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讓靈魂出血的禁忌故事!
我的龐大繁重的地下愛情工程已經挖了兩百五十多米了,再有十幾米,到程天青家那半畝地的空閒後院下,我就該挖地下房屋了(真正的洞房喲),人身肉體急不可耐時,就可以和紅梅到那洞房夫妻了,可以放心大膽地在那雲山霧雨了,可以彼此赤裸裸,不帶一絲針線地在那洞房行著事兒說笑和商議革命和工作的事宜了……
作者簡介:
閻連科一九五八年生,河南省嵩縣田湖鎮人。一九七八年入伍,一九八五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一九九一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二○○四年十月,由解放軍二炮創作室調任為北京作家協會專業作家。現為中國人民大學客座教授。一九七八年開始寫作,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風雅頌》,小說集《年月日》、《耙耬天歌》等十餘部,另有《閻連科文集》五卷。曾獲第一、二屆魯迅文學獎,以《受活》獲第三屆老舍文學獎,並先後獲其他全國、全軍性文學獎二十多項,其作品也曾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出版。
章節試閱
第一章 邂逅革命
1.以革命的名義
等我死過之後,安靜下來,我會重新思考我的一生,言論、行為和我行走的姿勢及對那雞屎狗糞的愛的破解。那兒是一片溫柔之鄉,是思考的上好去處。思考在那兒如柳絮飄落樣輕柔美麗,燦若桃花。可眼下,他們以革命的名義,已經把執行槍決的槍口對準了我和紅梅的後腦。死亡卡住了我思考的咽喉,我只能雄赳赳,赴刑場,迎著槍彈去;氣昂昂,笑生死,跨過陰陽橋。臨刑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無所愁。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自應酬。革命必須這樣,拋頭顱,東征西戰筋骨斷;灑熱血,粉身碎骨也心甘。三天之後,或者一周之後,我和紅梅將在那片山坡下、河道邊的鄉村刑場,同戴一副手銬,同跪一個坑沿,同赴溫柔之鄉。時間於我們已經很少,像上甘嶺的水壺中最後的水滴,粒粒晶瑩,滴滴珍貴。我生命的那把火炬即將熄滅,它曾經燎原過山河與大地,小溪與溝壑。燃燒了空氣和森林,流水和女人,動物和石頭,青草和腳步,莊稼和男人,季節和街道,還有女人的子宮,女人的頭髮,女人的唇目和女人的衣物。一江春水西流去,東風西風鏖戰急。娘哦娘,兒死後讓兒的墳墓向東方,使兒能看見集鎮與程崗。
2.痛說革命家史
讓我也痛說一段革命家史吧----
一九四二年臘月,耙耬山脈間的程崗鎮在一夜狗吠之後,日本人從村頭歡笑而過,因此就少了男人,多了寡婦。我爹死了,我降生了。那一夜血雨腥風稠,白骨鱗鱗厚。我爹出門去喚接生婆,到鎮口上日本人把剌刀捅進他的肚子裡,旋即腸子就瀑布一樣流出來,火辣辣把鬼子的刺刀纏繞著,血腥腥把祖國的土地彌漫著,紅旺旺將民族的仇恨燃燒著……
同志啊,親愛的同志!我們曾經都是紅彤彤的革命者,曾經都是同一戰壕中的抵抗者,你們能不能不打斷我的話?我以中國共產黨黨員的偉大身分求你們不要打斷我的話,讓我敞開來痛痛快快說一段家史吧。
叫我說我就只能這樣說。我必須這樣說。這樣說我才能從一團亂麻中理出一個頭兒來……龍生龍,我是革命一條根,鳳生鳳,自然我苗正根又紅,自幼革命力無窮。我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陽光雨露哺育我長大。一九六四年,我二十二周歲,繼承先烈遺志,參軍到了部隊。我所在的部隊是基建工程兵,挖山洞,穿山鑽谷;修鐵路,風來雨去;樹雄心戰天鬥地,立壯志繪我河山。三年中我隨部隊跨越了三省九縣,四次榮立三等功,五次連嘉獎,六次營嘉獎。嘉獎證書把我的檔案塞得滿滿當當,光芒四射,連一口污氣都吹不到裡邊去。解放軍是所大學校。我本來是營、連培養的幹部苗子呢,要提幹我如今就是營長或者副營長,就不會讓你們把判決我和紅梅的布告貼滿程崗鎮。我知道新延安般的紅色程崗那大街小巷、牆上樹上,井台和磨房,有人的地方就有我倆的死刑布告書。布告書像冥錢一樣漫天飛舞雪飄飄,瑟瑟作響淚遍地。
天呀天,這真是開玩笑!
地呀地,天大地大的玩笑哩!
我一點都沒想到,日頭果真會從西邊D咚一下走出來。要想到我無論如何會留在部隊上。本來八○九一一部隊也要調我的。偉大的一九六七年,我們部隊在你來之湖,我來之海,大家走到一起來,一個目標一條心,實現共產主義創未來的團結緊張中,轟轟隆隆一下解散了,有一部分縮編到了八○九一一,可是我卻要求復員了。指導員說,高愛軍,你到八○九一一部隊照樣能提幹。我說我要回家鬧革命。我在部隊幹夠了,連續四年鑽山溝,放山炮,修的鐵路從這個省伸到那個省,可我們每次換防都是徒步急行軍。有一次修偉大、雄偉的國防備戰鐵路時,我在一條山溝鑽了一年八個月。一年八個月沒有見過老百姓。一年八個月沒有去過鄉鎮趕過集。一年八個月沒有聞過女人的味,部隊從那條溝裡出來時,碰到一支結婚的隊伍從面前開過去,全連官兵齊刷刷地立下來,每個人的目光都劈劈啪啪響。新嫁娘的漂亮光芒萬丈照千里,霞光萬道映宇宙。她身上粉紅的香味毒氣一樣把部隊打垮了。到目的地後指導員和連長讓大家逮捕靈魂找問題,囚禁思想鬧革命。半個月的心靈整頓,最後人人內心都脆白成了能做最新最美圖畫的一張紙。我就是在心成紙的時候決定復員的。我在部隊待夠了。我要回家革命了。做人要做什麼樣的人?要做誠實的人。實在說,我也有些想我的媳婦了。連那樣不配我想的婆娘我都想她了。不消說,這是部隊獨特統一、步伐整齊的革命生涯創作的生活悲喜劇。我媳婦名叫程桂枝。桂枝雖然封建又傳統,可她是女人,有一柱女人身,有一張女人臉,身上臉上黑裡透紅和用舊的毛主席語錄的書皮一個色;中等個,胖身子,走路時屁股一跳一躍,似乎那兒的臃肉每天都要求翻身得解放,鬥爭著想到一片藍天下。你們誰要早些熟悉程崗鎮,你們誰就認識我媳婦。我媳婦她爹是解放後新中國的第一任村支書。因為他是村支書我才娶他閨女桂枝的。入伍前桂枝給我生了一個男孩娃。入伍後的第二年,桂枝又去豫鄂相交的某某山地探了親。那時候,我們部隊在二號峰下挖山洞(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做備戰禦敵用。有一天,我正在洞裡推石碴,一個新兵揮著十字鎬兒衝進洞裡喚:「高愛軍----外邊有個和水缸一樣的女人找你哪---」我朝那個兵身上踢一腳,說:「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那兵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那女人說你是她的男人哩。」
我轟隆一怔,嘩嘩啦啦朝洞外走過去。
洞外的女人果然就是我的媳婦程桂枝。
夜間我就和桂枝睡在連隊的接待室。那是一間比這屋子小了一半的帳篷屋。四面用磚疊起一人高,頂上用軍用篷布苫隔了天,牆上貼了毛主席的像,桌子上放了幾本毛主席的書。床就貼牆擺在毛主席的像下邊。桂枝沒有把我家老大紅生領到部隊來,她獨自在我們國慶施工決戰的前幾天來隊了。我說:「任務正緊哩,你來隊幹啥呢?」她說:「麥割了,秋種了,農閒了,這時候不來就沒有時候了。」我說:「備戰工程到關鍵時刻了。」她說:「紅生都過兩歲啦,能滿世界跑了哩。」我說:「你來是給我丟臉呢,你看你那樣兒嘛。」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新縫的粗織大襟藍布衫,默一陣自己動手去解著她自己縫製的布扣兒,「莊稼人,不都是這樣嗎?」她說:「紅生兩歲多了,我該再懷了,我想要個女娃兒,就火車、汽車地趕來了。」她說她一路好辛苦,坐錯了車在一個車站的地上睡了一通宵,幸虧鼻子下面有嘴才找到這兒來。說她要不是想兒女雙全打死她都不會找到部隊來,不會讓我說她來隊給我丟了臉。她說你不就是嫌我長得醜?嫌我醜你當初給我訂婚、結婚幹啥呀?嫌我的長相不好為啥還讓我生下紅生呢?然後說著說著她就把衣裳脫光了,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屋裡的燈泡是四十五瓦,通明達亮有層金顏色,把她的肥胖一照使她身上閃著一層暗紅的光。屋裡有股女人的肉香味像漫了一層粉紅的霧。我想好好盯著她赤裸的肉身看一陣。我當兵兩年了,孩娃冷不丁兒過了兩歲了,忽然間覺得結婚後她給留下的赤裸模樣全都模糊了,忘光了。我把目光僵僵地扭過去,可她卻僅在床沿坐了那麼丁點工夫,就撩開被子鑽進了被窩裡。鑽在被窩那一瞬,我渾身的血都熱烈了,嗓子裡乾燥得如曬了三年的木柴皮。我一點沒料到,桂枝的乳房比先前大了哩,細白也如兩隻兔頭兒。她撩起被子躺下時,那對乳房在她胳膊彎裡跳跳躍躍,發出兩股熱燙的紅光不見了。被子將它們蓋住了。我想起兒少放羊時,看見在深草中跑著的白兔兒,跳起時頭就靈活地躍在天空下,落下後那白色便轉眼消失在被子樣的草地裡。我想起她原來的乳房沒有那麼大,韓癟得如兩個放了氣的小皮球,生了紅生不下奶我還下河給她捉過魚。她娘說:「愛軍,你去河裡給我閨女捉幾條魚。」大冷天我就下河去給她捉魚了。那時候她的乳房像啥呢?像晝藏夜出的兩個黃鼠狠的頭。怎麼它現在就大呢?就白呢?就肥得像了兔頭呢?
我說:「桂枝,紅生還吃奶水嗎?」
她把臉扭過來:「不吃不行哩,在乳頭上抹了辣椒他還吃。」
我似乎知道她的奶兒為啥那麼膨大了,那麼如兔頭一樣誘人了。我說:「你還想懷孕哩?」
她說:「不是為了開懷我會千百里地跑來嗎?」
我開始脫衣服。軍裝的扣子從下襬是能猛地一拉就把五個扣子如拉鎖一樣拉開的。那是新兵時訓練的課目之一呢,以防美帝和修正主義突然襲擊時,急行軍能瞬間睡下去,瞬間爬起來。我很快把我的衣服脫光了。火急地往被窩鑽著時,桂枝又坐起來拉滅了燈。就在她坐起那一刻,那兩隻兔頭又躍出草面了。我的雙手像要抓住兔頭樣伸到了她的雙乳上。然後,我沒有急著去做那樣的事。我是她男人,她是我媳婦,我們的結婚證書大紅鮮豔,光芒四射,捍衛著我們生兒育女和男人、女人間的一切趣事兒。我有兩年沒有摸過女人了。我似乎把女人是啥物形兒都忘了,把女人身上的一切形物全忘了。我需要一點一滴地從她的頭上往下摸。摸她的頭髮,她的臉,她的因擔擔挑挑有些繭硬的肩,她的似乎突然長豐變肥的乳房和鬆綿適人的寬肚皮。她一動不動,一任我自上至下從她身上一路摸下去,親下去,可就這時候,可就在我的嘴和手到了她的身下時,她突然爆炸了,驚天動地轟鳴了,像突然發現伏在她身上的不是她的男人樣,從我的身下彈出來,一把將電燈拉亮了。
我被她扔坐在床中間,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落在腳地上。
她說:「高愛軍,你是解放軍,全國人民學習的模樣哩,你咋就兩年不見成了流氓哩?!」我癡癡呆呆望著她。
她說:「生娃兒你就做那樣的事,你在我身上流氓一樣摸啥哩?摸了頭,摸了臉,我一忍再忍,你摸了我的上身還往下身摸,你到底是流氓還是解放軍?」
屋裡燈光如晝。她立在床下,臉上板了菜青色,受辱的神情湖湖海海,把屋子淹沒了。我盯著她看一陣,忽然想下床在她身上踢一腳,踢在她活蹦亂跳的乳房上,踢在她鬆軟寬展的肚子上。可是我沒踢,我盯著她看得月深又年久。我的喉裡有一股東西把我憋住了,憋得我想要連舌頭吐出來。天有些涼起來,雖是夏九月,可在那深山裡,酷夏的夜裡也還能把人從夢裡凍醒呢。施工連的戰友們就在前邊十幾米遠的一排房裡睡。遊動哨的腳步如搖在河面的船槳一樣響過來。能聽到換哨的口令聲,一個問:「口令?!」一個答:「打倒美帝。」問的鬆了一口氣:「保衛祖國。」然後換哨了。腳步聲由近至遠消失了,夜又重歸深靜了。我就那樣死死地盯著我的女人看,也許就是從那時候我從心底泛起了有機會我就殺了她的想念兒。可那時候殺她的想念毛茸茸一點不清楚,是我懷疑我是那當兒萌動了殺她的念頭兒。說到底我是一個革命的人道主義者,以後很長的日子裡,我都沒有萌動那惡念。那一夜,我盯著她看累了,看膩了,待她也望著我看夠了,看透了,我才把床下的被子拉上來,對她淡淡說:「睡吧,桂枝,明兒天我送你回程崗去。」
那一夜我倆雖然兩年沒見面,我連她的腿腳都沒碰一下。可問題是,我他媽的來日沒有送她走,第二夜我就順了她的心,她想懷孕我就照她想的那樣去做了。我讓她懷孕了,生了個女娃叫紅花。說到這,你們聞到我們家的氣息沒?我叫高愛軍,老大叫紅生,老二叫紅花,革命家庭哩!當然是紅色的革命家庭哩。我家政治面貌的榮光能照瞎許多人的眼,孩娃們的爺爺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他們的父親曾經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他們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陽光雨露哺育著他們來長大,本應成為最優秀的紅色革命接班人。可是,命運讓他們的父親認識了夏紅梅。愛情和革命把他們和他們的母親的生命抹殺了,像日本人把我父親的頭割下來掛在程崗鎮的寨門上。
3.紅色音樂
那個有一幢二層小樓的白雲縣火車站,每天只有一班火車停靠站台一分鐘,然兩條鐵軌卻無休無止地從遠方伸過來,又朝遠方無休無止地伸過去。因為我們部隊是因了某種政治原因臨時將全師解散、改編的,所以那年的三月半我提前復員了。程崗鎮離縣城七十九里路,日將西偏時候下了火車,為了明天到人民武裝部辦理復員退伍手續,我就只能在縣城住一夜。這一夜,社會上政治形勢天翻地覆慨而慷,我的情愛生活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被一片愛情的偉大曙光照耀了-----你們說這是不是命運呢?是不是日常說的革命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呢?
我就住在人武部的招待所,兩塊二毛錢能包一間房,一張床鋪,五毛五分錢,一間房裡是四張床。革命高潮掀,物價底朝天-----這是歷史規律了。因為我是來辦復退手續的,按規定我就免費住下來。在街上的國營食堂,四毛五分錢我喝了一碗家鄉久違的羊腸湯,一碗牛肉湯,吃了兩個圓燒餅,腸滿肚圓後,日頭還沒落,無所事事我就在縣城裡悠悠地閒轉著。那當兒,縣城已經沒有我當兵前的繁華景色了。日頭西斜去,商店正關門,吱啞聲一街兩行響不斷。偶爾的幾家工廠如草繩廠、軟木廠,還有專給九都市的國營大廠的工人加工手套的紡織廠,皆都門前蕭條人稀少,行人寥寥,如難產死了的女人癱在那,滿院堆滿了圓木和鏽鐵。然縣城終歸是縣城,馬路依然還是那麼寬,街道上依然還是許多地面鋪了磚,年老的依然是提著菜籃從路邊不慌不忙往家走。有所不同的,就是一街兩岸貼滿了一層又一層的大字報,大字報上凡是人名都用紅筆打了叉。這對我不算啥兒新鮮事,無非意味著革命在縣城也已經風起雲又湧。有許多和我年齡相仿或比我小的年輕人,身上都戴著袖章從我身邊急急匆匆走過去,好像要到哪兒去集會。我有些羨慕他們都是城裡人,有些遺憾我不是他們其中的哪一個。我想,倘若我是他們組織的領導就好了,他們腳步匆匆是為了去聽我演講革命道理就好了。我望著他們一個一個從我身邊走過去,他們過去時也都把目光在我身上停一下。我知道他們羨慕我身上的綠軍裝∣∣你們知道那年月軍裝就像皇帝的龍衣一樣貴重哩。我害怕有人會突然上來把我的軍裝扒下來,把我的軍帽搶了去,所以我沒有在正街上溜多久,就朝城外漫漫散散過去了。
我沿著鐵路朝前走,宛若走在革命的詩篇裡。這邊風景獨好,天高雲淡沒有南飛雁,夕陽西下牛上槽。有一個老人牽著羊從鐵路上翻過去,從廣袤的麥田往金黃的村莊走去了,留下的羊叫如歌樣響在我的耳畔。縣城離我越來越遠。落日離我越來越近,那紅醬醬的日光跌落在發光的鐵軌上,有嘰嘰的聲音響起來,像流水浸在乾枯的沙地一樣。我就那麼沿著鐵路走,一直走到田野寂靜的心臟裡,感到寂靜本身的聲響越來越大時,我把腳步停下了。
我看見前面的鐵軌上坐著一個人,臉色紅潤如同霞光照,頭髮黑黑如同瀑布流浸在她粉紅色的衣裳上。遠處一面緩起緩伏的山脈間,樹木和莊稼一片一片呈著淺青和深黑,山脈下的田野裡,腥鮮的土氣、草氣、麥苗氣,一股股地朝我湧過來。我就這麼先是僅僅看見一個人,又朝前走了幾步才又看清她的頭髮和衣裳。當我知道她是女人時,我站在那兒猶豫一陣,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後,便最後下定決心朝她走過去。毛主席說,女人能頂半邊天。現在,我知道她哪在等我這半邊天。是為了等我才在那坐了大半天。我朝她走過去。她朝我扭過了頭,扭過頭時她的臉D噹一下把人嚇一跳。那臉正是姑娘們那熟了多年因沒人注意又染了憂愁的那一種,似乎幾天前還白嫩清秀如掛在藤條上熟後的一粒果,可昨兒被人摘去後用手揉搓了,光亮水澤退卻了,疲累的淺黃已經開始掛在那張臉上了。能看出她是城裡人,或是城郊的人,因為她穿了那件粉紅色的滌良布衫兒。不是城裡、城郊的人,那年月還很少有人能穿起滌良的布衫兒。我立在她面前幾步遠,望她時她也望著我。
她望的是我身上的一套新軍裝。
我看見她的下身穿的是一件仿製的假軍褲。
第一章 邂逅革命 1.以革命的名義 等我死過之後,安靜下來,我會重新思考我的一生,言論、行為和我行走的姿勢及對那雞屎狗糞的愛的破解。那兒是一片溫柔之鄉,是思考的上好去處。思考在那兒如柳絮飄落樣輕柔美麗,燦若桃花。可眼下,他們以革命的名義,已經把執行槍決的槍口對準了我和紅梅的後腦。死亡卡住了我思考的咽喉,我只能雄赳赳,赴刑場,迎著槍彈去;氣昂昂,笑生死,跨過陰陽橋。臨刑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無所愁。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自應酬。革命必須這樣,拋頭顱,東征西戰筋骨斷;灑熱血,粉身碎骨也心甘。三天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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