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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飛翔的靈魂 ◎劉墉
跟海瓊認識十幾年了,第一次見面,是她送我的老同學夫婦來家,匆匆介紹,沒聊幾句。但是因為我們都有血糖的困擾,彼此交換了郵址,接下來常通信,談些保健的經驗。
那時海瓊一邊在基督教團體工作,一邊在「愛西蘭神學院(Ashland Theological Seminary)」修博士,大概工作和讀書的壓力都大,血糖往往飆高,直到她把工作辭去,才逐漸控制。她後來對我說她的脾氣急,又有些憂鬱症的困擾,放下工作、放下心情,健康就恢復了。
海瓊從不隱瞞她的憂鬱,甚至出過一本《爬出憂鬱的深淵》,以她的經驗幫助別人。她也不避談過去的婚姻,說丈夫因為政治原因身繫囹圄兩年多,出獄之後就愈走愈遠。從她的信中看得出,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放下」的心情,她對前夫的不滿也逐漸化解,分手二十年後,她終於主動寫了張聖誕卡片給前夫:「過去的爭爭吵吵,我都記不清細節了。我相信上帝已經醫治了我。但我知道在爭吵中,我曾經深深傷害了你。請你原諒我……」
不久之後,接到她寄來的文章〈自由的天空〉,寫她與前夫在台北的一家咖啡屋碰面。那是我見過的海瓊最感人的作品,平靜的心情、淡淡的語言,讓我濕了眼眶,尤其是她寫的「很難想像,我們曾經非常親密,親密到彼此傷害;傷害至背道而馳,中間相隔了千山萬水。而今,在分離了長長二十年之後,相聚在這春花盛開的窗前。香濃咖啡的對面,是他,我曾經許托終身的人;是他,讓我在夢中都不願相見的人;是他,使我的雙眼化成淚泉的人。而此時此刻,寬恕,是我們唯一的交集。」
我立刻回信給她,說太感人了,應該發表。更說她的寬恕與包容,實在令人佩服。
在與丈夫離異之後,海瓊一個人帶著七歲的女兒迦迦,遠赴美國深造,接下來一站站漂泊,真是嘗夠了艱辛。從她的〈生與死〉那篇文章裡,我看到迦迦依在床邊問媽媽,如果媽媽病了、媽媽也走了怎麼辦?如果媽媽開車出了意外,怎麼辦?
也就有感於自己作為單親媽媽的無助,海瓊二○○四年在美國賓州成立了溪水旁關懷單親家庭協會(By Streams of Water, Inc.),而且三年後把會務擴展到台灣。為了台灣的「溪水旁」,她那陣子常回國,每次我們都碰面,她的血醣已經幾乎正常了,卻還總記著我的問題,有一回特別從美國帶了一大包麥片和乾果給我,教我怎麼吃。
對無助的「單親」,海瓊更是盡了全力,非但四處奔波、講道募款、開辦心靈成長營,即使在病中,隔著半個地球,還在關心會務。
記得最後一次在台北跟她碰面,她已經有些不適,說不知為什麼,有一隻腳老抬不起來,沒力氣,連鞋子都容易掉,還講她在台灣看了不少醫生,都查不出原因,打算回美檢查。
不久就接到她的信,說她得了「漸凍症」。儘管如此,她還是馬不停蹄地在美國四處推展會務。記得那年寒冬她來紐約講道,經過我家,直讚美我種的花,我就送了盆海棠給她。沒想到隔不久就接到她的電郵,裡面還附了那盆海棠的照片,告訴我她很小心,沒讓花在路上「著涼」。
海瓊就是這麼個慧心的女人,她有文學家的敏銳、宗教家的關懷,又承繼了名作家母親重提和詩人父親蔣治平的文采,更重要的是她有著愈挫愈勇的意志。
過去兩年,總得到她的病訊,先是由她自己打字,後來由助手代勞。聽說她從上下樓辛苦,到不得不以輪椅代步,逐漸四肢僵硬、連吞嚥都出了問題。起初她堅持不插胃管,後來為了完成這本最後的著作才妥協,但是就算她完全無法言語,只能用眼睛示意,還是透過助手,一個字一個字地寫成近二十篇文章。或許正因為這一字一血淚的創作方式,雖然文章都不長,卻都直入人心。尤其可貴的是她起初得知病情,雖然有過憤懣,但是跟著就能平復,還寫出〈憂傷五部曲〉,以自己作例子,告訴大家怎樣面對「絕症」的打擊,由「為什麼是我?Why me?」到「為什麼不是我?Why not me?」,全然接受「那個事實」。
她回憶一花一草、回憶帶女兒到美國看到的第一場雪,寫對親人、朋友、醫療團隊,甚至對電腦的感謝,感謝透過視訊,使她能在病中繼續為溪水旁的學員獻上祝福。
海瓊就是這麼一個「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人,她有憂鬱,就希望別人不憂鬱;她血醣高,就希望能幫別人控制。她遭遇了單親的困頓,就希望每個單親家庭都快樂。我甚至要說,若不是因為她生病之後,還急著把有關單親教育的有聲書出版,造成透支,病情也不會惡化得那麼快。
二月七號,海瓊的同窗好友蔡慧慧四處打電話,通知溪水旁的朋友去開會,因為海瓊決定辭去會長,對下一任會長的產生非常關心。不過九天,就收到海瓊小妹蔣祖英的電郵,說海瓊在美東時間十六號下午兩點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即使臨終的一刻,她都很清醒、都很泰然,對每件事充滿感恩。
接著收到海瓊這一系列病中的作品,雖然有些已經在她給我的信中看過,整個讀下來,仍然有著心靈的震撼。
「我的心不凍!」我看到一個活過精采的六十年,在任何遭遇下,都發光發熱,堅持如一、熱情如一,即使在漸凍的身體中,仍能自由飛翔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