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場未打先輸,且永遠不會贏的仗,
也是個讓媒體海撈一筆的好題材。
然而,捕鯨是讓他們重拾一點自我與自尊的唯一可能。
地處美國西北部、面對溫哥華的尼亞灣,可謂世界最偏遠的角落。在一片一望無際、由雪松和巨杉所組成的原始林區裡,有個正好倚著太平洋而居的印第安保留區。瑪卡族人世代於此生存,在十九世紀末時,族人仍有四萬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五百人。他們被世人遺忘,也被自己遺棄,逐漸放棄自己的文化與土地,也漸漸忘卻他們身上一脈相承的血液。他們終日在現代文明的邊緣買醉……
他們不只是被逐出自己的土地,而是被逐出自我,
他們已經不再作戰,卻也沒有因此獲得和平。
直到有一天,被社會認定為失敗的六名瑪卡人,決定重拾荒廢已久的部落傳統:捕鯨。
對他們而言,「當個印第安人的時刻」再次到來……
全書以1885年美國政府與印第安人簽訂條約的內容,以及1998年8月31日瑪卡族人在傳統慶典上示威抗議、要求重獲捕鯨權為本,以如實而細膩的筆法,描寫這些印第安青年亟欲找回他們生存價值的強烈企圖,挺身對抗強勢白人文化與所謂環保團體的瘋狂行徑,使整部小說充滿人物劇情張力,是部由荒原、人性、情愫、友誼所譜成的浩瀚作品。
作者簡介:
弗瑞德立克.盧 Frédéric Roux
1973年出生於法國西南部。年紀輕輕就集藝術家、藝評家、記者以及作家等多重身分於一身,為法國重量級文學出版社Grasset旗下作家,更可見其創作能力之被肯定。小說作品包括《美國的噩夢:麥可.泰森》(1999)、《角力場》(2004)、《兒子和我將只能哭泣》(2005)等。2008年最新出版的《失控的獨木舟》,獲得「黑卡電影小說獎」(Prix Ciné Roman Carte Noire)的殊榮,該獎項為獎勵最適合翻拍成電影的文學作品而設立。
譯者簡介:
顏湘如
南伊利諾大學法文系畢,現為自由譯者。譯作包括《諸神的復仇》、《女考古學家》、《十公斤的幸福》、《莫札特四部曲》等。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獲2008年黑卡電影小說獎
(最適合拍成電影小說獎)
被譽為歐洲海明威的動人作品
名人推薦:
廖鴻基(海洋文學作家、黑潮海洋文化基金會發起人)、王宏恩(原住民歌手) 真情推薦
媒體推薦:
弗瑞德立克.盧總能觸動人心最深處,寫作功力老練,刻畫入骨……
──Le Point, Guillaume Chérel
這是本眾所期待弗瑞德立克.盧的重要著作。
──Livres Hebbo, Jean Claude Perrier
本書並非讓人置身史詩鉅作《白鯨記》中以聖經式筆觸揮灑的經典戰役情節,而比較傾向嘲諷式的現實以及動作片……
──Télérama, Nathalie Crom
弗瑞德立克.盧沒有將他的戰斧浸淫在救贖的青春之泉中;書中的「英雄」都是社會上的失敗者,順著精彩的情節發展,殘酷而毫不留情地,可說《失控的獨木舟》是《白鯨記》與《豪勇七蛟龍》的苦澀綜合體。由此不難看出,春天已遠離……
──L’Express, André Clavel
得獎紀錄:獲2008年黑卡電影小說獎
(最適合拍成電影小說獎)
被譽為歐洲海明威的動人作品
名人推薦:廖鴻基(海洋文學作家、黑潮海洋文化基金會發起人)、王宏恩(原住民歌手) 真情推薦
媒體推薦:弗瑞德立克.盧總能觸動人心最深處,寫作功力老練,刻畫入骨……
──Le Point, Guillaume Chérel
這是本眾所期待弗瑞德立克.盧的重要著作。
──Livres Hebbo, Jean Claude Perrier
本書並非讓人置身史詩鉅作《白鯨記》中以聖經式筆觸揮灑的經典戰役情節,而比較傾向嘲諷式的現實以及動作片……
──Télérama, Nathalie Crom
弗瑞德...
章節試閱
【摘文1】
雨停了,灰色海浪上方的淺藍天空裡,只飄著幾片細雲。貨車輪胎發出細微而規律的雜音,和V8引擎的持續低音相應和。開了一小時後,波西停下車來。
他們交談還不到三句話。也許二句都不到。
這一路始終頹坐在座位上的史塔,將棒球帽往前方置物台上一丟,身子坐正,轉頭問弟弟說:
「你在做什麼?」
「你有毛病啊?我在和你一起看太平洋……」
「媽的,波西,你真是笨到家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你他媽的人生是怎麼過的?你打算怎麼過你他媽的人生?每個月去領支票,喝得醉醺醺……」
「你有什麼毛病啊?不然你要我怎麼做?你希望我怎麼樣?唯一能讓我高興、我唯一做得到的,就是找到一個有錢一點的婊子……就這樣!」
「這樣而已?」
「不然你還想怎樣……別拿那些無聊的問題煩我……你是怎麼回事?」
「我只是在思考!這是唯一的差別。」
「好啊老兄,思考吧,思考完再給我打個暗號。」
「我只知道我不想要什麼,而我不想要的就是我們在這裡、在這個時候做的事。」
「這裡有什麼不好?」
「到其他地方也一樣!如果老做同樣的事,就完全一樣!我實在不想再重來一遍……喝得爛醉,然後明天或後天又回到牢裡,只因為某個傢伙是個小白痴或喝多了。我希望能做點什麼,最好就是在這裡。這裡,你懂嗎?在我們之前……老人家們做了些什麼?」
「喝得爛醉、互相毆打,最後要不是上吊就是往自己腦袋開一槍,再不就是被人發現死在什麼地方。這些你都忘了?」
「我沒忘,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指的不是我們的父母,而是我們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都一樣。你到底想說什麼?」
「仔細想想!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發生前,他們在做什麼?」
「不知道……說真的,史塔,我什麼都不知道。別再煩我了!」
「以前的人會捕鯨魚。」
「所以呢?」
「所以,我們為什麼不捕了?」
「不知道……因為已經沒有用了!」
「誰跟你說沒有用的?都是因為那些白臉,兄弟,那些白臉!總之,它肯定有個用處,就是可以讓我們不再落魄潦倒……自從我們不捕鯨以後,就變成這副德性!懂了吧!」
「你就是在想這個?」
「如果我非得落魄,非得回到原來的地方,那我就不用浪費力氣了。我想要的就是停止讓自己落魄下去……如果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必須捕鯨,我會去捕鯨,你也要和我一起去。」
「你瘋了!」
「我寧願當瘋子。」
「給我一根菸。」
波西點燃菸後,第一口便吸得好深好深,連氣管都灼熱起來。兩人沉默了好一會,接著波西再度開口。
「你打算怎麼做?你學過捕鯨嗎?」
「這不是問題!」
「媽的,史塔!你真這麼想?你真覺得這不是問題?你想瑪卡人已經停手多久了?」
「這是你第一次說那個詞……」
「哪個詞?」
「瑪卡!你賴活了一輩子,第一次說出自己是什麼人。這是你第一次說你是印第安人。瑪卡……只因為我們提到鯨魚。」
「你在牢裡很用功嗎?你覺得無聊,就看了有關傷膝河的書是嗎?自從你回來以後就活像個嘮叨的老師,跟我談我的……跟我談我的祖先和我!不騙你,你真的像個瘋子。我老實告訴你……我根本不在乎我的祖先!」
「好!你不在乎,就當……就先當你真的不在乎好了……這我們以後才會知道!那些白臉也不在乎,可是對他們來說,你只是個笨印第安人,再過二十年不到就會爆肝而死,一文不值!」
「如果我去捕鯨,會什麼時候死?一被鯨魚看到,我就死定了。」
「一切都會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沒什麼不一樣,反正就是死!」
「醉死或是在工作時死掉,對你來說沒什麼不同嗎?滾吧!你這個一文不值的印第安人……開車!」
「我愛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如果我願意和一個想尋根的印第安笨蛋一起做蠢事,我也會去做。這根本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我只是覺得很煩!」
「好!」
「別忘了,你還沒回答我……我們已經停手多久了?」
「很久了吧,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一百年。」
「在尼亞灣,還活著的人當中沒有人做過,甚至沒有人記得。」
「你聽好,以前有人做過,沒道理我們就不能再做。」
「蘇族人要是用直升機和火箭筒,也能殺死一頭三公尺外的野牛,但他們也不再殺野牛了。」
「蘇族是蘇族……」
「我們划船的技術又不比他們騎馬的技術厲害。」
「我們可以學。」
「學?我們真的不是學習的料……真要是這塊料,我們早就知道了。至於學問……學問,我們什麼都不懂,早就忘光了。」
「要打韓戰、越戰、波灣戰爭的時候,他們可沒忘了來找我們……」
「那是別人沒忘……我們笨到這種地步,很難忘得了吧……我們呢,只是忘了要怎麼說不。」
「你會開車,你會打獵,你會用遙控器……你不是什麼都不懂!我們腦子裡有一大堆這種故事……也只在我們腦子裡……我們不懂,我們從來就什麼都不懂!只會去送死,回來的時候肚子上蓋著國旗,還伴著讓人聽了就想哭的管樂。」
「被鯨魚或阿拉伯人殺死,是不一樣的。」
「你會選哪個?」
「你要我怎麼回答?無法回答……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白痴問題……白痴問題,這是個白痴問題,沒有答案。」
他不想在哥哥面前掉淚,這種事他已經做夠了。他傾身俯向前面的儀表板,直到額頭碰到冰涼的方向盤,然後轉動車鑰匙。
他只能找到這種逃避方式。
轟隆作響的引擎,完美地扮演起自己的角色。波西此時只想著要把轉速表上的指針維持在每分鐘二千五百轉左右,然後專注於車子行駛的軌跡,不要去想剛剛鑽入他生活中的東西。那簡直就像岩縫中的蛇。直到目前為止,一直都是情勢為他作選擇,此後他得自己選擇了。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其實焦慮已經躲進意識的皺褶中,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舒坦。
一切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
捕不捕鯨,他無所謂。就算去捕龍,他成功的機率也不會更大。問題不在於對手,也不在於他未來的命運,而在於他必須選擇──是要披上不合身的戲服,和他沒有說出口卻深愛著的哥哥繼續過日子;還是坦承自己很愛他,但是要捨棄他跟他的瘋狂想法。
更何況一條鯨魚至少有二十公尺長、三十噸重。
眼下他只想喝點清涼的啤酒。
我出生之處沒有圈地。
──傑若尼莫
【摘文2】
堆在院子裡鏽跡斑斑的零件、車上的裝飾品和保險桿,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光,彷彿散落草地上的珠寶。海上吹來一陣微風,今天應該會有一整天的好天氣。那堆垃圾也會像寶物一樣一直待在那裡,直到下雨,而雨水會將廢電池的酸性物質沖入土壤中造成毒害。這種天氣能讓人充滿信心;這種氛圍就像某個好天氣的早晨,讓人鬥志高昂,覺得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並且下定決心,同時相信只要運勢不錯就一定可以堅持到底。
是最適合醉鬼實踐約定的完美舞台……
他們被逼退到太平洋沿岸。先前賣了華盛頓州一大塊地,只換來一輛傳動故障的別克尊爵;假如他們再退一步,就要消失在大海中了,從此在這塊屬於他們的土地上,再也不會有人談論他們,除了人種博物館。而他們也因為存活下來的印第安人太少,導致無法闡明一些展品之細節而感到遺憾。
一陣沉默籠罩下來,有如塵土墜落或雷電擊落,說不定一年後還是會看到他們呆坐在原地,毫無進展。
他們思索著這一切,各自封閉在各自早已捨棄多年的夢想中。最瘋狂的夢想也許是唯一的解決之道,反正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接下來的世代恐怕只會沉浸在酒精或是更糟糕的遺忘之中。卡斯特的預言不只會實現,還可能遠超出他的期望:未來的印第安人都將一出生便已死亡。
他們沒酒可喝,全都喝光了;沒菸抽,最後一根菸也抽到只剩下濾嘴;沒東西吃,冰箱已經空了。他們又渴、又餓,甚至不惜代價換一包萬寶路香菸。他們該進城去補貨,買啤酒與香菸,史塔卻說:「得淨身!」
「我也得淨身,」霍華附和道:「我非常需要。」
「最好不要喝酒。」史塔回答。
「是不要喝酒,還是不再喝酒?」霍華明白了當地問。
「戒酒……這是肯定要的!」
「媽的!」
「喝醉酒不能捕鯨……鯨魚會撞翻船,我們會掉到水裡,然後凍死。」
「那就快活了!」
「媽的!」
「你好,我叫霍華,我是個酒鬼!」
「你好,我叫波西,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酒鬼,但我喜歡喝酒……尤其是啤酒。我也討厭不能喝醉。」
霍華與波西用腳跟踩踏地板,跳起滑稽的方塊舞,因此揚起的灰塵也在陽光底下舞動。
「閉上你們的嘴。」史塔對他們說。
「我喜歡喝酒,但也不是那麼喜歡。我最愛的是喝醉。」波西對著霍華說。
「閉嘴!」他哥哥又對著他說了一次。
「仔細想想,這可不好玩,史塔……你得承認這一點……淨身,可以啊…… 這種想法很吸引人……如果只是說說而已,那就更吸引人了。可是戒酒就不同了……我想不起來我有哪一天沒喝酒。我們是酒鬼的本體,要認清這個事實……」
不等波西問「本體」是什麼意思,史塔就先插嘴。
「你聽好,霍華,我已經戒酒三年了……你也認識我,三年前,我喝得比誰都凶……沒有道理我做不到。既然能撐過三年,我就能繼續撐下去。」
「你別忘了就在昨天晚上……」
「好啦!我知道。我不是說絕對不能再喝酒……我是說只要事情還沒搞定,就不能喝酒,而且還要淨身……」
「告訴你好了,最可怕的是……」
「什麼?」
「第一小點,絕對不要說絕對;第二小點,我喜歡威士忌的顏色,也喜歡它的味道。」
「你現在的樣子呢?你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嗎?」
「不太喜歡,史塔,可是喝酒會讓我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不會想這種問題的人……不去想問題,對於那些我們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就是正確答案了!」
霍華和史塔的這番討論重複了幾百遍,希望藉此發展出一些辯證箴言,甚至扯到拜占庭人與猶太教拉比對「摩西五書」某個棘手觀點的解釋。照他們眼下的狀況,這兩個人對於和自己對話的可憐罪人,應該多少會展現出寬容的態度,卻還是會以有些激烈的方式譴責或原諒對方,甚至主動進行角色對換,毫不遲疑地借用對方不誠實又牽強的論點,儘管前一天晚上自己還對這種論點嗤之以鼻。
波西在一旁聽著,暗忖自己可能提不出這種高見,但他喝得比他們少,也可以更長時間不喝酒,而且不把這種事當成什麼大事。如果不想再喝酒,就不該只是嘴巴上說說,而應該付諸行動。光用嘴巴講就像打手槍一樣,他向來不十分熱中,因為想像力不足。
然而這天早上,他們三個人都不乏想像力。漫無止盡的閒扯過後,他們終於達成共識:沒人看到的淨身不算真正的淨身。這個儀式不僅要盡可能顯眼,還要讓所有人都看見。無論他們的決定有多荒唐,接下來應該賦予這個決定一些意義。
他們找到了一只被遺忘的酒瓶,當中只剩一點威士忌,卻對他們的實際行動大有幫助。但除此之外,或許還有一個原因:他們不計代價都想做點什麼,即使這個決定不被理解。
【摘文3】
中邪三人組離開審議廳後,薩科威特默默地搖了搖頭,還捏了鼻尖好幾下,表示他已經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經在部落長老議會當了三年的議長,因為他以冷靜理性聞名,這輩子從未作過極端的決定或宣判激進的刑罰,堅決奉行中庸政策。
停止捏鼻尖後,薩科威特取下眼鏡,在桌子上調整了幾次角度,直到鏡框與桌沿完全平行,然後才清清喉嚨說:
「我不知道各位覺得如何,但我認為我們成為印第安人的時刻到了。」
「什麼意思?」贊特問,心裡卻非常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你清楚得很,贊特。如果照常理來評斷,這三個人肯定是瘋了,應該被關進大牢,甚至關進精神病院更保險,但我們都還是印第安人,不是嗎?我對這些傢伙毫無信心,但我選擇相信他們。」
「相信這些光著身子到處溜達的傢伙?」自認下次選舉能成為薩科威特接班人的海卓問道。
「我沒有這個榮幸看到整件事,但根據他人轉述,的確是他們沒錯。」
「我要提醒你,霍華可是個惡名昭彰、討人厭的酒鬼……」
「他也是個道地的英雄。」贊特刻意聲明。
「他以前是英雄,現在是酒鬼!至於從頭到腳滿是刺青的葛屈家老大,因為傷害罪入獄才剛剛出獄。他先前把一個傢伙打到住院……還從此得坐在輪椅上。而他弟弟也好不到哪去……恕我冒昧,薩科威特,但只要能搞上的他都搞上了,也就是說除了熊以外,他跟什麼都能搞上!」
「你說的我都同意,海卓,我相信他們十惡不赦,可是……我們也是基督徒,不是嗎?」
「沒錯。」贊特附和。
「身為印第安人,我喜歡他們的瘋狂;身為基督徒,我相信贖罪。沒道理這些人就沒有這個權利。身為長老議會的一員,我認為這些人不再酗酒、暴食、和母熊亂搞,願意讓傳統重新符合時代潮流,這是好事一樁……我個人唯一反對的,就是他們採取的淨身方式。下次他們再光著身子到處溜達,就把他們關起來!」
「他們一出海,只要有點風浪,就會淹死!」海卓預言道。
「那真是再好不過,我們就能從此擺脫他們。」布朗試圖以此作結。他很不高興波西和他大女兒珍妮發生關係後,一聽她說月事晚了一星期就甩了她,害珍妮哭斷肝腸還流產。
「還有捕鯨的問題。」贊特說。
「不要再說問題了,來說說主意……我們不能不承認是這幫瘋子想出這個主意的,不管他們是不是可靠,不管他們是不是第一次出海就可能溺斃,也不管這是好主意或壞主意……總之這是個主意,就這麼簡單。薩科威特覺得這是好主意,我也傾向這麼想,你們呢?你們覺得如何?」
「老實說,有何不可?我也贊成。」卡秋特說。
議會裡每個人都很敬重卡秋特,不只因為他是年紀最大的議員,而是他很會說話。但有些人不喜歡他如此長期干預議會事務,也深感他的思緒錯綜曲折難以理解;有時候甚至發生卡秋特一個人繼續說話,其他人卻都已經到走廊上抽菸的情況。
「令我煩惱的……令我非常煩惱的是,」卡秋特接著說:「我們的文化竟然是由這三個滑頭來作代表。薩科威特,我知道一點點瘋狂是必要的,但要想重新開始捕鯨,光靠瘋狂恐怕不夠。我說不上來,但我有預感很多人都不會同意……不管有沒有這三個滑頭……我覺得沒有人會支持我們的覺醒……如果我們覺醒的話……如果我們決定覺醒的話。我覺得復興少許民間傳說不會妨礙任何人,但好像沒有人真的想要道地的印第安文化,活生生的印第安文化……尤其是那些沒有文化的人。」
「你說的是誰?」海卓打岔。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海卓。」
就在這一刻,討論很可能轉變成議會中兩個極端派系的衝突。打從哥倫布時代起,他們雙方始終意見相左、水火不容。
卡秋特堅持傳統,堅持永續傳承一種與白人文化截然不同卻又不對立的印第安文化。海卓則認為傳統是一種紀念品,可以趁機讓遊客擺出姿勢可笑的合照,將一些號稱藝術品的蹩腳貨賣給他們,並利用白人的罪惡感領取補助金;印第安人想要從中獲利就得接受進步,即使得為此接受不屬於自己的價值觀。
卡秋特會毫不遲疑使用「種族滅絕」等字眼。他是一九六一年成立全國印第安青年會的五百名印第安人之一,曾經在一九六八年參加遊行,激烈抗爭關於尼斯夸利河捕魚的不合理法規,次年也挺身支持鵜鶘島的占領行動,並於一九七三年到傷膝河參與示威。他說海卓最具印第安人特色的地方,就是那輛四輪傳動,一輛有黑色車窗和皮椅內裝的Jeep Grand Cherokee。但其實,對海卓而言,印第安文化頂多就是他一年到頭都穿著的流蘇短外套。每次開長老會議,很難不看到他們兩人脣槍舌戰,有時還會延續到深夜,而受害最深的莫過於布朗,因為自從女兒被波西搞大肚子後,太陽一下山他就要去盯緊那些不安分的小伙子。卡秋特和海卓幾乎從不傾聽彼此,當然也從不曾承認對方的觀點有絲毫的正確性。
卡秋特瞧不起海卓,經常說他是「紅骨」。對他而言,這已經是最大的侮辱。
海卓覺得卡秋特是個痴呆老人,雖然沒有盼他早點死,卻祈望自己當選下一屆議長時,年事已高的卡秋特將無法再擔任議員。
薩科威特不想看到這兩人間再次爆發那種到頭來誰都不記得到底在爭執什麼的衝突,便打斷他們的話:
「我們不是在談哪些人有文化、哪些人沒有文化,而是在表決一個提案,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感興趣,接下來才有足夠的理由進行討論。所以,只要針對這個重點就好。能不能請你別激動,好好解釋你反對的理由?」他最後對著海卓說。
「這件事有什麼意義?說真的?早就沒有人用箭獵野牛了……捕鯨有什麼意義呢?這裡根本沒有人捕過鯨魚……甚至沒有人知道怎麼做,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你覺得這些理由充分嗎?不能只因為某件事不知道已經停止多久,就認為它不能重新開始。」
「好,薩科威特,假設吧,假設我們重新開始,假設這些老弱殘兵殺了一頭鯨魚──當然我絕不相信他們有這種本事,我連釣鱒魚都不敢和他們一起去,因為怕被他們戳瞎一隻眼……好!再來怎麼辦?這隻要命的鯨魚該怎麼處理?拿來做漢堡嗎?我只看到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這麼做會把所有白人都得罪光了。」
「如果你害怕,那是你的問題。」卡秋特打斷他。「我們有權利做這件事。有權利!為什麼我們得放棄行使權利?為什麼老是要我們放棄?」
「你別忘了,卡秋特,那也得是可行的權利才行。這裡每個人都知道只要重新開始捕鯨,就是自找麻煩,而且肯定會有麻煩。依我看,到最後只會惹得一身腥。我們本來安分地過著太平日子,一切都算安穩,現在卻因為三個裸體的酒鬼突發奇想,就要搞得天翻地覆嗎?我不怕你說我害怕……老實告訴你,卡秋特,我害怕的事並不多。你想不到吧?不過,比起徒手抓熊,我更害怕捕鯨,而我最怕的就是這三個醉漢想去捕鯨。」
海卓住口後,事情似乎就此底定,而且天也黑了,長老們的注意力不再那麼集中,有些人開始私下討論其他事情,布朗則已經整裝完畢,點了根菸抽著。薩科威特感覺會議該告一段落了;為了讓自己問心無愧,趁散會之前,他請眾人舉手投票,結果卻令他大吃一驚。大多數人都贊成重新開始捕鯨,只是這些人的意志力似乎沒有海卓與他的支持者那麼堅定。
翌日,整個尼亞灣都在討論這件事。大家要吃到鯨魚肉了,而且是不久以後。
結束了跟部落長老的說明後,霍華與葛屈兄弟隨即躲進「藍鸚鵡」,點了三瓶百事可樂。他們的決心更加堅定,因為感覺到計畫已明顯成形。史塔的固執戰勝了長老們的偏見,從今而後他們只能堅持到底了。因此,現在他們得再找四、五名夥伴。但環顧眾家好友、熟人,他們找不到幾個可以信任(同樣的,也沒幾個人信得過他們)。他們一致認可的人選,一隻手便能數完。
他們漸漸覺得這個有待完成的艱鉅任務,彷彿海水退潮後露出水面的暗礁。
午夜時分,決心消減,霍華和波西各點了一杯啤酒,史塔則又點了一瓶百事可樂。凌晨一點,霍華點了一杯威士忌,波西又點一杯啤酒,史塔也是。最後,三個人喝到被酒保轟出門,爬上道奇車,由波西駕駛開往夫拉特里角。史塔和霍華開始模仿起兔巴哥,但不怎麼像。波西一肚子火,車子開得慢吞吞,假如有人想的話,徒步也能跟上他們。史塔說:「你要不要我們下去推車?」霍華則說:「路途漫長,但水牛很有耐心。」然後兩人傻笑起來。小徑兩側的香柏連接成拱門狀,森林與林中的寂靜環繞著他們。
他們覺得受到保護。
三個人一起。
清晨,他們看著一直向西翻滾的海浪。
置身美國的海岸邊,他們徹底地醉了。
身後的柏樹黑壓壓一片,頭頂上的雲朵快速地朝他們的方向延展而來,快到讓人看不出任何形狀,不像平時可以看到諸如一條龍、懸崖邊一片柳杉林、雪崩、一群狼、山坡上的洞穴,然後又出現一條龍,以及銀色衝浪手。
更遠的地方,什麼都沒有。
大海。
鯨魚。
以及他們意識到卻根本無法想像的威脅。
「我們完蛋了!」霍華終於說出口。
波西點燃最後一根菸。
史塔搖搖頭。
他們非做不可,但不知道這股勇氣能撐多久。
孩子,走你該走的路;孩子,走你該走的路;你將成為一個國家。
──拉科塔族歌謠
【摘文4】
沿著尼亞灣與安吉爾港之間的胡安德夫卡海峽前進時,他又想起薩科威特那番關於酒癮的話。他不認同老人的論點。依他之見,若想戒酒,那麼就連櫻桃燒酒都不能碰,身體和身體對毒藥的渴望,兩者間絕不能稍有妥協。一個人不可能理智地喝酒;若不想落得變成酒鬼的下場,就勢必得保持清醒。不過薩科威特說的話當中,有一件事令他陷入沉思:今後他將屬於一個特定的族群。在蹲苦牢之前,他從不覺得自己屬於任何族群──當然他始終知道自己是印第安人,即便他稍有或忘,那些非印第安人也會迫不及待地提醒他。只是,他從未想過自己不同於白人、黑人或猶太人。今天,他幾乎這麼想:他不只要當印第安人,還得比印第安人更像印第安人。
他想像得到要說服葛雷格和克利斯恐怕不是容易的事。他們不但滾出保留區,而且可以說是被趕出去的。那麼,他該如何說服他們,讓他們接受自己是印第安人的事實呢?他還記得上主日學時聽到的浪子回頭寓言,但那不是瑪卡族的故事,那個滿身是血的上帝也不是他們的上帝。
凡是他想像得到會和他一起去捕鯨的人,全都是些被放逐、一事無成的人,當中沒有一個堪稱典範,甚至連沒惹過事的老實人也沒有。他的弟弟是個小偷,幫自己買了一件粉紅色襯衫和一卷《豪勇七蛟龍》錄影帶,每天都看上三遍以預測自己的命運;霍華是全世界最無可救藥的酒鬼,而他竟然還沒掛掉,他那些名言錦句更讓聽不懂的人備感欽佩;戴爾,越南妓女生下來的混血兒,嘴角老是掛著一抹微笑,在他看來一點用處也沒有;葛雷格和克利斯大概也不出眾人所料,已經窮途潦倒或變成幫派分子了。最糟的人是他自己,因為犯了傷害罪才剛剛出獄。他們這群人絕對可以組成一支漂亮的亡命之徒團隊。但或許正因為他們是一群野蠻的烏合之眾,讓他偶爾覺得他們將能完成祖先心目中的神聖之舉,讓瑪卡人再度為自己感到驕傲。
祖先們划獨木舟出航前會先淨身,不再與女人交歡,睡覺時會靜止不動以免鬼神進入夢中;他們也不進食、不喝酒,全身泡在太平洋冰冷的海水中以增強抵抗力,並將身體與心靈裡的所有邪惡之物全部驅散;如果不這麼做,便會被認為不配出海。而他們如果不仿效前人,將同樣不配做這件事,還會玷汙自己身後的名聲。
他們的長相或許和祖先相同,但也只有長相像而已。現在的房子都有暖氣,而他們既不會划船也不會潛水,機器隨手可及,根本無須費力做什麼事。他們甚至無須學會看時鐘,一大堆電子鐘都把時間標示得清清楚楚;他們還會狼吞虎嚥那些垃圾食物,而他們和這些食物很類似:又肥又甜。他們很像豬,不喜歡魚,也不吃魚。他們喝酒,比較清醒的人喝百事可樂;他們成天看電視,一看到印第安人繞著馬車團團轉、最後被人殲滅時,還會開懷大笑;他們會在星期天早上聽史華格的節目,也相信節目最後以慢動作播放的那些殘廢者真的都痊癒了。
若想成功,就得在白人專屬的領域中成功。在這方面,就連黑人(姑且不提黃種人)的成績都比他們輝煌。世界上有黑人冠軍得主、黑人電影明星、黑人記者、黑人律師、黑人牙醫、黑人音樂家,以及富有的黑人、知名的黑人和黑人文化。黑人會打高爾夫球,會開賓士車,也會想辦法報怨自己受到的不平待遇。而他們印第安人,說來說去只有一個受白人毒害的索普,因為他跑得比白人快而被封為「世紀運動員」。印第安人什麼事都搞砸了,沒有任何人的名聲可以依靠,而且幾乎毫無依靠,可以說快要滅種了。這一點,他們在所有種族中倒是名列前茅。
這是他們唯一的榮譽頭銜。被人提及時,那些罪魁禍首甚至沒有絲毫悔意。
在印第安人眼裡(也只有他們自己看得到),印第安人和蹂躪農作物的害蟲沒什麼兩樣。
白人供應他們玉米,給他們帶來淋病。
他們上了歷史的當,是一群軟腳蝦,一群呆頭鵝。
他們什麼人都不是。
什麼也不是。
他不停想著,愈想愈感覺到未來任務的艱鉅。太陽慢慢地往左邊的大海落下,不久後便會輕掠過太平洋的灰色海面,然後消失在另一頭。他們的未來會在黑暗、無知與悔恨中誕生。在這片萬億平方公尺的晦暗海水中,有他們的希望。而到目前為止,他們的希望仍像是孩子的夢。在保留區裡,他不知道有哪個人是當英雄的料,只知道有一群孩子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樣,希望長大成人。
他們必須殺死鯨魚這龐然大物,就如同孩子必須克服噩夢才能成為大人。
狼人並不存在,那只是夢;只要醒過來,狼人就會消失;而鯨魚,牠們就在海水裡游著。
在兩片水域之間。
看不見卻很真實。
有如威脅一般。
遼闊的遠方,未經探勘;流動的液體,橫無涯際。
無法想像又令人震懾的恐懼;奇妙的探險,新的人生。
黑夜降臨,天空下起細雨,已經改變用途的木造穀倉與天色融成一氣。他經由一○一號公路往南直奔,右轉遠離胡安德夫卡海峽。在過了帕特雷屈後不久,他行經邦哥潛水艇基地,當晚打算在史考克米希保留區裡過夜。他把特魯戴爾的錄音帶再次放進道奇車的破爛卡匣內,聽著那首《瘋馬》:「我們如何出賣母親╱我們如何出賣群星╱我們如何出賣空氣」。這些問題他根本不在意,至於那些他所追求的答案,他需要他的兄弟和葛雷格、克利斯──這些最沒有希望的人,陪他一起找出來。
有時候只能往回走
回家去
當每條可以轉彎的路
都消失不見
藏在袖中的詭計已然用盡
也該妥協,學我該學的了
──馬蒂.史都華
【摘文5】
天上的父啊,您不是說過我們都會重生。
──克羅族印第安女人
儘管他們出生的地方是人間天堂:有松樹、巨杉、一望無際的扁柏、寬闊的天空與雲朵、印第安夏天、海浪、冬天山頂上像糖霜一樣的雪和隨風打上海灘的海水,還有林間空地裡的母鹿和牠們保護小鹿的動作、成鹿頭上鹿角錯綜複雜的分枝、老鷹、鷹的飛翔、鱒魚躍上河岸的啪嗒聲、銀鮭腹部的銀色閃光,以及得靠著獨木舟船頭驅趕的大群大比目魚、海鷗和啁啾的鳥鳴。然而,他們已被驅離,如今這片天堂已經被觀光客、露營者、出遊者和開著露營車的退休白人給占據。這些人根本看都不看他們,也不管這是他們生活的地方,眼中只有那些從安吉爾港旅遊服務中心蒐集來的宣傳單,還有上頭大肆吹噓的陳腔濫調。
「尼亞灣?要是沒有印第安人,就太完美了!」「他們唯一的長處就是破壞風景……」「你不能相信他們,他們比黑人還壞!」
幸好,這些侵略者──如果他們沒被最後一波浪潮捲入海中的話──不會冒險深入內地,也就是那些山老鼠在電鋸的嘈雜聲中偷偷破壞林地之處……花了那麼長時間才形成的森林,下場卻是進入鋸木廠。做什麼用呢?他們不知道,那些比較了解現實的人也不想知道。答案應該不外乎家具、牆壁隔板、紙漿、地板、梁柱、條板、鑲板或是「藝術品」。留給他們的,只有一些殘羹剩餚,例如地毯,以及從車窗扔出來的傳單。他們唯一能扮演的角色是配角(在好萊塢,這種角色起碼可以到餐廳免費用膳,一天結束時還可以領到幾張鈔票),只是他們的待遇還是比別人少兩倍,卻不論颳風下雨都要在路邊站上好幾個小時,任由載著粗大樹幹的聯結車(動不動就會駛來一輛)開過時造成的強風吹打,手上還拿著一塊橘色螢光板,上頭一邊寫著「停」,另一邊寫著「慢」。
當車輛從身旁駛過,他們便揮手打招呼,以減少孤寂的感覺。
被遺棄的感覺。
那些關於瑪卡族的漂亮言詞,他們一句也不信,卻能倒背如流。而那些為了能踩到油門而在屁股底下放軟墊的印第安老婆婆,則仍繼續對那些不肯禮讓的陌生駕駛友善地微笑。不久前,這些人還因為想釣鮭魚而挨子彈。
那是他們的鮭魚!
但上游的水壩,掏空了他們的河流。
事實上,他們原是一個統治千萬方公里、獨立自主的民族,白人卻使得他們整個族群縮減到只剩幾百人。除此之外,有些人還會和白人雜交:或是一貧如洗的白人,住在來路不明的休旅車裡,用千斤頂撐在垃圾堆中央,前頭始終有美國國旗飄揚;也或是海軍基地的海巡隊員和軍人,因為吃飽後窮極無聊便搞上印第安女人。
一進尼亞灣,過了迎賓告示牌後的右手邊便是圍籬圍起的海岸巡防隊,看起來就像積木。每當陽光灑下,鐵皮屋頂就會閃閃發光。對面的左手邊,是一間瑪卡族博物館,收藏從奧吉特遺址挖出的數千件物品(對某些人而言,這等於又殺死他們一次),讚頌他們昔日的風光……過去,當他們還會說自己的語言、崇拜自己的神,會釣魚、製造魚鉤,以及編織密不透水的簍筐時。博物館中幽幽暗暗,好像連電燈都明白博物館要讚頌的是什麼:一場守靈儀式。那些還活著的人,他們自以為還活著,活在一堆生鏽的車身(如果霍克河的盜採者把它們全部回收,將可以大賺一筆)、裂開的船殼、畫滿塗鴉的籃板,以及躺在林肯街中央伸懶腰、搔乳頭的狗群當中,任何人只要開個幾百公尺的車,就能到這裡來把他們看個仔細。
他們不准喝酒,要喝得到遠一點的地方喝。他們唯一承襲到祖先的,就是脆弱的肝臟,只要喝三杯啤酒就醉了。這一點讓白人覺得好笑。他們醉醺醺地回到保留區,儘管路線都牢記在心,卻總是忘了轉彎,結果只能丟下分期付款中的二手車車身殘骸,徒步回家。
他們的絕望與孤單無法言喻。
【摘文6】
自從薩科威特以部落長老議會的名義,公開宣布瑪卡人有意重拾捕鯨傳統後,「動物之友」們便開始動員,有些是個人,有些則透過不計其數、標榜以保護環境與動物為目的的協會。長老議會的電話總機湧進無數抗議聲浪,在通往尼亞灣途中的墓園附近舉行了二、三場示威活動,集結了數十人揮舞著告示牌、大聲呼喊口號。地方報的各欄位充斥著憤怒的自由言論。如果這些投書的內容可信,那麼鯨魚將是神聖的,而重新捕鯨就是褻瀆。「綠色和平組織」與「山巒協會」沒有公開反對捕鯨,但「海洋拯救者」的發言人宣稱該組織堅決反對重新捕鯨,而假如瑪卡人的決定不變,他們的司令艦「威鯨號」將立刻前往尼亞灣,盡一切力量加以阻止。
反對捕鯨人士決定利用所有法律與行政管道阻撓瑪卡人。對他們的律師而言,透過這些手段的意義在於潑印第安人冷水,大過禁止他們重新捕獵。他們很清楚一八五五年的約定仍然有效,因此瑪卡人在理論上是有權獵捕沒有被國際組織列為保育動物的灰鯨的。律師們在提出捕鯨是違法行為、不合國際規定、其干預只是為了落實法令等論述時,都知道自己忽略了許多假借科學之名的虛偽特例,諸如日本等國,以及國際捕鯨委員會能夠容忍的特殊文化團體,而瑪卡人的要求也許能夠列入後者的範圍內。
各協會的律師們心知肚明,除非他們找到計策,否則法官遲早會承認瑪卡人的權利。他們只希望在這段時間裡,瑪卡人意識到捕鯨的困境與他們不得人心的情況後能夠自動放棄,或是可以和他們達成某種協議。
這只是角力關係的問題,而且律師們占上風。民意支持他們,如果瑪卡人固執己見,最後在所有人眼中將會顯得宛如殘暴的野蠻人。如此一來,誰也承受不住,瑪卡人終究得放棄。
事實上,這樣的推論可能是錯誤的。最後的結果,也可能是民意壓力愈大,瑪卡族人愈是團結一致,重新捕鯨的意圖也更成為他們每個人的重要賭注。
到最後就再也無法回頭。
目前還不到這個地步,但瑪卡人已經很熟悉以他們為主要目標的媒體化現象。他們已經習慣看到電視台的現場轉播車停在附近,以便用碟形天線將尼亞灣的畫面傳送到全球各個角落,也習慣了記者不斷詢問令他們好奇又著迷的問題:「怎麼樣才能成為瑪卡人?」
隨便一個瑪卡人隨便找個藉口,就能召開記者會的日子,還沒有到來。
不過就快了,他們也會善加利用,絕不客氣。
然而,霍華、戴爾和帕里還是得相當隱密地試射退伍老兵校準過的那把槍,旁觀者只有一位隨身攜帶錄音機與照相機的《西雅圖時報》女記者萊珊。除了《滾石》的湯瑪斯之外,她應該是極少數從一開始就在追蹤瑪卡人冒險經歷的女記者之一。在這場小遊戲裡,這兩人不自覺地或多或少選擇站在印第安人這一邊,錯就錯在他們和這些人間建立起了友誼。湯瑪斯將職業良知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在「瑪卡少女」汽車旅館後面一間廢棄的小屋裡生活了幾個月。年紀較長的萊珊則對自己後來視如己出的這群人展現了母性的溫柔,原本誇口自己時時刻刻都抱持的客觀態度也拋到一旁去了。
但他們倆都沒有參與最後的收場。
為了測試帕里的槍,戴爾和霍華在一處偏僻的林間空地打造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裝置:用裝滿水的桶子搭建起一道十來公尺長的隧道,基座也是用塑膠桶堆積而成,整個再以塑膠防水布隨意固定包覆起來。它原本象徵鯨魚,卻讓人聯想到現代藝術作品。
這簡陋的粗活,有人覺得可悲,有人則十分感動。
帕里向他們父子解釋武器的使用方法,簡單得近乎粗陋。他先警告他們這種口徑槍枝的後座力可能造成的危險,而他也已盡力降低其危險性,卻仍有技術上無法克服的部分。
「你先請。」霍華對兒子說。
戴爾單膝跪地,槍托緊緊抵住肩窩。雖然受到數百公升水的阻力,子彈仍爆破了第四只水桶。他們全俯身看著眼前的這條「鯨魚」,至少它對子彈穿透的阻力應該和鯨魚相仿。最後,他們找回彈殼,看到彈殼的樣子都笑了。
這時候,他們毫不懷疑計畫成功的可能性。
霍華也想試試。
槍從他的手上滑脫,子彈飛進森林裡不見了。
後座力讓他的肩膀脫臼了。
三星期後,傷勢才剛復原,霍華又想再來一次。這回他想找個活標靶。
父子倆選中了一隻懶洋洋躺臥在岩石上的海獅。
霍華射偏了。
戴爾發射子彈後,那隻畜生被轟掉了腦袋,悲慘地滾下作日光浴的石頭。海獅摔落處的水面變成紅色。霍華與戴爾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面,直到血色完全消失褪去。
他們(靜默地)回到尼亞灣長老議會分發給他們的房間,將槍收進衣櫥裡,上了鎖。
從此再也不曾提起此事,也未曾提及連帶的羞愧感。
他們倆都害怕對方也感受到了類似的羞愧。
逆著風
我仍逆著風奔跑
我已長了歲數卻仍逆風奔跑
是呀我已長了歲數
仍然逆風奔跑
──鮑伯.席格
【摘文7】
他沒有朝尼亞灣的方向右轉,而是繼續沿著一○一號公路走。樹木太過高大,他不得不打開車燈。早上的陽光仍無法穿透濃密枝葉的保護層。
轉過一個彎道後,他對她說:「妳看!」下一個轉彎,新月湖出現在眼前,在公路右側,彷彿被披覆著松林的群山圍拱的一池水銀。
她半晌說不出話來,驚異地凝視著峽灣。湖水是那樣平靜無波,水面倒映著高懸在松樹梢的白雲。
湖是這樣的美,連藍天都無法比擬。
「是黑的……水是黑的。」
他把車停在路邊。有一條灰色礫石小路通往一個充斥著浮木、水草與岩石的小灣。法蘭西絲踉蹌了一下,他伸手攙著她往下走。
「真不可思議,水是黑的,從岸邊看卻又那麼清澈。」
「那是深度的關係。這個湖一直都是這樣。」
「神奇,太神奇了!」
「裡面全都是魚……多到比養殖場還可怕。」
公路上駛過高高豎著越野腳踏車和小艇的休旅車、露營車,還有水箱鍍鉻的卡車,後面拉著載滿木材的拖車。當這些聯結車消失在彎道後方,寂靜再次包覆住他們,就像水包覆住溺水者的身體一般。
時間消失了,而時間對她的重要性也隨之消失。
「你想水冷不冷?」
「不知道。沒看過有人下水。」
她走向湖邊,正想俯身用指尖試試水溫,踩著岩石的腳忽然一滑。待她重新站穩後,水剛好浸到腳踝。
「不太冷耶。」她笑著對他說。
「從沒看過有人下水!」
「我敢說我可以。」
「我留在岸邊,向偷看的人收錢。」
「就這麼辦!美人魚和老色鬼……有那麼多退休老人,我們一定可以大賺一筆。」
「要走了嗎?」
他們回到保時捷車上後,她脫掉鞋子。波西怕她冷便將暖氣開到最大,但二分鐘後卻不得不搖下一邊的車窗,以免窒息。每轉一個彎,景色便更加令人驚嘆。愈往湖的深處推進,法蘭西絲也愈來愈詫異,到最後只能默然。
他們行駛在美景之中,彷彿永無止境。
「尼亞灣也這麼美嗎?」許久過後,她問道。
「那裡是另一個樣子……」
「我敢說你一定隱瞞了什麼。」
「什麼都隱瞞不了……不然,我們就會隱瞞了。」
「我敢說你一定想給我個驚喜……」
「說到驚喜,妳的確會很意外。」
「我敢說印第安先生想獨守祕密。」
他搖搖頭,跟著轉換到低檔,聽聽他很喜歡的保時捷引擎聲。
她什麼都聽不進去。他又能怎麼辦?
依他看,她是瘋了,但有多瘋就有多美。到現在他仍不敢相信她和自己在一起。
又開了幾公里後,就在到達阿德威湖前左轉,走上橫越愛勒瓦河、通往國家公園的道路。
至今,法蘭西絲只看過典型的美國景致;拿起攝影機隨便拍,都能拍到令人屏息的畫面。雖然從未去過阿肯色或俄亥俄州,但她認為無論到哪裡都一樣:中產階級的小塊土地整齊排列著,成列房屋有如積木一般……每個房間裡都開著電視,還有萬聖節、烤箱裡的火雞、草坪、停在屋前的車子。禮拜六兒子洗完車,爸爸若是滿意(通常總會滿意)便賞他一塊錢;花、修剪整齊的樹籬、紅鶴石膏像、秋天來臨時清簷槽用的鋁梯。窮人們則在破屋裡挨擠著取暖,或躲在屋頂上有國旗飄揚的組合屋裡遮風避雨……
有時候屋況不佳,穀倉或車庫可能需要大肆翻修,有時還得剷除在田野間生鏽敗壞的殘屋。有時候她會看到傾圮的破房子,讓她聯想到史坦貝克或柯德威爾,有時候則是整棟將被拆毀與夷平的屋子,但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感到驚訝。這終究仍是美國的空間,所有人民都狂熱地追求更美好的未來。只要把車再往前開一點,就能發現美麗、多采多姿的彩繪木屋,草坪上架著一個像雷達一樣大的碟形天線,每個周末也會有個叫約翰或彼得的來修剪草坪。
只要挽起衣袖,拿起木板、榔頭和釘子就能建造一切。
到目前為止,她都覺得波西誇大其詞,尼亞灣不可能和她的認知完全不同。她認為他之所以羞於展示自己生活的地方,是因為她有一輛價值六萬美元的保時捷,而且存款比他多五倍,再加上他不是住在貝艾爾或公園大道,如此罷了。
她盡量想像布朗克斯區或華茲區那種最糟糕的模樣,以免過度驚駭,結果還是吃了一驚。
她看見坑坑洞洞的人行道兩旁有油漆剝落的殘破房屋,屋裡顯然有人住。照此看來,堆放在原本該是草坪之處的那許多生鏽的拖車車殼,依車齡推斷應該都已報廢,其實長久以來都住著人。其中好像有一輛五○年代的迪索托(DeSoto)。她對車子其實一竅不通,但母親有過一輛。那輛迪索托的擋泥板上有個生鏽的工具箱,車主似乎想在丟棄前再修理一下。幾隻雜種的癩皮狗在搔跳蚤,直搔到粉紅的肚皮都流血了。
一切都又髒、又舊、又破,沒有一樣東西是直立的。籃球場似乎遭遇過強烈地震,籃板傾斜的角度令人憂心。如果萬有引力定律成立,這些籃框架應該早在韓戰時期就已經傾倒才對。幾輛和他們交錯而過的零星車輛開得很慢,排氣管一律都故障了;一堆堆網子隨處亂扔,一旁還躺著船隻的骯髒空殼。屋舍牆壁四周堆著被太陽曬乾的輪胎、褪色的塑膠罐、汽油桶、孩童的塑膠玩具、沒有坐墊又少了輪圈的腳踏車,總之全是早該丟到垃圾場的東西。
保時捷慢慢開著,以閃避狗和路面上的小坑洞。有個老婦人開著一輛四十年前肯定是新車的龐帝克Catalina,面帶微笑地超他們的車。她車門上鏽出的洞裡,一般人的拳頭恐怕都可以伸進去。與其說尼亞灣是個美國城市,倒不如說它像吉普賽人定居的營區,或是為了感動慈善機構慷慨捐款人所拍攝的第三世界中的破屋群。
「歡迎光臨!」波西說,當他以為她已經明白自己並非無所不知、無所不聞,也決定不留下後。
她無法回答,因為太驚愕了。她強忍住淚水,知道一旦掉下淚便再也止不住,因為心中仍充滿著前兩天所看到的風景,才會在看到這一切時感到更為震驚。原來,她心想,地獄與天堂是可以並存的。就在伊甸園之西!
我們不想要更大的餅,我們想要不一樣的餅。
──拉杜克
【摘文8】
霍姆斯已經不是上校,就像貓王的經紀人帕克上校也早已不是上校。他的傳聞與經歷應該和帕克上校一樣有趣,見不得人的部分想必也一樣多,但由於實在太具傳奇性,以至於記者們只須照實報導便能吸引無數讀者,有時甚至還會捏造一、二項事蹟,並很樂見上校事後重新將之納為自己的經歷。據他所言,他是第一個將屠殺幼海豹之事通知碧姬芭杜的人,並以刻意的沉默暗示自己和這位法國女星曾同時出現在那塊有海豹的大浮冰上。他也自稱是馬龍白蘭度的密友,後者甚至想將他的一生拍成電影。他曾多次阻撓政府的政策,可以說被判過多次死刑與至少二次無期徒刑。此外還有毛皮業的企業主出重金懸賞他的人頭等事蹟,在在使他成為民眾眼中「為人民謀福祉的亡命鬥士」。
他自稱是「綠色和平組織」的創辦人之一,後來脫離是因為該環保組織反對他採取激烈甚至於暴力的手段。據他的說法,他們是害怕見到他主導環保運動,並改變環保運動的政策。
他毫不猶豫以暴力對抗日本加工船、俄國拖網漁船,他破壞流刺網、衝撞每一艘擋住他去路的船隻。他認為有效的方法就是好方法,而所謂「有效」就是能讓自己上鏡頭,而且最好是呈現他好看的左側面。每當攝影機的紅燈一亮起,他便立刻將頭巾扶正,用左臉面對鏡頭,這樣最能達到他的目的。
他知道媒體酷愛的不只是他的主張,還有他的個人風格。關於他發起任何行動的任何報導,都可能演變成西部片或海盜片。只要反對他插手的動作也略帶暴力,只要捕鯨船試圖以強力水柱驅離上校的船隊,或威脅要以捕鯨砲擊沉他們的船,上校在民眾眼中便成為手無寸鐵、乘著一艘核桃殼般小船挑戰巨艦的英雄,完全就像唐吉訶德攻擊風車一樣,同時也是為動物犧牲的殉道者。這種戲劇化的報導很像阿拉莫戰役的報導,壞人有固若金湯的藏身處,好人則總是圍攻的一方。在這樣的情況下,合法性也總是相反:那些擁有權利之人(不管權利看起來多荒謬)最後終將淪為海盜的角色,而反對該權利之人則成為熱心爭取某種更高權利(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權利)的反抗義士。
霍姆斯環繞在白髮上的紅色頭巾,就像柯斯督船長的紅色軟帽,是他的正字標記,而他也很清楚自己對動物犧牲奉獻的源起必須根植於傳奇。接受訪談時,他絕不忘先提起這段緣起的故事:二十歲時,他誓死反對越戰、激烈爭取民權,也是第一批捍衛印第安人的人士之一。一獲知聯邦政府攻擊印第安人的消息,他便立刻趕往傷膝鎮,並趁夜成功溜進最後一批暴動者的營地,負責照護傷患,直到圍攻行動結束。
霍姆斯上校堅持要在「威鯨號」前往尼亞灣前,重提這段插曲。他知道印第安人一定會提及種族歧視。上校可絕對是光明磊落的,沒忘記一開口便出言挽救自己的聲譽,說自己一直是印第安人的友人,向來很欽佩拯救野牛的奧格拉拉族人,後者還給他起了一個印第安名字叫「白水牛」,以感謝他的奉獻。甚至,他是在傷膝河得到以下的啟示:當他在「汗室」淨身時,看到一隻野牛現身,野牛讓他明白不該浪費自己的精力,應該專注於某個目的,而該目的便是保護大海中的鯨魚就像保護大草原上的野牛一樣。在出發前的第一次記者會上,他不斷強調反向的種族歧視──允許印第安人無須遵守其他公民必須遵守的法律──很危險。
薩科威特得知霍姆斯的談話內容後,便詢問卡秋特是否記得有個叫「白水牛」的人照護過傷膝事件的暴動者。
「這傢伙是個偽君子兼誇大狂,從沒來過傷膝鎮!連戴薇絲都沒能進去!」卡秋特回答:「在傷膝鎮,白人只會對印第安人開槍,從來沒人照護過我們!」
或許霍姆斯上校不像他誇口說的去過傷膝鎮,但他的船確實已在距離尼亞灣幾百公尺外的地方下錨,那些橡皮艇也開始如影隨形地跟在「魯塔斯」後面。
就像邪惡的影子。
也像一群獵犬糾纏著受傷的黃鹿。
壓力由瑪卡人承擔。
如果海岸巡防隊不插手的話,遲早會爆發衝突。
【摘文9】
卡秋特絕對不敢相信自己說得有多神準。反對捕鯨人士的律師團果然在法條中找到了阻止捕鯨活動重生的方法:捕鯨的許可與昔日文化活動有關,而且這些活動不得中斷。
而瑪卡人已經停止捕鯨七十年了。
被刻意掩飾的一項矛盾是當初他們因為鯨魚被捕殺過度所以停止捕鯨,但罪魁禍首不是他們,而是因為美國捕鯨業者趁灰鯨在下加利福尼亞的礁湖裡產子時大肆屠殺。如今灰鯨數量恢復了,法律卻又以他們曾停止捕鯨為由而反對他們。
布朗說得沒錯,這就和他當初將一條困在魚網中的死鯨魚拖上岸,他們竟以保育動物為藉口罰了他一萬元一樣。卡秋特其實也是對的:無論他們怎麼做都不對。薩科威特對這些唱反調的意見絲毫不敢輕忽,幾乎要認同這個過去為爭取印第安人利益卻屢屢失敗的老戰士,但他也知道,若接受這樣的論調,瑪卡人會永遠失敗。他不希望還沒有作任何努力便失敗。
至少得努力一次。
薩科威特對整個情況瞭若指掌,甚至知道海卓暗自密謀競選下一屆的長老議會議長,並不斷以將提供全新的運動設施或成立賭場這種空頭支票為條件,遊說停止捕鯨。他還知道假如遊說失敗,海卓已經和某家日本公司取得聯繫,打算將瑪卡人有權捕捉的鯨魚予以商業化。
假如事先知道葛雷格也有同樣的打算,他絕對不會擔心,因為他認為這個「食人魔」根本無法進行這一類的協商。如果知道聯邦調查局在追緝瑪卡族最有力的槳手,而且知道葛雷格是為了什麼原因被追緝,他可能會馬上辭職。
然後上吊自殺。
然而,有個消息又讓他重拾希望。國際相關單位終於作出裁決:瑪卡人得以所謂「原住民」捕獵的名義,每年分得五隻鯨魚的額度,也就是說:鯨魚這項產品不能進行任何買賣。
捉到鯨魚,他們就得吃掉。
正如他們所預料,議會的長老們對此一結果感到滿意,但環保人士表達了高度憤怒之情。儘管綠色和平組織保證不會反對這項決定,其他組織卻變得更為強硬,而霍姆斯自然而然成了他們的代言人。
這項對瑪卡人有利的決定發布後第二天,他隨即召開記者會。
有些人指稱他別有企圖,他一開場便加以駁斥:他沒有種族歧視,對瑪卡人也沒有什麼不滿,他始終是印第安人的朋友,從他的個人經歷即可證實。
接著霍姆斯上校開始說明重新捕鯨完全沒有文化意義,因為隨著時代進步,傳統中所有關於鯨魚的利用都已過時:人們早已不再以鯨魚油點燈,婦女們也不再穿鯨魚骨製的胸衣,我們不再抽取鯨魚的胰島素,也不再以龍涎香製作香水。瑪卡人想要重拾的捕鯨活動,如今無論是否就文化面而言,都已沒有存在的理由。
此舉完全沒有正當理由。
開場白結束後,他請西蒙絲發言。
團隊其他成員都交叉著雙臂站在會議桌後面,她也和他們一樣穿著印有「海洋拯救者」標誌的水藍色T恤。這些年輕人散發出一種怪異的氣息,讓人有種莫名的不安。這也許是因為他們每個人看上去相似得離奇,穿上制服後更加神似,心眼壞一點的人可能會懷疑他們屬於某個祕密組織或邪教。
西蒙絲繼續上校的論點,來到激動之處聲音有些顫抖,記者們甚至以為她會放聲大哭。
最後為了讓結尾帶有戲劇性,她揮舞著一顆子彈,很像瑪卡人準備要用的槍枝的子彈。
「瑪卡人就是要用這個殺害鯨魚!你們能不能告訴我,這裡頭有什麼文化意義?」
由於感覺到在場人士全都認同他們的論點,上校又繼續接著說。
「只要上帝賜予我力量,我就會擋在兇手與被害者之間。上帝超越於人類法律之上,但生命也一樣超越於人類法律之上。生命是神聖的。我們都知道死亡會讓鯨魚變成什麼樣子,但我們有沒有意識到鯨魚的死亡將讓我們變成什麼?謀殺犯!劊子手!屠殺者!鯨魚和海豚不會自相殘殺,這是牠們給我們的教誨,人道的教誨!鯨魚和海豚都比我們聰明。以我們的智慧來看,牠們的智慧很奇特,完全不同於我們憑靠科技而產生的智慧。我們與其花費數十億經費到太空中探索與我們類似的智慧型態,還不如專注在開創與海洋中現有的各種不同智慧型態溝通之可能性。這些鯨魚殺手無非只是一群凶殘的謀殺者、連續凶殺犯。那些無辜、敏感、聰明且過著群居生活的動物的鮮血,將會染紅他們的雙手。他們打算讓這些動物消失在地球表面與海洋深處。我們為數以千計犧牲性命的動物感到痛心,這份痛將引領我和我的團隊前進,只要牠們還沒從地球和海洋的表面消失,只要我們力量能及之處,我和我的團隊都會馬不停蹄趕去救援。」
這類言詞發表後,凡是稍有異議的記者都很難不被當成大壞蛋。
而誰也不想被當成壞蛋。
不過,在這場轟動一時的記者會上,湯瑪斯曾幾次試圖讓上校正視他的反駁,讓在場所有聆聽者都能看出其偏執妄想。但霍姆斯的誇張雄辯總是壓過他,他的抗議聲淹沒在那一陣又一陣的口沫橫飛中,當中偶爾還會浮現幾個利刃般的字眼,例如「謀殺」、「啟示錄」、「生態滅絕」。儘管怒火中燒,湯瑪斯最後還是決定閉嘴。他知道這種人永遠不會改變路線,正因為如此,他們很危險,或許也因此而顯得迷人。這一點,看上校那番千禧年主義的妄語讓記者同僚們聽得目瞪口呆的便可明白。
只有萊珊是明顯的例外。她一如往常裹著厚厚的風帽夾克,脖子上掛著照相機,那一千零一頂牛仔布帽拉得很低,幾乎蓋住她厚厚的玳瑁框眼鏡,嘴角邊則掛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
「阿門!」當上校終於說教完畢,湯瑪斯忍不住說。
記者們全都為上校鼓掌,好像看了一場表演。眼看同僚如此輕易就上當,實在讓他氣不過。他們被上校浮誇的演說唬得一愣一愣的,也內化了任何動物都比人類重要、沒有人類的大自然將是一處樂土,以及該用魚叉叉死的是真實的印第安人而非具象徵意義的鯨魚等推論。這種誇張的言論激怒了湯瑪斯,也深信(雖然無法證明)上校如果是獸醫,絕對不會獲得任何動物的信任。
「厲害吧,我們這位海上的艾比!」萊珊也起身,悄悄地對他說。
「他不過是個瘋子。艾比是瘋子,不過還算有才華。」
「這個人其實很狡滑!他說服了所有人,而他也只在乎這個……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些話吧。」
「我覺得可悲的是,我們二十來人竟然在聽這種令人不敢置信的玩意兒,說什麼淡菜和人類沒有兩樣、鯨魚很難得、飛蠅釣客是連續殺人犯、捕鯨船從船尾補給,全是一堆不可思議的蠢話,卻沒有人說什麼。」
「這就是有領袖魅力和沒有領袖魅力的差別。」
「這才危險!危險!曼森也有領袖魅力……希特勒也有領袖魅力。」
「還沒有那麼嚴重,湯瑪斯!總之,有他這個人在,我們的印第安朋友就不妙了。如果輿論支持他──其實輿論會支持他,因為民眾總是情緒多於理性……瑪卡人絕對敵不過他……差得遠了!你不這麼認為嗎?」
黃色是你的膚色
黑色是你的髮色
你已被塵世的日子所忽略
你要到哪裡喲哪裡喲哪裡
當他們拿走你的骨頭
當他們拿走你的骨頭
然後逃跑
──納德勒
【摘文10】
你去散步
我會陪著你
你取我性命
我會交付給你
而你……你給我點什麼
好讓我哭泣
──奧哈拉
布里托要負責的不只有博物館失竊案,還要處理辛普珊的狗被吊死一案,以及所有的後續問題。在史迪芬懷裡哭著哀悼愛犬,並將牠埋在院子裡之後,這位老婦又重新投入戰爭,但是是投入「海洋拯救者」的陣營,成了他們意想不到的援軍。被瑪卡社區民眾(包括不完全同意重新捕鯨的人士在內)視為叛徒的她,成了反對者的領導人。「她的皮膚是紅色,心卻是白色。」雖然大家這麼說她,她的臉上卻仍時時掛著溫柔的笑容。她和滿身可怕刺青的史塔恰成鮮明對比:一個和善的小老婦人,鏡片後睜得老大的雙眼活像酒瓶的瓶底。她象徵受害者、無傷害性的印第安女人、忠誠的女僕,以及已經成為家族一員的老管家──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霍姆斯立刻發覺辛普珊能帶來的好處(「她是上帝派來的,是最完美的人!我們贏定了!」他偷偷地對西蒙絲這麼說),便不斷與她一同現身。報紙上刊登的照片,無一不是兩個人肩並肩的合影。
薩科威特意識到其中的危險訊息,便請她來和全體長老談談。不過,辛普珊不只是個和善的小老婦人,也是頭倔強的驢子。談話結束後,她絲毫沒有退讓,甚至趁機宣布自己還是打算邀請霍姆斯、西蒙絲和他們團隊的人到家裡來用餐,就在尼亞灣正中央,保留區的中心點。
為了讓老婦人屈服,長老議會採取了最笨拙的回應方式,不只正式禁止她將計畫付諸行動,還開除了她在大學的職務,同時公開宣布這兩項決定。外界肯定會有所反應,而且全都是負面的。辛普珊在所有人眼中成了受害者,而霍姆斯對記者誇大這些反應來為自己造勢,強調民主很明顯受到了傷害,同時也為瑪卡人扣上幾頂有點太大的帽子。
「外界指責我們不守法,其實不守法的是瑪卡人。法只有一個,瑪卡人卻不遵守。不法之徒是他們,而不是『海洋拯救者』。」他在召開的記者會上,不斷反覆抨擊。「尼亞灣在美國,瑪卡人卻想禁止我們踏上我們自己國家的土地,自由與英雄的土地。這是威脅,而我們不會屈服。這裡是民主社會,我們生在一個自由國度,每個人都有權利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有人問他打算怎麼辦,他接著說:「我們可以自由前往尼亞灣,就像我們有權利到任何地方。辛普珊邀請我們去尼亞灣,不論可能發生什麼事,我們都要接受她的邀請。誰也無法阻止我們!我們不是在北韓,不是在伊朗,而是在美國。一個老婦人想邀請和她理念相同的人,卻遭到解聘,從此沒有收入,這種政府叫什麼政府?我說呢,這叫極權政府。沒有其他字眼可以形容了。瑪卡人想以打著傳統的名義來殺鯨魚,可是,鯨魚應該是一種完全不在捕鯨傳統範圍內的傳統。鯨魚比瑪卡人更早存在,早在瑪卡人行走於陸地之前,鯨魚就悠游於大海中,而瑪卡人不只想殺鯨魚,還想剝奪所有反對者的工作與自由。瑪卡人剛剛露出了真面目,可怕的面目。」
在場的記者聽著霍姆斯談論這些捕鯨者,腦海裡出現的除了史塔那張因刺青而變形的駭人面貌(雖說那是在他被判重傷害罪入獄後才刺的,但也沒什麼差別),還有他弟弟的金門牙、葛雷格的大鬍子、克利斯的長髮與骨瘦如柴的身形、戴爾和那把從不離身的可怕長槍,以及他那個似乎永遠都在醉酒的父親。一回想起來,所有人都是手臂上寒毛直豎,連睪丸也縮到陰囊上頭了。
接下來幾天,霍姆斯有預感事關重大,於是乘勝追擊,籌畫了一場真正的公關活動,邀請辛普珊前往墨西哥的波約並發出一張公關照,照片中可見老婦人從一艘光鮮的Boston Whaler汽艇的欄杆探身出去,撫摸一隻鯨魚。她頭戴「海洋拯救者」的帽子、身穿有點太大的螢光橘色救生衣,樣子有點滑稽。
「牠們的皮膚好光滑,像嬰兒一樣。」當被問到撫摸鯨魚的感覺如何,她用細細的聲音回答。
「比較像水煮蛋。」布朗得知後這麼說。
這段期間,媒體持續緊盯著尼亞灣。當地有一種工地散發出的淒涼感,至於是建築的工地還是拆除中的工地都無所謂,既然工人都已經鳥獸散。此外,這裡還有一種因為太過長期壓抑暴力而即將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以及一種期望局面隨時爆發的不健全心態。
當這種氣氛消融,一切如常,記者們無不感覺到一種可以用「渴望情節有所突破」名之的情緒。還留在當地的人感受愈來愈強烈,甚至於想不計代價地自行製造新聞,哪怕火上加油也在所不惜。他們掌握不到局勢,漸漸感到疲乏,每天出席記者會看著贊特微笑宣布今天和前一天一樣──當然也會和後一天一樣──船員們不會去捕鯨,基於各式各樣的原因:「時機尚未成熟」、「浪太大」、「『海洋拯救者』不讓我們捕鯨」、「鯨魚沒有來」、「海岸巡防隊無法保障我們的安全」、「剛發生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技術問題」、「起風了」、「下雨了」。不過,如果記者朋友願意的話,倒是可以參觀「舒約特」或是「魯塔斯」的訓練情形,尤其後者可能有機會殺死第一隻鯨魚。
瑪卡發言人神情認真地宣布這項毫無新聞性的消息,口氣也極其嚴肅,偏偏臉上露出一個諷刺的微笑。大多數記者都深信,而且也有道理深信,贊特是在消遣他們,胡謅一通來玩弄他們緊繃的神經,而且愈來愈不掩飾自己樂在其中。他們本來還覺得有趣,現在則覺得完全沒有樂趣可言了。
某幾家電視台已經正式將人員撤回,其編輯部相信真的有事要發生時,再緊急派遣特派員過去也還來得及。仍留在當地的媒體記者裹著捕鱈魚漁民穿的暖和外套,整天團團轉,等得心急不已。每天截稿時間一到,就可以看到他們神色凝重、心事重重,好像龍捲風剛剛侵襲了海岸地區。等稿子寫完後,又可以發現他們臉上全是鬆了口氣的神情(「又過了一天!又賺到一天!」),個個再度一派自負與輕鬆,彷彿自己是在出特別任務的大記者,正深入一個遭史無前例之重大衝突毀損的地區,而他們對此早已司空見慣的樣子。
辛普珊從波約回來後,告知尼亞灣居民說她下星期三要邀請霍姆斯、西蒙絲與三名「威鯨號」船員前來用餐。此話一出,引起軒然大波。所有記者嗅到了這場意外收穫,就像鯊魚嗅到血腥味似的。附近的旅館全都客滿,攝影記者將遠距鏡頭擦得晶亮,SNG車頂的天線展開。碟形天線搜尋著最佳角度以便傳送「海洋拯救者」上岸的畫面,採訪記者們不停地走來走去,手機一直貼在耳邊,唯恐忘了什麼細節似的。
餐會預定日當天早上,除了湯瑪斯和萊珊,贊特的記者會上一個記者也沒有。他們全摩拳擦掌地圍在海濱遊樂場,忙得甚至無心爭奪最佳位置。這個星期三上午,瑪卡族發言人發布了絕不許「海洋拯救者」踏上保留區土地的消息。部落警察和海巡隊將予以阻止,盡一切力量不讓「海洋拯救者」上岸。沒有人指望這種挑釁會有什麼好結果,辛普珊只是個受操弄的無辜可憐人。瑪卡年輕人一旦失控就一定會發生意外,到時候「海洋拯救者」必須負全責。只要正式宣戰,印第安人是被侵略者,所謂的環保人士就是侵略者,長老議會將不能說這些年輕人不對,也不能斥責他們的態度。
時間一到,辛普珊在一群攝影記者的簇擁下,站在可以讓「海洋拯救者」橡皮艇靠岸的碼頭上等候她的客人。儘管周遭人潮推擠騷動,她仍保持著冷靜與臉上一貫的笑容。瑪卡年輕人準備了石頭和一切可以丟擲的東西聚集在突堤上。他們高聲吼叫,彼此打氣,展現出令人非常不安的激昂情緒。「海洋拯救者」的橡皮艇全都下水了,不停地沿著「威鯨號」兩側來來回回,上頭展示的旗幟可以看到反對重新捕鯨的口號。霍姆斯、西蒙絲與另外三名受邀者已經上了其中一艘。
橡皮艇與一艘水上摩托車會合後,引擎開始全速轉動。海巡隊透過擴音器要求他們放棄這個計畫。瑪卡年輕人一邊揮舞拳頭一邊高聲辱罵,其中有些人點燃煙霧彈,有些意志更堅決的則帶了彈弓。記者們擠來擠去,群眾愈聚愈多,布里托站在浪潮邊上,雙拳撐在腰上,等待後續發展。
此刻的局面讓人想到西部片中攻占要塞的場景,比較奇怪的是,這回是印第安人被困,而在外圍打轉的牛仔們卻發出作戰的吶喊聲。通常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會有事件爆發。這次也不例外。霍姆斯、西蒙絲與另外三名受辛普珊邀請的「海洋拯救者」搭乘的橡皮艇,比海巡隊的船更便於操控,隨即脫離了橡皮艇船隊。霍姆斯挺立在船頭,依舊綁著頭巾的白髮和「海洋拯救者」的旗幟同在風中翻飛。海藍色背景上一個微笑的骷髏頭,正迎著海峽的風翻飛。當霍姆斯決定要重現衝撞日本加工船的場面時,他作了一個挑釁的選擇:再次採用海盜的標記。
橡皮艇來到距離連接海岸的水泥斜坡十來公尺處時,駕駛員關掉引擎,船以餘速繼續滑行。留在陸地上的幾名海巡隊員涉過深及膝蓋的海水,上前打算驅逐他們,與三名跳入水中的「海洋拯救者」交涉了許久。留在橡皮艇上的還有駕駛員和西蒙絲,前者大概準備重新加速,後者則攀在舷緣的繩子上以免落水。從岸上看著穿著整齊的海巡隊員在深及腰際的水中和一群依舊不斷揮舞手勢的環保人士溝通,旁邊有一艘隨波搖晃的汽艇,船上還有一個努力不讓自己落水的女孩,這畫面實在有點滑稽。接下來便是一陣混亂的推擠。一名「海洋拯救者」趁亂躲過海巡隊員朝碼頭走來,但因為海浪和身上的衣服而舉步維艱。
布里托這時決定插手了。打籃球的時候,他最大的優點之一就是能精準地識破對手的路線加以攔截。
「你等著看他的下場吧。」葛雷格說,往克利斯的肋骨撞了一拐子。
「是嗎?」克利斯儘管屏息以待,還是回了一句。
「他死定了!」
「你確定?」
「等著看就知道了。」
這段時間裡,瑪卡年輕人不斷地叫罵,同時手裡一抓到什麼就往環保人士丟去。海巡隊員終於讓「海洋拯救者」回到引擎仍持續低速轉動的橡皮艇上,逃脫的那個人則被留下來當人質。
那名「海洋拯救者」試圖以假動作矇騙布里托,布里托也佯裝上當,但前者才剛一超越,這個一百公斤重的警察便猛然伸出右手,使盡全身力氣抓向他的領口。「海洋拯救者」嚇得跌了一跤,而布里托在抓人的同時,靴子也在濕水泥坡道上打滑。兩個人一起倒地,布里托就趴在環保人士背上。警察將這名「威鯨號」人員拉起時,一手仍緊抓住他防水衣的領口。群眾們都看見後者滿臉鮮血。
他的額頭因為撞到水泥地而裂開了。
抗議群眾看到血而罵得更起勁,好像布里托是故意這麼做的,好像他在藉此報復他們長久以來的諸多羞辱。
「告訴你吧。」葛雷格說。
「幹得好。」克利斯承認。
「殺死他。」
「最好不要。」
「你這娘娘腔!」
「管他娘娘腔不娘娘腔的,最好不要。」
「給他們一點教訓……」
「那是你這麼想。」
霍姆斯的橡皮艇重新加速朝「威鯨號」駛去。瑪卡年輕人看見汽艇撤退,自以為大獲全勝,因為侵略者沒有踏上保留區的土地便被擊退,自然發出巨大歡呼。水上摩托車的引擎爆了,停在幾百公尺外。布里托和他抓到的人試著爬上斜坡。警察將環保人士的手臂反扣,讓他無法活動,還彎起右臂勒住他的脖子。由於四周人數多得可怕,他們只能慢慢前進。當他們終於能再度往前走的時候,兩旁全是因仇恨與憤怒而面目猙獰的瑪卡人圍起的人牆。他們一走過,人牆立刻合攏。
布里托不得不鬆開手,以手勢示意群眾讓開。多到不可思議的攝影記者互相推擠,同時倒退走著以記錄這個畫面,好讓它永存人心。他們一直拍到布里托給「威鯨號」船員上手銬、讓他坐上福特警車後座,並小心護著他的頭以免撞到警車門頂而加重傷勢為止。
在整個過程中,辛普珊忍受著四面八方的推擠,淚眼婆娑地待在他們身邊。她一手搭在她邀請的客人的手臂上,看著他血流滿面、披頭散髮。
每張照片裡的他,總讓人忍不住想起被釘上十字架的耶穌。
瑪卡人再一次輸了形象。這全都得怪布里托跌那一跤連帶拖累了「威鯨號」的那個人,還得怪那群無法無天地跟在旁邊也不怕被拍到的民眾。
電視的本質就是製造證據,在電視上看到的就是事實。對看電視的觀眾而言,印第安人很明顯根本就是一群酗酒的罪犯,暴力是他們唯一的表達方式,幾乎只差依照習俗將那個外來者動用私刑處死了。大家忘了有一個印第安警察保護著「威鯨號」船員,讓他不至於因為私闖私有土地而慘遭地主痛毆。
平面媒體的記者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後,大聲附和。萊珊和湯瑪斯努力試著提出必要的思考疑點,同時檢視整件事是否具有任何重大意義。他們倆以為這不過是一個沒事幹的傢伙跌倒受傷罷了,把這樣一個喧鬧場面說成暴動並不恰當,而儘管圍觀群眾對於被布里托逮捕的環保人士態度不十分友善,但也什麼大不了。然而,他們倆的報導完全無濟於事,也沒有獲得太大迴響。
至於長老議會,其成員則很快就發現,在與反捕鯨人士的對抗戰中,他們又輸了一盤。民意開始搖擺,印第安人的同情資產幾乎已經用罄,更糟的是他們的代表不知該如何修補。如今面對形象受損的事實,他們能發出的所有聲明都將變得毫無影響力。
浪潮洶湧澎湃的海上有危險
彈殼紛飛的戰場上有危險
人類為自由而奮鬥的開闊世界有危險
而我覺得最危險的是在社會上
──巴布狄倫
【摘文11】
你必須輸
你必須輸
你必須學會死亡
如果你想活著
──特維迪
當葛雷格駕駛著福特金牛座打算離開「紅牧場」旅館停車場,他問克利斯說:「左轉還是右轉?」右轉,是南行。左轉,又回到尼亞灣。
「要我說的話,左轉。」克利斯回答。
「有何不可?」
兩人讓金牛座沉入霍巴克湖裡。他們懷著一絲希望,心想也許划船的夥伴會想到打這兒經過,便在阿拉瓦岬附近一間綠色小屋睡了兩夜(這裡有一些海灘上撿來的鯨魚骨骸沿著繩索擺置,瑪卡人會偷偷來此禱告),卻一個人也沒見著。為了能乾爽地過夜,他們鋪了山核桃樹枝以隔開濕潤的沙地。
食糧吃完後,他們徒步從瓦奇河口沿著左岸往上爬,直到來到夫拉特里岬路。他們等著天黑好混入尼亞灣,也決定不去投靠葛屈兄弟或是霍華,更甭提克利斯的母親。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們誰也不信任,另一部分則是不想將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他們在碼頭上找到一艘可以避寒過夜的船,然後砸破了這艘「桑尼男孩」號的船艙門。
裡頭只剩二包餅乾、一包開過的百樂門香菸和半瓶劣質白蘭地。
他們透過一個舷窗看著尼亞灣的燈光,也嘗試看向海峽對岸的加拿大海岸。天氣相當晴朗,海面十分平靜,卻仍看不清海天交界處的那片暗沉海岸。他們的計畫──其實也稱不上什麼計畫──似乎沒有那些追捕者預期得那麼糟。聯邦幹員肯定以為他們往南逃了,以為他們不會瘋狂地到回尼亞灣自投羅網。不管是聯邦幹員或布里托都料不到。無論如何,一切到目前為止都非常順利。誰也想不到他們會逃到加拿大。在那裡,他們可以像越戰時期的美國逃兵一樣躲過搜查。去了那裡不至於人生地不熟,因為霍華的兒子戴爾在維多利亞工作,剛開始可以找他幫忙。他們也不是想到那裡去重新生活,因為他們兩人都沒計畫過未來,尤其克利斯自從知道自己大概沒多少時間可活以後更是如此。只不過每塊拼圖都完美地契合,讓他們得以更順利逃脫。
他們已經不再是逃犯。
他們決定睡上幾個小時後再試圖橫越。從尼亞灣到加拿大松布里歐角的直線距離剛好是三十公里,有「桑尼男孩號」這麼堅固的一艘船,行動順利成功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估計橫渡的時間約為二、三個小時,不會更久;他們會在天剛亮之際越過海峽中央的美加邊界,一小時後到達溫哥華半島就徹底安全了。
凌晨四點,一直沒闔眼的克利斯搖醒熟睡的葛雷格。
「該走了!」
「……」
最後這二十四小時內,他們彼此交談不到三句話。當其中一個人作決定時,另一個人則毫無異議。
他們一塊兒將剩下的白蘭地喝光。
葛雷格將空酒瓶丟在方才睡過的床鋪上。
他們兩個人試圖啟動「桑尼男孩號」都沒能成功,於是又回到碼頭上。起風了,也起浪了。最後,他們看中了一艘Boston Whaler汽艇,上頭配備有兩具一百一十匹馬力的富豪遍達牌引擎。據說這是瑪卡船隊中最快的一艘。這麼一來,他們行動的風險也會減少許多。
他們上了船,天空在這時開始下起雨來。他們在一只箱子裡找到黃色防水衣便穿上,以免淋濕身子;隨後檢查油箱,幾乎還全滿。一切都很順利。經過幾次嘗試失敗後,葛雷格終於發動了兩具引擎(其實不會比啟動電鋸複雜太多)。克利斯解開纜繩,然後坐到葛雷格旁邊。起先他們慢慢沿著碼頭前進,接著葛雷格開始加速,汽艇浮升起來。
左手邊,可以看到「威鯨號」的船影從薄霧中浮現。葛雷格先往北行駛一陣子,接著慢慢轉向,直到汽艇船頭正對著環保人士的船。
Boston Whaler距離「威鯨號」幾乎不到三百公尺。
「出發!」他說,甚至沒有轉頭看克利斯。
「好啊。」克利斯微笑著回答。
葛雷格將控制油門的手柄轉到底。
他們發出的兩聲笑聲彈跳到水面上,被汽艇兩具引擎的震天轟響給掩蓋住。
若從安吉爾港方向來,還未到瑪卡保留區迎賓牌前二公里處的左手邊,便是印第安墓園。這是一片長二百公尺、高度略少於一百公尺的斜坡草原,邊上有一座松鼠玩耍的森林。墓園沒有圍籬,爬幾層階梯便可以到達,隨意挖埋的墳墓都只是簡單的一塊方土。家人們為了悼念死者,會在上面放玩具、塑膠人偶、聖誕花環、很快便解體的絨毛玩具、消了氣的籃球、浮球,或是用海灘上撿來的骨頭拼湊成的破車,有時則是一把短槳、一座賽璐珞風車,甚至是幾根髒兮兮的羽毛。他們會用貝殼排列出一顆顫抖的心,也會在柏樹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刻上死者的姓名。
墓園散發出一種奇特又難以言喻的氣氛。罕至的訪客見到那些各式各樣的還願物品時,有時會忍不住一笑。然而,儘管這些東西看似窮酸,卻比某些大理石與花崗石雕刻的紀念碑更感人,也比將名字刻在青銅之上更能感受到死者的存在,更能讓人懷念他們在世時的模樣。
自從瑪卡人決定伸張自己的權利、恢復祖先捕鯨傳統後,反對人士每日集結的地點便是在這座墓園對面。自從瑪卡年輕人與環保人士在尼亞灣發生衝突後,示威活動從此有強大的警力布署。但由於最近發生的事件,州長後來還動員了國家防衛隊。除了史密斯威森保安特殊型四吋手槍外,警方還配備有電擊槍Taser X26,防衛隊則有他們的標準步槍。
霍華與戴爾、史塔與波西,還有瑪莎,就是把葛雷格和克利斯並排葬在這裡。他們禱告完畢,史塔將電鋸當成石碑插在葛雷格墳頭時,這裡不斷迴響著從下方公路傳來的吶喊聲:「瑪卡人劊子手!」
史塔俯看著葛雷格的墳墓,旋即又抓起電鋸,轉身面向被警察和防衛隊包圍的示威群眾,然後將電鋸舉到頭頂上揮舞。
「可以走了嗎?」他問其他三人。
「如果讓血流得不夠多,就是野蠻人。」霍華回答道。
史塔啟動了電鋸。
四個印第安人肩並肩緩緩走下通往公路的斜坡,並小心地不讓自己踩到四周的墳墓。
只留下瑪莎在獨生子的墓前哭泣。
聖誕節即將來臨。
天空下著雨。
此時此刻,印第安的冬天到來了。
你們是祖先,你們是
你們拯救的土地
為了榮耀未來的世代
你們必須榮耀那些盜占的墳墓
──普拉飛
【摘文1】雨停了,灰色海浪上方的淺藍天空裡,只飄著幾片細雲。貨車輪胎發出細微而規律的雜音,和V8引擎的持續低音相應和。開了一小時後,波西停下車來。他們交談還不到三句話。也許二句都不到。這一路始終頹坐在座位上的史塔,將棒球帽往前方置物台上一丟,身子坐正,轉頭問弟弟說:「你在做什麼?」「你有毛病啊?我在和你一起看太平洋……」「媽的,波西,你真是笨到家了,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你是什麼意思?」「你他媽的人生是怎麼過的?你打算怎麼過你他媽的人生?每個月去領支票,喝得醉醺醺……」「你有什麼毛病啊?不然你要我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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