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星期三
我不知道自己昨晚是何時到家的。也許是風在一陣迷霧中把我吹了回家。當我沿著埃賽克斯路艱難地走回家時,一份悲涼的孤寂感猶如骨鯁在喉,我破碎的情感無以宣洩。紅燈旋轉著將綠轉為橘轉為藍,在小水潭裡和玻璃裡失去了顏色又染上血色。沿著波士塘路走,一腳前一腳後,街燈逐漸黯淡,街頭空無一人,游移的、緩慢的、沉重的步伐從深夜到黎明,我沉默不語,踽踽獨行。介於今明兩天之際的這不招搖、不顯眼的中間時刻,夾在中間的這緩慢而凍結的幾個小時,對於那些步履蹣跚地走在回家路上的醉漢來說是種說不出的慰藉。
我走進家門,幫自己泡了一杯伯爵茶,捲了一根大麻菸,一根濃到足以薰倒毛茸茸的猛瑪巨象的大麻菸,然後躺在床上,陷入某種麻木、抽離、半意識的昏迷狀態,抽搐著,緊繃著,磨著牙。神智不清時不斷湧現、宛如遭到突襲的那種感覺。我的臉、我的肋骨、我的腿全都疼痛不已,哀叫連連,試圖尋求某種舒緩之道。最後我終於找到一種姿勢,可以讓自己不至於痛到昏了過去,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噩夢連連。奇妙的多重異想世界,彼此交纏,充滿了黑暗扭曲的能量。夢魘侵襲我的潛意識,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闖入我、玩弄我。永無止境的,是漫長卑微的人生。
我夢見一個名叫彼得•克朗的男人,可是那並不是彼得•克朗,那是另一個人。他蓄著一頭金髮,為肯特郡社會服務署工作。他站在我的房間裡看著我睡覺。他全身赤裸,只有左乳頭處一個血淋淋的結痂上釘著一塊綠色塑膠名牌。他靠近我,俯身在我的耳邊低語。我想不起來他說了些什麼。接著我醒了,我站在過道上。我可以聞到濕氣。熟悉的濕氣。他出現了,盯著我,我盯著他,動作一模一樣。他伸出手,給了我兩個錢幣──是兩個金幣。他讓錢幣掉落在我手上,然後,像魔術師一樣露出一抹微笑。我注視著錢幣,看見它們正在熔化,濃郁的黑巧克力從它們上面流了出來,黏答答地在我的指間牽絲。我看看他,他搖搖頭。我再回頭看錢幣,它們已經消失了。我的手上覆蓋著深色的血塊。薇樂麗和艾瑪平躺在地板上。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們身穿比基尼,輕聲說話著,咯咯笑著,計畫著。我回頭看那個男人,可是他的臉已經變成另一張臉──不是我的臉──他笑著給我看一把刀。一把美工刀,造型像條魚,有著綠黃兩色的握柄。他拿給艾瑪一個水桶和一把鏟子,她笑著接了過去。水桶是藍色的。他在她耳邊低語,我聽不見他說了些什麼,接著他就切開了她的喉嚨。滿地都是報紙。整個地板到處都是各種腥羶聳動的頭條標題,而艾瑪和薇樂麗,被肢解了。她們被鋸下來的殘肢與碎塊凌亂地散列在地上──不過大致上是做這樣的排列組合,一顆頭,一隻腳板,一條臂膀,一條腿,一副軀幹,一隻手,等等……我抱著艾瑪的水桶,裡面是滿滿的白砂糖。我開始把砂糖灑落在地板上。我知道我必須這麼做,可是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記得這個畫面嗎?」他突然咆哮。然後我就醒了。我的門鈴在響。
我的臉上有一層乾硬的血塊,而且還黏在枕頭上。結痂、瘀青以及毆痕,青的黃的紫的,拳拳入骨,遍體鱗傷。我的左眼腫得老高,我的嘴唇撕裂,血污而腫脹。繆卡看起來一副嚇壞的模樣。很合理的反應,我看起來像個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可憐的女孩。我一句話都沒說,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只是把門打開,盯著她。她也一句話都沒說,可是我彷彿已經在她的緘默中聽見了她的千言萬語,她甚至連問都沒問我覺得好不好,她只是執起我的臂膀,慢慢攙著我走回前廳裡,扶我坐下。很詭異、很不尋常的狀況,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跟繆卡在一塊兒是安全的。她保持中立,不偏不倚,至少看起來如此,而且年輕,不過我離題了。她走進廚房,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碗溫水還有一條乾毛巾。她在我旁邊跪下來照料我的傷口,把毛巾蘸到水裡然後點點我,擦拭我。我們都沒有說話,我任她繼續她的工作,我閉上眼,試著什麼都不去想。這種感覺很好──溫熱的、濕潤的感覺,讓我平靜下來。當她完成的時候,她陪著我坐了一會兒,默默地,靜靜地,表達著她的困惑和關心,像一般人會做的那樣。接著她說:「那麼,我現在開始打掃。」
我點點頭,慢慢走回臥室,我覺得自己很虛弱。這是怪誕的一章。怪誕的另一章。
我躲在我的毛毯下,羞愧難當地寫著這玩意兒。一種濕濡受挫的自憐自傷溫暖了我。他躲在衣櫃的外套後面。他以為我沒看到他,可是我當然看見了,這個笨蛋。飲酒作樂的夜晚之後他總是很安靜。
我想現在大約是十一點四十五分,可是我不確定──失去時間羅盤的我茫然若失,而我並不信任我體內的時鐘,它們沒有指針,不過今天是星期三。還有五天站著。兩天已經躺下。時間繼續向前滾動。
今天我不出門。天色看起來髒兮兮冷颼颼陰沉沉灰濛濛。典型陰鬱的倫敦的白天……我要躲起來,待在家。是的,這應該是聰明的選擇。我心頭百感交集──莫名的情緒猶如骨鯁在喉──胸中塊壘。是宿醉之餘的偏執所引發的不良影響,我敢說,再加上鴉片憂鬱……情緒……還有回憶。
庭院裡有隻松鼠正在掩埋一個司康鬆餅……
她敲門,告訴我她打掃完了。我問她現在是幾點鐘。她說時間是十二點十五分。短針朝北,長針朝東。我拿給她三十鎊,她做得很好。整整打掃了三個小時,每小時十鎊。對一個波蘭人來說,她應該覺得很開心了。她說如果我要的話,她可以到商店裡幫我買些食物。她說她看到冰箱是空的,壁櫥也是空的。她這番話刺痛了我,我覺得很難為情,馬上將自己武裝了起來。我告訴她不必擔心了。我說我晚點會出門買個印度烤肉串──這話聽起來真是荒謬絕頂。她堅持,說我「受傷」了。我懶得跟她吵,而且確實也飢腸轆轆,於是我說她人真好,然後又拿了二十鎊的紙鈔給她,並列了一小張紅燒鍋的食材清單。她離開了,帶走鑰匙好讓她回來的時候能開門進來。
公寓變得一塵不染。真令人訝異。這女孩創造了奇蹟,每樣東西都在適當的位置上,看起來都非常正直,聞起來都非常驕傲。沒有任何東西被留在地板上,每樣東西都找到了自己的家,或是被收納了起來。所有的傢俱都排列好安放好擺設好。前廳所有的椅子都朝向電視,她還把客房裡所有的紙盒全都疊了起來……我應該把那些紙盒處理掉,裡面裝的都是一些垃圾。把它們都燒掉:在庭院裡升起一堆柴火,把它們燒個精光。所有被捕捉下來的我,紙片照片筆記書信,全都燒掉,有多少燒多少──所有兀自殘留的痕跡。所有兀自殘留的點點滴滴──在升騰的火焰中永遠消失。遺忘消失。讓我擺脫那些回憶……是的,那就是今天下午該做的事。到庭院裡去,燒掉過去……讓一切都化為灰燼。
繆卡回來的時候,手上拎著七袋滿滿的從特易購買來的食物和雜物。特易購不是我常光顧的商店,可是我得告訴你,真教人難以置信,我完全沒料到二十鎊可以買到這麼多東西。我通常都是去街角的土耳其商店。我已經有好一陣子懷疑他們多收我錢,不過我承認我從來沒有檢查過找零,所以我只能怪自己,不過現在真相浮現了。我幾乎等於是被迫重新衡量我的社經地位。我突然搖身一變,成了特易購優質選系列的愛用者。哈,還是有機的!
繆卡停不下來。她就像一股自然力。一隻白晃晃的喀邁拉女怪,活力源源不絕,一頭電氣金髮,發出靜電細碎的爆裂聲。她把每樣東西都安放妥當。打開又關上壁櫥和抽屜。疊好紙盒和罐頭,清空,清潔,丟棄。東西進出冰箱。切段,剝皮,打開那台年代久遠的貝林小型瓦斯爐的爐火。她使用起這間廚房來比我更得心應手。她身上有著女人與生俱來的天賦,知道每樣東西的位置,蓮步輕移,搖曳生姿──簡直就像在欣賞一支舞蹈,而且因為我雙眼腫脹的關係,有時候看起來彷彿有兩個她,共同表演著一支幽靈人間之同步廚房雙人舞。好美。不像我和他,笨手笨腳,東磕西碰。不一會兒功夫她就整治出了一鍋濃湯,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在房子裡的每個角落都聞得到。她甚至擺好了餐桌。我已經好久沒見過這番光景,自從……嗯。一張墊布。一根湯匙,一方餐巾。一個小碟子,上頭擺著猶太白麵包。每樣看起來都好寂寞。
「怎麼,」我說:「妳不跟我一塊兒坐著吃嗎?」
「不用了,我沒關係的,」她說。「我站著就好。沒關係的。你吃,沒關係的。我站著。」
於是我們一起用了午餐。我自己一個人坐在餐桌前,她站著,靠在冰箱上。
她的湯很可口。而且來的正是時候。填飽了我的肚子,恢復了我的體力,溫暖了我的周身,讓我整個人容光煥發了起來。她真是個可人兒。一個美麗的幻影,穿著寬鬆的藍色絲絨長褲──她俏麗的小臀往後翹。脆弱的、精緻的、瓷白的、親切的。她的嘴唇是完美的粉紅色。她同時也是個沉靜的人。不太說話。總是泰然自若。你感覺跟她在一塊很安全,很自在。我會有這種感覺其實是件怪事,可是我就是信任她。我對她說:「謝謝妳今天早上所做的一切,繆卡。妳人真好。」她收走我的碗,說:「沒什麼。你受傷了。」
她把碗盤放進水槽,打開水龍頭。我安靜地坐著看她。她的身體往前傾,探身在水槽上,肩膀一高一低,鍋碗瓢盆緩慢地、輕輕地翻滾,濺起水花,彼此敲擊。暖氣隆隆作響,空氣濃重了起來……每樣事物也跟著變得緩慢起來。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突然覺得很尷尬,很不自在。我開始想像她心裡可能正在想著的事情,跟我有關的不好的事情,於是我站了起來,頹喪地走回臥室。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開始胡思亂想,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站起來離開她的身邊,我就是這樣做了。就是想動一動,我猜,並藉此驅散那種尷尬的感覺。我跟人類相處的時候確實會覺得尷尬,即使是像繆卡這樣的可人兒──我就是會覺得渾身不自在,渾身僵硬,尤其是當彼此都靜默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會開始動,有時候只是動動頭,往上看或是往旁邊看;有時候是抖抖腿,交叉腿,然後打開;或者雙手環抱胸前,然後打開,抓抓癢,經常都在抓癢;又有些時候是整個人都動起來,漫無目標地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沒有動機,沒有理由,亦非因為處境之故──此刻我就是這樣。繆卡在洗碗盤,我突然覺得尷尬,然後就站了起來,頹喪地走回臥室,對自己這樣做感到悶悶不樂,暗自希望她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可是又懷疑她搞不好已經這樣覺得了。我對自己的了解還不夠,只好下此結論,就是能洞察自身的處境並不保證就能掌控局面。這真教人不開心。無論如何,當我回到臥室的時候,他看著我,可是不發一語,只是從衣櫃的外套後面盯著我。我知道他在想什麼,真是討人厭。我不理會他,我注視著鏡中的自己──一個駭人的畸形怪物。我覺得很難過,像鐘樓怪人加西莫多一樣難過。我慢慢走回廚房,發現繆卡正在擦乾最後一樣洗好的餐具。
「我在想……」我說,抓抓頭,雙手環抱胸前然後又打開,「客房裡的那些紙盒。我好久以前就想要把那堆垃圾通通都清掉。我在想……如果妳今天下午沒什麼事……我在想妳可不可以幫我在庭院裡把它們都燒了?」
她說她很樂意。就這麼簡單。
我們把所有的盒子都搬到後院,在庭院裡把它們疊成大小不等的三堆,堆得不好,歪歪斜斜的,一副隨時會倒塌的樣子。我在前院裡繞了一圈,找到一個老舊的鍍鋅垃圾桶,把裡頭的垃圾全都倒在磚道上,然後把桶子拖到後院去。三座紙盒塔中有一個已經倒塌了,幾個紙盒散了開來,裡頭的東西全都灑落在草地上。繆卡跪在地上,忙著把全部的東西都撿回來。
「全都扔到這裡面來,」我說,把桶子擺好。
她把開口的盒子都撿起來,把裡頭的東西全部都倒進桶子裡。揉團、撕裂、擰曲的照片、書信、日記。我把半公升的乾洗劑淋上去,點一根火柴然後丟進去。桶子裡火舌轟然竄起,貪婪的地獄,狼吞虎嚥地舔舐空氣。我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慢慢地把其餘的我的過去餵食給這把火。我可以看見她在看著照片,我的、薇樂麗的、艾瑪的。我可以看見她腦袋裡頭嘈雜的念頭,不過她什麼都沒說。她不需要問,也不需要我加以解釋。她明白,並選擇保持沉默,只是勤奮地將我人生中被記錄下來的時時刻刻餵食給這把火。燃燒我。她瞭解。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漠然、抽離的冷酷,我很喜歡。她發現我在看她,對我笑了笑,然後將由柯達三十四毫米鏡頭所捕捉到的一個賽普勒斯假日時光,扔在熊熊的火焰裡,此刻火舌正吞噬著一本我青少年時期的日記。我本來有重讀一遍那本日記的念頭。風花雪月,我記得──想當然耳,盡是些青春年少的為賦新辭強說愁。還是算了吧,要讀完大概得耗掉一個小時。
「燒了……全都燒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說。塵封、遺忘的證據,證明我的存在。我們每個人都有的那些不被想起的物件,信札、紀念品、傳家寶、信物以及獎盃。無用而瑣碎的小東西,留著只是為了能夠幫助回憶……照片,數以百計的照片──攝影術的專制統治,捕捉並展示我生命中的時時刻刻──從尿布到短褲到長褲。熟睡的嬰兒時期,我的第一步,我的第一顆牙,我第一次的生日,我的第一個聖誕節,我第一天上學──打分數,評語,在格子裡打勾。我的第一部車:黃色的 Toyota Corolla,在里茲失竊,在曼徹斯特尋回焚毀的車身。我的第一任女朋友:莉莎•傑克森。我的第一間公寓:另一個骯髒的鼠窩。一個穿著童子軍制服的男孩。一個穿著燈心絨褲的男孩,搭配怪模怪樣的髮形和一件套頭毛線衣。一臉倒楣相,毫無創意的姿勢,裝模作樣地展示著自己的平凡。跟他人大致上沒什麼不同,歲月不饒人這一點也共通。媽媽,爸爸,這個年紀,那個年紀,在這棟房子,在那棟房子。在這裡度假,在那裡度假。聖誕節,復活節,夏天在陽光下,冬天在雪地裡。一個名叫大衛•華納的男孩。記得他嗎?十一歲的時候我在他家後院露營。那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夜晚。我嚴重感冒,噴嚏打個沒完。我好想擤鼻涕,可是我沒帶手帕,所以只好一直吸鼻子。我知道我一直吸鼻子害大衛睡不著。我也知道他很不爽,可是他什麼都沒說,他只是不斷地大聲呼吸,不斷地嘆氣,不斷地嘖嘖作聲,心頭惱怒不已。我希望他喜歡我。我記得當時好難堪。在帳篷內驚慌失措,十一歲的稚齡,從黃昏到黎明鼻子吸個不停,頻頻致歉。最後我把鼻涕擤在內褲裡。這不過是童年時期眾多不堪回首的災難往事的其中一樁,在長大成人乃至走向最後的瘋狂之路上,我注定要忍受這些。
我會記得那個夜晚還有其他的原因。那是大衛的爸爸丟下他的夜晚。隔天早上醒來,他發現他的爸爸已經消失無蹤。趁著夜深人靜從床上爬起來,然後離開,從此一去不復返。大衛深受打擊,我為他感到遺憾。跟別的女人跑了,爹說。男人都是王八蛋,媽說。燒了,我說。燒。全都燒掉──擺脫我。那個厚顏無恥、乖戾叛逆的狂狷少年,時而鬼鬼祟祟,時而趾高氣昂,假貨。謊子。騙徒。冒牌貨。我在現場,我看到了!我做到了!看我,看我,看我!複數的「我」的軍團。無數的我、我、我。每分每秒,生命的每個篇章。受洗、婚禮、葬禮、守靈、宴會、落日以及更多該死的落日──無窮無盡的該死的落日──景觀、文化、眼淚以及海灘。我到那裡,我看到那個,我做了這個,我已經做過那個,我認識他,我擁有她,那是我,那是我的,這個在那裡,那個是那個。從搖籃到墳墓所踏出的每一步都由快照帶給你光彩。現在該是實施品管的時候了。我生命中驚奇、輝煌、榮耀、紅眼的時刻。全都下地獄去吧,燒吧!把這些該死的玩意兒全都燒掉。都燒掉。
「繼續丟,把這些該死的玩意兒都丟進去,」我咕咕噥噥,心煩意亂,瘋狂地翻找著下一個盒子,每抓到一個就馬上把裡頭的東西全都倒進去,然後再把盒子也丟進去,邊丟手邊發抖,繆卡看著。所有那些短暫的片刻,急切地滾入火焰中,所有的那些回憶開始捲曲、起泡,然後熊熊燃燒──綠的青的橘的,舔舐剝離,咀嚼我,將我化成燃燒的遺忘……擺脫我……擺脫我。
有一封來自薇樂麗的信。現在拿在我手裡。她的最後一封信。寫著「Nao he nada, senao que matao a meu marido」這行字的那一封。我將信交給繆卡。她讀了起來,讀到那行葡萄牙文時,她停頓下來,然後看著我等我解釋。我翻譯:「這沒什麼。他們不過是在殺死我老公。」她笑了笑,然後將信扔進了火裡。信飄動了一陣子,懸浮在火焰上的熱流中,然後在翩然舞動中著了火。我們看著它燒毀。
繆卡拿給我一張陳舊的學校成績單。校長的評語:「本學期表現優良。個案研究成績優異,但應多提問。樂見他能夠逐漸適應,雖然桂特納老師特別提及這學期有兩次情緒性的發言,可是我很高興,去年最糟的狀況似乎已經成為過去。讓我們期許他能繼續保持下去。在學校公演中笨伯(Bumble)一角的演出相當出色。」
繆卡笑了笑。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她的微笑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她的微笑觸動了我,感動了我……那是我的良知嗎?還是我的感情?
她打開另一個紙盒。裡頭塞滿了剪報,每張剪報上都有關於艾瑪之死的報導。將那些剪報傾倒進火焰中之前,她停頓了一下,注視著我,彷彿她了然於心。
我無力承受這一幕。我還穿著睡衣跟浴袍。我進到屋子裡,留繆卡一個人完成剩下的工作。我從臥室的窗戶看著她,從火焰的這一邊看過去,她像幽靈一樣忽隱忽現,翻閱著剩餘的我,焚燒我。
「現在她已經用細齒梳子把你徹底梳透了。」他說,從衣櫃裡跨出來,幫我穿上大衣。「她現在都知道了。她都知道了。把你一覽無遺,對你瞭若指掌,對吧?」
他是對的。
「她看到了報紙上艾瑪的照片。她讀了相關報導。她知道發生過什麼事。她知道了你是誰。她窺見了你的靈魂深處,看透了你。」
他是對的。玄關的燈泡忽明忽滅。從窗戶看出去,我可以看見她打開了最後幾個紙盒。艾瑪全部的衣服。她小小的套頭毛衣、小小的洋裝、小小的鞋、小小的襪。所有的小東西,所有的小玩意兒,全都屬於一個逝去的小生命……火舌高高竄起,劈劈啪啪,明亮耀眼……全化為過眼雲煙。
她站著看最後的物件燃燒。我心想她看起來多像個天使啊──超脫一切,卻又再真實不過。一個鮮明的白色的幻想。
「她是個死亡天使,」他說。
「我知道,」我說,羞愧地把頭別了過去。
她在四點十五分離開……我跟她說下週三見,並交給她備份的鑰匙。我說如果我出門不在,就自己開門進來,我會把妳的錢裝在信封裡,擺在邊桌上。她笑說:「好的。」
她會是那個發現我的人。她會講述我的故事。她會說我的好話,憶述我溫柔的一面。
她離開以後,公寓顯得好空虛。我慢慢地走進走出每個房間,傾聽一室的闃寂以及別無他人、空空洞洞的虛無。我在客房佇立了好長一段時間,盯著地毯上一暈看起來好像一個尖叫臉孔的污漬。每片地毯上都有這樣一暈污漬。然後我回到床上,寫下這一切,然後再把這一切回憶一遍。無盡地循環重播。一遍又一遍。永遠不會有真正的遺忘。扭曲的記憶輪迴,生命中難以承受的痛苦與生命中難以容忍的難堪。他說我應該去睡覺,在夢中忘掉這一切。他對我很親切,輕輕地拍了我的下巴,還小心翼翼地怕會碰到我的瘀傷。一切的一切再度回到我腦海裡。所有怵目驚心的細節。還有焚燒的那一幕。
醒來的時候,天已昏黑。我頭昏腦脹,渾身不適。我蜷縮在毯子裡,身上還穿著大衣,汗出如漿,濕透重衣。我坐起身,突然意識到有個人坐在陰影裡看著我。我驚跳起來,一個大轉身,想看清楚那個人是誰。一開始我以為是他。但不是。那個人影站起來,慢慢地向我移動。是繆卡。她身穿艾瑪燒得焦黑的受洗袍。她的眼睛是點點像素組成的紅色。她低聲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接著我就醒了……屋內一片闃寂。我坐在床緣。頭昏腦脹,腳底虛浮。這些可怕的夢境。該死的鴉片。每件事都不對勁──時間,還有該做些什麼。
我發現一份今天的《都市日報》(Metro),一定是繆卡留下來的。沒提到星期一的惡作劇:薩德街凶案。我有點想要回到犯罪現場,看看有沒有人已經發現她們了,但是我不會回去──我體內那個怕事的結果主義者不允許我去。對了,今天報紙的頭條寫著:
魚餅中發現湯米•庫柏
嗯?……我納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星期三 我不知道自己昨晚是何時到家的。也許是風在一陣迷霧中把我吹了回家。當我沿著埃賽克斯路艱難地走回家時,一份悲涼的孤寂感猶如骨鯁在喉,我破碎的情感無以宣洩。紅燈旋轉著將綠轉為橘轉為藍,在小水潭裡和玻璃裡失去了顏色又染上血色。沿著波士塘路走,一腳前一腳後,街燈逐漸黯淡,街頭空無一人,游移的、緩慢的、沉重的步伐從深夜到黎明,我沉默不語,踽踽獨行。介於今明兩天之際的這不招搖、不顯眼的中間時刻,夾在中間的這緩慢而凍結的幾個小時,對於那些步履蹣跚地走在回家路上的醉漢來說是種說不出的慰藉。 我走進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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