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剋地下錢莊的欠債王
「一,對人不用講情。二,錢財積少成多。三,要將客人得打得半死不活!」
按照這種體育社團型企業的慣例,會議於早上七點進行軍隊式的呼口號。
依據賞罰分明的公司方針,先是對成績優異者加以表揚,接著則是對未達標準者展開批鬥大會。之後進行長達三十分鐘的社長訓話──話雖如此,但這一樣是體育社團特有的用語明瞭,但語意不明的嘮叨說教,在全員齊唱社歌後,眾人高舉拳頭,朗聲歡呼,就此解散。
平時應該是這樣的流程,但今天的朝會有些不同。
已進行了三個小時。每個員工臉上滿是疲憊煩惱之色。
丸金貸款株式會社,自社長以下,每位員工都是體育社團出身的人。因此,不論任何宴會,在一陣大吃大喝之後,短短一個小時便可宣告結束,就連員工旅行也是半夜才到旅館,只休息不住宿。工作時,凡是三步以上的距離,總是用跑步代替行走,如果上大號的時間不能像上小號那麼快,就別想在這種公司裡出人頭地。
今天這場會議花了三個小時,實在非比尋常。
就算宣布休息五分鐘,也沒人敢起身離席。大家都嘴裡叼著菸,從衣服內的口袋拿出手機,認真地工作著,不敢浪費一分一秒。
(不是他們的錯……)
海野安夫心中暗忖。
會議室一度充斥著厲聲怒吼,但五分鐘後,卻又鴉雀無聲。
社員們緊張的目光,再度匯聚在海野社長身上。他們臉上的表情,彷彿只要社長一聲令下,就算要他們死,他們也不得不從。
社員們大多是日東駒專(※日本大學、東洋大學、駒澤大學、專修大學,這幾所大學的總稱。)和大東亞帝國(※大東文化大學、東海大學、亞細亞大學、帝京大學、國士館大學的總稱。)的體育社團出身。現今這個時代,要找來二十五名這樣的社員,遠比從東筑一京早慶上外(※東京大學、筑波大學、一橋大學、京都大學、早稻田大學、慶應大學、上智大學、東京外國語大學。)找來二十五名社員還要困難得多。
去年春天,一名慶應大學經濟系的畢業生陰錯陽差地進入公司。他當然被視為一名前景看好的幹部候選人,但他卻在半年後留下有史以來最慘的業績,黯然辭職。要在這家公司生存,與頭腦、體力、做事的竅門幾乎沒什麼關係。這裡只講究──鬥志。
海野社長繼續進行會議。
「簡言之,我們的客人都被銀行的個人貸款和信用卡貸款給搶走了,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調降利息、審查變得寬鬆,最後客人破產,血本無歸。這可說是構造不良所造成的不景氣。」
社員們不約而同地喊了聲「是」。
「有沒有什麼具體的對策?」
一人喊了聲「有」,高舉著手。
「加強快速貸款的功能,您覺得怎樣?不是像舊有的方式那樣,只標榜『一通電話.毋須來店』,這樣太悠哉了,而是在三十分鐘內,以摩托車將現金送到客戶家中。」
「……簡直就像披薩外送嘛。那要是三十分鐘內沒送達,就不需要利息了是嗎?還有沒有其他提議?」
又有一人舉手。
「針對那些老舊公寓,或是很沒經濟感的套房大樓,挨家挨戶進行推銷,您覺得如何?」
「就像新興宗教在拉人信教一樣,說『真神解救你』是嗎?這也是個爛點子。」
海野社長深有所感地暗忖。
日本過得太富裕了。由於所得提升、福利健全,社會已沒有窮人。如今的「窮人」,不過是「富豪」的相對詞罷了,單純因為生活困苦而非得借錢不可的人,提著燈籠也找不到。
銀行借錢給人的標準,隨便得令人咋舌。毋須抵押和保證人的融資,坦白說,是一種毫無節操可言的行徑。
依然固我的實質年利率四十%,入會費、資料費、手續費、催繳、隨行討債、日夜上門討錢,無奇不有的傳統地下錢莊,已無法在這個時代下生存。
更令他們傷腦筋的,是「個人破產」的流行,買亞曼尼西裝的錢、出國旅行的花費、甚至是和女人上賓館開房間的錢,都可以藉此輕鬆免除債務。
這是什麼世道啊,海野不禁悲從中來。他向總公司金丸總業,亦即天政連合會的第二代金丸組,借調了十多億日圓的本金。合約規定得上繳二%的利息,所以每個月無論如何都得進貢兩千萬日圓。
不過,當初把錢借給丸金貸款公司並沒錯。在泡沫經濟之前,它在金丸集團當中,算是公認最會賺錢的公司。
海野貯備當作急需之用的活動經費,已快要見底。如今他個人的財產全部充作進貢金,土地房屋也全拿去抵押,但一樣無法支撐,甚至連信用卡貸款也用了最大額度。
在一陣沸沸揚揚的討論中,秘書見機向海野咬耳朵。這位是當初公司業績蒸蒸日上時,一腳踢開富士電視台,跳槽進公司,以美貌自豪的美女秘書。
「社長,今天下午,總公司的福島社長會來。」
「嚇,大哥他……」
「我想,差不多是該繳納年貢的時候了。」
「妳覺得這玩笑好笑嗎?」
秘書的眼鏡底下,正不懷好心地竊笑。這個月的年貢尚未繳納。這麼一來,只好全盤托出了,海野暗自打定了主意。
「要好好迎接他,不可怠慢。大哥他不喜歡喝咖啡,要準備紅茶。」
「是。還要準備其他東西嗎?要護照,還是砧板?」
「護照就不需要了。先準備好砧板和菜刀。」
「是,明白了。」
美女秘書規矩地記在本子上,步出會議室。會議一團混亂。沒人朝秘書那身穿馬莎(Marks & Spencer)套裝的迷人水蛇腰多望一眼。在現今這個凡事不講究節操的世道,他們個個都是熱血硬派。我絕不能虧待他們──海野安夫如此暗忖,緊緊握住左手的小指。
現場的每一張臉,和道場、田徑場、以及擂台上的選手們一樣認真。但討論的內容卻無比空泛。他們個個說得口沫橫飛,但若是豎耳細聽討論的內容,會發現他們每個人感覺都像是自我中心的合成物,始終秉持精神論,徹底欠缺原創性和具體性。讓人聯想到戰國時代的軍事會議,或是軍事大本營裡的作戰會議。
海野社長長嘆一聲,望向手邊的會議資料。那是可恨的破產者名冊,以及龐大的免除債務金額。如今累積的不良債權,已將近達到所有貸款的一成。
海野大致將黑名單瞄過一遍,驀然低語道:
「咦?這名客戶是怎麼回事?會員編號三六四○八號。貸款餘額一百二十萬,因為無法償還而停止追加利息,每個月繳八十五圓償還本金……八十五圓?這什麼啊。」
海野納悶地站起身,以房內角落的電腦桌調閱個人信用資訊中心的名單。他朝列印出的資料瞄了一眼,臉色為之一沉。
「這傢伙搞什麼啊。竟然向八十六家公司借了一百二十八筆款項,欠繳總額高達八億九千萬。包括了銀行、農會、公庫、信貸公司、大型高利貸公司、地下錢莊……。搞什麼啊!」
社員們停止討論,全將目光移向海野。
「喂,你們都不查資料的嗎?就算客戶再怎麼少,也不應該借錢給這種人啊。誰是經手人?哪家店放款的?」
八重洲分店長應了聲「右」,高舉著手,頹然垂首。
「是我負責的。對不起。因為業績逼得緊,所以一時疏忽……」
海野讓眾人傳閱那份個人信用資訊中心的資料。傳到不知第幾個人的手中時,傳來一聲大叫。
「瀨古半之助……啊,這傢伙是瀨古半!」
「咦,你說什麼,瀨古半!」
「瀨古半回來了。」
會議室內一陣譁然。
這個從遙遠的記憶中甦醒的名字,令海野社長全身顫抖,仰天長嘆。
瀨古半之助──通稱瀨古半,這位令業界聞風喪膽的男人,八年前隨著貸款業限制法的施行,對遭到重創的地下錢莊展開鯨吞蠶食,欠下總額達數億圓的債權,就此逃亡國外,是個傳說中的怪物。
海野安夫也曾吃過他的悶虧,被他騙走數百萬圓。
「這個可惡的傢伙……惡習不改。」
隨著這聲懊悔的低語,瀨古半那張可惡的臉蛋浮現腦中。因為他,不知有多少人被斬斷小指,有多少高利貸業者上吊自殺。瀨古半之助人稱專剋地下錢莊的欠債王,隔了八年後,又重回被不景氣逼得喘不過氣來的金融業界。
八重洲分店長在桌上握緊拳頭,全身顫慄。
「先把事情經過說來聽吧。」
海野安夫手扶著額頭,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