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在這座城市,都有他自己的故事。
飛越慾望城市的夜晚,為讀者講「關鍵字:台北」的故事!
當代散文家王盛弘,繼以符號書寫歐洲行旅,廣受讀者與評論界讚譽有加的《慢慢走》之後,最新力作將飛越慾望城市的夜晚,為讀者講關鍵字為「台北」的故事。
作者自剖年少輕狂,兩個男子之間的情感在都會中如何流轉?
〈夜遊神〉有湊不成雙的影子,〈空號〉有肥皂劇般的驟然失聯的真實人生情節,〈經過了他〉是一段讓人心碎的初戀……,每一篇文章展演一段深刻的故事,記錄城市生活的一個片段,同時屬於心靈與肉體,精神與感官。
〈花盆種貓〉寫網路戀情,〈夜間飛行〉裡一個記掛著純愛的青年卻一步步陷溺於慾望的深淵,作者直視人性的陰暗與愛慾,下筆大膽並且剖析深刻地寫出這個時代,具備純文學質感的同志之聲。
第二輯是台北的市井生活。〈德惠街女人〉裡那些面貌鮮明的女人個個都藏著一個自己的人生故事,〈我的草木們〉寫男性必經的兵役之路,〈感謝阿Q〉看一個受挫的都市人如何安慰自己……
作者來自彰化,住在台北二十載,愛與慾望裡浮沉,以文學救贖,記下一個個屬於這個時代的台北故事。
作者簡介:
王盛弘,1970年出生於彰化農家。性好文學、藝術與植物,愛好觀察社會萬象,有興趣探索大自然奧秘,賦予並結合人文意義,也喜好旅遊。2001年歐洲自助旅行返國後以此經驗書寫,完成《慢慢走》,為「三稜鏡」三部曲之一,深獲文學界與讀者賞識,南方朔稱譽:「我不吝惜對這本書的推崇,是因為不能吝惜!」「三稜鏡」同心圓一般自外圍而核心,寫歐遊見聞與感思、台北心路與履歷,以及十七歲出門遠行前的家鄉童少時光;《關鍵字:台北》為第二部曲,遊走於228紀念公園、建國花市、陽明山溫泉、永康街、德惠街、外雙溪、東區、淡水、平溪、夜店、健身房等所在,立下一座座文學地標,文章輯結出書前即廣為收入各種選集。創作上鍾情散文,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國科會科普散文獎、時報文學獎、臺北文學寫作年金、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梁實秋文學獎等近二十個獎項,著有《帶我去吧,月光》、《一隻男人》、《桃花盛開》等散文集。長期於媒體服務,曾獲報紙副刊編輯金鼎獎。出沒於中時部落格「靠邊走」:http://blog.chinatimes.com/ess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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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名家白先勇推薦、文學評論家張瑞芬撰序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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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有鬼
一進入十二月,我們,便都帶著逐漸發酵的心情,鬼們等待七月鬼門開一般,等待這個晚上的到來。在這個晚上,人們,如軟木塞突然爆開,碰!地一聲,香檳泡沫急不可待湧流而出,人們離開自己的窩巢,集聚到一個個可以讓自己的呼聲喊聲叫聲笑聲,得到旁人不計代價的聲援的地方;在這個晚上,人們計算著燭光、花朵、卡片、大餐、吻、愛撫與插入,所能誘發浪漫的刻度,用以為挽留離去的眼神,或催化情愛的芽眼。
我們,愛情的芽眼剛剛冒出頭,甫落地的嬰幼身上還留著母體的抗體一般,抵禦情愛裡種種過敏原。那時候,經濟尚未泡沫化,景氣指標還高掛在藍綠燈之間,中小企業沒有一家家倒閉,失業率從來也上不了媒體版面。那時候,十二月一到,一棵棵競爭高度和華麗的聖誕樹,便在城市一個個角落樹起,每在夜裡,一閃、一閃、亮晶晶。
聖誕樹下拍一張快照,只是暖身,我們,我和伊,有更浪漫的企圖,我們決定洗溫泉去,在平安夜。
平安夜裡,我們躋身在日常荒涼如鬼域的山路上,準備洗溫泉去。兩條車陣如蟻走的路線僵持於山路,其中一隊,車尾巴頂著車頭下坡,另一隊,我們雜在其間,車頭銜著車尾巴,慢緩如龜,逆著城市燈火更往深山裡去。車裡,響著,很輕地,怕吵醒了伊(伊斜倚往駕駛座,借我的一副肩膀安眠),很輕地響著整座城市同一個節奏的R&B,周杰倫在囫圇吞吐著歌詞:再也沒有純白的靈魂,自人類墮落為半獸人,我開始使用第一人稱,記錄眼前所有的發生──
你看(我拍拍你的頸項,那裡有光線孵出薄薄金色毫毛),前路怎麼會有一條如椽巨蛇橫在那裡?牠嘶嘶吐著舌信,七吋以上立起,眼如可以收攝魂靈的水晶球,牠左擺牠右晃牠直往我們進逼而來(你怕嗎?),牠猛一躍趴到前窗,鱗足在玻璃上盤旋,響音沙沙使我們寧願自己早已失聰(你怕嗎?),牠口大開炫耀兩隻利牙,口涎收束不住直望下滴淌(你怕嗎?快,快闔上你的眼,)
鱗甲逐漸變得光滑,生出琥珀色細密短毛,上有黑色斑紋,利牙倒豎成一雙耳朵,臉拉長,鬍髭長出,四條腿,有尾巴,身如弓,跨馬步,牙如匕首,爪如利刃,牠,往前一撲(躲進我懷裡吧,那裡有我為你預備一個小宇宙,有花香和甜蜜,巴哈為你演奏大鍵琴協奏曲),牠往前一撲,嘴巴大張露出森森堅冰般利牙,「虎」地一聲,牠往前一撲,玻璃窗上一個巨響,(你怕嗎?我怕,我也怕,可是我不能怕,我不怕你也不要怕,那些在我們眼前虛張聲勢的,只要我們心裡不怕,便都只是空中塵灰上的投影,大衛魔術移山倒海的一個把戲),牠往前一撲,爪子攀抓不住,癱成一片軟肉,便往下掉落。
虎的斑紋逐漸褪去,你看,快張眼看,現出一片天堂的白色,眼珠子轉成翡翠綠,額上冒出錐角,牠達達踩著腳步,在窗前徘徊,我搖下車窗,讓牠探頭進來,牠卻瞬地眼中冒出一團綠火莫非起了一時的歹念,我身體往內緊縮,難道這隻獨角獸也是蛇和虎的同一夥,都是僵道德與死倫理的代言獸?還好,還好,綠火只有一閃,隨即熄滅,眼中又現出了友善,我的手背牠舔舔,你的額頭牠舔舔,給了祝福,給了護身符。
當此時,天空中大概在馬槽大橋的方向,開出第一朵花火,很近,幾乎逼到眼睫毛前一般,上一朵熄滅同時,下一朵開出,車陣裡有人將車燈熄去,把燦爛讓給天空,第二輛,第三輛,很快地,所有車燈都熄滅,車頭金屬上一會兒亮著紅色一會兒黃色一會兒綠色藍色金色紫色。不只有花火,音樂自遠處傳來,前導一個騎單輪車男人從山坡上現身,他手上還在交替丟著火把玩,接著就是一個隊伍了,一車子的跑馬燈閃啊閃,大象上坐一名馴獸師,他揮動長鞭當作指令,獅子滾著鐵球前進,猴子在盪鞦韆,超過一百八十度的大旋轉,每一次都引起準備上山和下山的遊客驚呼。現在,他們,包括我和伊,都下了車子,站到山路上了。
我拉著伊,直奔旋轉木馬。如果有所謂的幸福要件,旋轉木馬在前,星空在後,仙女棒在下,花火在上,音樂遠颺直達天聽,我和我的伊在人間,便是長久以來我所構織的一個童話般的場景,我曾在愛丁堡古堡下西王子公園、巴黎鐵塔前塞納河畔,看著那一上一下一圈轉過一圈的旋轉木馬,躍躍欲試而終究放棄,因為,身邊少了一個伊。現在,伊就在我懷裡,我們緊靠,相互交換體溫,寄生樹一般,我寄生於伊伊寄生於我。
冷不防地,伊轉頭在我頰上啄了一下。伊有話要說。噓,不要說出口,我知你將說些什麼,那也是我想對你說的,但是不要出口,不要讓它如幼雛給善欺生的獸啣了去,不要讓它成為人們指控的呈堂言證。…………
夜間飛行
轟趴走光 內褲男跳樓身亡
──200×.×.×《聯合報》A9社會話題版
1
浴室木門伊歪一聲打開,暈黃燈泡光穿透迷濛水霧,渲染得一整個房間像籠在肉色月光下,他從白色蒸騰水汽中出現,赤身裸體,拿一條天青色毛巾擦頭髮,嘴中隨著音響哼著沒時間我沒時間一瞬間來到夏天單身的地平線又轉了一圈晴天終於……
跨過濕地板,他拉開衣櫥,就站在大敞衣櫥前,從右到左再從左到右張望一回,終於伸手挑出一件水藍色短袖襯衫,在鏡子前穿上;扣子還沒開始扣,他便轉移了注意,掂了掂胸肌,又抓抓腰腹,接著,學那健美先生在舞台上裝腔作勢,上臂、胸部、臀部,一一檢查著身上肌肉。他嘩地一下把襯衫脫去,手掌在大腿摩擦兩下拭去水汽,隨即撲倒在地,做起掌上壓,做到約十幾二十個時,便與音響裡的歌聲取得了諧調。
慢慢地他的呼吸開始有點兒急促,同時感覺到胸肌在漲大在漲大一直在漲大,這樣的感覺支撐著他做到第一百個,即時趕在胸腔爆炸之前停下動作。
胸部浮泛紅暈,一顆顆水珠不住長出,自浴室氤氳而出的燈光更為兩片胸肌打出刀一般陰影,他看在眼中,嘴角略微一揚。臉上那逐漸鬆垂的肌肉,表情一動,便有兩抓魚尾巴等在那裡,他故意忽略了過去。
他又將水藍色襯衫拿到手中,遲疑半晌,扔回床上,打開衣櫥,這次看中的是一件Esprit白色T恤,合身,很能夠誇張他的胸部線條。
白色T恤、卡其色即膝牛仔樣式褲子,他配了一條Georg Jensen銀鍊子戴上,又用化妝棉搵了搵化妝水搽起臉來,那些妖裡妖氣的姊妹們是這樣教他的:來來來,蜜雪兒,跟我這樣做──同方向、由內而外、由下而上,否則會有反效果喔。他扁扁嘴巴回話:叫我邁可,M-I-C-H-A-E-L,什麼蜜雪兒嘛。接著他壓了兩下髮膠,往頭上一抹,徒手撥弄一番,短髮根根豎起。
鏡子裡的,分明是個二十出頭小夥子嘛,他曖昧笑了一笑,兩泡眼袋像兩個下墜球在鏡子裡隱隱成形。
他剛轉身帶上門,又馬上回轉來,拿三宅一生「一生之水」在手腕內側噴了一噴,兩手腕交相揉摩一番,空氣中像孢子囊炸開一般爆出一股清甜,隨即他轉身準備離去,左膝卻撞著了門板,隨便揉兩下,嘴中亂哼著,沒時間我沒時間一瞬間來到夏天……
今天星期五。
星期五是他的pub之夜。
2
每個星期五,他泡在pub一整夜,往往舞跳得內外兩件衣服擰得出汗水來,出pub前,他便關到廁所去,從背包掏出乾爽衣服換上,一時周身輕軟得像洗了個熱水澡,才搭上計程車回家。
隔天早上九點鐘,鬧鐘又電擊棒似地將他喚醒,總會有一陣心悸,使他躺床上微微喘息不能起身,或許還會在不知覺中又睡了過去。當他再度醒來,他啊了一聲有點兒懊惱,急急跳下床,先做上百來下掌上壓,再進浴室擎起蓮蓬頭,冷水直沖而下像當頭棒喝。接著他收拾書本,每天安排三個課目,自冰箱拿一撮枸杞子、一撮參鬚,統統投到水壺裡,連同書本擺進背包,再戴上他的深度近視眼鏡,搭公車到圖書館K書去。
午餐在圖書館附近小食攤解決,吃來吃去,也就是咖哩飯、涼拌麵,涼拌麵、咖哩飯,回圖書館趴桌上小睡片刻後,他拿起中西藝術史、中西文化史或美學史,繼續看下去。下午四五點鐘,買來兩枚紅豆餅,就坐在圖書館旁公園裡,細細咬嚼起來,鄰近婦人帶著他們的孩子,女人三三五五邊撿菜邊聊天,小孩嘰嘰亂叫吵得人寧願沒有長耳朵。吃完了,再回圖書館去。約莫六點鐘,他才將書本塞進背包回家。
晚上也沒閒著,自從離開廣告公司後,決定準備考研究所,一時沒有收入,只能在家接些case糊口。他做事頂認真,直像將雙眼當成了嘴巴,要把電腦螢幕上的花樣一概吞進去咀嚼消化一番。
工作往往沒有銜接上,他有時到附近泳池游泳,三十出頭的人了,總得想方設法挽留青春的腳步,否則再過幾年,地心引力便要宣布獲得全盤的勝利。
「舞棍」渾名是大學同學封的。
會迷上跳舞,倒是他沒想過的事。那時剛考上大學,從南部鄉下來到台北,班上男同學十個倒有七八個也都像他一樣來自中南部,土土野野像種田阿哥,女同學則多是本地人,塗胭脂搽粉都很在行;學校盛行迎新舞會,剛開學,中美堂一個星期總有三兩天樂聲喧騰,他待在宿舍裡看他的《米蓋朗基羅傳》,室友一個個發情的小公雞似地出門去,他並不覺得這些與自己有什麼干係。
一日,警衛室傳來廣播外找,他啪噠啪噠下樓去,原來是女同學林麗和學長盧俊雄一同來拘他,林麗張著兩瓣紅艷艷的唇說:「晚上是我們自己系上的迎新舞會,你怎麼可以不去?」學長倒是和善:「去看看,不想跳也沒關係。」說時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他臉一燒,傻傻地一笑,林麗推搡著他的身軀:「走吧。」
他把冷板凳窩得發燙,林麗每一會兒便在舞池子裡朝他大力招揮,都讓他給搖頭拒絕了,後來她來到他跟前:「你木頭人啊?」說著硬把他給拉進舞池子裡,逕自在他面前歌歌歌地笑著跳著,看得他侷促不安、臉頰發燙,林麗湊近他耳朵邊:「你臉紅的樣子好好玩啊。」歌歌歌笑開來,更讓他兩隻腳兩隻手不知道怎麼動作了,便藉口上洗手間,把她給拋下。
當他自洗手間出來,準備離去時,給盧俊雄撞見了:「學弟,要走啦?」他點點頭,盧俊雄說:「再待一會兒,等一下跳恰恰,很好玩的。」他囁嚅了:「可是──我──不會跳──」盧俊雄有無限溫柔:「沒關係,我教你。」
盧俊雄一忽兒站在他身旁教他步伐,左點、右點、快滑步,一忽兒站在他對面與他配搭,恰、恰、恰恰恰,幾度他想放棄,盧俊雄卻說:「不急,哪有人馬上就會的。」
恰、恰、恰恰恰,他遂也逐漸跟上了節奏,恰、恰、恰恰恰,一直到幾位學姊潮浪一般來到把盧俊雄給擁走了,他停下腳步站在原地,耳中響著盧俊雄臨走時對他說的「你跳得很好喔」,竟有一種悵惘在心中織起了羅網。
比較起稍後,這樣的悵惘算什麼呢……
一個午後他在系圖,看報紙,無住屋團結組織送母子蝸牛給行政院院長,阿根廷安地斯山腳下發現最早的恐龍化石……工讀生右手支頤,耷拉著頭,看來是睡著了;除了他,圖書館裡還有林麗和另一名女同學:「怎樣,你跟學長發展到什麼程度了?」他心裡猛一震顫,一抬頭,卻與林麗的眼光對上,似乎不懷好意,林麗回過頭去,對著那名女同學吃吃笑著,女同學又問:「你們──」林麗好神祕笑著,女同學提高了音調卻又壓在喉嚨裡不讓它衝出:「真有你的──」
他眼睛看著報紙,耳朵卻確認了「那個學長」就是盧俊雄,一時全身竟微微抖顫起來。但他未動聲色,報紙一頁一頁,一頁又一頁翻下去看下去……
過兩天到了周末晚上,室友臨出門時隨口問他要不要跳舞去,他點了點頭,室友把將關上的木門打開後,回過頭來,咦了一聲:「咦──開竅啦!」
就在和平東路Spin的舞池子裡,他仗著剛下肚的酒精,暴雨狂風一般,放肆扭動,放肆伸肢展臂。後來,耳朵裡只有音樂和自己的喘息聲;後來,連音樂也沒有了,喘息也沒有了;恰恰沒有了,盧俊雄沒有了,他自己也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室友問他:「你沒事吧。」他搖搖頭,躲進廁所,坐在馬桶蓋上,眼淚終於掉下來,一滴,一滴。
就這樣,他嘗到了跳舞的好處,沉迷於自己的節奏裡,不與人配搭,同學都說:「你啊,簡直人格分裂,一跳起舞來,像是個瘋子。」有次颱風過後,他難得地和幾名同學一起到桃園石門水庫看洩洪,看著看著,一個男同學手搭他脖子上,對他說:「這像不像你啊?」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3
他站在舞池子邊,手裡握一瓶礦泉水,習慣性地不時喝上一口,自頭顱至腳底板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隨著舞曲輕輕晃動,雙眼迷迷濛濛望著池子裡,大賣場逢周年慶將不知裝了紙鈔沒的紅包撒下時人群攢動的景象突地冒出了腦海,他似有歹意揚了一揚嘴角,笑,或者不是。
放眼一堆面貌姣好男孩,個個都頗為孟浪地搖臀擺腰,關節不相連似地動作著,騷得好像一條條小水蛇。他放下礦泉水,挑了個比較不那樣擁擠的角落,也下到池子裡去。
場邊圍觀就當是熱身,下到舞池裡的他立刻擺動起身體,嘴中隨樂曲唱著。不,不是唱,根本就是用喊的,把喉嚨搞啞那種喊法。
一對小情侶扭股糖似地搖啊搖搖啊搖朝他身邊靠,他閃了一下往另一個空隙插去;又擠來兩個頭髮濕成一條一條的胖子,汗水揮到他身上,野生的獸爭地盤似地頗有侵略性,他又讓到另一個比較寬疏角落去。他常想,這個社會對單身漢畢竟不公平,兩個人就能圍起一個私領域,把其他人摒拒在外;單身的人,則只有四面楚歌的分兒了。
突然,眼角閃過一個身影,是個相當白淨溫柔的男孩,他的胸腔給由內而外擊撞了一下,楞了有那麼一瞬,那莫不是盧俊雄?但也就只有那一瞬間,他又恢復了動作,以至於旁人根本無從察覺他內心的轉折。他意識到,就算盧俊雄會在這裡出現,也已經和他一樣,是個三十好幾的中年男人了,哪能夠還是當年教他跳恰恰的那一副嫩相。……
盧俊雄一張本來白皙的臉,吃他手上兩掛舊書重量,泛滿了紅暈,額上一顆顆汗珠等著落下來:迎新舞會後第一個星期六,盧俊雄又到宿舍找他:「學弟,這些書我用不到了,你翻翻,有需要的就拿去吧。」
他翻來翻去,最後只拿了簡體字版《美學史》上下兩卷:「其餘的,學姊都給過我或我自己買了。」盧俊雄喔了一聲,他看出學長似乎有一點失望,幫忙又把書綑好:「學長,我幫你拿回去吧。」
就這樣,兩人肩併著肩走出宿舍,走進那一條白千層夾道的小徑。正是十月花季,微風吹過,一樹樹小花飄得一路上白紛紛。
兩人相熟後,盧俊雄常到宿舍找他,相偕去西門町真善美看場電影,或是遼寧街吃牛肉麵。有時候回去得晚,舍監已經鎖門,他們便繞到宿舍後,那裡有一株彎腰駝背的莿桐,恰可以銜接到二樓,樹幹給踩得一片光滑,幾扇窗戶都讓人給破壞了,修一次壞一次,最後也就隨它去了。
盧俊雄彎下腰,十指交叉成一個平面,讓他墊腳,頗有默契地一踩一送間,他老錯覺自己飛了起來,拍翅,飛上了莿桐;進宿舍後,他招揮著手向盧俊雄道再見,看著盧俊雄轉身離去,踩過露濕草地,月光為草坪鋪陳一水溶溶的白光,盧俊雄身影也好像鑲上了一道光暈似的。
一直到盧俊雄翻過圍牆從視線消失,他才回房間去。
夜夢裡,闃黑一片中有光在遠方恆定不動,他向光源躡步靠近,愈來愈明亮,愈來愈巨大,終於黑暗被逼到死角,再無退路,只好隱形,任光坐大,鐘聲在遠方響起,張眼時看見太陽坐在窗櫺上。
在系圖聽到林麗和那名女同學對話後,他仔細想想,才感覺狐疑:為什麼同學問他是不是和學長很熟,他不假思索說是,盧俊雄卻老是要他有所保留?又為什麼他們愈要好,盧俊雄卻愈要避人耳目?……
天地都在旋動,舞曲一隻接一隻溶出溶入,有人上岸有人下水,舞池裡始終維持著滿溢的狀態,他已可感覺到內衣濕得貼住了前胸後背,汗水不斷從額上流淌,他不時用手揩拭,還是滲進了眼睛,一時酸澀得很不舒服,但是,但是他還沒有跳夠呢。
一個中年男人擁到他面前,試著配合他的動作;他正感為難時,樂聲趨緩,這是即將登場恰恰時間的序幕。杭州南路上地下室這家pub,每星期六凌晨一時三十分開始的恰恰舞曲,持續一個半小時,是當晚重頭戲。他趁著恰恰還未開始,給了那個中年男人一個歉然的微笑,退到一角,倚在矮桌上,擎起礦泉水,仰頭咕嚕咕嚕狠狠灌了幾口。
池子裡人群自動調整位置,成了兩兩相對又兩兩相背的一列列的隊形,輕輕踩著步伐與前後左右的人取諧調,一俟音樂轉強,便一前一後跳動起來。那個中年男人還在遠處瞧他,他沒搭理,揀了個角落,跟在一列人馬身後,恰、恰、恰恰恰,恰、恰、恰恰恰,一前一後裊動起來。他習慣窩在角落裡自得其樂,這樣讓他覺得自在。但是當他面前那對男人中的一個附在另一個耳邊嘰喳幾句而退出舞池後,落了單的青年卻站在他身前,急切地、殷勤地,配合他的腳步舞動,他也只得迎上前去,與這個陌生人配成了一對。
情況出乎想像的好,你一來我一往,我前進你後退,兩人竟配搭得挺有默契,不像過去他老是踩著人或被踩著了後鞋跟,狼狽得很。
眼前這個青年大概三十將近,中等身材,那張臉孔在這個孔雀開屏競艷似的場合裡,是顯得樸素了點,但他笑起來,一口齊垛垛潔白牙齒在雷射光束下閃啊閃,襯著兩片柔軟飽滿的紅唇,實在教人著迷,他們又搭配得那樣好,以至於後來雖然他的左膝微微感到痠疼,仍不願離去。
突然,白熾燈光大亮,音樂隨之闇啞,人聲窸窸窣窣中,青年向他湊近:「我叫歐文,你呢?」…………
有鬼一進入十二月,我們,便都帶著逐漸發酵的心情,鬼們等待七月鬼門開一般,等待這個晚上的到來。在這個晚上,人們,如軟木塞突然爆開,碰!地一聲,香檳泡沫急不可待湧流而出,人們離開自己的窩巢,集聚到一個個可以讓自己的呼聲喊聲叫聲笑聲,得到旁人不計代價的聲援的地方;在這個晚上,人們計算著燭光、花朵、卡片、大餐、吻、愛撫與插入,所能誘發浪漫的刻度,用以為挽留離去的眼神,或催化情愛的芽眼。我們,愛情的芽眼剛剛冒出頭,甫落地的嬰幼身上還留著母體的抗體一般,抵禦情愛裡種種過敏原。那時候,經濟尚未泡沫化,景氣指標...
目錄
序:張瑞芬(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
輯一:
◎夜遊神:眼前這一切,當時於我有如偵探小說裡謎底揭曉,或是清明上河圖捲軸在我眼前盡現,要到很後來我才知道,其實甫翻過序文,故事才剛剛要開始……
◎大規模的盛開:植物之於我,已經幻化成一個符號,前往愉悅、諧和、天人合一等正面能量的通關密碼……
◎有鬼:我所迷戀於你的,這肉體究竟占了多少?你所迷戀於我的,這肉體又究竟占多少?
◎空號:我們不進不退,徘徊在冷冷的冬天的台北街頭,徘徊在掌心裡的感情線與理智線之間,進退都有說不的理由……
◎經過了他:如果不是他也會是另一個人,在我生命裡扮演這樣一個角色,於那個晚上把我引領了進來,並陪我走過一小段路……
◎夕照:在這個城市,小樹要長成老樹、老樹要繼續老下去,有時候真得憑幾分運氣。每棵老樹都有自己的命運。老人也是……
◎天天鍛鍊:正因為沒能傳下基因,我促狹地想,所以有比別人更長的求偶期,而必須在肉體上保持警覺……
◎土撥鼠私語:能夠與你再度重逢,是因為北平衚衕裡一隻蝴蝶下的蠱?還是隨著南太平洋洋流飄來的迷魂香?
◎灰塵:也許灰塵的存在,有其更積極的意義,便是讓我在對它的一再擦拭中,一再地鑑照自己的本性……
◎借來的故事╱花盆種貓:不,我再不能也不願意以金屬線路當媒介去感受他;我,我要37℃的體溫、香水和汗水交融微微刺鼻的體味、微血管隱隱可見的皮肉……
◎借來的故事╱夜間飛行:讓記憶給綁架了,這一晚;記憶是握在手中不肯放的線,緊緊抓住了,青春這隻風箏就不至於飛丟?
◎借來的故事╱暗潮:除非站到一處較高較疏離的位置鳥瞰,否則身陷迷宮的自己,終究糾葛其中,只能盲目衝撞……
輯二:
◎Nature High:大學時室友問過我:「你想要跳到幾歲呢?」我答得頗不馴:「跳到死!」
◎我的草木們:而我選擇的,不是正面迎擊,卻是退到旁觀的位置,拒絕長大……
◎嚇死鼠:黑眼珠中我彷彿還看出了求饒和絕望,黑眼珠中我彷彿還看出了我的倒影,都已太遲,已都太遲,我替牠問,我本是鄉下老鼠,為什麼進城來?
◎德惠街女人:雖說青春無敵,溫柔鄉裡賣的,畢竟還是溫柔……
◎哈,哈日風:看看宮澤理惠拎著一把如柴瘦骨走金馬獎星光大道時,迷死多少人……
◎綠意東區:人和自然的關係隨著環境遷變而不斷遞嬗,「自然」區塊正在逐漸挪移,這是連一隻老鷹也不得不適應的……
◎浮生:如果在台北,一個旅人,他的眼光該望向哪裡?
◎飛起來了:告訴我,這十年要你用一句話形容,你怎麼說?
◎想像飛行:輕輕將眼睛闔上,想像你是一隻小鳥,準備要飛起來了……
◎穿錯一雙鞋:爺爺說,囡仔人,想恁多,我看你是呷飽太閒;煩惱,你大漢後還怕沒有能煩惱的嗎?
◎感謝阿Q:那年四月,這座城市像患了精神官能症,強迫著以雨水刷洗身上每一個細節,不斷重複又重複……
◎代跋/老房子:我用文字為自己砌造一座護城河,圈地,自立為國王;不是我驅遣文字,是文字定義我建構我……
◎關於作者
◎發表索引
◎重要評論、介紹索引
序:張瑞芬(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
輯一:
◎夜遊神:眼前這一切,當時於我有如偵探小說裡謎底揭曉,或是清明上河圖捲軸在我眼前盡現,要到很後來我才知道,其實甫翻過序文,故事才剛剛要開始……
◎大規模的盛開:植物之於我,已經幻化成一個符號,前往愉悅、諧和、天人合一等正面能量的通關密碼……
◎有鬼:我所迷戀於你的,這肉體究竟占了多少?你所迷戀於我的,這肉體又究竟占多少?
◎空號:我們不進不退,徘徊在冷冷的冬天的台北街頭,徘徊在掌心裡的感情線與理智線之間,進退都有說不的理由……
◎經過了他:如果不是他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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