站在街道對面的梧桐樹下看著我,兩隻手放在一起,你當時的模樣突然使我感動起來,我心裡覺察到純潔對於女人的重要。雖然我忘了你當時穿什麼衣服,可我記住了你純潔動人的樣子,在我後來記憶裡你變成了一張潔白的紙,一張貼在斑駁牆上的潔白的紙。
「我向你笑了笑,我看到你也向我笑了。我穿過街道走到你面前,你當時的臉蛋漲得通紅,我看著你放在一起的兩隻漂亮的手,夕陽的光芒照在你的手指上,那時候我感到陽光索然無味。「你的手鬆開以後,我看到了一冊精緻的筆記本,你輕聲說著讓我在筆記本上簽名留字。我在上面這樣寫:我想在今夜十點鐘的時候再次見到你。「你的頭低了下去,一直埋到胸口,我呼吸著來自你頭髮中的氣息,裡面有一種很淡的香皂味。過了一會你抬起臉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別處,問我:『在什麼地方?』「我說:『由你決定。』
「你猶豫了很久,又把頭低了下去,然後說:『在碼頭。』」周林看到馬蘭聽得入神,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那天傍晚我回到飯店時,起碼有五六個男人在門口守候著我,他們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容,這是我最害怕的笑容,這笑容阻止了我內心的厭煩,還要讓我笑臉相迎,將他們讓進我的屋子,讓他們坐在我的周圍,聽他們背誦我過去的詩歌……這些我都還能忍受,當他們拿出自己的詩歌,都是厚厚的一疊,放到我面前,要我馬上閱讀時,我就無法忍受了,我真想站起來把他們訓斥一番,告訴他們我不是門診醫生,我沒有義務要立刻閱讀他們的詩稿。可我沒法這樣做,因為他們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容。「有兩三個姑娘在我的門口時隱時現。她們在門外推推搡搡,哧哧笑著,誰也不肯先進來。這樣的事我經常碰上,我毫無興趣的男人坐了一屋子,而那些姑娘卻在門外猶豫不決。要是在另外的時候,我就會對她們說:『進來吧。』
「那天我沒有這樣說,我讓她們在門外猶豫,同時心裡盤算著怎樣把屋裡的這一堆男人哄出去。我躺到床上去打呵欠,一個接著一個地打,我努力使自己的呵欠打得和真的一樣,我把臉都打疼了,疼痛使我眼淚汪汪,這時候他們都站了起來,謙卑地向我告辭,我透過眼淚喜悅地看著他們走了出去。然後我關上了門,看一下時間才剛到八點,再過半個小時是我和另外一個姑娘的約會,一想到十點鐘的時候將和你在一起,我就只好讓那個姑娘見鬼去了。
「我把他們趕走後,在床上躺了一會,要命的是我真的睡著了。當我醒來時已是淩晨三點了,我心想壞了,趕緊跳起來,跑出去。那時候的飯店一過晚上十二點就鎖門了,我從大鐵門上翻了出去,大街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我拚命地往碼頭跑去,我跑了有半個小時,越跑越覺得不對,直到我遇上幾個挑著菜進城來賣的農民,我才知道自己跑錯了方向。
「我跑到碼頭時,你不在那裡,有一艘輪船拉著長長的汽笛從江面上駛過去,輪船在月光裡成了巨大的陰影,緩慢地移動著。我站在一個坡上,裡面的衣服濕透了,嗓子裡像是被劃過似的疼痛。我在那裡站了起碼有一個多小時,濕透了的衣服貼在我的皮膚上,使我不停地打抖。我準備了一個晚上的激情,換來的卻是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淩晨時空蕩蕩的碼頭上。」
周林看到馬蘭微笑著,他也笑了,他說:「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了很久,聽著江水拍岸的聲響,眼睛卻看不到江水,四周是一片濃霧,我把屁股坐得又冷又濕,濃重的霧氣使我的頭發往下滴水了,我戰慄著……」馬蘭這時說:「這算不上戰慄。」周林看了馬蘭一會,問她:「那算什麼?」「沮喪。」馬蘭回答。
一封過去的信一位窮困潦倒中的詩人,在他四十三歲的某一天,站在自己的書櫃前遲疑不決,面對二十來年陸續購買的近五千冊書籍,他不知道此刻應該讀什麼樣的書,什麼樣的書才能和自己的心情和諧一致。他將叔本華的《作為意志與表像的世界》從中間的架子上取下來,讀了這樣一段:「……他不認識什麼太陽,什麼地球,而永遠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見太陽;永遠只是手,是手感觸著地球……」他覺得很好,可是他不打算往下讀,就換了一冊但丁的《神曲•地獄篇》,一打開就是第八頁,他看到:「……吃過之後,她比先前更饑餓/她與許多野獸交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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