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天都在找尋可能,虛心學習這些事:如何丟棄已有,如何歸零,如何使「人」沒有障礙,如何找到快樂。
北藝大「歸零與無限」講座邀請了特殊藝術領域中,長期從事創作的專業者,和心無障礙的觀察家現身說法。他們言行展現出來的生命視野豐富多樣,讓未來可能愛上藝術的年輕一代,有機緣跳出框架來思考,來體驗。
史文漢、溫慧玟、張蒼松身上所累積如「語言與文化學習」及「九二一經驗」等深耕本土的參與;王婉容、楊璧瑩與盲人創作戲劇的紮實經驗,聾人演員輕鬆自如的表演;朱萬花和視障音樂人、顏翠珍和「鳥與水」舞團、王滿玉和「小可樂果劇團」釋放綿遠的震撼力。黃聲遠倡導空間與人的互相呵護,于善祿主張「不分」美學觀,林絲緞為身心的整合活動解鎖。
「透過藝術,人們更密切聯接,人們更放心、更自由。我們期待,年輕一代可以回到最初的創作之心;不但發展人與藝術的無限可能,終有一天可以做到:在藝術世界中,沒有障礙,沒有界限,不分階級,不談條件。所謂的弱能者都在本書中或書以外的世界對所有人證明了:他們在看似不可能的困境中揮灑,把藝術的美慷慨送給曾經漠然對待他們的社會。」──汪其楣
作者簡介:
汪其楣
臺大中文系畢業,美國奧立岡大學戲劇碩士。曾任教於文化、政戰、北藝大、臺藝大等校戲劇系、音樂系、舞蹈系及成大中文系。現專事戲劇製作、編劇、導演、表演及寫作。
長年推動聾人戲劇、文化,及特殊藝術工作,並投入各項公益活動。
她編導的舞臺劇有《人間孤兒》、《大地之子》、《海山傳說.環》、《天堂旅館》、《記得香港》、《複製新娘》、《一年三季》、《招君內傳》、《浪漫傳奇拜月亭》、《月半女子月半》等,並親自演出《舞者阿月──臺灣舞蹈家蔡瑞月的生命傳奇》、《歌未央──千首詞人慎芝的故事》,及《謝雪紅》這幾個臺灣女性角色。
著有散文集《海洋心情──AIDS文學備忘錄》,主編《戲劇交流道──劇本系列》、《現代戲劇集》和《國民文選-戲劇卷上下》。曾獲1988年國家文藝獎戲劇導演獎、1993年吳三連戲劇文學獎、2004年賴和文學獎。
曇戲弄 謝雪紅
http://tw.myblog.yahoo.com/jessamine917-tanxinoon/
歸零與無限
http://sites.google.com/site/9801zero/home
拈花微笑聾劇團
http://tw.myblog.yahoo.com/seeingsmiling
章節試閱
從聾劇歸零,走進藝術無障礙
汪其楣
走進聾人戲劇,是我專業生涯中最大的收穫和喜悅,也是最大的學習。這個聾劇的因緣、契機和觸發,更帶我走進了豐富動人,充滿挑戰的特殊藝術世界。
三十多年前,當我也還是個學劇場的研究生,在西北戲劇年會上,看到剛成立不久的美國聾劇團的工作坊,這場讓全體專業戲劇工作者動容的示範,使我也很興奮,並且充滿嚮往地寫了一封信,給在盲啞學校(現在的台北啟聰)任教的作家謝霜天,並約定暑假回國時到她的班級造訪。那時候啟聰的學生是民族舞蹈比賽的常勝軍,她的學生也對表演不陌生,一打起手語,更是動作活潑,表情豐富,也很「愛現」。我尤其喜歡他們真誠專注的眼睛,和領會意念後自然釋放的表情。禁不住在心裡想「什麼時候我能和這種天生表演家一起工作呢?」當時我雖然還不知道答案,但我相信我們的聾小孩不會比別人差,我希望我們的社會也擁有一個優美的聾劇團。
走出學術象牙塔、藝術玻璃屋
結果,從1977年至今,我成立了兩個聾劇團。其實剛開始,我才在台灣擔任藝術科系的兼任講師甫一年,正四顧茫茫,想做點有意思的事。由於參加大專聾友會的活動,而跟這群精彩的聾人相遇,我們從相處中漸漸親近,成為誠摯的朋友,然後好幾個月在一起訓練、編劇、辦活動及做劇場。我和我的聽人演員們當然都要學會手語。1978、1979推出的兩度公演,引起社會廣大的迴響,很多作家主動寫文章幫忙傳佈了聾人的主體意識和追求平等的觀念。而更大的影響是看了「飛舞的手指,表現聾人生活」的觀眾,和第二年看了「手語動作劇-雕龍記」、「人體攝影機」演出的「聾劇迷」,都找上門來要學手語。於是聾老師、聽老師一起開班,很多學會手語,了解聾人的年輕人,成為到大專協助聾生上課的手語翻譯。於是更大的一群人結合在一起,成立了推廣聾人語言、聾人文化觀念的「手語之家」。還在那時候的制度下,成立一個與「殘障福利」性質不同的全國性人民團體,取名「中華民國聾人手語研究會」,我做了幾屆理事長,不知不覺地成為一個以弱勢公益為「副業」的大學戲劇教授。
多麼幸運啊,我在那時候就有機會走出學術象牙塔或藝術玻璃屋,站在一般人走過的土地上,和來自不同行業和背景的人一起工作,彼此激盪,解決問題。和聾人如此貼近,也使我經由他們的眼睛看到不一樣的視覺訊號和心靈節奏。此外,還不由自主的被推著更往前走,走進更新鮮、更不同的領域,比如說我也學著經由盲人的耳朵,而領悟到精準的聲音與邏輯順序。感官特殊的人超越平凡,聾與盲各自擁有的細緻美感,讓我激動,讓我感到幸福。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們的「有」,教了我,提示我要更仔細、更開闊;而他們的「沒有」,也教了我,使我安靜下來,安然做自己,不要焦慮,不要著急。
但那時候真的還太年輕,老覺得自己承受不了重擔吧,我覺得需要「逃走」也需要「進步」,我出國走訪美國一些與聾人文化發展有關的地方,包括由國家成立的美國聾劇團 (NTD) 和經驗豐富的聾教育機構,如高立德大學、國立聾人科技學院等等。這大概相當於給自己訂的一個「流浪者計畫」吧!背著背包,一處一處搭車、連繫,帶著給陌生人的自薦信,找地方住,找地方看,找人說話,全然地汲取經驗。我住在美聾團宿舍,看他們按部就班地訓練和排戲,形式和質地跟我們相當接近。文化上的支援與後盾卻很不一樣,比如他們長期有福特基金會,且聾人可以進入戲劇系所就讀,得到同等的專業訓練。而前述兩個歷史悠久的聾人大學的專精與完善令人欽佩,從大門警衛到校長都打手語,教授中更有很多位聾人Ph.D.,而各地州立學校對特殊生的開放和充備也真叫人羨慕不已。我常常想流淚,但我不能哭,出來流浪的所聞所感,證明聾人的改革需求和進取訴願是四海皆準的。其實世上沒有任何萬靈丹,台灣在文化及人權觀念上的落後,比財力、人力和制度的缺失,更令我知道要按壓著自己洶湧的心,回來,繼續往前走。
但是我必須要說一個小故事,在高立德大學的藝術史講堂上所看到的一幕,給我的啟示。
誰想來上藝術史?
在寬大的階梯教室裡,一位風度翩翩的女教授,面對著全堂將近六、七十個聾生講授古埃及的建築與雕刻。她是聾人,手口並用地上課,內容精彩生動,口語也相當清晰,讓我也跟著全班目不轉睛地聽課。
古埃及,望之儼然,思之渺遠,她上起來卻一點也不氣悶,一些專有名詞早已寫在黑板上,以便解說和對照;在欣賞和認知的過程中,學生們都興致勃勃地,不時發出笑聲,每告一段落,就搶著發問,真是個熱鬧而愉悅的場面。
我開心地分享了這一堂給聾人上的藝術史課程,決定下了課去向這位女士稱賀道謝。課近尾聲時,卻發現坐在第一排邊上有個學生問問題後,卻是經由一位站在他身邊的手語翻譯員轉述答案的,心中不禁納悶,他為什麼看不了老師的手語?是外國留學生嗎?
等到下課,我前去和這位教授致意之時,也提出了我的疑問,她鄭重地告訴我,這位學生視力微弱,講台上的手語對他只是模糊的光影,所以才需要在他眼前打手語,幫助他「聽課」。我看到這位學生正收拾著他的書本和筆記,裝進一個大布口袋,熟練地放在腿邊,再扳動輪椅的閘手,他頷首跟老師、同學微笑,輕快地轉動輪椅,從長廊離去。我心中卻永遠忘不了這個景像。
這位聾生,耳朵聽不見,眼睛也有毛病,兼帶肢體障礙,他每天生活中的困難與不便是怎樣的一種負荷?心理上的壓力和苦惱,別人又怎能體會?他在接受什麼樣的技職訓練?有沒有什麼樣的資金在照顧他的經濟生活?他是不是需要一技之長,好維持殘生?他是一個用眼、用耳、用走路都困難的人,他這一生還能做些什麼?還想做些什麼?
千百個不需要問的問題,不需要聽的答案。這位朋友難道自己沒有想過?沒有面對過?沒有處理過?我不必再去追問他的困難,我只知道他排除萬難在自己的生命與生活中,給自己追尋豐富人生的機會。上這樣的課對他有什麼用?那麼對有眼有耳能行能走的人又有什麼用呢?人生何能自限。知識的追求、學問的探究、靈魂的豐富,是每一個有心人的權利。
每想起這個人,每講到這個故事,我全身仍然有著當時的震撼。這位先生,他沒有障礙,而且他也讓我清楚知道,每一件事,每一條路就是從自己的腳下開始,自己必須給自己開路。也就是這樣,做一個聾劇團小小的開始,我就繼續小小的邁步,很小聲的學著做點其他的事。
刮目相看聾劇團
1984年,我與台北聾劇團又做一個演出,到香港去參加亞洲聾人會議,和他們剛開始嘗試舉辦的展能藝術節。我們以手語演出蔣勳的詩「給我一塊土地,請你來走走」,楊喚的詩「我是忙碌的」,我們也演出了台灣民謠「西北雨」和香港為國際殘障年特選的「一點燭光」,讓各國與會者刮目相看,還受邀第二年去洛杉磯的聾奧運演出。但那時沒有經費、沒有補助,我們居然沒法成行。結果二十多年後,2009年Deaflympics從世界轉了一圈,來到台北了。
聾劇團第一屆的演員陳志和,手語研究會年輕一輩的理事長趙玉平,兩位傑出的聾人領袖,他們聯手耕耘的「中華民國聽障者體育運動協會」,在世界聾人體育界闖出名號,建立對台灣的友誼和信任感,因此爭取到了這個台灣有史以來,最高層級的國際運動賽事。聾劇演員更覺義不容辭,要為這個我們自己爭取來的文化大活動,好好演齣戲來宣傳。於是我又和資深的演員,就是來到課堂上的褚錫雄、徐曉文、王肇和一起創辦了「拈花微笑聾劇團」,又召集了很多年輕一代的小聾兒來加入,還有冠熹、小玫、佛安、小晴,這幾位聽人演員來參加。重出江湖主要目的就是讓聾人再度被看到,讓聾人的才華無論在戲劇舞台,還是在田徑場上,都成為聽人社會的焦點,並從而認識聾人和尊重聾文化。
這次「拈花微笑」在台北縣市、桃園、新竹、台中、嘉義、台南、花蓮巡迴了二十來場。九月聾奧運期間,主辦「聾劇手牽手」,和老朋友美國聾劇團在台北中山堂各演出兩場,還幫他們辦了一個手語和戲劇的創意工作坊。
我希望同學們能在開學前,就來中山堂看到拈花微笑的演出,所以知道聾人與聽人演員同台所創造的豐富表現是怎麼回事。要是沒有看到全套的節目,就只好在這裡請他們為大家來幾個小片段。先請每位演員向大家介紹自己的手語名字,再請錫龍和錫雄和大頭三個男生一起表演「龍有九形」片段。你們知不知道很多古書,《說文解字》、《淵鑑類函》,上面的「龍」是沒有耳朵的,也有說「龍」是躲在耳朵裡的,而《本草綱目》說得更妙:「其耳聾,其聽以目」。
我們喜歡從手語名字開始讓聽人認識聾人的視覺語言。錫雄描述他從小前面頭髮翹起來怎麼吹都吹不平,所以朋友就用這個「翹頭髮」的手勢來說到他。曉文小時候就美美的,有長長的捲髮,所以大家就叫她「長捲髮」這個手勢。大頭更容易了解了,他就是頭很大,從小就得了這個手語名字「大頭」。臉上的、身上的模樣,被同儕看見了,特徵化了,就約定俗成。很多人的手語名字都是從小時候的名字一直沿用到長大。
有時也會用中文名字裡的某個字為手語名字,像俊松的「松」,錫龍的「龍」,還有我的「汪」。我比較不幸,汪就是用小狗汪汪叫「汪」的手語。而年輕一代的聽障者在更多元社會中長大,他們的手語名字就更別有新意,像俊智是從他的英文名字Wayne(偉恩)變成偉大的「偉」的手語;志健的「鋼鐵」般的強壯;雅涵叫「小步」,竟和日本歌星「濱崎步」有關。
Q&A
現場提問:
聾人與聽人怎麼配合得那麼準?
汪其楣:
就是排練啊!我們聾劇要做到台詞的手語和口語幾乎同步在台上出現。「幾乎」是說因為手語、口語文法不同,一句話的語詞順序不見得相同,但整句的時間還是同步的。這對聽人而言,要一面打一面講,兩個腦子一起用,是不容易的。但也可以一練再練,熟了之後就做得到。
而聾演員雖然聽不到聲音的cue,但在舞台上還是充滿了視覺的cue;必要時在最關鍵的地方,我們可以把銜接點整理得更清楚,像排練舞蹈一樣。其實也是像排舞一樣,大家常在一起反覆配合,也會共同擁有一個整體的節奏感。哈哈,cue的手語是扣釦子的扣,你看,多貼切,也可以是名詞,也可以用做動詞,中文沒有這個字。
(再請徐曉文表演手語歌「問鶯燕」。)
曉文的中文很好,平常自己也會看小說或是讀詩詞。她用手語朗誦唐詩、宋詞,表現極為典雅的意境。然後,我就找出一些女高音名曲,請她用手語詮釋,像這首「問鶯燕」就是。看著她表演,聲情和詞情中細膩婉轉的神韻都出來了,我心裡就會想,台灣有她真好。
現場提問:
我暑假也有機會去學手語歌,他們只告訴我要輕柔,我學了一陣子,覺得還是缺少點什麼。看到徐曉文才知道,她的動作有強有弱,臉上有悲有喜,句子可以自己獨自完成,也可以和旁邊的聽人相呼應,總體感覺起來非常有戲劇張力和生命力。現在聾劇團也常表演手語歌嗎?
汪其楣:
這次演出是我們把「手語歌教唱」放在「中場休息」。主要是覺得讓興奮的聽人觀眾,帶幾個現學的手語句子回家也好。
當我們藉著表演,來展示聾人文化的時候,「手語歌」常是避免不了的節目。可是我們還是希望欣賞者都能以「認識手語,能以手語和聾人溝通」為心願,帶著這樣的心態來學手語歌吧。而不是只把手語歌當作一種「秀」、一種聽人自己的「才藝表演」。
而有宗教團體吸收了手語歌的形式,廣泛傳唱,有時簡化,有時用逐字翻譯的方法,自行研發了一系列的頌讚。看到這樣的手語歌表演畫面,我就感到很緊張;這樣的作法,聾人手語的意涵在哪裡?我們站在聾人身邊,該為聾人的手語文化說句公道話吧?
現場提問:
曉文節拍那麼準,還有附點,是否受過音樂訓練?
汪其楣:
她是全世界最棒的。當然並不是所有人節奏都這麼準。早年聾劇團員集訓時,一開始是聾演員拿著歌本,教聽人們把歌詞打成適當又美麗的手語,接著他們對上面的五線譜或簡譜發生了興趣。慧中和舉嫻兩個音樂系畢業的,就開始在小黑板上講解豆芽菜樂理,並且用肢體來練習節奏。有時先帶聾人用身體打拍子,甚至站起來舞動,認識節奏的連貫性和輕重拍等等,然後再去認識音符的節拍長短。
在黑板畫滿豆芽菜的樂理課上,聾演員們一點也不覺得枯燥,反而聽人有打瞌睡的。對聾人來說,音符的長短快慢還容易理解,至於音階就比較難聽到,但仍可以想像。當然,他們各自唱起歌來的姿勢和意態不同,有的雄壯,有的滑稽,像以前台北聾劇團的團長顧玉山用手語表演崔苔青的歌,觀眾就快樂得昏倒。也有很大眾化、很溫暖的、很容易學的手語歌,像「月亮代表我的心」。
走向藝術無障界
接著來說一下藝術無障界,聾劇和展能藝術節的經驗,使我更有機會認識其他國家的同道,讓我很早就知道人們在各種不同的群體或個人身上,以不同藝術媒介表達對生命的體悟,以及追求美感的過程。
其中最全面性的資訊,來自VSA特殊藝術位於華盛頓DC的總部。我經常接到他們各式各樣工作坊或演出的通告信函,敬佩和羨慕之餘,也就繼續充實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及學養。
九○年代之後,信函沒有了,漸漸開始收到的是電子郵件,還可以經常在Vsa Arts的官網上找訊息和資料。1985年,稱做Very Special Arts特殊藝術的組織改名為VSA arts,還寫出了新的關鍵指標:V.S.A三個字母所代表的Vision,Strength,和Access。那三個字強調了我們這些參與者的視野、能量和管道。因為我們相信藝術是每一個人的,所有人都能平等的享有藝術、學習藝術和表現藝術。
到了我們關渡講座之後的2009年底,網站上又改回VSA。大概不願再困在「殘障」(handicapped) 或「特殊」(special) 這些字眼之中,把自己的組織定位為藝術與弱能 (Arts and Disability) 而設的國際組織。一本三十五年前的初衷,創辦人甘迺迪家族的Ambassador Jean Kennedy Smith關注的範圍:藝術,教育,以及弱能者。尤其強調「教育」,讓所有的藝術家和教師都應該在備課的時候納入身心障礙者。讓所有教室、劇場展覽館,一切文化設施和藝術活動都考量了各年齡、各階級的身心障礙者,每種人都可以參加。不但讓每位身心障礙者都得到高品質的藝術學習機會,(至少像我們學校的品質),也讓他們,任何一位渴望以藝術為生涯事業的,都有機會發展本身的技巧與能力。
其實我常遇到別人來挑戰我。比如說,二十多年前,我在路上走,遇到幾位輪椅俠。他們認出我,就叫住我,問我:「汪教授,你會做聾人戲劇,但你什麼時候可以做一齣輪椅戲劇?」我停了一下,「這的確是個挑戰,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但我相信,一定有人會做。」二十年的變化很大,很多輪椅舞蹈的團隊及輪椅表演的個人都有精彩表現。鳥與水舞集、盲人舞團、盲人劇團、大小可樂果劇團,還有很多種舞蹈、音樂,很稀奇的撞擊我們的神經,打開我們的世界。像聾畫家、聾演員、盲人音樂家,這些可以說是發揮本身長處與才華;至於盲舞者、盲畫家、聽障鋼琴家、沒有雙臂的鋼琴家,則是更大的挑戰,但都一個個站出來,都一直在大大大小的舞台上公演。
困不困難?當然困難,但困難與否,誰在乎?藝術是美麗的追求,我做過各式各樣的戲,和老人、小孩,和傳統的京劇、豫劇、歌仔戲的劇團和原住民,和來自不同背景的舞蹈家、音樂家、設計家一起工作;每天我都覺得有很多困難要去克服,也有一個「自己」要克服;我們每天都在找尋可能,而我們更要虛心學習的,是如何丟棄已有,是如何歸零,是如何使自己沒有障礙,找到樂趣和找到竅門。
直到今天,我看到聾人,看到盲人,看到肢體、智能有異一般的藝術工作者,對他們的睿智和寧靜,他們的耐心和專心,我只有乖乖低頭,我知道我要學的還很多,我能做的也很多,有什麼好等待的,等誰來解救我們嗎?有什麼能浪費的,浪費美好年華、浪費彼此的青春嗎?我更不能坐視,下一代比上一代過著還要偏狹的生活,還對周圍的無限可能,漠然、畏懼。
要是藝術大學的學生,對各式各樣的人在藝術領域,發出了這麼大的能量與才華,只漠然以對,是因為自己失能?是因為畏懼自己無法欣賞、無法感覺、無法思考嗎?這真是我最忍受不了的,也是我會一再對各位強調的,不如今天開始起而行吧,今天不做,明天也躲不掉。這個學期,你一定要完成一個project,不過不要擔心,美麗的世界就會展開,更多美麗的人會讓你看到可能,看到自己多麼想做,而做起來多麼容易就克服了困難。
網上回應
益:
課堂上,大家討論如何與聾劇團互動,以及活動規劃;我們這組討論的是同理心,讓學童有機會和聾人接觸和互動。事實上,我領受的是另一種震憾:聾人活得這麼自在,這麼樂觀!
長久以來,我們接受到的訊息是,他們生理有缺陷、有屏障,所以故事情節裡的盲女、啞女總是賺人熱淚。小時候購買愛盲鉛筆,也充滿憐憫心。現在看到聾劇團大夥的樂觀與自信,眼神的專注與亮麗,還有詩意手語所呈現的美感,我們的確被懾服了。生理上的折難不是屏障,只是不便而已。轉個神,再回到組內的討論,或許謬誤的是我們,就在於不知道與不認識。
湘:
這也是我所思考的方向,站在教育的立場,我們該教孩子什麼?學科裡的知識根本不夠,還必須教孩子體貼,給予更寬廣的視野。最好能將聾劇團的表演帶進校園,讓孩子與他們接近,了解和自己不同的人。無謂的同情眼光和體貼他人是不一樣的。雖然大多數的人,外表看上去四肢健全、身體健康,但在某些時候或某個地方,總是需要別人幫助的;即使他沒有開口求助,但體貼的人會對他伸出援手。若我們的孩子都能夠學會擁有一顆柔軟的心,社會就會少一些暴戾之氣,多一份祥和。
益:
盲生與聾生的教育被獨立於學制體系外,這既是保護,也是限制。因他們資源不多,無法與一般學童共同成長,需獨立設置寄宿學校。這讓一般學童被灌輸錯誤認知,也不知該如何與盲生或聾生相處。
能不能讓聾劇團與學校學童來一場互動的教學?比如:聾人給學童來一場聾劇?而學生也準備一場默劇表演給聾人看?或許可以讓學生去領會何謂「聽不到」?讓他們去學習邀請盲人音樂家來校示範,就了解如何在街上伸出手臂給需要的人,這是很有意義的。
柏:
什麼是障礙呢?上了這堂課之後,我常常會想這個問題。障礙是來自於外在的阻撓,或是身體的缺陷嗎?從每週來講課的老師與表演者中,其實並看不出來「障礙」的存在。這週來訪的聾劇團成員們,每個人都帶著對生活滿足的笑容。那種笑容反而不一定能在物質充足、身體健全的人的神情中出現。究竟什麼才是障礙?我想也許是自己的心吧。我很喜歡觀察表演者的動作與神情,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可以從中學到更多。
汪熱線: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聾劇團的團名叫「拈花微笑」,我答東答西的,偶而也會引用佛陀在佈道時拈花、微笑的出處。而其實就是你說的表演之外、或演講之外,那些「人」所感染的,意在言外的,會心微笑一樣的感受。
從聾劇歸零,走進藝術無障礙
汪其楣
走進聾人戲劇,是我專業生涯中最大的收穫和喜悅,也是最大的學習。這個聾劇的因緣、契機和觸發,更帶我走進了豐富動人,充滿挑戰的特殊藝術世界。
三十多年前,當我也還是個學劇場的研究生,在西北戲劇年會上,看到剛成立不久的美國聾劇團的工作坊,這場讓全體專業戲劇工作者動容的示範,使我也很興奮,並且充滿嚮往地寫了一封信,給在盲啞學校(現在的台北啟聰)任教的作家謝霜天,並約定暑假回國時到她的班級造訪。那時候啟聰的學生是民族舞蹈比賽的常勝軍,她的學生也對表演不陌生,一打起手語...
作者序
寫給未來 汪其楣
「歸零與無限」是我離開北藝大十年之後,回到這個我曾經熟悉,曾經付出,也曾感到失望的校園,再開了一門不尋常的課,是在教育部「教學卓越計畫」之下規劃給研究生選修的「關渡講座」;其實就是一門跨系所的「通識」課。我喜歡通識課,讓受到考試主義、學位主義、就業主義包圍和自我催眠的大學生多一點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離開北藝之前,我也曾在共同科開了好些我自己喜歡而有成效的課。十年不見,北藝大的通識中心師資和方法皆大有突破,讓人感覺到一片新氣象。主任吳慎慎在開課前一年就開始邀我,她的講座設計和互動學習理念已先打動我,而她珍視性格與才華各異的學生,在這黃金年華階段的心靈需求和心智發展,尤其令我非常感動。那麼,要回來跟學藝術的孩子多談談哪方面的事呢?
那時候,我新創辦的「拈花微笑聾劇團」,跟我原先在手語之家創辦的「臺北聾劇團」的成員,都想為在臺北舉辦的Deaflympics 2009尋找可以大顯身手的舞臺,卻在「聽人結構」中有不得其門而入的尷尬。聾人藝術工作者的處境,比三十年前未必好到哪裡去。而我熟悉的盲人音樂家、舞團、劇團,以及其他身心弱能者的藝術團體,在號稱進步開放又多元的臺灣社會,包括頗有成績的臺灣藝術界,也一樣未能得到應有的正視和重視,就如劉銘(混障綜藝團團長)所說:「其實我們不是基因的問題,是機會問題。」那麼是誰不給他們機會呢?政府官員、醫生警察、父母家人,還是藝術文化界本身?那麼,對藝術高等學府的師生而言,沒有能力跟特殊團體工作是觀念的問題?還是方法的問題?是心態問題?或只不過是常識問題呢?
於是我決定藉著這個資源較豐的關渡講座,邀請在特殊藝術領域,長期從事展演、編導等創作項目的專業者、策劃/製作人,和心無障礙的觀察家來校園現身說法,分享他們的實作經驗,傳達他們的思維理念,也希望從他們言談中流露出來的生命視野,讓未來可能走上藝術之路的年輕一代有機緣走出偏狹與茫昧,擺脫框架與自我。
「語言學習」及「九二一經驗」都是最貼近每個人的題目,透過史文漢、溫慧玟、張蒼松身上所累積的深植本土工作,他們的好奇心,邊學邊做的樂趣,同理心,堅持下去的藝術人格,立刻讓大家都想站起來,站到地平線上,勇敢地調整自己的感知力。王婉容、楊璧瑩與盲人創作戲劇的紮實經驗,聾人演員輕鬆自如的表演,喚起我們用眼睛、用面容、用身體表達自己。朱萬花和視障音樂人、顏翠珍和「鳥與水」舞團、王滿玉和「小可樂果劇團」帶來驚人的能量,和綿遠的震撼力。同學們有如走進一個個秘密花園,分享了園中的香與蜜,不知要怎麼流淚,也不知要怎麼高興。黃聲遠帶來空間與人的感性視角,于善祿多元而前瞻的「不分」美學觀,林絲緞開放身心的整合活動,以及辜懷群的高度,她讓一切的回顧中都必然包含了未來。
聆聽他們,是如此動人心弦的經驗。其實不都是我熟悉的事情,很多人更是我多年相熟的老朋友。我坐在臺下,跟初聞其道的學生一樣心情起伏、收穫豐沛。每個篇章都揉合了行動與觀察,反覆叩問的省思與叮嚀,句句出自肺腑,更令人激動不已。雖然同學們領會議題的節奏不一,歸零的過程也免不了有各自的困難,我自己也需要調整,也需要了解他們的挫折感;了解人要發掘本身障礙及思維框架的源頭,其實並不容易,破除偏見或建立方法的習慣也需要醞釀和歷練。
那麼要如何跟這些心中早已蠢蠢欲動的高材生,而且也一定有力量破繭而出的大孩子親近、互動呢?幸好,講座已有網路平臺的設置,是每週講座正面能量的凝聚,也多虧紹元、妏軒兩個隨時守護平臺、更新網頁的TA,讓互動的力量,匯流在每個深夜。同時「每週之星」的張貼和啟示,把世界各地的特殊藝術家的成就,美不勝收的圖片和驚人的作品挑選出來,更引起我們進一步的討論,一如課外閱讀的感染力,深化了大家的感受。我也是首次接觸這種既遠又近的師生來往,網路平臺使一個教室的能量變得很大,也引起校內外很大的迴響。講座進行到一半,北藝大教學與學習支援中心的主任吳玉鈴,她特別重視生命教育及服務學習的成效,就跑來跟我說:「準備出書吧!」立刻放了一個專案助理璟筠每週跟課盯著。另外同學們也聚集組合在一起,要完成他們的final projects。五十來位同學分成十個小組,分別針對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發出觸鬚,在短短的幾個月內,漸漸探索出照亮彼此心靈的動作,在這條看似冷寂其實豐富的路徑上,也留下手印和腳印。沒有學生的付出,這個講座沒有意義;沒有年輕人的參與,這個世界就沒有未來。把他們的projects收在書中,希望年輕的讀者知道,你也可以「起而行」!
《歸零與無限》一書出版的時候,「大小可樂果」又已演出;「鳥與水」南征北討,顏老師為阿芬編了新舞「青蚵仔嫂」,信廷跟舞團跳舞之外,仍然在參加盲人棒球集訓,還到牯嶺街小劇場第六種官能藝術祭演戲;朱萬花和蕭煌奇又在視障音樂季同臺飆歌。文建會的文薈獎,出了一冊身心障礙者的新文集,內政部的金鷹獎,得主也不乏藝術方面的身心障礙楷模。我們比一年前更容易撞到熟人,臺灣南南北北,以及國外常傳來更多超越檻限的表現方式。年輕一輩的學者紀大偉常為弱勢文學寫專欄,也為他的政大通識課「身心障礙文學藝術」儲蓄未來的智慧心靈。世界要改變了嗎?我們自己心裡知道,身邊一起跨越障礙的人還是越多越好。每個人不再是只有自己孤零零地在跑道上,一圈又一圈自己接著棒子,不怕累死的跑下去而已。
感謝朱宗慶校長和張中煖教務長支持,朱校長還特別撰序,並在報章上推展藝術無障界的觀念,感謝好友陳芳明在文化角度上闡揚弱能者的公平發揮,才是走向健全公民社會的契機。感謝聯合文學的發行人張寶琴、總編王聰威、主編羅珊珊、文編蔡佩錦、美編戴榮芝,還有及封面設計蔡南昇,他們的專業付出,讓書稿更會說話。
所有的心思,只不過希望透過藝術,人們更聯接,人們更放心、更自由。我們期待,年輕一代可以回到最初的創作之心,不但發展人與藝術的無限可能,終有一天可以做到,在藝術世界中,沒有障礙,沒有界限,不分階級,不談條件。因為所謂的弱能者都已在本書中或書以外的世界對所有人證明了,他們如何在看似不可能的困境中揮灑,把藝術的美慷慨的送給曾經漠然以對的社會。感謝這些心中永遠燃亮著希望之火的人們,未來是可以期待的。
寫給未來 汪其楣
「歸零與無限」是我離開北藝大十年之後,回到這個我曾經熟悉,曾經付出,也曾感到失望的校園,再開了一門不尋常的課,是在教育部「教學卓越計畫」之下規劃給研究生選修的「關渡講座」;其實就是一門跨系所的「通識」課。我喜歡通識課,讓受到考試主義、學位主義、就業主義包圍和自我催眠的大學生多一點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離開北藝之前,我也曾在共同科開了好些我自己喜歡而有成效的課。十年不見,北藝大的通識中心師資和方法皆大有突破,讓人感覺到一片新氣象。主任吳慎慎在開課前一年就開始邀我,她的...
目錄
§ 序
朱宗慶 序
陳芳明 序
寫給未來 汪其楣 序
§ 講座與延伸
從聾劇歸零,走進藝術無障礙─汪其楣
聾人語言與文化-史文漢
如果藝術不能生產麵包,我們能做什麼?─溫慧玟、張蒼松
與盲人發展戲劇的經驗─楊璧瑩、王婉容、汪其楣
微光中的歌手─朱萬花
舞道人生,鳥與水舞集的示範─顏翠珍
不平凡的舞台─王滿玉
藝術統合的一堂課─林絲緞
展能藝術的美學與政治─于善祿
建築無障礙,就是一種美─黃聲遠
從滿載,到歸零,結論是「感恩」─辜懷群
§ 我們的手印和腳印
愛配礙,走出角落─參加混障公民遊行活動
到啟聰學校與聾生互動工作坊
和啟明的學生一起「拜訪森林」
在北藝大舉辦口足畫家聯展─陳世峰、羅勝龍、謝坤山
大手牽小手,舞台趴趴走─跟小可樂果一起上台
「記號」:放心表演的道具設計-參與視障音樂會
阿萬哥的氣球人生─跟盲人藝師林啟萬做公益去
愛盲藝術體驗─參與陶藝班及肢體律動課
「別無所俅」反手形單指吉他─在河畔為吳俅辦演奏會
科技新媒材,讓廖燦誠的身體表演如「雪泥鴻爪之幻境」
§ 序
朱宗慶 序
陳芳明 序
寫給未來 汪其楣 序
§ 講座與延伸
從聾劇歸零,走進藝術無障礙─汪其楣
聾人語言與文化-史文漢
如果藝術不能生產麵包,我們能做什麼?─溫慧玟、張蒼松
與盲人發展戲劇的經驗─楊璧瑩、王婉容、汪其楣
微光中的歌手─朱萬花
舞道人生,鳥與水舞集的示範─顏翠珍
不平凡的舞台─王滿玉
藝術統合的一堂課─林絲緞
展能藝術的美學與政治─于善祿
建築無障礙,就是一種美─黃聲遠
從滿載,到歸零,結論是「感恩」─辜懷群
§ 我們的手印和腳印
愛配礙,走出角落─參加混障公民遊行活動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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