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閻連科以《為人民服務》闖第一次禁區。
2006年,閻連科以《丁莊夢》再闖禁區,一探中國大陸官方政治的最大忌諱──河南省愛滋村的事實真相。
繼《為人民服務》遭中共中央宣傳部「三不」政策全面封殺後,閻連科的《丁莊夢》再遭中共中央宣傳部「封存」,因為被認為「以灰暗的描寫,誇大愛滋病的危害和恐懼」,使作者成為近年來大陸第一位最多問題的作家。
憑心而論,《丁莊夢》是中國第一本以描寫愛滋病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作者關愛生命,關注愛滋病現象,通過小說表達對於人類窘境之人道關懷和博大愛心。
此書以河南愛滋村為背景,通過敘述者──一個冤死的八歲大之小孩子,以他的眼睛,看丁莊、看愛滋病、看醜惡的世界和醜陋的人性,看人民的愚昧、貧窮、貪慾與對權力的瘋狂。小說描寫了丁莊村的農民,如何在政府的鼓動下,響應當地政府「賣血致富」的口號,在「血王」的推波助瀾下,成為「萬戶蕭疏鬼唱歌」的愛滋村。
本身為河南人的閻連科為了寫《丁莊夢》,從二○○三年開始,前後七次到河南考察,和愛滋村裡的農民一起生活,實地觀察,憤而為筆。這是一本難得的為河南愛滋病感染者吶喊的作品,堪稱媲美《鼠疫》、《大疫年紀事》。
作者簡介:
閻連科,一九五八年生,河南省嵩縣田湖鎮人。一九七八年入伍,一九八五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一九九一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二○○四年十月,由解放軍二炮創作室調任為北京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一九七八年開始寫作,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等八部,小說集《年月日》、《耙耬天歌》等十餘部,另有《閻連科文集》五卷。曾獲第一、二屆魯迅文學獎,以《受活》獲第三屆老舍文學獎,並先後獲其他全國、全軍性文學獎二十多項,其作品也曾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出版。
章節試閱
一
又一夜,睡了時,都睡了,學校像死了,連一點聲息都沒有。一白天,天晴得透過天能看到天外的天,深藍色,不見底的懸著的藍。可待夜深了,天卻陰下來。沉沉的陰,如挖開墓裡的潮陰樣。學校裡的靜,井深似的靜,連半空流雲的聲息都可聽到的靜。
都睡了。
爺睡了。
有人敲了窗。學校的鐵門早就不鎖了,根柱和躍進收走了門鑰匙,那門也就不鎖了。半夜總是有人進出著,門就不鎖了。所以不用喚開那鐵門,人就可以從外邊進來直到爺的窗下敲。砰砰地敲,像是敲著鼓。
也就有人來敲了。
「誰?」爺問道。
敲的人,氣喘喘著說:「我──丁老師,你開一下門。」
門開了,是趙德全站在門口上。幾天不見,他人已經沒有原形兒,瘦得除了骨頭沒了肉。臉上沒有了肉,只有骨架子挑著那發黑、發青的皮。有許多乾結的瘡痘的皮。眼窩深得如兩個被人挖過土的坑。這一會,爺看出他身上旺的死氣了,不是臉上沒有光,是眼裡沒有光。立在門口上,像穿了衣服的骷髏樣。燈光照上去,他人沒有活順的色,倒是他的影子在活活地動。黑影兒,貼在牆皮上,像一件黑薄的壽衣掛在風裡樣。看見了爺,他臉上掛了慘淡的笑,黃瘦的笑,笑著說:
「丁老師,想來想去,趁我還能動,我把那黑板給你拉了回來了。」
說:「想來想去,我不能做下絕著的事。是黑板,不是木板。不能熱病過去了,孩娃們又來上學了,老師們沒有黑板寫字了。」
說:「寧可我死了沒有棺材用,也不能讓孩娃沒有黑板用。」
爺就看見門口有輛膠板車,拉了那塊大黑板。
「丁老師,我不行啦,揹不動了,你出來和我一塊兒把黑板抬進屋。」
爺便出門和他一塊抬。把黑板抬進了爺的屋,靠在牆壁上,弄出了很多響聲來,叮噹噹地響。
我爺說:「慢一點。」
他卻說:「不怕了,反正快死了。根柱和躍進見了這黑板,你就說是我又送回學校的。」喘著氣,臉上掛著笑,淡黃的笑,像了貼在臉上黃白的紙。抬完那黑板,拍拍手上的土,爺想他會走。可他沒有走,坐在了爺的床舖上,掛著笑,沒有聲的笑,像貼在臉上笑的紙,看著爺,不說話,樣子似還有啥兒事,可卻沒有事。爺給他端水喝,他擺了一下手。爺去給他倒水讓他洗洗手,也不洗,只是說:「丁老師,我沒事,就是想來你這坐一會。」
爺就坐在他對面:「有事你就說。」
收了笑,他卻正經地:「真沒事。」
兩個人就坐著。夜裡的靜,深厚的靜,壓在平原上。學校裡,偶爾有的蟲鳴會從那靜裡掙出來。彈出來。過了後,還是靜,越發的靜。爺就沒話找話說:
「你該回到學校裡住。」
「你看不出來我?」他看著爺:「我活不了幾天啦。」
「哪能呢?」我爺說:「熬過冬,進了春,病人都至少還有一年壽限哩。」
他又笑了笑,苦笑一下子,在床上動了一下身,貼在床上、牆上的影,黑綢壽衣樣在那牆上擺。明明地,他人已經坐著不見了動,可那影子還在動,像他的魂兒在他的周圍飄著樣。
「棺材準備沒?」爺覺出他活不了幾天啦,也就直直說:「沒有好的有差的,總得有一個。」
他就望著爺,有些難為情的樣:「媳婦找了根柱和躍進,他倆開條子讓在莊裡鋸了一棵泡桐樹。」說了這句後,趙德全用手撐著床沿立起來,要走的樣,卻又終於說:「丁老師,我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說,我家鋸了一棵桐樹做棺材,是根柱和躍進蓋過公章的。可現在,家家都跟著我家在莊裡鋸桐樹、砍楊樹。不做棺材也砍樹,一個莊裡都在砍著樹,怕天亮就要把莊裡的大樹小樹砍光了。」
說:「丁老師,你不能不管哩,樹都砍光了,莊都不像莊子了。我不做棺材也可以,其實我就想死前能還給我媳婦一件紅綢襖,這是結婚前答應過人家的事。可你說人死了要這棺材有啥用?把莊裡的樹都給砍光了。」
二
爺就從學校朝著莊裡走,猶豫著,最後還是朝莊裡走去了。鋪天蓋地的黑夜在平原上像是鋪天蓋地的黑湖樣。沒月光,沒星星,黑夜裡只有模糊的影兒在晃動。通往莊裡的路,化在了暗黑裡,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去,會不時地走到路兩邊的小麥地。好在遠處的地方有燈光,這就讓爺辨出方向了,能迎著那一點一片的光亮走回莊裡去。到了距離村莊不遠時,漆黑的空氣裡有了新鮮白亮的木屑味,先是淡淡一股從有馬燈的地方飄過來,後來那味兒就成了一團一片兒,從莊西流過來,從莊南蕩過來;從莊北流過來,從莊東的胡同蕩過來。流蕩著,蕩流著,還夾有鋸樹的拉動聲,砍樹的咚咚聲和人的說話聲,宛若那一年莊裡人老老少少在夜裡大鍊鋼鐵樣,那些年都日夜奮戰大興水利樣。
爺的腳步加快了。先到莊西那掛有馬燈的地方去,第一眼看到的是莊裡的丁三子和丁三子的爹,他們父子在莊西的一塊小麥地頭上,在那最大的一棵楊樹下,挖了半間房子似的一個坑,讓楊樹的根全都裸在外,正在用斧子砍著最後兩根碗粗的樹根子。三子爹身上的衣服脫光了,單穿個褲衩赤著背,汗像雨樣流在臉上、脖子和背上,從斧子下濺起的沙土、木屑落了他一臉、一脖、一肩膀,整個身上都如糊了泥一般。半空的樹叉上,從那兒綁著的粗麻繩斜斜搭下來,正由丁三子站在老遠的地方朝著小麥地的方向拽。三子用力猛一拽,那樹就跟著閃一下,從根裡發出卡卡吱吱的響,似乎要倒下,卻又不肯倒下來,三子就在那邊喚,爹──你也過來拽!
三
子爹就在這邊答,你等我把這根樹根砍斷就好啦。
這時候,爺就走過來,站到三子爹的斧子前,說喂,三子他爹,誰讓你們在這砍樹呀?三子爹的斧子就在半空怔了怔,放下來,喚著他的兒子三子快過來。丁三子就從麥地那邊過來了,看見我爺沒說話,只用鼻子哼一下,去脫在邊上的衣服口袋裡摸出一張疊著的紙遞給我爺看。
那紙還是丁莊委員會的公文紙,紙上寫了一句話──同意丁三子家砍掉莊西的大楊樹。在那話後邊,蓋了丁莊委員會的章,簽了丁躍進和賈根柱的名。
爺在馬燈下看了那張紙,也就明白那其實就是莊裡的伐樹通知書。拿著那張通知書,爺望著三子和他爹,不知該說些啥兒好,該讓人家砍樹還是不讓人家砍,猶豫時,丁三子從爺的手裡把那通知抽走了,疊了疊,又放回口袋裡,不冷不熱說,丁輝哥把我們的棺材賣掉了,你還不讓砍樹做一副棺材呀。
說了這一句,那有熱病卻還結實的丁三子,又去麥地那頭拉著他的麻繩了。爺便有些無奈的站一會,朝著莊裡別處的燈光走。沒有走多遠,他就聽到身後劇烈的卡吱吱的一聲響,像響在爺的胸腔樣,使他感到心裡有一絲隱隱烈烈的疼。於是間,也就又有了要把丁輝一把掐死的想念兒,就覺得滿是老筋的雙手上又出了一層汗。
在莊口站一會,爺又朝莊裡的一棵柳樹走過去。他看見在那柳樹上,也貼了一張紙,是和丁三子給他看的砍樹通知一樣的紙,一樣的章,一樣簽了賈根柱和丁躍進的名,也一樣寫了那句話──
同意賈紅禮家砍掉莊西胡同口西北角的老柳樹。
爺望著那通知,像望著貼在牆上的告示樣。他無話可說了,覺得人家砍樹是名正言順呢,也就木然地立在那棵柳樹下,望著掛在半空樹上的燈,和在那燈光裡砍著樹枝的賈紅禮,想了一會又撕著嗓子喚──
紅禮,那麼高你不要命了?
賈紅禮就在樹上停著砍──
要命還咋樣?能活幾天呀?
爺又對著樹下紅禮的爹──
賈俊呀,不能為了一棵樹就不管孩子的命了呀。
那賈俊也笑著,指著樹上的通知說──
沒事兒,你看發給我家的通知在樹上貼著哪。
爺又朝前邊走去了。他看見莊裡的榆樹、槐樹、泡桐樹或是老椿樹,皂角樹,無論是在莊前或莊後,前胡同或者後胡同,凡是有著桶粗的樹,那樹下都掛著馬燈,點了蠟燭或者煤油燈。有家方便的,就從哪兒扯來一根老鼠尾巴線,把電燈繫在樹上或者掛在牆壁上。丁莊一片光明了,差不多不隔幾家的門外都有亮燈光,把丁莊照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了。在那每一處的燈光下,在那燈光照著的樹身上,都貼有蓋了丁莊村委會公章的砍樹通知書,如每棵大樹身上都貼了死刑公告樣。砍樹聲砰砰不斷,鋸樹聲吱吱不息。新鮮刺鼻的木味兒,在夜裡帶著膠汁的味兒四處地飄。丁莊甦醒了,人都拿著鋸和斧子在那街上走,去找著村委會通知他家可以砍的樹。有病的人家分的都是易做棺材的樹,沒病的人,因為那公家的樹也有他們一份兒,就分了不易做棺材的椿樹、楝樹和槐樹。柳樹、楊樹、泡桐做棺材雖然不太好,但椿樹、楝樹、槐樹埋在地下吸潮又愛生蟲子,就分給沒病的人家讓他們娶妻嫁女時候做家具。
丁莊除了我家外,每家都分了一棵成材的樹。於是,丁莊就在春天的這天夜裡大忙起來了。家家戶戶不睡覺,忙著砍樹、忙著往家運樹了。
不知道是從哪兒弄來了那麼多的鋸和利斧子,就像統一伐樹各家早就知道樣,早就準備好了工具樣。鐵器的碰撞聲在夜裡清脆明亮,折斷樹枝的
一又一夜,睡了時,都睡了,學校像死了,連一點聲息都沒有。一白天,天晴得透過天能看到天外的天,深藍色,不見底的懸著的藍。可待夜深了,天卻陰下來。沉沉的陰,如挖開墓裡的潮陰樣。學校裡的靜,井深似的靜,連半空流雲的聲息都可聽到的靜。都睡了。爺睡了。有人敲了窗。學校的鐵門早就不鎖了,根柱和躍進收走了門鑰匙,那門也就不鎖了。半夜總是有人進出著,門就不鎖了。所以不用喚開那鐵門,人就可以從外邊進來直到爺的窗下敲。砰砰地敲,像是敲著鼓。也就有人來敲了。「誰?」爺問道。敲的人,氣喘喘著說:「我──丁老師,你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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