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緣深情淺、或是緣淺情疏?她在十七歲荳蔻年華,與姐姐的祕密情人奉子成婚,一年後離婚。從此漂泊人海和情海。
還是築夢的年齡,三兩年內,竟然走過一般女人結婚、生子、離婚,獨立撫養女兒的坎坷人生。
男人像她生命中的候鳥,親情斷斷續續,有時變成了包袱;愛情幾次叩門而入,她的心還未被偎暖,情愛卻又翻身絕裾而去!而她僅有的投靠堡壘──原生家庭,因為姐妹情仇而無法對她張臂歡迎,命運急轉直下,她的心將在何處佇足?她的愛,今生何地可相逢?
小說女王廖輝英盛年力作,細寫三代單親家庭的情仇、幾度夕陽,文字精緻綿密、故事跌宕,令人歎為觀止;寫女人在親情、愛情、人間道義的掙扎與抉擇,與命運的撥弄對峙,引人共鳴,發人深省。
作者簡介:
廖輝英,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從事傳播工作十餘年,曾主編《婦女世界》雜誌,現專事寫作,除了膾炙人口的小說之外,她在媒體闡述兩性、親子觀念,中肯,觀念清晰,理中有情,是深獲各界信賴的「廖老師」,電視兩性節目最受歡迎的來賓。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小說獎、吳三連文學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暨金馬獎改編劇本獎,作品多部被改拍為電影和電視連續劇。著有小說《今夜微雨》、《盲點》、《油麻菜籽》、《焰火情挑》、《相逢一笑宮前町》等,散文集《先說愛的人,怎麼可以先放手》等多部。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作者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小說獎、吳三連文學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及金馬獎改編劇本獎。
得獎紀錄:作者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小說獎、吳三連文學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及金馬獎改編劇本獎。
章節試閱
1
視裡面那些幾日前已準備妥當的住院必需用品。真的該帶的都帶了,她至少檢查不下十遍以上……
然後,她慢慢走出房間,彎到兩個女兒房間去。
四歲的宜君和兩歲的如君各自熟睡著,尤美姬為兩個女兒蓋上薄被,坐在邊的椅上愣愣發呆。
兩個女兒都乖巧甜美,但是沒生個兒子傳宗接代、繼承家業,不僅婆婆明著嘲諷削刺,就連丈夫也十分在意。尤其尤美姬因個頭不高,前兩胎都是剖腹生產,按照醫生的說法,最多只能再剖腹一次,換句話說,這第三胎就是她最後一次的機會,生男生女,在此一舉。
此所以她坐立難安的緣故。
萬一再生個女兒,三千金……算了!不會這麼倒楣吧!
尤美姬搖搖頭,旋即慢慢站起身子,彎到廚房,開始準備早餐。
這時候,腹中的胎兒踢了她一下。尤美姬不由自主伸手去撫摸被踢的部位,半是欣喜的自言自語:
「唔,你急著要出來嗎?別慌,媽媽中午就進醫院把你生出來。」
這一胎與前兩胎的懷孕狀況很不相同,胎兒動得很厲害。尤美姬因此不免痴心遐想:也許這一胎性別會不一樣,老天可能會賜給她一個兒子吧?
正因為前兩胎生的是女兒,家族間的壓力,加上她自己心理的壓力,使她不敢太在生活上倚仗。雖然家境許可,但美姬也不敢要求找人來燒飯洗衣,怕的是婆婆又有藉口說話。尤其第三胎是男是女尚未有定論,在此之前,只好凡事忍耐。
雖然預定剖腹生產,但美姬仍然勤快的操持家務,希望讓自己俐落一點。反正是最後一胎了,再苦也就這一次,一方面如此想,一方面手腳不停動作著,藉此暫時忘掉手術的恐懼。
那個清晨終於在忙亂中過去,鄭松輝照例晚起,兩個女兒在將近九點時起,尤美姬督促她們盥洗、用早餐,然後把幾套換洗衣物裝在袋子裡,一人一個提袋,掛在肩膀,左右手各牽一個,出大門往婆家的方向走去。
「去阿媽家要乖喔,不然媽媽以後不買糖給妳們吃,知道嗎?」
兩個小女孩點點頭,四歲的宜君忽然抬頭問美姬:
「媽媽,妳要生弟弟還是妹妹?」
美姬頓了一下,反問女兒:
「宜宜要弟弟還是妹妹?」
「已經有妹妹了,媽媽生一個弟弟吧。」
真是眾望所歸,大家都希望她生個男孩子!
美姬苦笑著,把話岔開:
「不管生什麼,妳們都要乖,不惹阿媽生氣,不然媽媽也會生氣。」
送到婆婆家,正遇到婆婆在門口,美姬人也不進去,陪著笑容將兩個孩子的衣物先給婆婆阿柑:
「一切就拜託媽媽。」
阿柑接過衣物,一邊招呼宜君、如君進屋裡去,一邊閒閒的問起媳婦:
「下午要住院?」
「嗯,過午就去。」
阿柑看看美姬肚腹,搖搖頭:
「說尖不尖,說圓不圓,真不知是男是女?」
美姬訕訕笑著,囁嚅說道:
「那我走了,還要回去整理一下。」
阿柑也不留她,看著美姬的背影,忽然大聲說道:
「該生個男孩子了!一個家庭怎麼能沒有兒子呢?」
美姬乍然聽到婆婆的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儘管阿柑對她生不出兒子屢有微詞,但都是含沙射影、隱晦的諷刺而已,像這樣明白直接的給壓力,這還是第一遭。美姬眼眶裡含著淚,她倒不怨恨,只是更深刻感到生子的必須和壓力了!
今天剖腹,馬上揭曉,再也躲閃不得!她隱隱覺得害怕,卻也無可奈何。她曾聽人說,醫生只要聽胎音便知男嬰女嬰,而通常醫生願意洩露嬰兒性別的,都是男嬰!她也問過醫生,醫生卻只笑笑,從不回答……會不會又是個女孩?
美姬不能再想下去,若是一直鑽牛角尖,到最後她一定沒辦法也沒勇氣進手術房去!這一關,不管是危機或轉機,她都一定得去面對。至於後果如何,現在根本不能去想!
午後,美姬收拾停當,自行前去醫院。按理說,既是動手術,自然應該有家屬在旁才是,但鄭松輝推說公司有事,吃過飯就藉故出去了,一點也不曾存問妻子究竟需不需要人家作陪。
或許因為前兩胎讓他大失所望,這第三胎鄭松輝不能再忍受枯候手術室之外,然後再度失望落空的歷程吧?尤美姬如此自解,忍受沒有丈夫、家屬精神支援的孤獨,自己前往醫院。
她住的是雙人房,鄰巧的也是要生第三胎的婦人,而且那麼巧,竟也是剖腹產的!
知道美姬前兩胎生的是女兒,姓盧的婦人喟嘆著:
「要是我們兩家交換一個就好了,我生了兩胎男的,真希望第三胎是個女兒。」
還有人希望生女兒的,真意外!美姬苦笑聽盧姓婦人說話,誰都知道生兩胎男孩之後,心情篤定,說出來的話自然與她不同。
「即使生三個男孩也不要緊,妳婆婆說不定還高興哪。」
「不會,我婆婆也希望有個孫女。更何況我們不能只管別人怎麼想,我們得多為自己想想,有個女兒多貼心啊!男孩子以後就是老婆養的!」
「有男有女,總是最好。」
接下來的時間並不好過,要做種種手術前的準備,而且從午夜十二時以後禁食。
兩個懷著既相似又不同心情的女人,住在同一病房內,那手術前的一晚,兩個女人都沒有陪伴或照顧的親屬。
次日清晨,尤美姬被安排在第一刀,鄭松輝或任何家屬都沒有人到,雖說是第三胎經產婦,但既要開刀,家屬這種冷漠的表現就引人爭議。開刀房護士傳喚不到家屬,不免嘀咕:
「產婦開刀,怎麼家屬都沒來?」
「我先生在忙……」
「再忙也該來!才一、兩個小時的時間。」
在旁的盧姓少婦的婆婆忙說:
「沒關係,我可以幫忙照顧!」
尤美姬趕緊謙辭:
「不必不必,盧阿姨,我沒事,您照顧您家媳婦就好。」
「沒關係,既然同房間,就是有緣,妳不必客氣。」
結果不等有任何結論,尤美姬便被推入手術室內。除了對手術的例行恐懼,事實上她也不無怨懟。明知這個時間她要動手術,儘管失望,也該勉為其難來一趟才對!生女兒又不是她願意的,她也沒辦法呀!這種事全怪她也沒用!全不探頭,實在是無情了一點!
兩個小時後被推出手術室的尤美姬仍舊昏迷著,這倒也好,不會馬上得知她第三胎仍生女兒而即刻感受到失望……至少等睡上一覺再說!
從這個病房兩位產婦的遭遇看來,天公真是有點太愛作弄人了!盧家第三胎生的仍然是男孩!老天爺彷彿專為和人們的期望相違背似的,總是來一個意外!
傍晚時分,兩個產婦先後醒來,盧家婆婆煮了腰花豬肝給媳婦果腹,尤美姬榻卻仍無人存問。
盧家婆婆好心的用另一只碗盛了點豬腰遞給美姬:
「吃一點,不然餓壞了!」
「不!」美姬忙忙推辭:「我不餓,一點感覺都沒有。」
「用一點,沒關係的,我煮得很嫩!」
正推來推去之間,美姬忽然瞥見丈夫鄭松輝在病房門口出現。
美姬低聲對盧家婆婆說道:
「我先生來了。」
鄭松輝慢慢踱了進來,只略略向盧家婆婆頷首示意,顯然沒有深入交談的慾望。
他站在尤美姬前,默默看看妻子,再看看病房四周。
美姬歉疚萬分的說道:
「真對不起,又是女孩子……」
原本面無表情的鄭松輝,突然臉色大變,充滿驚愕、忿憤又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也……真的很抱歉……」美姬恐懼的囁嚅著。
鄭松輝突然伸手自口袋中掏出幾張鈔票,放在頭櫃上,匆匆的,幾乎是氣急敗壞的說道:
「妳自己去買吃的。」
然後,不等美姬有任何反應,他反身就跨出病房,沒有任何留戀。
尤美姬先是錯愕的發愣了一會兒,不久才又羞愧又悲傷,哀哀切切哭了起來。畢竟在人前如此不留餘地,也太叫她難以為情和難以做人了。
盧家婆媳冷眼看了這一幕,自然了然這一切所代表的意義。儘管連續三胎都生女兒,但夫妻究竟是夫妻,哪有放著剛剖腹生產、連坐也坐不起來的太太,無吃無喝、沒人照管,就那樣絕裾而去?這男人也未免太絕情了些!
「坐月子期間不要哭,傷眼哪。」盧家婆婆款言安慰著尤美姬:「我反正煮來了這些,我們家媳婦吃不了,妳算幫著她吃吧,不然再帶回去,再熱,硬了也沒人吃。」
「是嘛!」媳婦也幫襯著在旁勸說:「有緣才能住同房,我媽說得對,哭了傷眼,快趁熱幫我吃了這些!」
在婆媳兩個勸說下,美姬慢慢收住哭聲,束手無策的說道:
「剖腹三次,已經沒有機會再生下一個了,難怪他要生氣。」
「事情也不能這樣說,這生男生女雖藉著女人的肚皮,卻也不能全怪女人,男人也有份嘛!哪能全推給女人!沒有男人,女人根本不會生哪。」盧家婆婆有條有理分析著:「像我們家媳婦,一口氣生三個男的,固然是她肚子爭氣,但跟家風,跟命運,跟我家兒子都有大關係。」
「是啊,這叫天不從人願,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原來好希望第三胎是個女兒,女兒貼心啊。但現在也沒指望啦。」
旁人安慰的話根本沒用,再怎麼說,日子全是她一個人要過的,是好是歹、酸甜苦辣,全得她自己去嘗、去受,別人是沒法代替的。
但,那畢竟是人的溫情,是她在孤獨無助中唯一的善意。
這善意持續了好些天,開完刀無法出去買食物的尤美姬,三天來都是靠盧家婆婆「順便」帶來的食物過日子。她人在上,無計可施,只有惦記著放在心上,看看日後怎麼報答。
要出院的前一天,盧家婆婆也在場,盧家媳婦望月忽然向尤美姬提出一個相當令人意外的建議:
「我生了三個兒子,妳生三個女兒,我們兩人都不能再生了!既然有緣住同一病房,不如再結個更深的緣,我們來交換孩子吧,我這第三個兒子給妳,妳的第三個女兒給我,這樣我們兩家都算有兒有女,沒有遺憾。」
美姬被這提議嚇到了,一下子沒有辦法做出反應。
盧家婆婆一旁幫襯著說道:
「我們家過得去,我看妳們家境也不錯;女孩是我們自己想要的,自然會好好疼她;相對的,我們家兒子入妳家門,我們也會放心。這事,我們是商量過的,我兒子也同意;妳自己如果不反對,就回去和妳丈夫商量商量。反正將來兩家是可以互相來往的,孩子隨時看得到。」
美姬一時有些慌張,結結巴巴說道:
「這……我是沒什麼……意見,但該當回去問我先生,畢竟這……是件大事。」
「那自然是。」盧家婆婆通情達理的附議著:「一定得去問問妳先生,彼此商量考慮一下。」
望月細心的留下一張寫了她家住址電話的紙片,體恤的說道:
「不要急,慢慢考慮。」
那建議騷動且擾亂了美姬的心。把親生女兒換掉,說起來有些狠心,但從另一個角度看,盧家主動要她,一定會好好待她,總勝過在家當個討人嫌的多餘的一個!何況,以後也可以常常看到她!又不是從此不見。
美姬心裡七葷八素、胡思亂想。若非丈夫棄嫌,否則她是寧可要自己那不受歡迎的第三個女兒的,再怎樣,總是自己親生……無奈,卻因伊是第三個而被嫌棄,伊也無法決定自己命運啊!
到了出院那天,美姬獨個兒叫車回去,她很體諒因失望而不願照顧她的丈夫,儘管大家都不以為然,認為鄭松輝既不成熟心腸又粗糙,美姬卻認命的以為自己罪有應得。
她回去的第一天,婆婆親自送飯來,一見她的面,一點也不想掩藏伊的失望,開口便說:
「這下子沒半個兒子,將來怎麼辦?我們家,不管嫁、娶,人人都生得有兒子,就是妳……唉,真是不爭氣啊!松輝的命怎會如此?連個兒子也沒有?人家一連三胎全是兒子!」
就因為阿柑如此幾近指責的言語,使得美姬不敢開口,唯有暗自神傷。
生過之後大約十來天,有回阿柑又親自過來,她一邊張羅兒子的晚飯一邊睨著眼看媳婦,不免又抱怨起來:
「說來說去還是得怪美姬,人家自然生的,要幾胎有幾胎,妳偏偏去剖腹產,高高貴貴,只能生三胎,妳這不是害自己?」
美姬無法充耳不聞,只能強迫自己隱忍下來,只說:
「有人想和我們交換老三去養,不知您們意思怎樣?」
阿柑一聽,馬上停止動作,正面弓向美姬,問道:
「妳說是誰?」
「我同病房的婦人,她生了三胎男孩,想要女孩─是她提議的。」
阿柑顯得很有興趣,忙又問:
「也不知是不是好人家?」
「是開藥材鋪的,丈夫和公公都替人看病,一家子看來也都厚道。」
「那孩子長得可好?」
「男孩子相,也很結實。」
阿柑沉吟起來,考慮著是否有什麼欠妥的地方。
美姬輪流看著不講話的丈夫和考慮中的婆婆,充滿期待,好像從此就不會再有「生不出男孩」的罵名,再也不用揹負這沉重的罪名了。
「這倒也是個辦法─」
「我不要別人的骨肉!」一直不說話的鄭松輝,突然大聲打斷母親的話,也打破美姬的痴心妄想:「自己生不出來就生不出來,絕對不要別人的孩子!」
美姬目瞪口呆看著丈夫,雖然沒有開口,臉上卻寫滿「為什麼」的吶喊。
「別人的孩子,再怎麼樣都不可能親。我們的家業,更不可能傳給這外來者。」
這件交換子女的計畫,因為鄭松輝的堅決反對而中止。尤美姬心裡清楚明白,這件「無子」公案,將成為她永遠的噩夢。
2
十八年,她由一個二十歲的少女,變成三十八歲的三個少女的母親,偶然回首,十八年宛如一場夢一般,倏忽就過!只是,其中的點點滴滴、辛酸辛苦,卻不是夢境,而是實實在在、結結實實的「生活」。
十三年前出生的老三采君,現在都已上國中一年級了,她又怎能不覺得歲月如梭呢?
尤美姬搓洗著抹布,兩手和腦筋一樣忙碌的活動著。人生真是無法十全十美啊,這些年,丈夫鄭松輝的事業越做越大,從當初的五分之一的股東,到今天獨資擁有兩艘遠洋漁船,境遇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但是,事業越輝煌,遺憾卻相對的也越來越大。
沒有克紹箕裘的兒子,鄭松輝雖甚少拿來在嘴上說,但婆婆阿柑卻彷彿要將兒子的那份遺憾,拿來替他說出口似的,一逮到機會就說個不停,好似那是她尤美姬一生都洗不掉的汙點,不時得提醒她一下才行。
這也就是美姬凡事都必須親自做,不得請傭人的緣故,有點彷彿像戴罪立功一般,用勤快、賢淑、任勞任怨來彌補未能生子的罪愆。
今天她所以比平日來得匆忙的原因,是因鄭家的漁船要入港,她得幫忙著在秤量論價種種事情的空檔間看著漁獲,以免被人混水摸魚揩了油去。
說起來,她這個漁船東家的夫人,也不是好命的哪。
心裡儘管有少許怨懟,美姬可不敢任它滋長。無論如何,她對於丈夫沒有移情別戀,而婆婆也未曾慫恿兒子去納妾另築小公館這份顧念,到底是心存感激的。
沒兒子有沒兒子的打算,過幾年,三個女兒宜君、如君和采君結婚生子,和她們的夫家商量一下,撥一個兩個姓鄭,傳松輝的香火,這也就可以了。
至於事業,只得傳給女婿了。其實認真說起來,這也沒什麼,日本有很多大企業,都是女婿做接棒人。台灣較少這種例子而已。
正胡思亂想間,電話突然大響!美姬吃了一驚,拿著抹布急急跑去接電話。
才拿起話筒,便聽到她婆婆劈柴一般的指責聲浪:
「妳到底在摸什麼?漁船都進港多時了,妳還呆在家裡!莫怪要生不出兒子,脾性這樣拖泥帶水的!」
雖然心裡嘀咕著脾性拖泥帶水和生不生得出兒子有什麼關係,但美姬不敢怠慢,嘴裡慌忙應道:
「就去了,我在整理客廳。」
「妳這女人,這什麼時候了,還在整理客廳!真不知輕重緩急。」
美姬只有隱忍挨罵的份,好不容易掛了電話,美姬匆匆將圍裙扯下,很快便趿上膠鞋出門去了。
七、八年前,遇到被婆婆這樣當面或電話中損來損去,她還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自己背著人偷偷哭一場。現在,她被歲月訓練得堅強了,不,或者是麻木了吧,不管如何,現在要叫她掉一滴眼淚,還真不容易呢。
她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做三個女兒的母親、為人妻、為人媳,永遠沒有自己……生活中雖有小小的、少許的小傷小痛,但畢竟仍是值得珍惜和感謝的,人要懂得知足。有許多女人,嫁給會打人的丈夫;有些女人,丈夫在外面搞七捻三;有些女人,婆婆唆使丈夫對付媳婦……像她這般,丈夫好好的每日回家,家用雖未盡豐裕,但也足夠,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像現在,她趿上短筒膠鞋,趕到卸貨的魚市去,雖然一守就得老半天,但那到底是鄭家的漁獲,鄭家靠的全是這個。所以,即使辛苦,她心裡卻是踏實得很。
三個女兒,老大宜君十七歲了,雖然才剛上五專,但光陰似箭,一眨眼就畢業、就業、結婚,孩子一個個拉拔到畢業這個階段,她的責任便了。以後鄭家功過簿上要如何編派她,那就不在她考慮範圍內了。這麼多年來,她已養成只看重眼前,不再去回顧的習慣了。人生如此粗糙,回憶起來,甜蜜的事,實在不算太多,沒什麼好耽溺的。
她不免要想到她的婚姻。他們是媒妁之言,算來可以稱得上門當戶對。娘家做的美髮、美容器材,號稱台灣第一家,根基深厚。但是,除了出嫁時的嫁妝之外,娘家父母秉持「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僅財產,連一般時候的酬酢也都甚少關顧到她這女兒了。娘家在台北市延平北路一帶,店面樓房三、四幢,全數登記在她兩個兄弟名下,嫁出去的女兒,是連邊也沾不上的。這重男輕女的做法,和她婆家如出一轍。
所以,認真論起來,她是沒什麼好怨的。
何況,她和鄭松輝的婚姻,雖沒有糖甘蜜甜的(這年頭,哪樁婚姻又是如此?)畢竟還稱得上適配正常,除了不曾生育兒子之外,實在舉不出尚有任何缺憾。
懷著如此謙卑認命的心情,美姬度過了婚姻的第十八個年頭。
那日她匆匆忙忙自漁市趕回,已是天黑,三個女兒,除了老二如君因逼近高中聯考功課緊尚未回家之外,老大宜君和老三采君全已回到家中。
「對不起,因為到魚市去看貨,回來晚了,妳們餓了吧?」美姬一面抱歉的對著兩個女兒說話,一面急急要脫掉短筒膠鞋。
「媽媽,不要急!我們都這麼大了,不會餓死。」老大宜君自廚房走出,迎著她安慰道:「飯快煮熟了,菜已經洗好,蘿蔔我正在切,還沒放下去燒湯。」
「哎喲,真是謝謝妳唷,宜君,媽急死了,本來以為要糟……」
「媽就是太……那個了,什麼都怕,最怕自己對不起人家。」老三采君坐著看電視,頭也沒回的數落著母親。不過她嘴上儘管如此說,心裡其實沒什麼惡意。
宜君看著一臉焦急的美姬,忙又說:
「媽先喘一口氣,我把魚洗了醃點鹽,您換件衣服再來。」說著,接過美姬手中的魚。
人家說長女懂事,果然不假。美姬心裡暖暖流過一絲溫情,說道:
「媽來做。妳不是也剛回來?」
「沒關係,我不像媽趕得那樣子。」
宜君長得像美姬一樣嬌小玲瓏,纖細美巧的五官也像;但采君卻承襲了她父親的身材,高;臉型微方,顯示出她自有個性。
只有老二如君,誰也不像,中等身材。連個性也特別奇怪,不多言,若非你仔細追蹤探究,否則很難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美姬有時不免猜測,是不是因為正值青少年階段,所以特別難纏?
但女兒們儘管個性不同,卻很少帶給她什麼煩惱困擾,這也就是尤美姬特別惜福感恩的一個原因。
那一年入秋後不久的某一日,鄭松輝沒有像平日那樣在中午過後不久回家吃午飯。尤美姬等到十二點半,正猶疑著要不要打個電話到公司去問詢,因為打電話違反她平日的習慣;不打電話,又不知得茫然等到幾時?
電話突然響起,美姬接起來聽,意料之外竟是她婆婆阿柑打來的。
「事情不好了,福滿一號說是被印尼扣去了,現在全沒消息。」
美姬吃了一驚,忙問:
「誰說的?」
「當然是公司說的,松輝正叫人聯絡,想知確實消息。」
那天到了晚上,才知鄭氏公司所屬的福滿一號船長為了早點回來,誤闖入印尼海域,被印尼海軍扣留起來,人、船都在人家手中。
往後十多天中,印尼那邊傳來要保釋金才能放人還船,鄭松輝一時也籌不出那麼多錢,若要借到手,須得有東西抵押,左談右談,最後是用福滿二號,才借到最主要、最巨額的一筆款。其他零零星星從親戚、朋友那裡借來的,居然也不下十五筆。
錢透過關係送到印尼,幾經周折,船長和船員直到農曆春節過後才回到高雄;而福滿一號則必須繼續交涉,是否能要回來,尚在未定之天。
自秋天事發一直到春暖三月,鄭松輝的頭髮在半年內由黑變灰白,借款開出去的支票一張一張到期,福滿一號被印尼扣留,福滿二號則被債主扣留,錢不還清,休想交給船主作業。鄭家的船公司,一時陷入深沼中,動彈不得。
鄭松輝現在,除了束手等著福滿一號或者有朝一日可以被釋放送回台灣之外,只有將全副心力放在和債主的斡旋及討價還價之上,希望他們寬限時日,將支票延期;讓福滿二號可以先行作業,以便用漁獲償債。
「如果不放福滿二號作業,等於掐住我七寸要害,莫非要我束手就死?這樣一來,你們的錢也永遠拿不到。只有讓福滿二號作業,我才可能有收入還你們錢。」
但是,原先以為可以輕易被釋放的福滿一號,最後居然久久不能獲釋,債主們顯然已經失去信心了。
「原來你不是說三個月就能解決的?現在都快八個月了,連個影子都沒有,誰還能相信你的話?」
「說的正是,這幾個月,莫說沒有利息,連本金的支票都一延再延,你總得說一個日期,不能老是騙我們!」
債主們由一個、兩個,個別分散的催討,最後聚合在一塊,一起強力脅迫鄭松輝解決。有人乾脆不再囉嗦,將支票一軋,很快,一次跳票,兩次跳票……鄭松輝很快成拒絕往來戶,而且眼看就要成票據通緝犯,必須到牢房裡去蹲了。
走投無路的當兒,鄭松輝選擇逃亡一途。他也沒有太多去處,就近到香港去,那兒有個遠親,未必能夠依靠,但最少在人生地不熟的環境中,也有人可以聞問一下。
「這一走,一時半時是回不來了。錢是我借的,他們也不能奈何妳,妳硬著頭皮、厚著臉皮不理他們就過去了。」
美姬想到婚後這十八年依靠的這個人居然要丟下她和孩子走了,讓她們去面對那些窮凶極惡的債權人,而且後會無期,不禁心慌慌的低泣起來。
「三個女兒就交給妳啦。」鄭松輝語氣一轉,突然帶點發狠的意味,說道:「雖然妳才只有三十八歲,雖然我這一去,不知道何時才會回來,但妳給我聽好,如果妳有了姘頭,我是絕對不會放過妳的。」
陷入在離別傷感氣氛中的尤美姬,突然聽到丈夫幾近威脅的話,心中一凜,抬頭傻傻的看著鄭松輝。
「妳聽好了,不准妳─再有男人,不然我不會放過妳的。」
美姬心中升起了一個模糊的聲音:丈夫自己一走了之,把所有爛攤子丟給她一個從未出外做過事的女人,她今後,不僅要應付那些窮凶極惡的債權人,而且還得撫養三個分別是十七歲、十五歲和十三歲的女兒!以後的日子想起來就既驚險又艱苦,他不曾交代她如何去面對或解決這些事,反而告誡她不准去找男人,真是沒有道理!
她怎麼會有心情或餘力去找別的男人呢?鄭松輝是怎麼想的?那麼多事不去想,偏偏揀這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說!她知道自己嬌小玲瓏、臉蛋漂亮,而且雖生過三個小孩,卻因身段嬌小、不顯老,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或許這是鄭松輝不放心的原因。
「你……這一走,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鄭松輝看她一眼,忿恨不平的回道:
「只怕是回不來了!票據犯要坐牢,我絕不甘心坐牢,又不是惡性倒閉,我才是真正受害人!我絕不會回來坐牢!」
那麼,這一走,就是生離死別了。可鄭松輝的表情,除了對自己際遇的不平之外,幾乎看不出有任何離別的傷感。倒是尤美姬,思前想後,眼淚禁不住撲簌簌流了下來。
他只想到自己……
他不曾想到她的困難,唯一繫心的僅是:她是他的,不准遊走!
鄭松輝一經要走,即刻動身。
他原來在漁業界,熟門熟路,所以儘管已列名拒絕往來戶,票據通緝在案,他仍然可以避開正常出國管道,偷渡出去。
丟下來的爛攤子,遠比尤美姬想像中的棘手和難纏。
要債的債權人確定債主鄭松輝逃匿之後,早已翻臉的紛紛切齒要他好看;尚未翻臉的,全數都翻了臉。結果大家全將氣出在尤美姬身上。
「我們全是看在朋友份上借他錢,他卻恩將仇報,做出這種沒良心的事!真是絕子絕孫啊!」
「這麼夭壽,難怪沒生半個兒子!」
「事到如今,不管啦,告他!」
「他不怕我們死,難道我們還怕他活不了?幹!」
有些人比較實際,人跑了,債還得要,罵人的話罵過之後,隨即回頭逼問:
「松輝嫂,妳不叫他出來負責,這些錢可是妳要代還的。」
美姬叩頭如搗蒜,不住的說道:
「還!還!我一定會想辦法來還!」
「妳怎麼還呢?有的話,現在拿出來,還多少算多少。」
「現在……沒有!但將來我會做工來還。」
「笑話!這麼多筆大數目,妳做工來還?就是還八輩子也還不了!」
債權人一波波來、一次次來、一天天來,如此持續了三、四個月,最後,大家也沒轍了,有抵押的人,只好想辦法去解決那艘船;沒抵押的,只能又恨又氣的頓足回去,孤女寡妻,說起來再逼也就是如此了,不能逼出任何油水。
經過這些驚惶、恐懼和難挨的歲月,美姬和女兒宜君、如君、采君,四個人飽受折騰,驚惶甫定。美姬一反過去一味依據丈夫的小婦人態,有條有理的和女兒們商量。
「現在,所有親戚都唯恐和我們沾上邊,房子也沒了,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高雄。我想我們暫時北上,媽在台北長大,到那邊看看有什麼小生意可做,不必太大資本。如今,只有靠自己了。」
老大宜君即刻表示自己要輟學,以協助度過家難。
美姬斷然否決。「只有國中學歷能幹什麼?書,一定要念下去。媽媽必然會有辦法的。」
還在讀國一的采君,突然哭泣起來:
「爸爸怎麼可以就這樣丟下我們?我不管啦!我……」
「現在哭有什麼用?最沒有用處就是哭了!妳爸爸不能不走,不然只有坐牢一途,一樣也不能和我們在一起……」美姬黯然說道:「要是換做我,一定不會走,會留下來負責到底。」
牛衣對泣的日子必須結束!尤美姬挺挺腰脊,毅然做了決定。
「我先上台北看看情況,如果可能,就先租房子,再來接妳們。」
美姬的意思,其實是想回娘家要求奧援,但能得到多少支援,她自己也不清楚,因此決定自己先一個人北上探看一下。
她不是不悲傷,也並非不驚惶,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勇敢面對不行。
今後,她得獨自且全力以赴的奔赴未來了。
1視裡面那些幾日前已準備妥當的住院必需用品。真的該帶的都帶了,她至少檢查不下十遍以上……然後,她慢慢走出房間,彎到兩個女兒房間去。四歲的宜君和兩歲的如君各自熟睡著,尤美姬為兩個女兒蓋上薄被,坐在邊的椅上愣愣發呆。兩個女兒都乖巧甜美,但是沒生個兒子傳宗接代、繼承家業,不僅婆婆明著嘲諷削刺,就連丈夫也十分在意。尤其尤美姬因個頭不高,前兩胎都是剖腹生產,按照醫生的說法,最多只能再剖腹一次,換句話說,這第三胎就是她最後一次的機會,生男生女,在此一舉。此所以她坐立難安的緣故。萬一再生個女兒,三千金……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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