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粒沙,都是人與這個世界的對抗!
等了30年,
諾貝爾文學獎大師公認最高傑作
終於推出中文版!
榮獲法蘭西學院「保羅.莫杭大獎」!
暢銷突破70萬冊!法國亞馬遜書店讀者4.5顆星一致好評!
沙漠之路,那令人迷失的路,
那從未見過歸人的路,
而那裡的天空,是那麼純淨、美麗……
這是一個關於美麗的小村少女的故事。小村位於北非沙漠邊緣,在這貧瘠的角落,幾乎不見生命的動靜──只除了拉拉。熱愛自由的她,煥發的生命之光令人屏息。拉拉愛著言語不通、卻心靈相通的異鄉少年哈耳塔尼,因為他跟她一樣,終有一天都要離去。拉拉只是沒想過,自己要往哪個方向而去?
那天,一個陌生人突然帶著滿滿的禮物上門提親,拉拉終於下定決心離開。她原以為能與哈耳塔尼攜手走向沙漠,但沒想到,哈耳塔尼如願了,拉拉卻從此遠離了故鄉,輾轉來到大海對岸的城市。
城市裡,繁華、富裕,但拉拉卻只有自己。城市的風、城市的光、城市的一切都只像是沙漠的仿製品。拉拉仰頭望著炫目的燈光,心中卻始終懷念著那熾烈刺目的沙漠豔陽……
在這本被公認為最重要代表作的《沙漠》中,諾貝爾文學大師不但確立了此後的寫作風格,更在如幻似真的詩意筆下,深入刻劃為獲得心靈自由,人們卻無奈受困於現實的掙扎。這是勒.克萊喬對人類文明的自省,而對於仍迷失在生命沙漠中的我們,更是指引著方向的星星。
作者簡介:
勒.克萊喬 J. M. G. Le Clézio
一九四○年出生於法國尼斯。二十三歲時,即以第一部小說《筆錄》榮獲法國四大文學獎之一的「賀那多獎」。一九八○年,再以《沙漠》一書獲頒法蘭西學院「保羅.莫杭大獎」。一九九四年,法國《閱讀雜誌》舉辦讀者票選「最喜愛的作家」,克萊喬榮膺榜首。一九九八年,他又獲頒「摩納哥皮耶王子文學獎」,以表彰他在文壇上卓越的創作成就。二○○八年,克萊喬更進一步榮獲文壇最高榮譽「諾貝爾文學獎」的肯定,文學之路攀上顛峰。
克萊喬的作品多以漂泊不定的邊緣人物為主角,這些人物的存在,以一連串的遷徙建構起來,漂泊則是他們自由的標記。他的作品也常反映出他對原始部落、消逝的古老文化的關注,他認為這些原始文明遠比建立在理智上的歐洲文明來得強烈、熱情,對世界也有更為感官性、直覺性的認知。為此,他在文字的運用上,也以激發讀者的感官為主,表現出「小說的本質不在於呈現重建過的真實感,它有點像舞蹈……能讓一旁觀舞的人覺得『腳癢』」。
他另著有《金魚》、《偶遇》、《飢餓間奏曲》、《奧尼查市》、《漂泊的星》等作品。
譯者簡介:
藍漢傑
巴黎第八大學碩士畢業。曾任DJ、教職、時尚記者、周刊主編。譯有《偶遇》(皇冠)、《丈夫不見了》(皇冠)、《三個陌生女子》(皇冠)、《消逝邊境 I、II》(大辣)、《蘋果花開了!》(遠流)、《小王子》漫畫版(大田)等。現旅居德國。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名家推薦】
【旅法作家/名譯者】邱瑞鑾、【國立中央大學法國語文學系副教授】翁德明、【知名譯者】尉遲秀、【輔仁大學法國語文學系所主任】楊光貞、【淡江大學法國語文學系所主任】楊淑娟、【作家】鍾文音
【大師代表作,國際重要媒體盛讚】
我是個閱讀時經常東跳西看的人,最近卻遇上一次奇特的經驗:才剛讀完勒.克萊喬的《沙漠》,我就幾乎確定,有一種近乎生理性的迫切需要,將逼我把它再讀一遍。過了十五天,我懷抱著一種非做不可的心情又重拾這本書,彷彿我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很期盼著二度橫跨《沙漠》,讓之前尚未熄滅的火苗繼續熊熊燃燒。──【閱讀】雜誌/貝爾納.畢佛
讀者將沉醉在有如交響曲般、一波波動輒五十頁到一百頁的潮浪裡,沉浸在氣宇軒昂的字句、深刻的吟唱、被讚頌的孤獨、一種誠摯和一種純真裡……勒.克萊喬宛如溫室般文壇裡的一株野生植物,宛如法式庭園中的一棵棕櫚樹!──【觀點】雜誌
不可能對《沙漠》不動容。在《沙漠》一書中,面對那些蘊藏豐富內涵,卻被唯利是圖的社會趨勢給推向深淵的族群文化,勒‧克萊喬讓我們看到他悲天憫人的情懷。那些文化才是最富饒的,生命力也才最強。──【新觀察家】雜誌
起先很詫異、意外,可是一旦跨出第一步後,就忍不住如著魔似的被深深吸引,變得情緒激昂,為文字的優美和畫面的張力而不可自拔。讀這本書,勝過行萬里路! ──【瑪麗法蘭西】雜誌
勒.克萊喬以他的方式,呈現給我們這本非常優美的小說,兼具抒情與史詩。抒情是因為文字簡練,幾近無形,讓我們更容易融入這個世界、融入人生中的所有原始元素和徵兆;史詩是因為他深刻描述了群體的脈動,包括群體的力量和集體的心靈,並將個體的不幸與悲苦盡融入其中。──【世界報】
《沙漠》一書中,有偉大的傳奇氣息穿梭著。文字成了玉石或泉源,時間成了永恆。宛如冬夜的漆黑寂靜藍光,籠罩著一個原始的景致。而我們,也等待著黎明的到來。──【電視大觀】雜誌
很少有人像勒.克萊喬這樣歌頌人的原始狀態,歌頌我們是如何隸屬於天地與歲月。──【人道報】
一路走來,勒.克萊喬以自己獨特的言語所寫成的,是一種內在的探索,他想釐清個體相對於這個世界的關係,即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十字報】
這部歌頌生命的作品,既說追尋也說流浪,文字極美,結合了艱困的現實生活和傳奇的古老傳說。──【巴黎競賽】雜誌
勒.克萊喬的書要傳遞的都是同一件最重要的事,這位作家的文字總會匯聚向同一個源頭、同一個許諾,匯向大地與人的合一,匯向盼望已久的和諧,匯向物質與精神的圓滿結合。這是我們最神秘的一位作家最美的一部作品。──【費加洛報】
並不是經常可以見到文字如此優美、故事如此有企圖心,且寫得如此成功的一本書。──【自由報】
名人推薦:【名家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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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閱讀時經常東跳西看的人,最近卻遇上一次奇特的經驗:才剛讀完勒.克萊喬的《沙漠》,我就幾乎確定,有一種近乎生理性的迫切需要,將逼我把它再讀一遍。過了十五天,我懷抱著一種非做不可的心情又重拾這本書,彷彿我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很期盼著二度橫跨《沙漠》,讓之...
章節試閱
太陽昇到大地上方,斜長的影子蔓向灰濛濛的沙地,蔓向黃沙漫漫的小路。綿延的沙丘終止在大海面前。矮小的落地生根植物隨風顫動。湛藍的天空,清冷,沒有一隻飛鳥,沒有一朵雲。只有太陽。唯獨晨光的腳步,彷彿還不太肯定似地,只一點一點地移動。
在灰色沙丘的庇護下,拉拉沿著小徑漫步。她不時停下腳步,看看地面有些什麼東西。偶爾,她會摘下一片落地生根植物的葉子,用指間掐出葉汁,然後嗅聞那溫和的辛香。這裡的植物濃綠且泛著光澤,看來像是某類海藻。有些時候,毒芹叢上方會飛來金黃的熊蜂,拉拉便追著熊蜂跑。但她不會靠得太近,因為她畢竟還是害怕。而一旦熊蜂飛走了,她就跟在後面跑,伸出雙手做出一副真想捉住牠的樣子。只是,不過都是好玩罷了。
這一帶,陽光充足,從遼闊無垠的天空灑落。看不見卻聽得到的浪濤沖刷著,沙丘因此微微震動。矮小的落地生根植物因鹽分而泛出光澤,猶如汗珠。處處有小蟲,一隻淺色的瓢蟲,一種腰細得讓人以為是斷成兩截的黃蜂,一隻在塵土留下細膩足跡的老蜈蚣;還有一些采采蠅,帶著金屬般的體色,為了啜飲鹽分而在拉拉的腿間與臉龐盤旋。
拉拉熟悉這裡的每一條小徑,認得沙丘之間的每一處窪地。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四處走動,她只需赤腳觸地,便立刻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瞬間躍過沙丘的風,颳起一把一把扎人的沙,刺向女孩的皮膚,打亂了她的黑髮。拉拉的衣服緊貼著溼潤的皮膚,她得拉起衣服才不被黏住。
拉拉熟悉這裡的每一條小徑,熟悉那些穿過荊棘叢、順著灰色沙丘延伸到一望無際的路,熟悉那些彎彎曲曲最後又從後面繞回來、哪裡都去不了的路。然而,拉拉每次到這裡漫步時,總會有一些新東西出現。今天出現的是那隻金黃色的熊蜂,把她引到非常遠的地方,遠得越過了漁夫的家,越過了潟湖的死水。然後,荊棘叢中突然出現鏽鐵的骨架,豎立成柵欄,伸出威脅的角爪,接著是路上的沙地出現一個白鐵罐,沒有商標,頂蓋兩端各有一個小孔。
拉拉繼續行走,走得非常慢,一邊緊盯著灰沙,她是看得如此專注小心,以致眼睛都痛了。她監視地面的一切,不去想別的事,也不往天空看。之後,她在開展得一如陽傘的松樹下停住腳步,得到遮陽的庇護,於是她把眼睛閉上了一會兒。
她抱住雙膝,兩臂交握,輕輕地前後搖晃起來,然後是左右搖晃,低聲唱著一首法文歌,一首她只會唱一個單字的歌:
「地─中─海──」
拉拉並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這是她有一天從收音機裡聽來的,而且只聽到這個字,不過這個字倒是挺討她喜歡。當她覺得心情不錯,而且沒什麼家務要做時,或是正好相反,當她無來由地感到有些難過時,便會唱起這首只會一個字的歌。有時,她低聲為自己而唱,聲音輕柔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有時,她敞開嗓門地唱,幾乎震耳欲聾,那樣就能引起回音,就能驅散恐懼。
這時的她,低聲唱著這句歌詞,因為她很快樂。肥大的黑頭紅螞蟻在松針上行進,攀越著細枝條。拉拉用乾枯枝將牠們撥開。她聞到松樹隨風飄來的香氣,混著一股來自海洋的醒鼻味。有時,沙粒瞬間湧向天空,在沙丘頂端形成龍捲風似的盤旋後,又一下子四散開來,千千萬萬如針的沙粒打向女孩的腿和臉。
拉拉在大松樹的庇蔭下,一直待到了太陽高高升起為止。然後,她往回頭的路走,悠哉悠哉地走回村裡。她從沙地裡認出屬於她自己的腳印,這些腳印看來似乎比她的腳小一點,也窄一些,但拉拉轉身回頭檢查,確實是她的腳印沒錯。她聳聳肩,開始跑了起來。薊刺扎進她的腳拇趾,跛腳走了一段路之後,她必須停下來,拔除腳拇趾上的薊刺。
只要是停下腳步的地方,就會看見螞蟻。牠們似乎是從石礫之間鑽出來的,好像一群密探,在陽光烤熱的沙地上疾疾奔走。無論如何,拉拉還是喜歡這些螞蟻。她還喜歡慢吞吞的蜈蚣、金褐色的鰓角金龜、糞金龜、鹿角鍬甲、甲蟲、瓢蟲,以及長得像焦木塊一樣的蝗蟲,還有使人害怕的大螳螂,拉拉本來想等大螳螂飛走,但最後還是選擇繞路,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螳螂,而這些蟲子反而會一邊跟著她轉身,並且展示牠們的螯爪。
這裡還有青灰色的蜥蜴。牠們竄向沙丘,為了跑得更快而揚起一大截尾巴。有些時候,拉拉成功地逮住其中一隻,便開心地抓起蜥蜴的尾巴,直到尾巴自行脫落為止。然後她會看著那一截尾巴自己在沙上扭動。曾經有個男孩告訴她,要是等得夠久的話,就會看到四隻腳、一個頭從蜥蜴的尾巴裡再冒出來。但拉拉其實不太相信。
這裡最多的是采采蠅,雖然很吵,又會咬人,但拉拉還是挺喜歡牠們。拉拉不清楚為什麼會喜歡牠們,反正就是喜歡,可能是因為牠們有修長纖細的腳、透明的翅膀,也可能是因為牠們知道如何飛得很快,管他是向前,還是往後,或是之字型,都能敏捷快速,拉拉心想,能這麼飛真是好啊!
拉拉背靠著沙丘,平躺在沙中。蒼蠅們停在她的臉上、手上,停在裸露的腿上,接二連三地飛來。牠們喜歡喝皮膚上汗水的鹹味,剛開始時,牠們有點怕拉拉,不是一下子就全部飛來,但不久之後,牠們便壯大了膽。當這些采采蠅輕巧地走路時,拉拉笑出聲來了,但笑聲不大,免得嚇走牠們。有一隻采采蠅叮了拉拉的臉頰,拉拉發出一點生氣的叫聲。
拉拉和這裡的采采蠅玩了很久。牠們是生長在海灘的漂流物堆裡的蠅類。西堤村裡的是黑頭蒼蠅,在塗蠟的屋頂上、紙板牆上、窗子上都見得到。還有,葛拉西耶冰店那邊的是肥肥的藍蒼蠅,老是在垃圾堆上盤旋,發出轟炸機的嗡嗡噪音。
突然,拉拉整個人站起來,拚命往沙丘衝過去。她攀上陡坡,沙地在她赤腳下陷落。薊刺扎進她的腳趾,但她毫不理會。她要爬上沙丘的背脊,她想看海,而且,愈快愈好。
一旦到了沙丘高處,強風便粗暴地吹打過來,拉拉整個人往後仰,差點被吹倒。來自海上的冷風嗆鼻,而且令眼睛刺痛紅腫,海洋浩瀚,藍灰色的海水帶著點點白浪,浪濤沉沉,將海水的眼淚拋給了沙地,化成映著天光的一攤水,藍得近乎黑。
拉拉弓著身體,正面迎風。身上的洋裝(其實是一件平布男襯衫,被姑媽剪掉袖子修改過的)緊貼她的小腹與大腿內側,像是剛從水中走出來一樣。濤聲與風聲在她耳際呼嘯,一下左耳,一下右耳,交雜著髮絲貼著太陽穴翻飛的細噓聲。有時強風會抓起一把沙子丟向拉拉的臉,她必須閉上眼睛,免得因此瞎掉。但風終究還是把她的眼睛弄出淚水,而她嘴裡的細沙在齒間唏唰作響。
大海與強風讓拉拉感到迷眩暈醉,於是她往下走回沙丘的屏障地帶。她在沙丘腳下蹲了一陣子,需要時間歇口氣。風不會從沙丘另一端吹進來,而是直接略過,從上頭吹向內陸,吹到薄霧滯留的藍色丘陵那裡。風是不會見機行事的,想吹就吹,儘管吹得拉拉兩眼刺痛,甚至掀起大把大把的沙丟向她的臉,不過,這裡的風還是讓她很開心,不像她待在西堤村陰暗的屋裡時,總覺得空氣滯悶,而且有異味。她常常想念風,也想念海。她常常想著風是巨大的,透明的,永不休止地在海上奔騰,而且瞬間就能飛掠整片沙漠,一直吹到雪松森林那邊,然後在山腳下,在鳥語花香之間舞蹈。風是不會見機行事的。風吹掠山巔,風清掃塵埃、沙和灰燼,風把紙箱吹得翻滾,有過那麼幾次,吹到由木板和紙板搭建的小城,風自得其樂地掀開一些屋頂,推倒一些牆。不過,這沒有大礙,拉拉還是認為風很美,透明如水,快如閃電,只要風喜歡,便能強壯得足以摧毀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包括那些房子蓋得又高又白還配上大扇玻璃窗的城。
拉拉知道風叫什麼名字,這是她自己學來的,那時她的年紀還小,聽見風在夜裡從屋板縫隙進到屋裡。於是,她懂了,風的名字就叫做呼嗚嗚呼嗚嗚,而且要用氣音發聲。
不遠處的荊棘叢裡,拉拉再度與風相遇。風彷彿伸出一隻手,撥開了漫漫的黃野草。
一隻雀鷹幾乎不動地懸在野草上空,古銅色的翅膀在風中延展。拉拉望著牠,崇拜牠,因為這隻雀鷹懂得在風中飛翔。雀鷹幾乎只需輕輕移動飛羽的末端,微微張開如扇子的尾巴,便毫不費力地翱翔,整片黃草地隨牠那十字型的身影颯颯搖曳。雀鷹不時鳴叫,牠說話簡單明瞭──嘎咿咿!嘎咿咿!拉拉還回答了牠呢。
接著,雀鷹一下子往內陸飛去,雙翅收縮,身體輕輕觸及野草一陣子,像是一條魚在大海深處的藻叢之間穿梭。而牠就這樣從一陣受到驚擾的荊棘叢裡遠遠消失了。拉拉鳴叫,發出牠的嗚鳴──嘎咿咿!嘎咿咿!但終究徒然,雀鷹不再回頭。
可是那如箭的身影平行飛掠黃草原,一聲不響地,掀起一波波悸動的草浪,這景象留在拉拉眼裡,久久,久久。
這時,拉拉定住不動,頭往後仰,對著白花花的天空睜大雙眼,望著一個又一個的圈圈正上下浮游,然後自行斷開,像是拿起小石子丟進一池雨水。空中沒有飛蟲,沒有飛鳥,沒有這類的生物,然而,卻看到千千萬萬個黑點正浮動著,彷彿高空中住著一群和螞蟻、象蟲、蒼蠅一樣的居民。他們並非在白色的天空裡飛翔,他們的腳步倉促,竄向四方,焦急得彷彿不知如何逃脫。或許那就是人們在大城裡生活的模樣,那些城市大得讓人永遠無法離開,城裡有那麼多的汽車,那麼多的人,多到永遠不會重複看到同一張臉孔。這些都是老納曼告訴她的,他還提到了一些古怪好玩的地名,阿爾赫西拉斯、馬德里、馬賽、里昂、巴黎、日內瓦。
拉拉並非總是能夠看到那些景象。只有在某些日子,風把雲吹往山的方向,空氣非常清明,且浮游著熾烈的陽光時,就會看見蠕動的人影,他們移動,他們步行,他們奔跑,他們舞蹈,全都在天空的高處,他們渺小得勉強可見,看來就像是幼小的飛蟲。
大海再度召喚拉拉。她穿過荊棘叢,一直跑上灰色的沙丘。沙丘的模樣像是睡著的母牛,額頭低垂,脊背弓起。拉拉喜歡爬到這些母牛的背上,用手和腳挖出一條只有自己才用得到的路,再整個人蜷縮成球狀滾到沙丘的另一面,滾向沙灘。波濤洶湧,拍擊著不屈服的沙灘,發出巨大的爆裂聲,然後潮水退卻,浪沫隨日光消融。這裡,有如此劇烈的陽光和聲響,拉拉不得不抿住嘴巴,閉上眼睛。海風帶來的鹽分令她的眼皮和嘴唇灼痛,陣陣迎面打來的海風,令她的喉頭哽住一口氣。但拉拉還是喜歡親近大海。她走進水中,浪花碰撞她的大腿和小腹,把她的藍襯衫緊緊拉貼在皮膚上。拉拉感到雙腳在沙裡下陷,好像兩根插進沙裡的木樁。不過,拉拉不再冒險往前走得更遠,因為大海不時會像現在這樣,幾乎是漫不經心就抓走了小孩,遲了兩天後才又送回堅硬的沙灘,到了那時,小孩的肚子已經脹滿水,臉部水腫,鼻子、嘴唇、指頭和性器官都被蟹啃掉了。
拉拉沿著沙灘走,長條的浪花猶如大海的流蘇。風吹乾了她那一直溼到胸前的衣服。海風為她梳頭,把濃黑的頭髮全都梳向一邊。她的臉在陽光下閃著古銅色的光。
相隔很遠的地方,有一些被海水打到沙地上而擱淺的水母,繞著身體的絲體四散,和髮絲一樣。拉拉看著每次浪潮退去之後,沙灘上都會形成的一些小洞。她還跟在灰色的小蟹後面跑,小蟹橫著逃開,身形輕巧,和某些蜘蛛一樣,會高舉牠們的螯,這使拉拉開懷大笑。但拉拉不像其他小孩那樣會去抓牠們;她讓牠們往海裡逃生,消失在令人眼花撩亂的浪花裡。
拉拉依然沿著海岸走,一邊低聲唱歌,仍然是那首只有一個單字的歌:
「地─中─海──」
之後,她要走到沙丘底,坐著面對沙灘,雙臂環住膝蓋,臉埋進藍襯衫的縐褶裡,這樣就不會吸入風對她吹來的沙。
她坐下的位置總是沒變,那裡有一根腐朽的木樁,會在潮來潮往之間的空檔露出水面,還有一株高大的無花果樹,是從沙丘之間的石礫地長出來的。她在等著漁人納曼。
漁人納曼與眾不同。這個人相當高大瘦長,有著寬闊的肩膀,還有膚色一如紅磚且削瘦的臉。他向來赤腳走路,穿著藍布長褲,上身過大的白襯衫總是隨風翻飛。即使如此,拉拉仍覺得他非常好看,非常優雅,當她知道他快要走到這裡時,她的心跳往往會略微加速。他的臉稜角分明,因海上的風而變得堅毅,額頭和雙頰的皮膚因海上的陽光而變得黝黑緊實。他的頭髮濃密,髮色一如他的膚色。然而,最美的是他的眼睛,有著非比尋常的顏色,一種帶點灰的藍綠色,在棕色臉龐的襯托下,看來清澈透亮,彷彿那雙眼睛留住了海洋的透明與光芒。拉拉喜歡來到這有著高大無花果樹旁的海邊等他,為的是看到他那雙眼睛,也為了能看到當他望見她時所露出的笑容。
高大的無花果樹庇蔭裡,拉拉坐在柔軟的沙地上等了很久。她略微低聲哼唱,頭埋進臂彎,免得吞進太多的沙。她唱著所喜歡的單字,又長又美的單字,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地─中─海──」
她一邊等待,一邊望著海,海逐漸變得暴躁,泛著如鋼的青灰色,一種淺淡的陰霾遮住了地平線。有那麼幾次,拉拉從閃爍的浪峰之間看見沉沉浮浮的黑點,她微微起身,以為那是納曼的小船到來了。但那個黑點消失無蹤。那是海上的蜃景,或者,只是一隻海豚的脊背。
向她提到過海豚的是納曼。他告訴她那些從波濤中躍出的黑色背脊,成群從船艏柱前冒出來,歡樂地飛躍,像是和漁夫們打招呼,接著一下子又離開,朝地平線的方向消失了。納曼喜歡告訴拉拉一些關於海豚的故事。而當他說話時,他雙眼裡海水的光澤便會更為閃動,彷彿拉拉能夠透過那顏色如鴛尾花般的眼眸,驚鴻一瞥地看到那些黑海豚。但即使她使勁地注視海面,仍然看不到海豚。由此可以確定,海豚並不喜歡接近岸邊。
有一天,一艘出海的漁船因暴風雨而迷航,納曼說起有一隻海豚引導船隻回到岸邊的故事。那一天,烏雲低垂,像帆布一樣地罩住整個海面,狂風吹斷了船桅。暴風雨把漁船帶到極遠的外海,遠得令人再也分不清哪裡是海岸。身在洶湧波濤中的漁船,在隨時翻覆的威脅下漂流了兩天。當巨浪之中出現一隻大海豚時,漁夫心想自己已經迷航,開始背誦禱文。那隻海豚繞著船身跳躍,如同其他的海豚一般,習慣和波浪玩耍,只是,那是一隻落單的海豚。突然間,牠開始引導船隻。這事的確令人費解,卻是千真萬確:海豚游到船尾,然後推著船身前進。海豚有時會離開,隱沒在浪濤裡,漁夫以為海豚已經拋下他不管了。不久,海豚回來了,用那有力的尾巴拍擊海水,重新用前額推著小船。就那樣,他們航行了一整天,到了晚上,透過雲層的縫隙,漁夫終於遠遠望見了來自岸邊的燈火。他大聲喊叫,喜極而泣,因為他知道自己得救了。當小船駛進港灣時,那隻海豚掉頭轉身,游往大海,而漁夫目送著牠離開,望著牠渾厚的背脊在黃昏的暮靄中發亮。
拉拉很喜歡這個故事,常常望向外海,尋找那隻黑色大海豚的身影,可是納曼對她說,都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哪,那隻海豚如今應該很老了。
如同每一個早晨,拉拉坐在高大的無花果樹蔭下等待。她望著灰藍色海洋,浪峰起起落落。海浪順著斜角的路徑撲到沙灘,先是衝向左方的岩岬,激出奔騰的浪花,接著推向西方,靠近河口那邊,最後滾滾的浪濤匯集到中央。驟起的風抓起一把又一把的浪沫,遠遠地拋向沙丘;浪沫混雜了細沙與塵埃。
太陽昇到大地上方,斜長的影子蔓向灰濛濛的沙地,蔓向黃沙漫漫的小路。綿延的沙丘終止在大海面前。矮小的落地生根植物隨風顫動。湛藍的天空,清冷,沒有一隻飛鳥,沒有一朵雲。只有太陽。唯獨晨光的腳步,彷彿還不太肯定似地,只一點一點地移動。
在灰色沙丘的庇護下,拉拉沿著小徑漫步。她不時停下腳步,看看地面有些什麼東西。偶爾,她會摘下一片落地生根植物的葉子,用指間掐出葉汁,然後嗅聞那溫和的辛香。這裡的植物濃綠且泛著光澤,看來像是某類海藻。有些時候,毒芹叢上方會飛來金黃的熊蜂,拉拉便追著熊蜂跑。但她不會靠得太近...
推薦序
【導讀】
遼闊沙塵的頌歌── 一瞥《沙漠》中的殖民史
【旅法作家.知名譯者】邱瑞鑾
一九八○年出版的《沙漠》是當年剛滿四十歲的勒.克萊喬的第十八本著作,這部作品和他之前、之後的所有創作一樣,文字流暢、明晰、詩意,主題還是涉及漂泊、尋根、追求自由,彷彿他所有的作品反覆唱詠著同樣的單音旋律;不過,如果拉開勒.克萊喬至今五十年的寫作歷程來看,有兩大重要的軸線不斷在他作品中如浪翻湧,交相激盪。一大主軸是取材自他的身世、他的家族故事等等以虛構小說的形式來表現的「私我書寫」,其中包括了以他母親生平為藍本的《飢餓間奏曲》,以及這部以他摩洛哥裔的妻子先族為對象的《沙漠》(她的故鄉即是「薩吉亞爾哈姆拉」);另一大主軸則是戰爭,他的小說往往以發生在二十世紀的一場戰役為底色,譬如,他的第一部《筆錄》即以阿爾及利亞戰爭為框架,還有《尋金人》中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漂泊的星》的以巴衝突、《戰爭》中的越戰,以及《飢餓間奏曲》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當然,還有這部以摩洛哥歷史上的一場奉聖戰為名反法國殖民掠奪為背景的《沙漠》等等,不勝枚舉。
讀《沙漠》這部小說,對我們這些不熟悉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此段法國、摩洛哥歷史的讀者而言,這個背景似乎隱而不顯。但如果細讀小說中的線索,還是不難找到頭緒,小說一開頭就點出了時間是一九○九、一九一○年之交的冬季,地點是位於摩洛哥境內西撒哈拉沙漠北側的河谷「薩吉亞爾哈姆拉」,在這時節正是一位七、八十歲高齡的伊斯蘭宗教領袖「瑪爾阿伊寧」節節敗退而走投無路之際。瑪爾阿依寧,歷史上確有其人,而且是摩洛哥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他在提茲尼特的墓至今仍是摩洛哥回教徒朝聖之地。他領導聖戰的經歷要從一八九八年說起,他於這年在一處泉眼宣示要在此建造聖城「塞馬拉」,並在此糾集各部族,發起聖戰,立誓把「基督徒」(即法國殖民者)趕出沙漠。此後十幾年間,這支雜亂成軍的軍隊走踏大漠各處,跋涉數千公里之遙,到處合縱連橫;他在這十幾年間的作為,以及承受最後致命的一擊,在書末標題為「塔德萊乾谷,一九一○年六月十八日」這一章節便有交代──主要是藉著和他敵對的法國掠奪者口中譏諷的說法,但這譏諷反而譏諷了掠奪者自己高傲的優越感,和利慾薰心的貪婪。
勒.克萊喬對這場戰爭的立場,從他一開始就選擇以戰敗的軍伍為描繪的對象便可清楚看出。史實上,這場戰爭最後是以一九一二年三月法國、摩洛哥雙方簽訂「非斯協約」作終(「非斯協約」的前身即書中所提的「阿爾赫西拉斯協約」),摩洛哥淪為法國的保護國,也就是所謂的殖民地。身為法國人的勒.克萊喬不寫法國輝煌、勝利的一面,而寫受壓迫者一方在這場戰爭中面臨的苦難;而且還刻意強調法國的掠奪者是為金錢而戰,而另一邊的老謝赫,對「這一切的一切並不知情,因為他手下的戰士並非為錢而戰,而是為了祈求真主賜福,為了保衛不屬於他們自己,也不屬於任何人的土地,因為土地僅僅是他們可騁目遠望的自由空間,是真主的恩賜」。某方面來說,這可說是一部對瑪爾阿依寧的致敬之作,同時也藉此對沙漠子民、對他們艱困的生存境遇、對他們的生存哲學與文化獻上頌歌之作。
然而勒.克萊喬的企圖遠不止於此,在以受壓迫者的眼光重塑這段法國殖民史的一頁之餘,他寫戰爭的筆法也展露了他對於「存在」抱有的獨特哲學觀──他從不諱言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是他師承之一。在《沙漠》一開頭,這些「如在一場夢中」出現的沙漠子民便「沒有一個人知道隊伍會走向何處」,隨後通篇時時點出這些無時無刻不受到死亡威脅的沙漠戰士之惶然、困惑,一如後來由努兒帶路的那位盲眼戰士不斷詰問自己身處何處,不斷探詢是否終點已抵達,戰士一路摸索前進,為的不是打一場戰爭,而是盡做為一名戰士之責,履踐一生的途程;有幸者也許在生命終了之前蒙造化之恩,開天眼,啟蒙昧,無幸者至少黃沙裹屍,死得其所。相襯之下,戰爭似乎成了天道不仁的無理序世界之象徵,是人不可避免的存在景況,在這另一個層次的戰爭中,我們經歷的是自己真實的存有。
傳承,也是身為戰士應盡之責。努兒看似引領著盲眼戰士前行,但實際上,盲眼戰士也在這過程中完成了努兒的養成教育,勒.克萊喬輕描淡寫的一句「盲眼戰士的手並沒有從他肩膀鬆開,反而推他向前,他終究必須走下去」,便道盡一切。最後,努兒的腳蹤也說明了他緊緊追隨著這個雙重意義的傳承──歷史文化的,和人的存在景況的。
實際上,摩洛哥於一九五六年成為獨立國家,法國自然喪失了宗主國的地位,但這段法國與摩洛哥的殖民歷史在進入二十世紀以後,並沒有因此成為一則舊文件,深埋在不見天日的官方檔案櫃中。那段殖民歷史的影響到目前仍活生生地存在摩洛哥、法國不同階層的社會中,是每個人仍然身處其中的境遇。因而,在《沙漠》中,拉拉的故事實則是努兒的故事延續下來的結果,拉拉的遭遇即是在二次大戰以後殖民帝國崩解的後續發展。法國自一九六四年開放北非勞工到法國境內工作,到七○年代又允許外國勞工的太太、小孩也進法國定居,讓家庭團聚;這便是在拉拉的故事中,拉拉緊接著阿瑪來到法國馬賽的歷史背景。
勒.克萊喬刻意安排了努兒和拉拉都承自母系而為「藍人」的後嗣(「藍人」,與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同血緣的聖裔),如果說努兒是二十世紀初反殖民聖戰的外部觀察者,藉他的眼見證一則英雄傳奇,寫沙漠子民集體的命運,那麼,拉拉則可說是活在沙漠文化中的內部經歷者,以一己個體的生命歷程來作見證;這裡「內部」的意思是說,從自己內心的直感體會,活在到這個文化中──一個有別於西方的理性文明,而以感官、以身體、以直觀、以自然、以自由為尚的文明。對照於拉拉在「幸福」這個章節裡的自在、詩意、自由,「在奴隸那邊的生活」在寫移民的貧困、殘破的處境之餘,也寫受役於物、受役於金錢、受役於表象的現代文明社會……勒.克萊喬這樣安排的用心不言自明。
但以小說人物的塑造來說,拉拉在作者勒.克萊喬的意圖中,象徵的用意往往大過於塑造一個具有可信度的人物。拉拉這個角色,既是北非沙漠文化、歐洲城市文化的樞紐,又與尋根、母土,和遷徙、漂泊等意象相起承,更與自然召喚、神秘信仰、物質文明有連結。而且從拉拉這個虛擬的關鍵人物,還可串起整部小說中的所有人物,追索她與各個人物之間細微連鎖的關係,大概就比較容易把勒.克萊喬許多沒有挑明說的題旨梳理清楚。
讀勒.克萊喬的小說絕不是一件輕省的事。只快速翻看故事的情節起伏,或是單純看美麗的詩意文字,一定會錯失很多閱讀的樂趣,或者更正確的說,錯失許多知性上的啟發與挑戰。他這部《沙漠》和他所有小說一樣,不只可以從歷史的觀點讀,還可以從殖民史、從後殖民思潮、從異國主義(exotisme)、從文化衝突、從他者的觀點讀,從女性主義的觀點讀,從文明、信仰、哲學、文學的觀點讀……至於能讀到多深多淺,就看自己用心的程度。終究,讀書一如涉入沙漠,其挑戰,挑戰的一向都是自己將眼界拋向何方遠處。
──成於二○一一年二月十日
這天,在北非的埃及
獨裁者穆巴拉克終於漸漸屈服於人民街頭多日示威的壓力
而後續是……
【導讀】
遼闊沙塵的頌歌── 一瞥《沙漠》中的殖民史
【旅法作家.知名譯者】邱瑞鑾
一九八○年出版的《沙漠》是當年剛滿四十歲的勒.克萊喬的第十八本著作,這部作品和他之前、之後的所有創作一樣,文字流暢、明晰、詩意,主題還是涉及漂泊、尋根、追求自由,彷彿他所有的作品反覆唱詠著同樣的單音旋律;不過,如果拉開勒.克萊喬至今五十年的寫作歷程來看,有兩大重要的軸線不斷在他作品中如浪翻湧,交相激盪。一大主軸是取材自他的身世、他的家族故事等等以虛構小說的形式來表現的「私我書寫」,其中包括了以他母親生平為藍本...
作者序
【譯者後記】
親愛的讀者們:
謝謝你們讀完《沙漠》近二十萬字的中文譯本,這部勒.克萊喬的代表作,終於在法國付梓的三十年後,來到台灣讀者面前。
二○○八年,勒.克萊喬獲諾貝爾文學獎,講詞標題為「在悖論的森林中」(Dans la forêt des paradoxes),他說,面對人世紛爭,他不能變動,所以寫作。這是寫作與人生之間的悖論,既是被動,也是主動;既是避世,也是入世。於此,不難理解,尋找人間的烏托邦,追溯心靈的原鄉,是他一貫的主題。
悖論,也是一種虛與實的對話。《沙漠》是勒.克萊喬寫作的分水嶺,在此之前,他偏重刻劃描述,在此之後,確立了「以虛托實」的鮮明風格。虛,是表面的波瀾不興;實,是內蘊的波濤洶湧。因此,虛的文字淺淡,使他的小說讀來親和流暢,而指涉遼闊的實,則帶來無限解讀的樂趣,這也是研究勒.克萊喬作品的論述茂盛如林的主因。
以虛托實,對讀者而言,處處暗藏玄機,饒富興味,對譯者而言,玄機成了危機,四面埋伏,稍一不慎,失之千里。
以宗教背景為例,勒.克萊喬從未直接寫出書中主要人物的信仰,因此他們口中的「Dieu」,粗心的話,就譯成「上帝」,拉拉的母親喜歡唱歌彈琴(guitare),就會譯成彈吉他,這是比較簡單的例子。稍微複雜一點的如「Chrétiens」,有人譯成基督教徒,但對台灣讀者而言,此一譯法容易讓人僅僅聯想到基督教的信徒,更妥切的翻譯是基督徒,泛指所有信仰基督的教徒,涵括天主教、東正教、基督新教等。順帶一提,同樣都曾走進「沙漠」而獲啟示的耶穌基督與穆罕默德,有著「本是同根生」的宗教系譜,其後世信徒卻因地域利益,演變成歐洲對北非的侵略與屠殺,在《沙漠》一書中更耐人尋味。
也有輕鬆或詩意的一面,如作者形容哈耳塔尼的長相,只是一筆帶到「他不留八字鬍也沒落腮鬍」。若把這張臉放進因信仰而蓄鬍的男性穆斯林人群中,便會會心一笑。或是讀了拉拉初到馬賽時喜歡念路名,那看似與自己對話的孤獨,背後也許與伊斯蘭教召喚各方聖名的淵源有關。又或者,作者一筆帶到為聖戰劃下句點的阿爾赫西拉斯協約(Acte d’Algésiras ),若細查,便會發現簽訂日期竟是小說最後一章標題中的一九一二年三月三十日。整本小說,有太多「一筆帶到」卻暗藏玄機的例子。
翻譯本書的另一個挑戰是加註,例如作者為虛構主角的命名,阿拉伯文中,努兒(Nour)的意思是光。拉拉(Lala)意指女士或女性,且與Leila音近,意思是夜,因此拉拉與努兒有著夜與日、幽暗與光明的對應。不過,人名與文本所對應的意涵,對不懂阿拉伯文的法文讀者而言,已然模糊,之於台灣讀者,更形遙遠。
諸如此類的例子,要不要加註呢?尤其了解了作者刻意不點明之後,註釋會不會僵化了原可任由讀者尋思的空間,以及日後一再反芻進而發現新意的美味?會不會猶如莊子說過的故事(註),儵與忽兩帝,出於好意,卻意外殺死了他們經常遊玩之域的主人──渾沌?
虛與實交織出的「渾沌」,正是閱讀勒.克萊喬作品的好玩之處。是否加註,我猶豫不決,手邊的英文與德文《沙漠》譯本中沒有一個註釋,為此與編輯多次討論,我曾表示,只有一個註釋是必要的,即父親向努兒指出北斗星的星座名,若直接對應成中文,譯成搖光、開陽等等,好像瞬間看到這對父子在沙漠裡拍武俠片。
皇冠編輯部考量台灣讀者的資源,最後選擇加註,費心地將我猶豫不決時所寫的「筆記」整理成註釋。我也趁此機會說明,縱使多了一些註釋,卻仍是「厚此薄彼」,還有太多台灣讀者陌生的地名與歷史人物未加註,那麼,姑且也視之為一種「渾沌」,讓讀者有延伸閱讀的漫遊之趣吧!
猶如電影「運鏡」的筆法是勒.克萊喬的另一特色,畫面隨文字進展而浮出層次,但法文與中文的文法不同,許多情境若依原文短句的順序翻譯,中文難以通順,這挑戰了翻譯守則的「信達雅」,究竟「信」所忠於對象為何?譯者必須抉擇。
例如「他們圍觀,繞著大巴士、黑色警車和地上的白布,而那被白布矇住的殘軀,是個小偷。」鏡頭從人群逐步聚焦到地上的身體,那是邊緣人哈地茲的屍體,而且貼上了一個眾人會認定的「身分」標籤,整篇在此告終。本段原文其實簡潔,若不考量運鏡,可譯為「他們圍觀,繞著大巴士、黑色警車和小偷被白布矇住的殘軀。」只是如此一來,身分就不是最後畫面所延伸的意義了。於是,我選擇加字贅言,以貼近原著畫面的進程。
本書結構也處處玄機,兩個各自獨立卻彼此呼應的故事,暫且以主角分為「努兒」與「拉拉」兩部分。「努兒」又可分為五章,諸多人物與事件皆屬史實,「拉拉」則為四章,兩部分交叉進行,「合體」之後,宛若張開的手,呈現「五指四縫」的意象。指與縫,或許亦可視為一種虛實交錯。勒.克萊喬以不同的動詞時態處理這兩部分,粗略地說,「努兒」為過去簡單式,「拉拉」為現在式,中文沒有這種動詞時態,因此譯文上,我儘可能讓「努兒」的文字節奏較為緊密。
《沙漠》遼遠無盡,有太多值得分享的視野,卻得就此打住,因為我已經殺死好幾個小渾沌了。
誠如所有譯者會有的告解,我由衷而誠實地說,本書翻譯必有錯誤,請大家不吝指教,並容我藉此表達私人的感謝。謝謝芷郁的貼心與耐心,代表皇冠為本書不斷交換意見,還擔待了我的脫稿,因此錯失原定去年出版的好時機──《沙漠》出版三十週年。
翻譯末期,我放棄直接用電腦工作,改以手寫,時間緊迫下,諸多好友相挺,一如半夜替鞋匠工作的小精靈,分工為手稿打字,因族繁不及備載,僅在此以「親愛的打字精靈們」為暱稱,一併致謝。我特別要感謝Eric等國際友人對法文、阿拉伯文的殷殷解惑,還要表達對陳芳英老師的感激,她在「文學導讀」課的教導,歷經漫漫時空之後,當我面對《沙漠》繁複的文學境域時,才知多麼受用。瑞鑾是一位傑出的譯者,因為她是一位精采的讀者,謝謝她為本書作序,並指出譯文的疏漏。她在序言〈遼闊沙塵的頌歌〉最後一段話,也是我想對讀者說的。
我有幸從讀者變成譯者,因《沙漠》而步入勒.克萊喬的悖論森林,漫遊渾沌之域一年多後,翻譯雖告一段落,但身為讀者從中品到的餘味,仍在蔓延……
希望你們也享受到了如此的閱讀美味。
藍漢傑敬上
(註)南海之帝為儵,北方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應帝王》
【譯者後記】
親愛的讀者們:
謝謝你們讀完《沙漠》近二十萬字的中文譯本,這部勒.克萊喬的代表作,終於在法國付梓的三十年後,來到台灣讀者面前。
二○○八年,勒.克萊喬獲諾貝爾文學獎,講詞標題為「在悖論的森林中」(Dans la forêt des paradoxes),他說,面對人世紛爭,他不能變動,所以寫作。這是寫作與人生之間的悖論,既是被動,也是主動;既是避世,也是入世。於此,不難理解,尋找人間的烏托邦,追溯心靈的原鄉,是他一貫的主題。
悖論,也是一種虛與實的對話。《沙漠》是勒.克萊喬寫作的分水嶺,在此之前,他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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