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范•赫斯大師之謎
上帝操縱棋士下這步棋,這棋士也只不過是上帝手中的一只棋子。上帝的背後又是哪位全能者在掌控全局呢?──J•L•波赫士(J. L. Borges)
密封的包裹隱藏著一個謎,這個謎中有更多未解之謎。那包裹看起來又厚又重,用馬糞紙包裝,左下角印著研究室的字樣。拆開包裹之前,胡莉雅(Julia)一邊用手掂掂這東西的重量,一邊在畫筆、水彩和釉彩等顏料罐之間搜尋拆信刀。這時的胡莉雅還無法想像,只是拆個信,將會如何扭轉她的一生。
胡莉雅已經知道包裹裡裝著什麼,但是,她後來才體會到,她當時只是自以為心裡有數。也許正因為如此,當時的她未抱絲毫期待。直到取出畫作的X光片之後,胡莉雅愣愣地盯著攤在桌上的X光片,屏氣凝神。
這時,她了解到處理這幅畫作不會只是單純的例行公事。以胡莉雅的工作來說,在畫作、家具或古籍的裝禎上有意外發現是常有的事。六年來從事文物藝術品的修復工作,胡莉雅對於辨識哪裡是原創的筆觸與修改,哪裡是再創或修補,甚至是偽造,已經很有經驗了。可是她從沒碰過眼前這種情況,因為在畫作的油彩之下,出現了隱藏的題字:有三個字在X光片上顯現了出來。
拿起一包皺巴巴沒濾嘴的香菸,點了一根,胡莉雅完全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X光片上移開。毫無疑問地,30x40公分的放射感光片就在那裡,事實擺在眼前,無庸置疑。這是幅十五世紀法蘭德斯畫派(Flandes)的木板油畫,顯然按著細膩寫實的筆法完成,畫作上的原始筆觸、木材的紋理,以及構成這幅畫作基部的三塊橡木板上的接著劑皆清晰可見。畫家就是在這些木板上一筆一線、一層層上彩,逐步完成了一幅作品。在底下,五世紀之後的X光揭露了這句原本隱藏起來的話,這幾個哥德體的字母在黑白感光片上格外顯眼:
QUIS NECAVIT EQUITEM.
胡莉雅的拉丁文程度足以讓她毋需查字典就可以翻譯這幾個字:Quis,疑問代名詞,「誰」;necavit,源自neco這個字,「殺」;而equitem是eques這個字的單數對格,「騎士」。誰殺了騎士?得加上個問號,使用了quis這個字很明白地爲這個句話增添了些許神祕感:
誰殺了騎士?
至少,這個句子有些令人不安。她用右手夾著菸,深深吸一口,同時用左手在桌上重新排列這些X光片。某人,也許就是畫家自己,在畫中安排這個謎題,然後又用一層顏料將之覆蓋。也有可能是什麼人在畫作完成之後,蓄意加上去的。答案就在這五百年之間,這念頭讓胡莉雅暗自竊喜,因為她可以輕而易舉地解開這個謎題,畢竟,這是她的老本行。
胡莉雅手持X光片,站起身來。昏暗的光線穿過頂樓式屋頂上的巨型天窗透進來,照亮了框在畫架裡的畫。〈對弈〉(La partida de ajedrez),木板油畫,一四七一年出自彼得•范•赫斯(Pieter Van Huys)之手。她站在畫前,端詳了好一會兒。這幅畫描繪室內場景,呈現出十五世紀的瑣碎、細膩藝術寫實畫風,這是法蘭德斯畫派大師經常採用的主題,此外,他們使用創新的油性顏料作畫,奠定了現代繪畫的基石。畫面的主題由兩位貴族模樣的中年紳士構成,對坐在西洋棋盤兩側,棋局正在進行當中。背景的右側,在框著風景的拱形窗戶旁,一位黑衣貴婦閱讀著擱在裙兜上的書。畫面是以法蘭德斯畫派特有的細膩筆法完成的,家具、飾品、地板的黑白磁磚、地毯的花色、牆壁上一道細小的裂縫、屋樑上一根小釘子造成的陰影等等,這就是此畫派的註冊商標:對苛求完美已到了幾近瘋狂的地步。這幅畫裡,包括棋盤和棋子,人物表情、手部和衣著,也全都用細膩精確的筆法完成。畫家在這幅畫上採用明亮逼真的顏色,原本的油彩雖然已隨著時間而氧化、晦暗,絕妙的寫實風貌至今仍歷歷在目。
誰殺了騎士。胡莉雅看了一眼手上的X光片,再看看那幅畫,從畫面上,光靠肉眼根本看不出任何隱藏的字跡。即使用七倍的雙筒望遠鏡作更仔細的觀察,也一樣看不出來。她放下天窗的巨型窗簾,室內陷入一片漆黑,然後把附有紫外線檯燈的三腳桌往畫架邊拉近。通過紫外線的照射,較久遠的材質、油彩和釉料會以螢光現形,而較現代的部分會呈現出深色或黑色,可以據此判斷出後來補畫的部分。然而,透過紫外線的照射,畫面只呈現出單一的螢光面,完全看不出隱藏的字跡。可見,這些字要不是出於作者本意藏在畫中,就是才剛完成畫作沒多久就有人加上去了。
胡莉雅扭熄了燈,拉開天窗的窗簾。秋日清晨刺眼的光芒重新灑在畫架和這幅畫上,遍佈這間堆滿了書的工作室,擱板上滿是畫、畫筆、顏料和溶劑,地板上也四散著木工工具、畫框、量尺、古舊的雕塑、銅器、畫架。昂貴的波斯地毯沾了斑斑油彩污漬,上面一排排畫作面牆擺放。角落裡,路易十五時代的桌式櫃上有一臺立體聲音響,四周環繞著一排排CD:唐.卻利(Dom Cherry)、莫札特(Mozart)、麥爾.戴維斯(Miles Davis)、薩替(Satie)、萊斯特.鮑伊(Lester Bowie)、邁克.賀屈斯(Michael Hedges)、韋瓦第(Vivaldi)等等。
牆上一面鑲金框的威尼斯鏡子,映出胡莉雅略微模糊的影像。長髮及肩,又大又黑的雙眸因為失眠而泛著黑眼圈,素著一張臉。西瑟常說她美得像達文西的模特兒,他若瞧見胡莉雅此刻映在金框鏡子裡的影像,一定又會用義大利文驚呼:「我的小美人兒!」即使西瑟的興趣傾向鑑賞美男子而非美女,這確實是他的肺腑之言。胡莉雅也很陶醉在金框鏡子前攬鏡自照,像是站在超越時空的門前,霎時將她化身為文藝復興時期的美女。
她想起西瑟,臉上泛起微笑。打從還是個小女孩時起,只要一想到他,便會不自覺地微笑。這柔情的微笑含著某種死黨的意味。胡莉雅將X光片放在桌上,把香菸按熄在班留(Benlliure) 署名的笨重銅質煙灰缸裡,走過去坐在打字機前。
〈對弈〉
木板油畫,法蘭德斯畫派,一四七一年作。
作者:彼得•范•赫斯(一四一五年∼一四八一年)
基部:三塊堅固的橡木板以榫頭接合而成。
面積:60X87公分(每塊橡木板大小皆為20X87公分)
木板厚度:4公分
基部保存狀況:不需扶直、無蟲蛀之明顯傷害。
顏料薄層保存狀況:層次黏附結構良好,顏色無變異,因年久有裂化,無鱗狀物。
畫面表層保存狀況:無鹽化及受潮的明顯痕跡;釉色暗沉,因受氧化所致;畫面表層需修復。
廚房裡的咖啡壺響起尖銳聲音,胡莉雅起身倒了一大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她一手拿著杯子慢慢走回,一手在中性的居家大毛衣上擦乾,底下還穿著睡衣。只需食指輕按,韋瓦第《詩琴與中提琴協奏曲》(Concierto para laúd y viola de amor)的音符立即從工作室裡蹦出,在早晨銀灰色的光線中滑行。胡莉雅喝了一口又濃又苦的咖啡,燙著了舌尖。接著坐下來,赤裸著雙腳踩在地毯上,繼續打報告。
紫外線及X光測試:
無明顯變化、改造及後期修補痕跡。X光顯示出一行當時的字句,哥德式字體,請參照附件X光片。一般檢測方法無從查知。可在不傷害原畫的情況下,將字跡位置的油彩除去,使之顯露於外。
胡莉雅從打字機的卷軸上抽出報告,連同兩張X光片一起裝進信封。喝掉剩餘溫熱依舊的咖啡,她又抽起一根菸。畫架就立在她眼前,在倚窗閱讀的貴婦面前,兩位棋士認真進行維持了五個世紀的棋賽。這場由范•赫斯用精確又細緻的手法描繪的棋賽,一個個棋子就像畫中的其他物件一樣,彷彿立體浮雕。這幅畫洋溢濃厚的寫實主義效果,達到了法蘭德斯畫派大師的要求:讓觀賞者融入繪畫情境中,使人自以為置身於與畫中相同的空間,彷彿畫面是現實的片段,而現實又是畫中的片段。畫面右側的窗戶增強了這個效果,它框出畫面場景之外的景色,這是較遠的景;此外,左側牆上的圓形凸面鏡,映照出棋士和棋盤的透視影像,因觀賞者的角度而呈現扭曲,這是較近的景。如此結合三個畫面,達到驚人的效果:窗、房間、鏡子,三者合而為一。胡莉雅心想,就好像觀賞者成了兩名棋士之間的映像,跑進畫裡。
胡莉雅站起身,走近畫架,雙手抱胸動也不動地又端詳了這幅畫好一陣,她不斷地吸著菸,眼皮因為煙薰而眨了幾下。左邊的這名棋士,看起來大約三十五歲。他褐色的頭髮齊耳,是中世紀流行的髮型,有強而有力的鷹鉤鼻,神色專注凝重。他身穿齊膝短袖束腰外衣,紅色朱砂神奇地抗拒了歲月流逝和釉彩的氧化。他脖子上戴條金項鍊,右肩上閃爍著衣服搭扣,精緻的金銀絲細工,包括最細微處的珠寶閃光也都詳細描繪出來。他左手支著肘,右手放在棋盤邊。他手指上拿著棋盤外棋子中的一只:白騎士。他的頭部一側,幾個哥德體字母寫著說明文字:
FERDINANDUS OST. D.
另一名棋士比較瘦,年約四十。額頭寬廣,鉛白色精細的筆觸表現出他太陽穴附近冒出的幾根白髮。神情和打扮讓他露出一股早熟的穩重感,側臉沉著而威嚴。跟另一棋士不同的是,他並不是穿著華麗的宮廷服裝,而是一件簡單的皮質胸甲罩在身上,脖子上還有發亮的剛質頸甲,整體看來軍人氣息濃厚。他比對手要更貼近棋盤,手臂交疊在桌緣,看起來像是專心到忘記周圍的存在似的,眉宇之間浮現著專注的神情。他盯著棋子,彷彿正遭逢需要相當智慧才能解開的僵局。他的頭部一側也寫著說明文字:
RUTGIER AR. PREUX
貴婦靠在窗邊,跟兩位棋士比較起來,她處於畫面中遙遠的內側空間。畫家以線性透視畫法將她擺在畫中較高的水平面。藉由白色及灰色透明顏料的巧妙調和,將她身上的黑絲絨表現出皺褶的重量感,直往主要構圖延伸。寫實畫法栩栩如生地表現在地毯的細部描繪、地磚的準確表現和天花板橫樑的接縫紋理。胡莉雅俯身向畫,仔細端詳畫面的寫實效果,一股發自職業的崇敬令她全身震顫。只有像范•赫斯這樣的大師才有辦法把黑色衣服畫得這麼傳神──他以無色為基底,這種大膽的嘗試無人能及,卻逼真得讓人好像可以聽到柔軟的黑絲絨輕拂在雕皮矮凳上的聲音。
她注視著這個女人的臉龐──臉色蒼白的美女,符合當時的時尚。頭上白色的輕羅紗頭巾,罩住茂密的金髮,露出髮際平整的髮絲。寬闊的袖口底下,露出裹著亮灰色錦緞的手臂,纖細修長的手恆久地握著那本書。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陽光,將打開的扉頁映出金屬般的光澤,就像她手指上的金戒指反射的光一樣。戒指是她手上唯一的飾品。她的眼瞼下垂,狀似湛藍的眼珠,散發謙和莊重的氣質,符合那個時代女性肖像的典型。來自窗戶及鏡子的兩處光源,讓女人與兩名棋士處在同樣的氛圍中,畫家把她擺在較隱密的一角,但相對比較著重她的透視和暗影的烘托。這裡的說明文字是:
BEATRIX BURG. OST. D.
胡莉雅往後退幾步觀賞全畫,有件事是不容置疑的──這是一幅曠世鉅作,也獲得許多專家的書面肯定。也就是說,一月份在克雷莫(Claymore)舉行的拍賣會上,有這隱藏的字跡,加上一些適當的書面資料,應該能為這幅畫抬高身價。一成歸克雷莫,百分之五歸曼舒•羅雪(Menchu Roch),其餘歸原畫主。保險費和她修復整理畫作的費用總計不到其中的百分之一。
她脫下衣服,走進浴室,讓門半開著,以便在水氣滋潤中還能聆賞韋瓦第的樂音。修復〈對弈〉,以完好的面貌將之送進藝術市場,可以為她牟取不小的利益。胡莉雅完成學業不到幾年,很快地建立起聲譽,成為博物館和古物研究者眼中炙手可熱的藝術品修復人員。她很自律,閒暇時還是個頗有天份的畫家。在修復的工作上,她呈現原作精髓的功夫很有一套,這並不是幹這行的人都能辦到的。任何一位修復者和他的工作之間,常存在著一種兩難而尷尬的關係,在保存原狀和修補增添之間該如何拿捏,對此她始終堅守信念,要讓藝術品回復原貌,是不可能不造成嚴重傷害的。胡莉雅認為畫面老化、產生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