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慶松與台灣新電影
《海灘的一天》,看到導演特殊的視覺魅力
「《海灘的一天》讓我見識到楊德昌的電影美學觀,其實拍成長,怎麼拍也是小品,可是《海灘》讓人看到導演一種特殊的視覺魅力。」當視野一出來時,就跳脫了小品格局︰「他對事情的觀點,非常有別於其他導演,後來再看,我覺得那是《海灘》最有意思的部份。你看,張艾嘉穿著北一女制服,在日式房屋的地板上走動,我覺得那是楊德昌很聰明的用了他過往經驗來談一個現象。」
就在台灣現代化過程中,一群人,有男有女,如何在這段時空中尋找自我的過程,楊德昌的八部電影(註13),都聚焦台北的現代化,探討紅塵裡的眾生相。
「楊德昌每拍一部戲都是他生活的寫照,他看起來很理性,但他根本躲不開他的生活。他也許比較麻煩,但是他生活中如果沒那個感覺,他真是拍不出東西來的;一旦他對生活有個感覺,他會去做出來。他不是那種可以把很多東西挖出來去做的人,他還是很生活的,只是他用一個很理性的方式來傳達,其實楊德昌拍電影非常的誠實。」
「《一一》是家庭版的《恐怖份子》,我的感覺是這樣,結構非常像,《一一》比較感性,他那時候大概又被某些生活現象刺激感動了。」廖桑說︰「他的作品很慢,兩、三年才一部。沒有感覺,他沒辦法拍,他是完全忠於自己創作情感與創作感覺的導演。」
「剪《海灘的一天》時,你們是怎麼抓每個人的節奏?」
「他是非常歐洲、非常優雅的。那時候我只是盡力,就是你喜歡,你願意為這個付出全部的時間,你願意把它做好,其他都不管。我記得都是睡在剪接機底下,幾天不回家根本就是很正常的。因為他拍得很漂亮,『光』的觀念都跟以前不太一樣,我剪得很過癮,充分融入那個情緒中,記得剪圓山飯店裡張艾嘉與胡茵夢對話的那場戲時,我簡直是跟她們在一起了。」
「怎麼說?」
「因為她們講話都纖纖細細的,我剪接時用力到好像跟她們一起演戲似的,根本跟著她們戲中的情緒走,我第一次剪片會跟著演員講那種話。」演員臉部雖沒什麼表情,你的心卻跟她們揪在一起,緊隨著內在的心情起伏︰「我覺得我這輩子剪片和演員同步,就是這兩部片子,《海灘的一天》和《恐怖份子》。像胡茵夢講話要留多長,剪的時候,我好像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取代她們的生命去刻劃出那種感覺來。可能我太投入,片子剪得有點慢;但是那個投入、跟演員的互動,真是…。因為他的結構很過癮,完全是理性的在前進,又是一種回憶。如今來看,我覺得自己是太用力了;可是那個當下,真覺得自己像跟她們融在一起了,每一格都屏息剪。」
「那一段拍得很長嗎?」
「是,也是長拍(Master Shot),兩邊都拍,胡茵夢、張艾嘉都是,坐在對面演完、拍完,然後再慢慢剪,所以我才剪得太過用力,太參與其間,缺乏一種置身事外的客觀,我覺得那時候我確實是到了這個程度。」剪片時,楊德昌就在旁邊看著小廖剪︰「他也認同,所以《海灘》是兩個小時四十分鐘的電影。」這種片長在民國七十幾年是破記錄的,以往影片多在兩個小時以內,超出兩個小時,上片時戲院場次及放映時間都得重新調整,需要和戲院協調。
「《海灘》剪得非常累,我記得我累到眼睛失焦,就是毛片看著看著,哦,沒焦點了,眼睛流的不是淚,是眼油,當下我就說︰『導演,不行,我要睡一下!』就倒頭下去睡了二十分鐘,然後爬起來再剪半個小時;又沒焦點了,再睡一會;然後出去外面望著月亮,眼淚就無聲地直直流,趴拉趴拉。哎,沒辦法解決,片子我無法縮短,當時只覺得自己能力已拼至極限。」覺得好像過不了這一關了︰「那時候挺寂寞的,事後想想,也覺得好笑,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這樣。」
《海灘》拍了十幾萬呎,從《海灘》起底片的用量大了,之前還沒有這麼大。全片剪了一個多月,那段時日裡,楊導是又趕、又逼、又改、又嚴格要求:「當時剪一個多月已經算是很久了,因為那個年代的影片,三、五天就能剪完一部;有些老剪接師還有一天剪一部的,連對白都不看,就一直剪過去。像《海灘》這種專講內在感覺的片子,你就要全心體會,要多花時間日以繼夜的熬。因為拍片時就delay了,其實也沒有拍多長時間,導演慢工出細活,拍到快九月底,但十月底就要讓金馬獎及亞太影展評審看,所有後製都擠在一起,很趕。」
基本上都是片子拍完再一起剪︰「新銳導演不允許全部放給剪接師去剪,而是每一格都在他面前,讓他看到你剪出來;而不是你剪好了之後,他再來看。我覺得剪接對他們來說充滿了創作的樂趣,那時候的新銳,每部戲都陪著剪。」
「你是照分鏡剪?」
「還是會改,我從來沒有完全照分鏡來剪的,因為剪侯導他們的片子,成習慣了。」
「侯導就讓你剪﹖」
「是啊,其實面對他們的片子,我都是全心去做。侯導那時候的作品比較沒那麼複雜,還有故事的成份在;不像《海灘的一天》都是內在感覺的戲,你要全心去體會。」
「你跟楊導有談感覺的東西嗎?」
「也沒有,我覺得他看我是太投入了吧!哪有剪接師剪片剪到這個程度,把毛片當生命在看,不吭不哈,一直在瞄、在剪。你想,有個人這麼拼,每天剪得一身汗,還是冬天,但我覺得這種影片調子太迷人了。」
「剪《恐怖份子》時也很恐怖,那時候我已經離開中影了,就在天母我的剪接室裡剪,室外面有座陸橋『雨農橋』,從我剪接室的陽台一望就看得到,剪到一個段落時,我出去陽台透透氣,低頭一看,就覺得那座橋上無數汽車在流動。我當時的心情會是什麼?這些人好無情,世事好無情,整個人覺得好悲傷,剪接時,我就處於這種憂鬱的狀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