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歸來臉頰通紅的父親、
對著母親頤指氣使的父親、
在餐桌上高聲怒斥後躲到廁所偷笑的父親、
半夜硬是叫孩子起床吃宴會剩菜的父親、
朝長官俯首行禮的父親……
這是因墜機事件而猝逝的作者第一本的散文集。書中共二十四篇文章,作者以幽默的筆調寫出心目中的父親與懷念的家庭氣氛,是被奉為「壓軸鉅著」的散文最高傑作。
書中每篇散文皆有出人意表的開頭、不會過分渲染也不會不足的情境描寫、驚險的情節鋪陳、巧妙的心理描寫和卓越的結束,各有其巧妙、新鮮、獨到之處,並將平凡無奇的小康家庭,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日本生活樣態給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來。
此外,書中每篇文章都充滿了視覺性。以穿插的方式說故事,不管所描寫的是人是物還是風景,皆都能精確掌握所描述對象的表情、色澤、味道等細節,於是隨著她敘述的筆調,那些人、物與風景便輕而易舉地呈現出影像在讀者面前。作者雖然身為日本知名劇作家,但她絕對不是那種譁眾取寵的「編劇」高手,文字下勾勒的是豐富人生歷練與細膩女性情感的完美組合。
作者簡介:
向田邦子(Mukoda kuniko)
昭和四年(一九二九)生於東京。實踐女子專科學校國語科畢業。曾任職電影雜誌編輯、廣播劇本作家,活躍於電台與電視界。劇本類代表作有:《蘿蔔花》、《七個孫子》、《寺內貫太郎一家》、《宛若阿修羅》、《隔壁女子》等。昭和五十五年(一九八○),初試創作短篇小說《花的名字》、《水獺》、《狗屋》,便榮獲第八十三屆直木獎的殊榮,開始積極的寫作活動,卻於昭和五十六(一九八一)八月因墜機事件而猝逝。
著有:《父親的道歉信》、《無名假名人名簿》、《靈長類人類科動物圖鑑》、《睡眠的酒杯》、《回憶.撲克牌》、《雙獅情緣》等作品。
章節試閱
〈吃飯〉
其實我不太習慣走「行人天堂」(註)。
都說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快車道上了,如果還在人行道上散步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可是偏偏我又覺得走在大馬路上不是很安心。
難得有機會可以走在大馬路,總覺得能走時不走好像有些對不起自己,但儘管這麼想,兩隻腳卻因為長年累積的慣性,搞得心裡很不舒坦。
這種心情就像是參加不拘禮數的宴會一樣。
十年前我還任職於出版社時,往往在一年一度的忘年會之後會有續攤。參加的人不分職位高低,管你是總經理還是小職員,在宴會中大家都能暢所欲言。被批評的人也不能記恨,所有人盡興地抒發一年來的不愉快。
於是有人會趁著酒意朝上司進攻。這種情況下,如果腦筋太過清醒便會跟整個場面格格不入,最好借酒裝瘋跟著起鬨。
於是我也故意跟著大家對上司大呼小叫。
其實內心裡冷汗直流。
這就是人情之常吧。
反正隔天醒來,一切又恢復正常。儘管擔心萬一演得太過火會被報復,還是放縱自己把握機會抒發怨氣。
那是一種舒暢與不自在並存的感覺,甚至內心覺得很過意不去。
我還記得穿著鞋子走在榻榻米上時,也有同樣的心情。
那是發生在距今三十二年前,東京大空襲的那個夜晚。
當時我是女中三年級的學生。
原本被徵調到軍工廠為車床工,負責製作炸彈的零件。後來因為營養不良,得了腳氣病,便在家休息直到戰爭結束。
其實大家都很清楚,白天空襲通常不過就是一、兩架運輸機飛過,或是偵查地形而已,不會表現得緊張兮兮。所以每當空襲警報響起時,我們家的黑貓就會叼著小貓躲起來。我看到黑貓的動作之後才抓起一本書,慢條斯理地躲進防空洞。
書是舊書店買的《明星》電影雜誌或女性雜誌附錄的食譜。一邊看著圖片中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和克勞黛•考爾白(Claudette Colbert)的白色豪宅,不禁發出羨慕的嘆息聲。
我是標準的軍國少女,成天高喊著「英美畜生」的口號,卻偏偏不把好萊塢那一塊地方當作是敵國看待。我還記得電影雜誌上像貓咪一樣的女星西蒙•仙諾(Simone Simon)穿著黑色鍛面的禮服,腳上的高跟鞋尖形狀十分怪異。
一邊翻閱著食譜,一邊計畫今天要吃什麼好菜。其實連材料都沒有著落,只是津津有味地研究作法。在腦海中描繪出各式各樣的山珍海味,想像品嚐美食的情景。
像「焗烤淡菜」、「奶油燉雞」等光聽沒吃過的法國名菜,都是在防空洞中學會作法的。
書上還教人怎麼享用「奶油泡芙」,正覺得垂涎欲滴時,後面又提到「淑女是不可以在大庭廣眾下食用奶油泡芙的」,害我頓時跌入失望的谷底。
三月十日。
那一天的白天,住在蒲田的同學約我一起去海邊挖蚌殼。
晚上才剛睡著就被防空警報聲給驚醒,黑暗中我正想抓著白天挖到的蛤蜊往外逃時,被父親給一把推開,「笨蛋,拿那種東西幹嘛,丟掉!」
廚房的地板上,蛤蜊散落了一地。
這是當天晚上所有慌亂的序曲,跑到門外,整個街頭的天空已是一片通紅。我們家就在祐天寺附近,對面的麵店直接受到燃燒彈的攻擊,一時之間便冒起了大火。
父親身為村里幹事,不能不出面處理。於是交代我和母親留下來看家,要讀中學一年級的弟弟帶著八歲的妹妹到賽馬場後面的空地避難。
父親叫住了正要往外跑的弟弟和妹妹,將夏天用的亞麻涼被浸在消防水桶中,吸飽了水分後蓋在兩人身上,然後幾乎是用斥責的語氣趕他們上路。這條涼被有著淡藍色的布邊,中間是秋天花草的圖案,我很喜歡,不禁在心中嘆息:「好可惜!」但是想到剛剛的那些蛤蜊,我沒敢說出口。
然而之後根本無暇顧及那張涼被和那些蛤蜊,我也沒辦法繼續讀《明星》雜誌和食譜了,因為火勢逐漸逼近了。
空襲———
不知道這個詞是誰決定的,的確是來自空中的襲擊。通紅一片的天空中飛來黑色的B29戰鬥機。當時還不流行怪獸的說法,來來回回盤旋的戰鬥機看起來就像巨大的飛鳥一樣。
門口的馬路上有許多拉著滿載家當的拖車、扶老攜幼的逃難人群。隨著火勢逐漸加強,有些人甚至得沿路拋棄行李。人群經過之後,留下的一輛三輪車上,孤零零地坐著一位被家人拋棄的老婆婆。父親走向前時,看見她默默地流淚。
漫天火焰中傳來陣陣的狗吠。
儘管政府規定要將飼養的狗交出去,還是有人家偷偷地養。大概是來不及帶著逃跑,狗還被拴在房子裡。不久之後,淒慘不似狗吠的野獸嚎叫也停止了。
隨著火勢的延燒,颳起了大風,四處飛起了明信片大小的火花。空氣十分燥熱,一呼吸,鼻子和喉嚨便灼熱難耐。用現在的說法形容,就像是洗三溫暖一樣。
乾燥的籬笆一遇火,像過街老鼠一樣迅速四處竄燒。我一邊用泡過水的滅火拍撲滅火苗,同時還要察看家裡有沒有發生任何狀況。
「沒關係,妳就直接穿著鞋子進去!」父親大聲指示。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著鞋子走在榻榻米上。
我心裡想著:說不定我就會這麼死去了,卻又難掩穿鞋踩在榻榻米上的新鮮感。
這種時候,似乎女人總是比男人要看得開。父親自己雖然那麼說,卻還踮著腳步,走得很不自在。母親則是不知在想些什麼,居然在她最喜歡的松葉圖樣大島織和服上套著縮口長褲,腳下不是穿著平常穿的運動鞋而是父親的馬皮靴,大搖大擺地在屋子裡來回穿梭。或許母親的心情和我一樣。
就在三面火勢熊熊,心想人生到此為止的時候,不知為什麼風向忽地一轉,到了白天一看,整條街上就只有我們家附近奇蹟似地沒有燒成灰燼。我一臉的煙灰,連眉毛都給燒掉了。
那輛三輪車的主人回來了。正當父親抓著拋棄母親逃跑的兒子痛揍一頓時,弟弟和妹妹也回到家了。
彼此都是大難不死逃過一劫,照理說應該是場面感人的親子重逢好戲,我卻一點印象都沒有。唯一記得的是,弟弟和妹妹把急救袋的乾糧全部吃光了。他們聽到我們家附近全部陷入火海,心想不會被父親責怪就放心地大吃。
事後妹妹還表示,當時哪有身為孤兒的悲痛,而是很高興能吃乾糧填飽肚子。
接下來的戰況更激烈,聽說會有地毯式的攻擊,於是父親提議:「照這樣子下去,我們家肯定難以倖免,不如把剩下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吃掉再死吧!」
母親便將收藏的白米拿出來煮一大鍋飯。我挖出埋在庭院裡的地瓜,用之前藏起來的麵粉和麻油作成油炸地瓜片。對於沒有特殊黑市管道的老百姓而言,我們家這一頓可說是驚世駭俗的大餐了。
經過昨晚的折騰,榻榻米上滿是泥印。我們在上面鋪了塊布,一家五口髒得像是泥人,圍坐成一圈吃飯。周遭瀰漫著昨晚火燒之後的餘燼煙塵。
我們家隔壁是間外科醫院,不斷有受傷的人被送進去,也有的傷患在醫院中嚥下最後一口氣。想到這些鄰居們的遭遇,我們家竟在光天化日下油炸美食享用,實在是太放肆了。然而我想父親這麼做也有他不得不所以然的必要吧。
母親變得很愛笑,一向擺著臭臉愛罵人的父親也顯得很親切,不斷招呼我們:「多吃一點嘛,應該還吃得下吧?」
飽腹之後,我們一家五口像是河邊賣的鮪魚一樣,一字排開地睡起了午覺。
看見榻榻米的接縫塞滿污泥,藺草也斷裂起了毛邊,母親偷偷起床想拿抹布清理時,父親輕聲制止她,「別打掃了,妳也睡吧。」
我似乎看見父親正在哭泣。
父親一定很自責身為家長卻讓家中被自己的鞋子弄髒、讓尚未成年的孩子們將因飢餓而死,也一定很遺憾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現狀。
或許他也想起了配合學童疏散政策被送到甲府的二妹吧。他是覺得至少家中還有一人獲救也算萬幸呢?還是後悔將二妹送出去,既然要死也該全家人死在一起?
屋子的角落,我前一天挖到的蛤蜊散落在地上,支離破碎地被曬乾了。
戰爭。
家人。
每當這兩個名詞連在一起時,腦海中便自然浮現那一天我們家淒慘而又滑稽的最後午餐,餐桌上有著油炸地瓜片。
內容有些前後倒置了。接下來要說的是我小學三年級時生了一場大病,病名是肺門淋巴腺炎,算是一種兒童肺結核的初期症狀。
知道病名的那一天起,父親便開始戒菸。
我必須長期住院,而且是住在有山有海的地區療養。
「又不是什麼貴族千金……」有的親友甚至在背後說些有的沒的。
家裡為了我的醫藥費,連原本存來買房子的錢都拿出來用了。
父親的戒菸一直持續到我回到學校上課,共維持了兩百八十天。
那時前往廣尾的日赤醫院看病時,母親常常會帶我去吃鰻魚飯。那是一家位於醫院旁邊的小店,不知為什麼客人總是只有我們兩個。
我和母親面對面坐在角落的位置後,她便會點一人份的鰻魚飯,有時還會加點烤魚肝。鰻魚是母親最愛吃的食物,但她每次都會說些「媽媽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我不喜歡油膩的東西」等不同的藉口要我獨享。換句話說,當時家裡的經濟是不容許兩個人都點鰻魚飯享用的吧。
父親領著保險公司微薄的薪水卻十分愛打腫臉充胖子,母親不但得扮演親友口中懂得人情事故的大方媳婦,家中還有四個正值成長期的小孩子要養。就連這一碗鰻魚飯肯定也是母親幫別人做女紅存下來的私房錢買的。每次離開醫院跟著母親的腳步往賣鰻魚飯的小店走去,我就覺得心情十分沉重。
鰻魚也是我愛吃的食物。雖說當時我只有小學三年級,但從小說中也隱約知道肺病是種什麼樣的疾病。我認為這樣的病就算當下治好了,長大以後還是可能復發,然後整個人會變瘦,吐血而死。
我有種自己彷彿變成美人一樣的感覺。鰻魚固然美味,但是得了肺病卻更淒美悲涼。
背著祖母和弟弟、妹妹們,一個人享用美食,雖然高興卻也感到內疚。
在這家賣鰻魚飯的小店裡,我學會了再怎麼可口的食物,如果心情不好也一樣吃不出好滋味;相反地我也學到了儘管情緒不對,美食終究是美食。不管怎麼說,我的的確確是在這裡體會到除了食物的滋味,人生也別有另一番況味。
直到今天,如果走進充滿古趣的麵店,看見店裡有面鏡子時,我就會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鏡子中母親一邊攏著暗紅色披肩的領口,同時留心盡量不要看著我吃鰻魚飯。在她前面坐著一個清瘦、眼睛很大的少女,水手制服外搭著一件灰紅條紋交織的厚呢外套,那就是我。母親當年不過三十出頭,擁有一頭濃密的秀髮,兩頰豐滿的臉龐,模樣神似現在的小妹。昔日黃色的電燈泡改成亮白的日光燈,儘管我期待在鏡中看見神似我們當年的母女,然而碰巧走進來的親子客人卻顯得表情木然。
不知是拜母親的鰻魚飯之賜,還是父親戒菸的功德,我的肺病至今都沒有復發過。
自從吃過那一頓破釜沉舟的最後午餐後,連空襲的B29戰鬥機也將目標從東京轉向其他中、小都市,讓我們逃過了生命的威脅。
我一直是個嘴饞的人,也自詡比一般人更常有機會享受到美食,可是屈指細數心目中印象最深的吃飯記憶時,首先想到的就是東京大空襲隔天的最後午餐,以及懷著沉重心情享用的鰻魚飯。看來我還是擺脫不掉天生的貧賤性格,真是可笑!
爾後也曾有過好幾次覺得「真好吃」、「真幸福」的美食經驗。當時固然刻骨銘心,但之後驚豔的感覺便融化了,最後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像釣針上的回鉤一樣,快樂收穫之餘伴隨著甘中帶苦的淚水鹹味。這兩頓生死攸關的吃飯往事,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之中。
〈吃飯〉其實我不太習慣走「行人天堂」(註)。都說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快車道上了,如果還在人行道上散步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可是偏偏我又覺得走在大馬路上不是很安心。難得有機會可以走在大馬路,總覺得能走時不走好像有些對不起自己,但儘管這麼想,兩隻腳卻因為長年累積的慣性,搞得心裡很不舒坦。這種心情就像是參加不拘禮數的宴會一樣。十年前我還任職於出版社時,往往在一年一度的忘年會之後會有續攤。參加的人不分職位高低,管你是總經理還是小職員,在宴會中大家都能暢所欲言。被批評的人也不能記恨,所有人盡興地抒發一年來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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