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飲食文化專家焦桐主編,收錄49篇2010年臺灣最精采的飲食文章。主題化的知性書寫。
二魚文化3月出版的新書《2010飲食文選》,由飲食文化專家焦桐主編,收錄49篇2010年臺灣最精采的飲食文章。主題化的知性書寫,近年來在臺灣已然蔚為一種風尚,當中,又屬「飲食」最能挑逗讀者的七情六慾。
《2010飲食文選》的內容包羅萬象,分為故事、農牧獵、市場、餐飲業、廚房、養生飲膳、水果、飲料、品味、回味等十大項目,網羅各方名家,從生活體驗與生命經驗切入飲食書寫,引領讀者透過飲食追憶似水年華,挑動記憶裡的千滋百味,銘刻食物的好樣好味。
作者簡介:
一九五六年生於高雄市,已出版著作包括詩集《蕨草》、《咆哮都市》、《失眠曲》及散文《我邂逅了一條毛毛蟲》、《最後的圓舞場》、《暴食江湖》、《臺灣味道》,童話《烏鴉鳳蝶阿青的旅程》,論述《臺灣戰後初期的戲劇》、《臺灣文學的街頭運動:一九七七~世紀末》等等二十餘種,詩作被翻譯成英、日、法文多種在海外出版。編有年度飲食文選、年度詩選、年度小說選、年度散文選等等各種文選四十餘種。焦桐長期擔任文學傳播工作,現任「世界華文媒體集團」編委會顧問,並任臺灣飲食文化協會理事長、中央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章節試閱
紐約生蠔
張北海
本名張文藝,祖籍山西五臺。一九三六年生於北平,長在臺北,工讀洛杉磯,任職聯合國,退隱紐約,著作隨緣。
約四十年前,當我來紐約定居時候,先暫住在聲譽其糟無比的包厘街(The Bowery)。
這條曾經時髦過的街道,及其鄰近社區,大約在南北戰爭之後,因曼哈頓日益向北擴建而開始沒落。等我住進來的時候,包厘街一帶早已淪為貧民窟,而且成為酒鬼區的代名詞。
然而,也正因如此,也和我以前來逛紐約的經驗不同:當我走在這條髒亂的大街上,看到的是一家家廉價酒吧,廉價旅館,遍地酒鬼,慈善廚房,以及日落之後冒出來的一些馬路天使,幾乎讓我覺得走回到一百年前的老紐約。
然而,也正因如此,也正是在這條酒鬼街上,讓我首次接觸到老紐約的一個特徵:蠔吧(oyster bar)。
不錯,沒來紐約定居之前,在洛杉磯那十年,我也曾偶爾在南加州幾個海邊餐廳吃過半打一打的生蠔生蛤,但都是在比較像樣子,至少可以闔家光臨的所在。直到一九七二年,我走進了包厘街邊一家蠔吧。
首先吸引我的是它門前那塊木板菜單:半打生蠔七毛五,冰啤酒七毛五。
是個半地下,窄窄暗暗的一個所在。只有一排吧臺和幾把高腳椅。半地下室臨街牆壁上端有窗,透進來一些昏暗的自然光線。我一坐下來的感覺是,這是一個窮途末路的所在。我點了半打生蠔和冰啤酒。
很意外的發現,剛給你撬開的生蠔又肥又大,躺在帶有海水鹹味汁液的半貝殼內。我先吃了一個什麼料也沒加的生蠔,之後幾個也只擠了一兩滴檸檬,配上幾片蘇打餅乾,再一口兩口冰啤酒……。讓我驚訝的是一個如此沒落的所在,竟然有如此之美的生蠔,我才突然發現生蠔就應該這麼吃。
生蠔確實應該如此吃,再沒有任何生吃能比吃生蠔更原汁原味的了。就連日式生魚,儘管仍是生吃,可是大師傅已經為你去皮去刺,再去掉任何不下口的部分,然後還要蘸點芥末醬油,才終於入你的口。
之後又去了這條街上另外幾家蠔吧。我才漸漸領悟到,這又何止是在吃紐約之海味,我是在吃紐約「海」之味。
而且,有吃有喝,外加小費,不到兩塊。剎那之間,我真的好像是回到了老紐約。
一點不錯,老紐約:自從荷蘭人四百多年前初次登陸曼哈頓,從印地安人手裡接過來第一個生蠔開始,一批又一批的歐洲殖民移民定居者,就吃上了紐約生蠔。
遍島遍河都是海鮮
當然,歐洲人吃生蠔,非但不陌生,而且歷史悠久。古羅馬、英國、法國等地,早已吃了幾百幾千年。考古學家早就在歐洲岸邊發現了前人遺留下來的一個個「蠔殼堆」(middens),有的足有三層樓高。只不過,儘管今天歐洲沿海各地仍有上好的蠔,可是大部分蠔床早因幾世紀的挖撈、人口增長、污染、新養殖法在老歐洲尚未成熟而日漸消失。到了十八世紀,而尤其在十九世紀,紐約蠔產不但世界第一,而且外銷歐洲。
直到二十世紀,紐約人吃生蠔簡直吃瘋了。連外地人想到紐約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紐約生蠔。我記得有篇報導說──大概指的是十九世紀末──紐約人平均每年每人吃六百多個生蠔,英國人一百出頭;而講究吃的法國人,每人每年平均只吃了可憐的二十幾個。
老紐約居民如此之狂吃生蠔,有其客觀條件。紐約有好幾個大島,一千多個小島,好幾條大小河流在此匯海,到處都是蠔蛤海鮮。就蠔床來說,比起老歐洲,紐約是個處女地。遠在荷蘭殖民時期,紐約海灣中一個小島,即十九世紀歐洲移民登上新大陸之前第一關,位於自由神像之旁的「艾利斯島」(Ellis Island),當初即因其豐富蠔產,根本就叫做「蠔島」(Oyster Island)。
那個時代,有的蠔可以大到一英尺(約零點三米)。難怪有位英國遊客就曾殘忍地開玩笑說:「吃這麼大的紐約生蠔,有點像是吃嬰兒。」
酒鬼區變成時尚街
紐約蠔產既然如此豐富,其價格也就自然便宜。你只需要看幾張大紐約照片,你就會發現,曼哈頓下城,當時的市中心,到處都是蠔吧、蠔攤、蠔車。木牌上標明「生蠔一分」或「六分吃到飽」。因此,其基本吃客也正是老紐約那數以百萬計的移民打工仔。即使考慮到十九世紀廉價勞工每年只賺五百美元左右,吃生蠔也不能算珍貴。換句話說,一兩百年下來,生蠔是老紐約最平民化的吃。
當然,生吃只是吃蠔的一種吃法。你還可以烤,煮,煎,醃,炸,燻,燉,蒸……。上個世紀中,紐約一位名廚寫了一本蠔譜,竟然長達一百五十幾頁。
這還不說,素食主義者也可以吃,至少理論上如此,即蠔沒有中樞神經系統,不會感受疼痛;比較接近植物而非動物。而堅持素食的一個主要考慮是,不忍見吃下去的東西受苦。
這還不說,減肥的人更可以吃,蠔的熱量非常之低,吃一百個也不會發胖。不過,你吃十個,二十個,天天吃,也不能存有任何幻想,吃生蠔不見得能壯陽補陰,更永遠看不到一粒珍珠,產珠的蠔不能吃。
今天紐約蠔產早已不比當年,現在這裡餐廳供應的生蠔,很多都非土產,而是外地運來的。而少數一些本地名種,像長島的「藍點」(Blue Point),雖然不缺,只是這種「名牌蠔」,一個賣你兩塊兩毛五。
換句話說,紐約生蠔時代,再續了二百多年之後,到了二十世紀中,已接近尾聲。像我那年偶然走進的那種半地下蠔吧,那半打七毛五的蠔價,早已隨風而逝。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今天你走在包厘街上及其社區,固然不時仍然可見幾處當年遺風,當地盤已被一家家時髦酒吧餐廳、精品店、前衛時裝、美術館、高級旅店公寓給占領。換句話說,曾經時髦而後淪為貧民窟酒鬼區的包厘街,又開始時髦了。
大中央火車終站蠔吧
不過,如果你愛吃生蠔,紐約大部分比較像樣子的餐廳,仍有供應,但也只是作為開胃菜而已。而如果你不但愛吃,講究吃,還要享受哪怕只有一點點老紐約氣氛的吃蠔所在,仍有一處可去。
此一可去之處就是以吃生蠔生蛤及魚蝦海鮮為主(但缺魚翅),而且是其中最好、最出名、歷史最久、最有味道的「大中央(火車)終站」地下那家「蠔吧」(Grand Central Terminal Oyster Bar)。
火車站於一九一三年落成,此蠔吧也同時開業。但你不必去它的正式餐廳。
你走進它的大門,左邊是正式餐廳(不便宜)。你向右轉,先經過一排排快餐式食臺,不要停,這是給趕火車的人和上班族用餐的所在。你繼續走,在其右後方角落有一道西部酒吧式雙開彈簧門,你推開這道彈簧門,就走進大中央蠔吧兼酒吧(saloon),也走進了老紐約。
你可以坐吧臺,也可以坐餐桌。再看菜單,不提其他海味,光是生蠔就有幾十種。你選上半打一打生蠔生蛤,再一杯冰啤酒,你可以幻想你回到了老紐約,唯一的差別是,生蠔已不是一分一個。
不飽的話,也不必點什麼主菜,叫一碗「新英格蘭蛤蜊濃湯」(New England clam chowder),或一碗「燉蠔」(oysrer stew)……。過完癮之後,你大概不會忘記此頓生蠔給你的快樂享受。
同時,即使你無法想像回到了老紐約,尤其是四周總有人在打手機,那你也至少嚐到一點點老紐約吃生蠔的氣氛。
想想看,有上好生蠔可吃,有冰啤酒可喝,又在二十一世紀稍微感受到一點點老紐約,你還能要求什麼?
後記:回到現實。今年四月二十日,墨西哥灣內「英油」(BP)的深海油井鑽臺爆炸起火倒塌。水下五千英尺深處的油管破裂,至今無救,更已嚴重污染了美南沿灣各地,包括今天全美一半以上蠔產的路易斯安那州。生蠔是一道美味,吃生蠔更是一種快樂的享受。可是,此時此刻,考慮到當地受害各州的漁民、蝦民、蠔民(及其他無數行業),因這場空前的石油災難及其環境生態污染後果,使存在了幾世代靠海吃飯的生活遭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實在難以站在遠處回味生蠔之美。而當我在此感嘆老紐約生蠔時代消失同時,即使你最後樂觀的估計,也很難沒有這個預感,就是,這場大災難真可能演變。
原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紐約生蠔張北海本名張文藝,祖籍山西五臺。一九三六年生於北平,長在臺北,工讀洛杉磯,任職聯合國,退隱紐約,著作隨緣。約四十年前,當我來紐約定居時候,先暫住在聲譽其糟無比的包厘街(The Bowery)。這條曾經時髦過的街道,及其鄰近社區,大約在南北戰爭之後,因曼哈頓日益向北擴建而開始沒落。等我住進來的時候,包厘街一帶早已淪為貧民窟,而且成為酒鬼區的代名詞。然而,也正因如此,也和我以前來逛紐約的經驗不同:當我走在這條髒亂的大街上,看到的是一家家廉價酒吧,廉價旅館,遍地酒鬼,慈善廚房,以及日落之後冒出來的一些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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