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打擾了,兄弟。」Y.T.說著走進那間巴別/資訊啟示錄房間,「天哪!這地方看起來就像是那種搖一搖滿天雪的東西。」
「嗨,Y.T.。」
「我有更多的情報給你,兄弟。」
「說吧。」
「『潰雪』是一種類固醇,不然就是類似類固醇的東西。嗯,就是這樣。它會像類固醇一樣進入你的細胞壁,接著對細胞核採取行動。」
「你說的沒錯,」英雄對著圖書館員說,「就像皰疹。」
「我跟一個人談到,他說這東西會對你的DNA動手腳。我不懂那是什麼狗屁,但他就是這樣說的。」
「妳跟誰談到?」
「阮,阮保全事業的。你不用找他,他不會給你任何情報。」她輕蔑地說。
「妳為什麼去跟像阮這樣子的人混?」
「黑幫事務。黑手黨第一次有這種毒品的樣本,都要歸功於我和我的兄弟阮。在這之前,『潰雪』早在他們到手前就已經自我毀滅。所以我猜他們現在正在分析那玩意兒,或許是要製造解藥吧。」
「或者準備製造生產。」
「黑手黨不會幹這種事。」
「別傻瓜了,」英雄說,「他們當然會。」
Y.T.對英雄似乎有些不高興。
「嘿,」他說,「很抱歉提醒妳,以前還有法律的時候,黑手黨可是犯罪組織。」
「但現在沒有法律了,」她說,「所以只是另一個連鎖事業體。」
「好吧。反正我要說的是,他們做這件事的目的並不見得是為了人類福祉。」
「那你為什麼在這裡,跟奇怪的僕靈搞在一起?」她指著圖書館員說,「你是為了人類福祉?還是為了想跟女人廝混?不管她叫什麼。」
「好,好,我們不談黑手黨,」英雄說,「我還有事情要做。」
「我也要去忙了。」Y.T.再一次憑空消失,在魅他域中留下一個洞,英雄的電腦很快把洞填滿。
「我想她可能喜歡上我了。」英雄解釋。
「她似乎頗為親切。」圖書館員說。
「好吧,」英雄說,「回到正題上。阿瑟拉從何而來?」
「她源自蘇美神話。因此系出蘇美文明的巴比倫、亞述、迦南、希伯來,以及烏加列(Ugaritic)神話中,她都佔有一席之地。」
「有意思。這表示即使蘇美語消失,蘇美神話或多或少仍然會被新的語言繼續傳承下去。」
「正確。蘇美語被後來的文明當成是宗教以及學術的語言使用,如同中世紀的歐洲使用拉丁文一樣。沒有人將它當成母語,但受過教育的人卻可以閱讀。以此類推,蘇美人的宗教依然流傳在世上。」
「阿瑟拉在蘇美人的神話中執掌什麼?」
「資料並不齊全。少數的刻寫板被發現,但多半零散而且破碎。一般認為鮑伯.萊夫挖掘到許多完整的刻寫板,但他拒絕將它們公諸於世。現存的蘇美神話處於一種凌亂且內容怪異的情況。拉哥司曾將它們和一個發燒的兩歲孩童幻想做比對。兩者都無法被整段翻譯——單字部分都能清楚辨識,但當放在一起,便無法表達任何能在近代心智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東西。」
「就像設定錄放影機的操作指南。」
「裡面有大量單調的重複,也有相當數量拉哥司稱之為『扶輪社振興主義』的內容:抄寫員頌揚自己的城市優於其它城市。」
「是什麼使得蘇美城市優於其它城市?更大的摩天高塔建築?更厲害的足球隊?」
「更強的秘。」(*me,蘇美語,國際音標:/mi/ or /mɛ/。或稱ŋe,國際音標:/ŋɛ/。阿卡德語稱parsu。)
「什麼是秘?」
「控制整個社會運作的規範或原則,像是法律規章,但在更基本的層面。」
「我不懂。」
「那是關鍵點。蘇美神話並不像希臘或希伯來神話般『可讀』或『引人入勝』。它們反映出和我們完全不同的基礎意識。」
「我猜我們的文化如果是以蘇美為基礎,說不定我們會覺得這些神話很有趣。」
「阿卡德神話出現於蘇美文明之後,在很大程度上明顯是根據蘇美神話。阿卡德的編撰者顯然瀏覽過蘇美神話,拿掉(對我們而言)十分怪異又難懂的部分,再將它們串聯成一個更大的作品,吉爾加美什(Gilgamesh)的史詩便是個例子。而阿卡德人就是閃族人,也就是希伯來人的遠親。」
「阿卡德人又是如何談論她?」
「她是色慾及生育的女神,充滿復仇心和毀滅性的一面。在某個神話中,有個人類國王克達,被阿瑟拉搞得病入膏肓。只有諸神之王厄勒能夠治癒他。厄勒有賜予特定人物在阿瑟拉胸脯吸吮乳汁的特權。厄勒和阿瑟拉經常收養人類嬰兒,讓他們得到阿瑟拉的哺育。在另外的文獻中,她是七十個神聖子孫的乳母。」
「藉此傳播病毒。」英雄說,「有愛滋的母親可以透過哺乳,把病傳給孩子。不過這是阿卡德人的版本,對吧?」
「是,先生。」
「我想聽一些蘇美文化的東西,甚至無法翻譯的也行。」
「你想聽聽阿瑟拉是如何讓焉奇生病的嗎?」
「當然。」
「這個故事翻譯出的面貌取決於它的詮釋角度。有些人將它當作『失樂園』的故事。有些人認為是男與女或水與土之間的戰爭。有些則認為是人類繁衍的寓言。以下的說法是根據班德.歐斯特(Bendt Alster)的詮釋。」
「瞭解。」
「概括來說,焉奇與寧赫塞格——也就是阿瑟拉,在這個故事裡她也擁有其它的稱號——住在一個叫做迪爾穆恩(Dilmun)的地方。迪爾穆恩純潔、乾淨,又光明,沒有疾病,人們不會變老,獵食性的動物也不打獵。
但那裡沒有水。因此寧赫塞格便懇求算是水神的焉奇賜予迪爾穆恩水源。他照辦了,藉著在渠道蘆葦叢中的自慰,流出他能賦予生命的精液——所謂的『心之水』。同時,他發出諵剎,下令任何人都不准進入這個區域,他不希望任何人靠近他的精液。」
「為什麼?」
「神話裡沒有說。」
「那麼,」英雄說,「他一定是認為那很珍貴,或是很危險,或二者皆是。」
「迪爾穆恩現在比過去要好,田地裡能生產出大量的穀物等農產。」
「抱歉等等,但蘇美的農業如何運作?他們常常灌溉嗎?」
「他們完全仰賴灌溉。」
「所以這是因為焉奇的原因,根據這個神話,是他的『心之水』灌溉了田地。」
「焉奇曾經是水神,是的。」
「好,繼續。」
「但寧赫塞格——阿瑟拉——卻違背他的旨意,利用焉奇的精液讓自己受精。經過九天懷孕,她無痛產下一女,寧母(Ninmu)。寧母走在河堤上,焉奇看見她覺得渾身發燙,越過河,然後與她交媾。」
「和他自己的女兒?」
「是。她在九天後有了女兒,名為寧可拉(Ninkurra),然後相同的事重複上演。」
「焉奇也和寧可拉交媾?」
「是,接著她有了女兒,名叫烏突(Uttu)。當時,寧赫塞格儼然已經瞭解了焉奇的行為模式,於是她建議烏突留在她家,她還預測焉奇會帶著禮物前來,並試圖誘惑她。」
「他有嗎?」
「焉奇再度以能滋長萬物的『心之水』灌滿渠道。園丁欣喜並擁抱焉奇。」
「園丁是誰?」
「只是故事裡的某個人物。」圖書館員說,「他獻給焉奇葡萄和其它禮物。焉奇將自己偽裝成園丁去找烏突並誘惑她。但這次,寧赫塞格想辦法從烏突的雙腿間得到焉奇的精液。」
「我的天哪。這根本是來自地獄的丈母娘。」
「寧赫塞格將精液灑在大地,接著精液讓八種植物在地上發芽。」
「然後,焉奇有和這些植物交媾嗎?」
「沒有,焉奇吃下它們——從某個角度來說,這讓他從中瞭解了它們的秘密。」
「所以這裡出現了我們亞當夏娃的基調。」
「寧赫塞格詛咒焉奇,說:『直到你死去,我且不會以「生命之眼」正視你。』她隨後消失,接著焉奇重病。他的八個器官生病,每一個都代表著一種植物。最後,寧赫塞格被說服返回。她產下八位神祉,每一位神代表焉奇病體的一個部分,然後焉奇痊癒。這些神成為迪爾穆恩的眾神;換句話說,這個動作不僅打破了亂倫的循環,也創造出能正常繁衍的新血統男性與女性神祉。」
「我開始明白拉哥司提到發燒的兩歲孩童是什麼意思。」
「歐斯特將這個神話解釋為『一個邏輯問題的闡述:假定初始除了一個造物者外什麼也沒有,典型二元的性關係如何開始?』」
「啊,又再度提到『二元』了。」
「你或許記得我們先前的談話內容中有個未探究的分岔,它可能會透過不同的方式,引領我們到達相同的地方。這個神話可以比作為蘇美的創世神話,在這個蘇美神話中,天地在初始是合而為一,直到兩者分開才創造出這個世界。大多數的創世神話都以此開始『一切相悖的結合,可視為混沌或者「天堂」。』我們現在瞭解的世界,往往是在這樣的情況改變後才開始存在。我要在這裡指出焉奇的本名是焉克爾(En-Kur),克爾之王(Lord of Kur)。克爾是一個太古海洋——一種渾沌——被焉奇所征服。」
「每個駭客都能感同身受。」
「阿瑟拉也有相似的涵義,她烏加列語的名字是『阿提拉篤.亞米(atiratu yammi)』,意思是『行走在(那)海洋(龍)之上的女人』。」
「好,所以焉奇和阿瑟拉兩個人在某方面來說都算是戰勝混沌的人。然後你的重點是征服混沌,分開靜止統一的世界變成二元系統,是形同創世。」
「正確。」
「你還有其它關於焉奇的資訊可以告訴我嗎?」
「他是埃利都城的禋(en)。」
「什麼是禋?像是國王嗎?」
「算是祭司一類。禋是當地寺廟的管理人,而寺廟就是刻寫秘的黏土板——所謂社會規範的基石——存放的地方。」
「嗯,埃利都在哪裡?」
「伊拉克南邊。過去幾年才被挖掘出來。」
「萊夫的人挖的?」
「是。如克拉瑪所言,焉奇是智慧之神——但這翻譯很糟糕。他的智慧並不是老人那種智慧,而是一種知曉如何做事情,特別是超自然事物的知識。『他能以驚人的方式解決完全不可能的難題,讓其祂神祉震驚。』他在許多方面都是個有同情心的神,且會協助人類。」
「真的!」
「是。最重要的蘇美神話都在他身上著墨。如我剛才所提到,他與水有關聯。他用他能賦予生命的精液注滿河川,以及蘇美境內廣大的的水道系統。據說他在一次劃時代的自慰中,創造了底格里斯河。他用下面的話形容自己:『我是主宰。我的話語流傳許久。我就是永恆。』其他人則是這麼形容他:『一字自祢口中——便能堆積如山的穀物。』『你摘下天堂的星辰,計算它們的數目。』他為所有創造出的東西命名。」
「為所有創造出的東西命名?」
「在一些創世神話中,為一個東西命名等同創造。根據許多神話的內容,他被認定為『制定魔咒的專家』、『擁有豐富字彙』、『焉奇,所有正確命令的主宰。』克拉瑪和麥爾認為,『他的話語能將秩序帶進混亂,也能將騷動引入和諧。』他花很大的力氣,將他的知識傳給他的兒子馬杜克(Marduk),巴比倫人的主神。」
「所以蘇美人尊崇焉奇,蘇美之後的巴比倫人信奉他的兒子,馬杜克。」
「是,先生。每當馬杜克遇上難題,就會請教他的父親焉奇。那裡有馬杜克的象徵在石碑上——漢摩拉比法典。根據漢摩拉比的說法,這部法典是由馬杜克親自交給他。」
英雄走到漢摩拉比法典旁瞧了一眼。他看不懂楔形文字,不過頂端的圖示淺顯易懂,尤其是中間的部分。
「為什麼在這圖裡面,馬杜克要遞給漢摩拉比一個1和一個0?」英雄問。
「它們是王室權威的象徵。」圖書館員繼續,「它們的來源仍是未知。」
「那一定跟焉奇有關。」英雄說。
「焉奇最重要的角色是秘及集捨的創造及守護者,集捨代表統治宇宙的『關鍵字』及『典型』。」
「告訴我更多關於秘的事。」
「再度引用克拉瑪和麥爾的話,『〔他們深信〕自太古時代起,在權力與責任、典範與標準、統治與規定中,就存在一種最基本、不可動搖、可以理解的類別,就是秘。秘關乎宇宙及其構成物、神明與人類、城市與國家,及文明生活各個不同的層面。』」
「有點像摩西五經。」
「是,但它們有種神祕又神奇的力量。它們經常處理平凡的主題——不僅僅是宗教。」
「例如?」
「在一個神話裡,伊娜娜去埃利都耍了些把戲,讓焉奇給她九十四條秘,她將它們帶回家鄉烏魯克,人民歡欣鼓舞地迎接它們的到來。」
「胡安妮塔對伊娜娜十分著迷。」
「是,先生。她被擁為救主,因為『她帶來秘的完美執行』。」
「執行?像是執行一個電腦程式?」
「是。顯然,它們如同一種程式語言,可以執行一些對社會非常重要的活動。有些和神職人員及王位的運作有關。有一些解釋了宗教儀式如何進行。有一些是關於戰爭及外交的藝術。很多與藝術和工藝有關,例如音樂、木工、鐵工、製革、建築、農事,甚至是生火這一類簡單的工作。」
「社會的作業系統。」
「抱歉?」
「當電腦剛被啟動,它只是一個完全不會動的電路集合體。想要讓機器進行作業,你必須先將一堆規則注入這些電路,告訴它們電腦要如何運作,如何成為一台真正的電腦。聽起來,這些秘的功能就是社會的作業系統,讓一群死氣沉沉的人運作起來。」
「如你所想。總之,焉奇是秘的守護者。」
「所以他真的算是個好傢伙。」
「他是諸神中最受愛戴的一位。」
「他聽起來多少像是個駭客。所以他的諵剎這麼難懂。如果他真是個好人,為什麼他幹下巴別塔的事情?」
「這被認為是焉奇的眾多謎團之一。如你所注意到,他的行為舉止與現代的規範並不一致。」
「我不吃這套。我不覺得他真的搞了他的姊妹,女兒,還有那些。那個故事一定暗喻著別的事情。我認為那是遞迴資訊處理程序的暗喻。整個神話怎麼嗅都是這麼一回事。對這些人而言,水等同精液。這很合理,因為他們可能沒有純淨水的概念——那裡的水總是褐色,帶著泥沙,而且充滿病毒。從現代的觀點來看,精液僅是資訊的載體——既是好的精子,也是壞的病毒。焉奇的水——他的精液,他的資訊,他的秘——流過整個蘇美國度使它興盛繁榮。」
「如你意識到的,蘇美存在於兩條主要河流,底格里斯河及幼發拉底河間的氾濫平原上。這也是所有黏土的出處——他們直接從河床上取得。」
「所以焉奇提供他們傳遞資訊的媒介——黏土。他們在濕的黏土上書寫,然後他們將它弄乾——去除水分。假如後來又碰到水,資訊便會被毀掉。但如果他們烘烤過,將所有的水分徹底去除,用熱消毒焉奇的精液,接下來石碑便能永久保存,不會改變,就像摩西五經裡的文字一樣。我現在聽起來像瘋子嗎?」
「我不知道。」圖書館員說,「不過你聽起來的確有點像拉哥司。」
「我太興奮了。你知道接下來,我要讓自己變成電腦鬼面。」
34.
每個人都能輕易進入葛瑞菲公園而不被注意。Y.T.估計就算柵欄橫跨在馬路上,法拉巴拉營區實際上並沒有嚴密的防禦,只要有越野能力就進得去。對一個腳踏全新滑板佩戴全新騎士目視鏡的滑板忍者而言(嘿,你得先花點錢才能賺得到錢)根本不成問題。只要找到一個可以向下通往峽谷的高聳堤岸,沿著邊上直到看見下方營火。然後傾身而下。要相信地心引力。
她向下一半時才想到自己藍橘相間的連身衣雖然效能極高,卻可能變成半夜法拉巴拉營區裡最搶眼的東西,於是伸手探向她的衣領,搜尋到繡在纖維裡的硬碟,用指頭和拇指捏住直到硬碟發出喀擊聲。連身衣逐漸暗沉,顏色隨著電子顏料如油光一般閃爍,轉變為黑色。
她第一次來這裡時,並未仔細探查這整個地方,因為她希望永遠不會再回來。堤岸比Y.T.記憶中的還要高陡。或許比她估計的更像是懸崖、陡坡、或無底深淵。會這樣認為,是因為她幾乎一直在作自由落體運動。大量的筆直落下,驚人的衝擊風格。這沒什麼,她告訴自己,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腳下的智慧滾輪能應付。樹幹是黑藍色,在藍黑色的背景中不是很明顯。除此之外,她唯一可以看見的東西,是滑板前方數位里程表所發出的紅色雷射光,現在無法呈現真實數據。因為雷達測速器試圖要鎖定一些東西卻鎖不住,震動的數字糊成一團紅色光暈。
關掉里程表。此刻她奔馳在全然的黑暗中。猛然間她像是被全能上帝割斷神聖降落傘繩索的黑色天使,向溪谷底部的甜美混凝土加速。輪子落地瞬間,膝蓋彷彿擊到下顎骨。她在不太高的高度和一頭難過的黑暗速度感下結束這整段重力轉換。
銘記在心:下次直接從該死的橋上往下跳就好。如此一來,鼻子就不會被看不見的仙人掌刺到。
她迅速繞過轉角,傾倒的角度之大,讓她幾乎可以舔到黃線,接著她的騎士夜視鏡在多光譜的輻射焰火中將一切呈現出來。紅外線下,法拉巴拉營區成了粉紅霧狀的紊亂光團,時不時點著白熾的燃燒營火。所有的東西都擱置在暗淡藍色的路面上,意思是,透過錯色對物件的處理規則,藍色表示是冷的。在這所有的東西之後,一條鋸齒狀地平線,是法拉巴拉最擅長的即興古怪柵欄技術。那些柵欄被從天而降墜入營地,像是帶著羞愧的隱形戰鬥機的Y.T.,搞得一塌糊塗。
一旦你進入真正的營地,人們便不會注意或在乎你是誰。有幾個人看到她,看著她從身邊滑過,完全沒有什麼大驚小怪。他們或許常看到許多酷銳兒在此處出沒。一群笨頭笨腦,只會喝「酷愛果汁」的酷銳兒。這群人還沒有屌到可以分辨Y.T.和那群人的差別。沒關係,她不計較,只要他們不去檢查她新滑板上的特殊設計。
營火提供了足夠的舊式一般照明光源,因此暴露了一個可悲的原形:一群發狂的童子軍,一個沒有榮譽勳章不衛生的童子軍大會。由於紅外線已經發揮到最高能見度,她尚且能在暗影中看見模糊不清的紅色光譜臉孔,如果只是用肉眼,映入眼簾的就只有一片黑暗。這副夜視鏡可是花了大把她幫派運送毒品賺來的鈔票。那也是是媽媽堅持要Y.T.去找個兼職工作時心裡所想的事情。
上回在這裡見到的人有些已經不見,多了一些她認不出的新臉孔。有幾人還真的穿上了強力膠帶纏成的精神病患束縛衣。這可是種時尚宣言,專屬那些完全失去控制在地上翻滾拍打的人。還有好幾個在那兒呆頭呆腦的,不過還沒那麼糟,有一、兩個是完全毀了,像是你在打盹漫遊特許國裡會看到的報廢老傢伙。
「嘿,看啊!」某人說,「是我們的酷銳兒朋友!歡迎妳,朋友!」
她開啟她「液態指虎」催淚瓦斯的蓋子,準備就緒,然後沒忘記在使用前搖一搖。為了預防萬一有人想要拷住她,她在手腕上佩戴著能發出高壓電的時尚風格金屬手銬。袖子裡也塞了一枝防狼電擊棒。只有最老派的傢伙才拿槍。開槍後要好一會兒才有效果(你必須等受害者流血流到死,)矛盾的是,最後往往是受害者把人殺了。但防狼電擊棒不同,只要送上一擊,絕對不會有人還想找你麻煩。至少廣告上是這麼說的。
她並不是真的覺得自己會被攻擊或是怎樣。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想自己找個目標。她一直保持著逃逸的速度,直到她找到一個看上去算和氣的女人——穿著破爛盜版香奈兒的光頭小妞——便朝著她直直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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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們進樹林吧。」Y.T.說,「我想跟妳談談妳剩下的腦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女人微笑,像個心情愉快的失智者,溫和地努力笨拙站起來。「我也願意談談,」她說,「因為我相信它。」
Y.T.沒有停下腳步進行太多交談,只是抓著女人的手,帶領她走上山坡,進入遠離道路的茂密小樹叢。她沒有在紅外線視線裡看見任何粉紅色的臉孔在此處潛伏,這裡應該安全了。但她身後有群人愉悅地跟著漫步,並未直接望向她,彷彿他們剛剛決定三更半夜是進樹林裡蹓躂的好時機。祭司長也在他們其中。
女人大約二十四、五歲,瘦高型的女生,長相宜人但並不十分漂亮,或許她從前在高中籃球隊裡是個生氣勃勃但得分不多的前鋒。Y.T.讓她坐在突出於黑暗的大石頭上。
「妳知道妳現在在哪裡嗎?」Y.T.問。
「公園裡。」女人說,「和我的朋友們一起。我們要幫忙把福音傳播出去。」
「妳是怎麼來到這裡?」
「從企業號。那是我們去學習的地方。」
「妳的意思是,方舟?那個企業號方舟?你們全部是從哪裡來的?」
「我不知道我們是從哪裡來的。」那女人說,「有時候要記得事情很難。但那不重要。」
「那麼妳之前在那裡?妳不是在方舟上長大的是吧?」
「我以前是『加州山景三節系統』的程式設計師。」一串完美正常的英文突然自那女人口中脫口而出。
「但妳是怎麼登上方舟的?」
「我不知道。我的舊生活停止,新生活開始。現在我在這兒。」又回到嬰兒的口吻。
「妳記得在妳的舊生活停止前,最後一件發生的是什麼事?」
「我工作得很晚。我的電腦有問題。」
「就這樣?那是最後一件發生在妳身上的正常事件?」
「我的系統當機。」她說,「我看見靜電干擾。接著我病得很重,去了醫院。然後在醫院裡,我遇到一個男人,把一切事情解釋給我聽。他說我的血已經被洗滌。說我現在已經屬於福音。然後突然間一切都變得清楚,接著我便決定登上方舟。」
「是妳決定,還是別人替妳決定?」
「我就是要去。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還有誰跟你一起在方舟上?」
「更多像我一樣的人。」
「像妳,怎麼說?」
「全部是程式設計師。像我一樣。看見福音的人。」
「在他們的電腦上看見?」
「是。或是在電視上看到。」
「你們在方舟上做什麼?」
女人捲起破損長袖運動衫的一條袖子,露出滿佈針孔的胳膊。
「你們吸毒?」
「不。我們奉獻鮮血。」
「他們把你們的血吸出來?」
「是。有時候我們會做一點編碼工作,但只有其中一些人。」
「你們來這裡多久了?」
「我不知道。當我們的靜脈再也不能工作後,他們就把我們移到這裡。我們現在只做些事情來幫忙散播福音——四處拖一些東西,當作路障。但不會花我們太多時間工作。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在唱歌、祈禱,然後告訴其他人關於福音的事。」
「妳想離開嗎?我可以把妳弄出去。」
「不要。」女人說,「我從來沒有如此快樂過。」
「妳怎麼會這麼說?妳曾經是個風光的駭客。現在,如果要我坦白說,妳根本像個智障。」
「沒關係,那並不會讓我難過。當我是個駭客時,我並不真的很快樂。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些很重要的事。上帝;天堂;那些精神上的事情。在美國要想這些事情很困難,你總是將它們放在一邊。但那些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寫電腦程式或是去賺錢。現在,那些就是我心裡所想的一切。」
Y.T.一直盯著祭司長和他的夥伴。他們一步一步靠近,此刻他們已經逼近到連Y.T.都能聞到他們晚餐吃了些什麼。那女人將手放在Y.T.的護墊上。
「我要妳留下陪我。妳何不過來喝點飲料提提神?妳一定渴了。」
「我該溜了。」Y.T.說,站起身來。
「我必須反對,」祭司長邊說邊向前踏了幾步。他沒有憤怒的口吻,只是想變成Y.T.的爸爸,「這對妳並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你是什麼東西,模範生哪?」
「沒關係。妳不需要同意。但現在讓我們一起走到營火旁,好好談談。」
「讓我們在Y.T.切換到自我防禦系統前,都他媽的離Y.T.遠遠的。」Y.T.說。
三個法拉巴拉都向後退開遠離她。非常合作。祭司長高舉雙手展開柔性攻勢。「如果我們讓妳覺得有威脅,請見諒。」他說。
「你們這些傢伙只是有點詭異。」Y.T.說完將她的夜視鏡調回紅外線模式。
紅外線下,Y.T.看見第三個法拉巴拉,就是和祭司長一起前來的傢伙,手裡拿著一個溫度不尋常的小東西。
她用筆型手電筒盯住那個男人,用一道細窄的黃色光束打量他上半身。他全身大部分不但髒而且帶著暗褐色,不大反光。但那裡有個閃閃發著紅光的東西,一枝紅寶石箭桿。
那是個注射針筒,裡面裝滿紅色液體。在紅外線下,它呈色溫暖。那是新鮮血液。
她並不完全瞭解——這些傢伙為什麼會帶著裝滿新鮮血液的針筒到處亂跑。但她受夠了。
液態指虎從瓶中射出一條細長的螢光綠,正中針筒男人的臉,只見他頭向後仰,彷彿鼻樑被斧頭橫劈,沒發出聲音便倒下去。接著她瞄準祭司長也送上一擊。那女人只是站在那裡,完全是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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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T.拚命從峽谷衝出,速度快到當她衝入車流時竟然和車速一樣。當她把堅固的磁吸叉吸附在一輛夜間運菜車後,便立刻撥電話給她媽媽。
「媽,聽好。不,媽,別管這些轟隆隆的噪音。是啦,我現在在路上溜滑板。但是聽我說一下就好了,媽——」
她必須要掛這老女人的電話,根本沒辦法和她講話。然後她試著用語音連結上英雄。花了幾分鐘才連結上。
「喂!喂!喂!」她大叫。接著她聽到汽車喇叭聲從話筒中傳出。
「喂?」
「我是Y.T.。」
「妳好嗎?」這傢伙的個人處事態度總是有點閒散,她不太想說自己好不好。她又聽到背景傳來另外的喇叭聲,就在英雄聲音後方。
「英雄,你他媽在哪裡?」
「我在洛杉磯街上。」
「如果你在街上晃,你怎麼登入?」然後可怕的事實在腦海呈現,「噢,天哪,你不會變成電腦鬼面了吧,是嗎?」
「呃,」英雄開口。他有些羞愧遲疑,像是他剛剛發現自己幹的就是這麼回事,「不是完全像電腦鬼面那樣。記不記得妳罵我說我把錢都花在電腦的東西上?」
「記得。」
「我認為我花得還不夠。所以我買了一個腰包型的機器。有史以來最小的機種。我現在就跟繫在皮帶上的東西一起走在街上。這玩意兒真的很酷。」
「你是電腦鬼面。」
「是,但這不像在身上綁著笨重的設備...」
「你是個電腦鬼面。聽好,我和其中一個批發的傢伙談過。」
「嗯?」
「她說她曾經是個駭客。有一次在電腦上看見奇怪的東西,接著生病一陣子,然後加入教派,最後在方舟上。」
「『方舟』。繼續說。」
「在企業號上頭。英雄,他們抽取駭客的血。把血從他們身體裡吸出來。他們把生病駭客的血液注射在別人身上讓別人被感染。等到駭客靜脈上的洞像吸毒一樣密密麻麻,他們就放了這些人,然後讓他們回到陸上從事批發任務。」
「不錯。」他說,「這消息真的不錯。」
「她說她看見電腦螢幕上有靜電干擾而且那東西讓她生病。你知道關於這件事的任何消息嗎?」
「沒錯。這是真的。」
「真的?」
「沒錯。不過妳不用擔心。它只會侵襲駭客。」
有一分鐘的時間Y.T.無法開口,她簡直火大到極點,「我媽媽是聯邦的程式設計師。你個混蛋。為什麼不事先警告我?」
半小時後,她到了。這次不用麻煩換上她那些白種盎格魯薩克遜新教徒偽裝(*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泛指美國當權及菁英社會階級),就這樣一身低劣黑色衝進屋子。進門時她將滑板扔在地上。她從架上取下一件她母親的珍藏品——很重的水晶獎座——其實是百分之百的塑膠製品——那是她幾年前靠著拍聯邦政府老闆的馬屁並通過所有測謊而得來——然後走進小房間。
媽媽就在那裡。一如往昔。在電腦前工作。但她現在沒有盯著螢幕,正在讀她放在大腿上的筆記。
就在媽媽抬頭看她的同時,Y.T.身形一轉,將水晶獎座擲了出去。它直接飛越媽媽的肩膀,擦過電腦桌,最後飛進映像管。完美的結果。Y.T.一直很想這樣做。當媽媽開始發火,飆出各種奇怪的情緒時,她停在那裡花了幾秒鐘欣賞自己的傑作。妳穿那制服幹什麼?不是告訴過妳不能在真正大街上溜滑板?妳更不應該在房子裡丟東西,那是我最得意的收藏。還有妳為什麼要砸爛電腦?那是政府財產。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Y.T.知道這還要持續好幾分鐘,所以她走進廚房,潑了些水在臉上,倒了杯果汁,讓媽媽跟著她走,在她肩膀的護墊後發洩。
終於,媽媽放鬆下來,她被Y.T.的沉默策略給打敗。
「媽,我剛他媽的救了妳一命。」Y.T.說,「至少也請我吃一片奧立奧餅乾吧?」
「妳到底在講些什麼鬼東西?」
「就像是在說,如果你們——這些有了一把年紀的人——能花點心思接觸一些基本的、跟得上時代的活動,那你們的孩子就不用採取這麼激烈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