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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地方放我的愛
入晚,這屋子巨大得像是幽魅;白天的陽光全都消散無蹤,在沒有愛之下,她更覺得冷。
窗外的霧凝結,無消散跡象,她與疼痛一起躺下,就這麼躺著,像是和著血塊似的,癱軟又結硬,疼痛如兵,集體地在她的危脆肉屋敲打著,像是她畫中永恆帶刺的荊棘點綴著她周身處處。
直到晨光悠緩漫漫。
她手中的惠特曼詩集正落在詩句:「我溺愛的自己,有許多的我存在著,且都如此甜美動人。」
公園的遊樂園空無一人,那些大象長頸鹿、溜滑梯或者猴子單槓都顯得如此地寂寞:戴著假鼻子高帽子的小丑裝魔術師無聊地自己玩著袖子,飛出一隻鳥或者一條手巾,沒有笑聲的廣場。
孩子們去哪了?她想也許都去教堂了,或者被大人關在家裡。這是什麼世界?
她渴望聽見孩子的笑聲,但什麼也沒聽見,只聽見自己的骨頭發出疼痛的扯裂聲。她失去一個孩子,距離她十四歲時在國立預校的禮堂看著她未來的丈夫迪亞哥•里維拉創作壁畫時,她發出的野心雄願要為他生孩子竟過了這麼多年了,時光流逝至她自己都覺得詫異:這幾年自己是怎麼度過的。
愛的花朵為何荒蕪得如此迅速,她都還沒仔細看好「愛」的樣貌,愛就快速化成刺人心髓的痛。或許孩子可以是另一個等待她給予愛的美麗世界,於是她準備好不顧自己的身體有多麼難以承受一個孩子的可能重量,她只知道唯有「愛」可以承接一切的際遇。就在她準備留下孩子時,未成形的孩子卻化為羽毛,輕飄離開了,僅以血色來告知他的離去。
她再次畫下烙印的血痕,每一道血痕都幾乎讓她喪生—她不以陽光來歌詠生命,但她以陰暗來凸顯陽光歡愉之稀有與必要。
她是以畫面和意象來說故事的高手,她的畫作充滿了敘述的悲劇性與抒情性。但那抒情性的背後是別人難以瞭解的傷害。
迪亞哥不在現場,他泰半不在她需要他的生死現場。他熱情他的功名事業勝過熱情於他的女人,女人和慾望結合,慾望一旦被餵飽,女人就該自動消失。
自她二十歲嫁給他後,十多年來,她歷經很多生死關頭,很多雜蕪荒誕人事,甚至也受邀去紐約有了很成功的畫展,在三十幾歲前,她學到的只是她一心一意想做好「迪亞哥的妻子」,她當時不要聲名,也還沒弄懂唯有擁抱藝術才能讓自己更獨立、更完整這件事。
創作是自我的凱旋,是漫漫長夜的依靠,這樣全面性的感悟遲來,在她生命面臨夜暮低垂時,她熱情地擁抱創作,但上帝留給她的時日已然不多了。
她所處的時代於今看來是多麼地風雲,獨立宣言、左派運動、歐戰、世界大戰爆發……,她在紐約個展上吸引過:「米羅緊緊擁抱我一下、康定斯基大力讚賞我的畫、畢卡索不斷地恭賀我……」她寫給友人吳爾芙的信裡這樣提到,這些人都曾和她交鋒過,何其精彩的時代。此外,她的作品「框架」還被羅浮宮買下,她於是成了羅浮宮收藏第一位拉丁美洲畫家的畫家。
這些光環,卻都還不足以把她從不斷陷進愛的流沙中拉拔出來。
所以即使聲名大噪嘉評如潮,或者後來她也真正擁抱了藝術,但終其一生她都離不開迪亞哥,沒有任何事足以撼動她想要離開他,即使他不斷外遇,且還搞上自己的妹妹,即使她自己面臨流產的病房孤獨與截肢苦痛……,她都愛他,挺他,疼他。只是聰慧如她又心裡怎不明白,她愈對他好,他就愈發遠離自己。她知道他要性自由,他不願騰出他的心房給她一個人獨佔,他的心房擠滿了許多黏液,沾黏著無數的女人肉體。
無法離開永遠比離開痛苦。說要比說不要難受。(說:不要!多過癮;要者,永遠索取且姿態卑憐。)
你沒有地方放我的愛,或者你放我的愛的地方太小了。-我在她的生命現場內心吶喊。
也許芙烈達覺得我不該誤解她心中偉大的巨人迪亞哥。因其一生都無法離開迪亞哥,不管聚或散,他們已是這孤單與醜陋世界的共同體。他們的組合有如生命樹之根,也有如墨西哥那種帶著某種奇異幻覺感的大剌剌色澤,他們走到哪都會刺人耳目。
終年日月穿著墨西哥那特灣傳統服裝的卡蘿,在紐約被小孩們竟追著問:「馬戲團什麼時候到?!」美國婦女們想要學她的穿著,卻穿得像是顆「包心菜」。
就是在墨西哥,卡蘿也成為眾人眼中的獨特,因為即使是墨西哥女人也沒有人天天把傳統衣服披披掛掛在身上。
她需要長裙遮住她的缺陷小腿,但毋寧該說她需要這樣的獨特,否則她的生命將枯萎。生命夠多折磨了,誰還能剝奪她裝扮自己的小小樂趣呢。戒指戴滿每一根指頭,閃閃發亮的假鑽石飾品綴滿胸前,長髮盤起如冶豔蛇蠍,兩道連眉如鳥之黑翼。
她有多獨特,就意味著她的內心有多痛苦。她有多華麗,就似乎隱藏著更多的愛之荒蕪。
螫刺的愛。愛的另一面是痛,痛的另一面卻未必是愛。
開朗幽默的背後是陰鬱,總是入夜而倍覺孤單。纏繞於頸的血紅色絲帶使夜不醒,使夜黯沈。刺螫般的色澤,高貴的奢靡著夜的氛圍,她說綠色內衣的鬼魅都帶著神秘與瘋狂,窗外的樹影都墜入黯綠的邊緣,她在空白的日記紙頁上寫著:黯綠是壞消息與好消息的顏色。
永遠在事物兩端繫上雙重奏音節的女人。
「綁在炸彈邊緣上的一條絲帶」,法國超現實主義評論家(也是捧紅芙烈達.卡蘿的藝評人)布烈東如此形容她。是時代評論者稱之的帶有一種屬於「孩童幻想似的血腥」特質。
雙重性,她一生都在蝶翼般的美豔溫柔與鋼鐵般的冷酷殘暴中的兩極中度過。
入夜了,她懂夜,整座墨西哥市的女人或許就屬她最懂夜了,因為她失眠,她與夜共枕,遂知夜之深。
墨西哥市的高地寒氣甚濃。霧是此城的視覺迷幻劑,溫差所致的夜霧日日在此屋外的尤加利樹外飄蕩。
雷電交加,陰陽離子在午後碰撞,屋外有些凹地成了小池。有髒有淨,和雨無關,和承接體有關。
就像她和迪亞哥•里維拉的愛一樣。愛的本質依然,但人性易變,愛的大雨流過人們的肉身,它就開始質變了。
她醒著。
傷與慟。
今夜疼痛,延續的是每一個昨夜的疼痛,每一個昨日加起來的疼痛就是她今天的疼痛。此身四處有傷口,從裡到外。
創作者的作品是無盡的夜與下一個無盡的夜串連成的解剖儀式。
(你懂我的痛嗎?你或許懂,但你無以承受。你的身體已經沒有地方放我的愛,你沒有地方放我的愛。我的愛太大,你給我的空間是過去的,但愛沒有過去。愛從來沒有過去,愛是此時此刻,愛是單純的字詞。我大膽的,猛厲的,純真的……吐出愛。我聞到你昨天的味道,殘留的她者氣味,那麼筆直地朝我噴出,割傷撕裂我舊有的傷口。為什麼你一生的雄性費洛蒙額度特別多,彷彿一生都用之不盡似的,多少女人要承接你的露水?你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我這個異鄉人替陌生者芙烈達所叫喊出來的文字,又盡是一些沈甸甸的文字。)
你沒有地方放我的愛入晚,這屋子巨大得像是幽魅;白天的陽光全都消散無蹤,在沒有愛之下,她更覺得冷。窗外的霧凝結,無消散跡象,她與疼痛一起躺下,就這麼躺著,像是和著血塊似的,癱軟又結硬,疼痛如兵,集體地在她的危脆肉屋敲打著,像是她畫中永恆帶刺的荊棘點綴著她周身處處。直到晨光悠緩漫漫。她手中的惠特曼詩集正落在詩句:「我溺愛的自己,有許多的我存在著,且都如此甜美動人。」公園的遊樂園空無一人,那些大象長頸鹿、溜滑梯或者猴子單槓都顯得如此地寂寞:戴著假鼻子高帽子的小丑裝魔術師無聊地自己玩著袖子,飛出一隻鳥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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