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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西藏鄉村五十年變遷史,探索藏人文化與歷史的巨河小說!
這個世界上,很多人來來去去,出現又消失,只有機村會永遠深陷在大山的皺褶之中,只有真正的機村人不管相互是喜歡還是仇恨,都會永遠待在一起……
歷經了天火焚山、神湖消失、伐木導致的山體崩壞……,機村與輕雷小鎮將如何在浩劫中重生?
藏族青年拉加澤里為改變貧困狀況,放棄學業和愛情,走上伐樹盜賣木材的道路。聰明的拉加澤里遊走在致富的玄機裡,金錢使機村人陷入瘋狂,在價值觀混亂的年代,對與錯困惑著新一代機村人。繁華小鎮雲霧般消散,信念,恩仇,鬥爭,疑惑,一如斯人遠去。蒼山已老,人何以堪……
在機村這樣的藏族鄉村中能看到,同情與憐憫喪失了,對自然與知識的敬畏喪失了,還包括信仰、神明的消失……我書中所寫的傳奇的消失,民間精神生活的消失,作為藏族作家,我想用自己的書寫把這些提醒出來。我想它也是現代化進程化中鄉村的普遍命運。 --阿來
作者簡介:
阿來
阿來,藏族,一九五九年出生於四川西北部阿壩藏區的馬爾康縣,俗稱「四土」,即四個土司統轄之地。畢業於馬爾康師範學院。曾任成都《科幻世界》雜誌社社長、總編輯,現任四川省作協主席。主要作品有詩集《棱磨河》,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長篇散文《大地的階梯》、《就這樣目益豐盈》,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空山》獲二○○八年第七屆華語文學年度作家大獎。多部作品在國外翻譯出版。
章節試閱
第六卷 空山
三
該說說機村人常常聚會的這個酒吧了。
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世界,不管是好的事物,還是不好的事物即將出現的時候,都是有前奏的。
馬車與公路與隧道的出現是這樣,水電站、電話、喇叭、輸電線和無線發射塔的出現是這樣,從來沒有做過的生意出現也是這樣。砍樹掙錢的時候,就有了隱隱的傳說,說是栽樹也是可以掙錢的。自己看厭了雪山與峽谷,而且隨著氣候變化,那些雪山消融得愈來愈厲害的時候,就有傳言說,遠方的人來看一眼這些雪山與被摧殘過的峽谷也可以掙錢,這些傳說一傳就傳了十多二十年,有些人不願再等待,一閉眼死去了,更多的人還活著,卻早已把傳言忘在了腦門後邊。不料有一天,城裡人真的成群結隊開始出現在峽谷中央。帶著望遠鏡、照相機、防曬油、氧氣袋,絡繹不絕地出現在這個與世隔絕了成千上萬年的峽谷中央。峽谷有多遠,他們就能走多遠。
有些人走累了,口渴了,要找個地方坐下來,解解乏,就問:「喂,老鄉,村子裡有茶館嗎?」
機村人就搖頭。
「那麼,有酒吧嗎?」
遊客沒有想到機村人會點頭,會想到機村真的有一個酒吧。
就像好多事物的出現都是必然的,但對機村和機村人來說,在這個時間和與之相關的一切突然加速,弄得人頭暈目眩的時候,沒有任何前奏,機村這個酒吧就出現了。
至今人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需要一個酒吧。
只要有酒,坐在家裡的火塘邊或者林邊草地上喝個一醉方休,喝得載歌載舞就可以了,為什麼要一個專門的地方飲酒作樂?如果你問這樣一個問題,不動腦子的機村年輕人會跟你急,意思是為什麼城裡人到山裡來遊山玩水,都需要人預先造好酒吧,機村就不可以自己有個洋氣的地方。有腦子的人的話會不一樣,說,有這麼一個地方麼,機村人空閒了,就可以坐下來,話說當年。
能夠有一個地方坐下來話說當年,每一個過來人都能藉著酒興談機村這幾十年的風雲變幻,恩怨情仇,在我看來,其實是機村人努力對自己的心靈與歷史的一種重建。因為在幾十年前,機村這種在大山皺褶著深藏了可能有上千年的村莊的歷史早已是草灰蛇線,一些隱約而飄忽的碎片般的傳說罷了。一代一代的人並不回首來路。不用回首,是因為歷史沉睡未醒。現在人們需要話說當年,因為機村人這幾十年所經歷的變遷,可能已經超過了過去的一千年。
所以,他們需要一個聚首之處,酒精與話題互相催發與激盪。
當我坐在他們中間,看到黑色的閃光公路從峽谷中飄逸地滑過,看到為了遠方遊客的觀瞻而把自己打扮得有點過於花俏的村莊建築,我也覺得,鄉親們關於酒吧存在理由的那些說道都是成立的。
但那都是酒吧出現後,人們才搜腸索肚挖掘出來這麼些理由。
而它最初的出現,是連它的主人都沒有想到的一個偶然。雖然,今天,關於這一地區的旅遊指南上,總是登載著這無名酒吧的大幅照片。木頭的牆,木瓦的頂,厚實的木頭地板,木頭的桌子,與硬邦邦的長條靠背椅。在這一片木頭老舊的原色中,是塗著豔麗油漆的粗大柱子與門窗。綠色的柱子,黃色的門窗。好看嗎?旅遊指南上說,這樣的配色在城裡是不可思議的,但是那麼大氣的風景中,也該有那樣不講道理的顛覆性的東西。
酒吧的主人最初是想鏟掉這些油漆的,有人告訴他這樣的用色是不協調不本樸的,但是旅遊書籍和網站上有更多人喜歡這種不講道理的東西,所以,每一年冬天一過,酒吧的主人都要拎著油漆罐子重刷上一遍,讓已經黯淡的顏色重新煥發出新鮮的光亮。油漆這東西在機村人這裡,也是一種新事物。最初,機村人沒有從美觀的角度來認識這一事物。酒吧主人最初給這些柱子刷上油漆,也只是為了防止蟲蟻。油漆刺鼻的味道使他認為可以把木頭裡的蟲蟻悶死,同時,這黏稠的汁液無孔不入,封死了蟲蟻們再次潛入的縫隙與孔道,讓它們失去了在朽腐的木頭中建立自己王國的可能。於是,這座曾經搖搖欲墜的木頭建築又日趨穩固了。
即使給門窗與柱子刷上了油漆,主人也沒有想過要在這裡搞出來一個酒吧。雖然,他這個新派人物,有空的時候,自己開上客貨兩用的皮卡,上山,穿過隧道,在覺爾郎風景區的遊客中心去坐一陣酒吧。坐在高大的落地玻璃後面,眼前展開的是峽谷壯闊的美景,面前桌子上,杯中啤酒泡沫慢慢迸散。有時,他會一口把杯中的泡沫全部吸乾,那麼,杯中就只剩下微黃色的安靜液體了。太陽西下,落日明亮的餘暈從另一面落地玻璃牆上射進店堂,他會戴上墨鏡,把椅子轉動一下,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夕陽銜山的輝煌景象。看太陽最後的餘暈給那些大樹撐開的寬大樹冠勾勒出一道明亮的金邊。歸巢的鳥都變成一隻隻黑影投射到樹上。等到廳堂裡亮起燈光,等到疲憊而又興奮的遊客從野外歸來鬧哄哄地擠進酒吧,他就摘下墨鏡,在櫃檯上結了酒錢,開車穿過隧道回村子裡去了。即便後來自己酒吧的生意日漸紅火,他也保持著這個習慣。即便遊覽峽谷的遊客要穿過隧道專門來這裡喝上兩杯,他也會開著車到遊客中心的酒吧去坐上一陣。
總是有人問:「你到那裡有什麼好看的?」
他不會回答。
但是問話的人還是會問:「像城裡的遊客一樣看風景。」
他的眼睛裡含著笑意,但他不說話。
「看樹?你也學城裡人一樣看樹?」
「對,看樹。」
「也看天上的雲彩?」
問煩了,他說:「請告訴我哪裡沒有這麼饒舌的人。」
願意像城裡人一樣看雲的鄉村酒吧主人就是拉加澤里。刑滿釋放後,他在林業局長本佳幫助下成立了一個林木公司,這座著名的鄉村酒吧原先是國營林場的房子,已經閒置多年了。林業局鼓勵植樹造林恢復植被,把這座房子借給了他。這是一座大房子。大房子裡還套著小房子。小房子一半是倉庫,剩下一半分隔成可以住好幾個人的獨立房間。他自己占了光線最好的一個套間。外面豎著一個書櫥,是他的辦公室,裡面放一架鋼絲床,再拉上幾根鐵絲,掛上乾淨不乾淨的衣服,就是他的臥室了。拉加澤里穿鞋很講究,所以,他在臥室的牆上搞了一個架子,上面擺放著各種色澤各種質地的登山鞋和高統的軍靴。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寬大的門廊上打理那些靴子。機村人說:「這個人一天洗一次臉,卻要擦三次靴子。」
穿上擦亮的靴子時,這個身上也煥發出一種特別的光彩。這時,人們才如夢初醒般地發現,他是一個美男子,結實勻稱的身板,挺直的腰身,青乎乎的腮幫,沉靜的面容,堅定而略帶憂鬱的眼神。
這是個人們總要為一些新鮮的東西而激動,而生出許多盼望的時代,而他這個人,什麼新鮮的東西都能趕上,卻像是什麼新鮮的東西都不盼望,「像是過去的機村人一樣。」就像那些新東西是自己非要找他不可一樣。
是的,從前機村人是不盼望什麼的,如果沒有上千年,至少也有幾百年,機村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在河谷間的平地上耕種,在高山上的草場放牧,在茂密的森林中狩獵。老生命剛剛殞滅,新的生命又來在了世上。但新生命的經歷不會跟那些已然殞滅的老生命有什麼兩樣。麥子在五月間出土,九月間收割。雪在十月下來,而聽到春雷的聲音,聽到布穀鳥鳴叫,又要到來年的五月了。森林裡有老樹轟然倒下,那只是讓密集的森林得以透進一片陽光,而這陽光又讓在厚厚的枯葉與苔蘚下沉睡了上百年的種子甦醒過來,抽出新芽。
達瑟說:「真是啊,以前的人,這麼世世代代什麼念想都沒有,跟野獸一樣。」
拉加澤里說:「人就是動物嘛。」
拉加澤里的林木公司慢慢擴大,雇員也慢慢增多,特別到了春天,下種栽苗的季節,還要臨時增加一些人手,拉加澤里就在這座房子前接出了一段寬三米多的帶頂的門廊。並在門廊上布置了結實的桌子與椅子,本意裡是本公司職工休息時,有個喝點奶茶或啤酒的地方。不想,門廊搭好沒有幾天,達瑟就來了,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說:「老闆,機村人的房子可不是這樣。」
拉加澤里依然忙著跟手下人交代事情,驗點倉庫裡的貨物。
達瑟便劈劈啪啪敲打桌子,直到老闆叫人給他端來一杯啤酒。起身時,這個傢伙說:「你真想山上長滿好看的大樹?」
這是一個無須回答的問題,因為他已經栽下去幾萬棵樹苗了。所以拉加澤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開玩笑說:「樹長得慢,等它們都長到可以在樹上建一個樹屋的時候,我們都不在了。」
「那時,機村人不用在樹上儲備乾草了。」達瑟微微揚揚下巴,長著稀疏而零亂鬍鬚下巴所指的那個方向,公路邊的加油站出現在視線裡,「耕地的拖拉機只喝油。」
「但人們還要喝牛奶,還要吃乾酪與酥油,所以,牛還要吃草。等到杉樹長大了,上面還是要儲藏給牛過冬的乾草。」
「萬一到時候,吃的東西也由機器造出來呢?」
「這就是你盼望的事情?」
達瑟搖晃著豎起的指頭,正色說:「別對我說這個字眼。我什麼都不盼望,我就喜歡有這麼個專門喝酒的地方。」
「你是說酒吧?穿過隧洞就是風景區遊客中心,那裡有。那些三四五顆星的飯店裡也有。」
「我這個窮光蛋,喝酒都要賒帳,他們不肯賒帳,那些高級飯店,我這樣的人走到門口就叫保安攔住了。還是來你這裡來喝吧。」
拉加澤里未置可否:「反正你想喝的時候就過來吧。」
「這算什麼,像這樣,我成個蹭白食的人了。」
第二天,達瑟又帶了新的人來。來了,叫人先拍了錢在桌子上,喊:「老闆,啤酒!」
拉加澤里只好叫人上酒,卻不肯收錢。本來,天氣好的時候,這夥人都聚在村裡的小賣部前的空地上喝酒。小賣部是還在監獄的更秋家老五老婆開的。拉加澤里說:「各位鄉親,這瓶算是我請大家的,完了,還是去老地方喝吧。」
大家卻不肯就此甘休,喝了一瓶又要第二瓶。開初只有兩三個人,喝到後來,竟然有二三十個人了。再喝,連在村裡閒逛照相的遊客也走到廊子上來,一邊打開手提電腦翻看剛拍下的照片,一邊頭也不抬地喊:「老闆,酒。」
拉加澤里想解釋說這不是酒吧,卻被達瑟搶在前頭:「好,馬上,馬上!」達瑟還建議遊客不要喝城裡到處都有的啤酒,「來一點家釀青稞白酒,嘗那麼一點點。」
「好啊!」
達瑟知道拉加澤里請工人時都要備一些村裡家釀的白酒。拉加澤里只好把白酒上到客人面前。遊客端起酒杯,喝了小小一口,皺著眉頭品嘖一陣,又喝一口,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說:「像伏特加?」
「我覺得像墨西哥甘蔗酒。」
達瑟搖頭,說:「咦,是我們機村人自己釀的青稞燒酒!」
遊客掏出張百元大鈔,拉加澤里找不開,遊客倒豪爽,說:「有找頭放著,明天還來,就喝這種燒酒。」
至此,拉加澤里的酒吧就算開張了。而且,那熱鬧的程度一天賽過一天。達瑟是每天必到的常客,他對拉加澤里說:「看看,我給你拉來了多少喝酒的客人。」
「喝吧,我不會因為你不付酒錢就往外轟你!」拉加澤里說,「想坐酒吧,哪天我們一起去景區坐坐吧,我請你!」
達瑟臉上馬上放出光芒:「好啊,明天大家都要去景區看熱鬧,我就坐你的車去吧!」
拉加澤里搖搖頭,說:「我不想去看什麼稀奇。」
四
第二天,不止是達瑟,機村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擁到景區去了。景區新開了一個遊樂項目:懸崖跳傘。到時將有直升飛機和降落傘這樣稀奇的東西出現。直升飛機把人運到覺爾郎峽谷的懸崖上面,那些人就從那萬仞絕壁上縱身一躍,撲向下面的深淵,等到峽谷裡的觀眾都發出驚懼而刺激的叫聲,他們身上五彩的降落傘打開來,飄飄悠悠順著氣流一直滑翔到很遠的地方。據說那些跳傘的人要交好多錢,才能被直升飛機載到懸崖頂上那麼縱身一躍。
那天,機村有百多號人都到景區去了。
每到一個地方,機村人都習慣早起。這是以前去鄉政府所在的鎮子時養成的習慣。機村到鎮上有幾十里地。那是一個重要的地方。機村人去那裡開會,去百貨公司買東西,去衛生所看病,去供銷社賣採挖的藥材,去照相館照一張相片,或者什麼事情都不幹,就在能看到些生人面孔的街道上逛逛。每去一次,都必須天不亮就吃飽了上路。然後,在將近夜半時回到村子裡來。那時整個村子都睡熟了,但有人回來的這家人不會睡覺,火塘燒得旺旺地等著那人打開院門,給家人帶回一兩樣禮物和鎮子上新鮮的見聞。那時,我的禮物可能是父親帶回來的幾顆糖果,一隻圓珠筆,塑料皮的筆記本,當然,我還得到過一支竹笛。
如今,達爾瑪山隧洞開通過後,從機村去到覺爾郎景區只有十多公里路程了,其中,有六公里是在燈火明亮的幽深隧道中穿行。而且,現在村裡有足夠的大小不一的麵包車、卡車載著全村人去到那個地方。但他們還是很早就去了。
他們到時,直升飛機還停在草地中央一塊剛剛澆鑄成的混凝土場地上。草地上的晨露還沒被曬乾。場子周圍是塑料帶拉出來的臨時隔離圈,意思是觀眾只能站在圈子的外邊。圈子開口處,是索波和一個保安在守衛,來了人,有胸牌的就放進去,他們是領導、什麼運動協會會長副會長祕書長、記者、旅行社代表。還有直升飛機的駕駛員,兩個人走出來,戴著頭盔,小巧的無線話筒從頭盔裡伸出來橫在嘴前。他們的出現引起了一片歡呼。五六個穿得五顏六色的跳傘者出現時,也引起了同樣的歡呼。直升飛機機翼旋轉起來,然後,就那麼直直地升到空中。直升機發出巨大的聲響,在人們頭頂懸停了片刻,然後,轟然一聲,一側身子,飛往高處去了。飛機上升的同時,往下吹出一股強勁的旋風把拉成隔離圈的塑料帶吹飛了。
那個界限一消失,大家就爭先恐後地要往前擠,特別是機村人更顯得橫蠻強悍,把好些正往前擠的遊客都嚇退了。事後想想,要擠到中間去幹什麼?直升飛機已經飛起了,除了那塊濕漉漉的草地,還有草地中央那塊水泥地,中間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景區領導就指著索波:「你!那些老百姓是哪裡來的?是你的老鄉吧?讓他們退回去。」
問題是,一下擠進這個圈子的是好幾百人,並不光是機村人。
索波現出為難的表情,但他還是揚起手:「大家都退回去!退到圈子外面去!」
任何人都知道,遇到這樣的場面,這樣的命令或呼籲都毫無意義。
還有機村人喊:「索波,你那麼揚著手幹什麼,你把我們當成牛群在轟嗎?」
後面好事者發一聲喊,更多的人往裡一使勁,圈裡的人想站也站不住,跌跌撞撞往前又竄了好幾步。
索波只好無奈地看看領導,領導不高興地把臉別開了。
這時,突然又有人發一聲喊,精瘦的索波下意識擋在了肥碩的領導面前,但這回人們沒有再往裡擠,而像突然炸窩的蜂群一樣四散開來。原來,坐直升機上到絕壁頂端的人,伸展開四肢縱身一躍,撲向了下面霧氣縈繞的深淵。人們都發出驚懼刺激的叫聲,四散開去,各自去追逐空中的目標了。索波沒有心思去看那些表演。只要他在風景區一天,就不會缺少看到這些新鮮事情的機會。再新鮮的事情多次重複,也就像從來就與天地同在一樣,不再新奇了。
領導們還坐在臨時擺放的那一圈椅子上,他們得等直升飛機和那些跳傘的人回來,景區領導和那個什麼運動協會的會長再講上幾句,這個景區新上馬項目的開張儀式才告結束。
索波也找了張空椅子坐下來,仰頭去看藍天下撐開的色彩鮮豔的大傘。
領導更不高興了,但他不說,有下面的科長跑過來說:「怎麼就坐下了,還不去把隔離圈再拉起來?」
索波站起身來,嘴裡卻多了一句:「反正飛機下來,旋風又要吹散。」
科長說:「老頭,叫你幹你就幹,吹不吹散不是你管的!」
也許就是這句多餘的話導致了後來的事情。但這都是後來才想到的。當時他只是想,自己這些年是愈來愈嘮叨了。想想年輕的時候,哪有這麼些廢話。墾荒隊撤走後,自己孤身一人待在峽谷中,除了對著日漸荒蕪的新墾地說過心痛的話,除了對著常常遊走在湖邊的鹿群,說過羡慕牠們美麗自在的話,除了自己身上某個地方不對,說過詛咒疾病的話,他已經非常習慣以無邊的沉默來面對這個世界了。
儀式結束後,人們四散開去,領導陪著一干重要人物去遊客中心的餐廳了。科長落在後面,對他說:「領導吃完飯有話跟你談,你在遊客中心外面等著。」
他就往遊客中心去了。在那裡他還碰到了來看熱鬧的機村鄉親,好些人並不理會他。一來,是記著他以前幹的那些不招人喜歡的事情。二來,人們也有些嫉妒他一點不費力氣就在景區找到了一份工作。而機村大部分上過初中高中的年輕人,都無法在景區服務人員的招考中過關。偏偏沒人想過,他一個人待在峽谷裡差不多有十年時間;也沒有人想過,景區籌備處剛剛成立,修路蓋房,他什麼都幹過。但他沒有心思跟你去理論這一大堆事情,自己在食堂買一個盒飯吃了,等著領導出來跟他談話。他想,肯定又是批評他對於機村人過於寬大,面對自己的鄉親不能很好地執行景區的管理規則。
他不是唯命是從的人,他多次對他們說明,這個地方,祖祖輩輩就是機村人自己的地盤,他們出出進進,都要依那麼多規矩,怕是不太合適。
「你的意思是他們就應該這樣,他們就永遠要這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機村人會這麼想事情,我的意思是要讓他們慢慢改。」改什麼呢?就是有事沒事,不要跑到景區來閒逛,不要哪裡熱鬧就湊到哪裡起鬨,「如果不來就心裡癢癢,能不能請他們穿得乾淨體面一點。」
他想,今天的談話無非又是這一套說辭。
這時,達瑟正搖搖晃晃地經過他面前。現在,機村的年輕人大都穿得跟遊客一樣,T恤、棒球帽、登山鞋、滑雪衫,不能穿得乾淨體面的正是達瑟這樣歲數跟境況的人了。他想叫達瑟一聲,但沒有張口,因為領導就要找他談話,他不想跟他們最不願看見的那類機村人待在一起。所以,他就任達瑟從自己跟前走過去了。他想不通,當年那樣一個書呆子,怎麼變成一個酒鬼了。但他不能想這個問題,再想下去,他就會想起自己怎樣奉命帶了民兵去圍捕他死去多年的朋友。他使勁地閉上眼睛,這樣,那些接踵而至的回憶就被擠到腦子外面去了。命運讓他對一切都不能敏感,內心與腦子都要像來來往往的人看見的那個保安的一樣表情木然。
直到聽見旁邊酒吧傳來的吵鬧的聲,他還是保持著這種木然的表情。
但爭吵聲愈來愈大,而且,很明顯聽得出來機村人用漢語跟人吵架時那種濁重凶狠的腔調。這使他不得不過去。
過去一看,是達瑟要進酒吧,卻被人擋在了門外。四散閒逛的機村人怎麼會放棄這樣的熱鬧場合呢,馬上就圍攏過來,開始起鬨了。於是,兩邊就吵起來了。雖然現在協拉頓巴家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古歌組合,每天晚上都在這個酒吧表演重新配器與精練了詞彙的峽谷古歌,雖然,景區的管理者中也有好些藏族人,但這樣的衝突一爆發,在大家的理解中就是機村人和景區人的衝突,更是藏族人與漢族人的衝突。絕大多數情況下,無論是在外來的遊客眼中,還是當地人的心目中,漢與藏,已經不是血緣的問題,而且身分的問題。身分上升成為政府的雇員,成為穿滑雪衫的遊客,就是漢,反之就是另外的族類了。比如林軍這樣的機村人,他是地道的漢族人。但走出機村,他就是藏人。他也以為自己是藏人。只有回到機村,他又感到自己是個孤獨的漢人了。閒話打住,卻說這天遊客中心酒吧門口一下聚起來很多人,而且陣營分明:景區對機村。並把索波夾在了中間。大家都懷著不太善意的企圖看他作什麼表示。
索波清了清嗓子,不是因為威嚴,而是因為緊張,才開口問為什麼吵架。
答說,這個人來過好多次,喝了酒,卻沒有錢。
達瑟已經喝過酒,膽子就偏大,硬要往裡闖,口口聲聲說這本是機村人的地方,不能因為你們在這裡圍了四面牆,就成了你們的地方。他說:「要是刨去下面的地皮,難道你們的房子可以掛在天上。那些降落傘掛在天上,不是也要落到地上來嗎?」
圍觀的機村人就轟然大笑,給達瑟叫好。
景區這邊的人就用責難的眼光看著他,好像這些不講道理的機村人都是他親自招來的。但他壓住了火氣,對老闆說今天讓他進去,喝了多少酒,我付錢,我請他客。
老闆偏偏不讓:「恰好今天不行,上面吩咐過了,要接待重要客人,他這個樣子……」說話的人看著索波臉一點點沉下來,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但意思誰都明白,這麼一個衣衫不整,邋邋遢遢的人,不該進入這樣的場所。心裡一直窩著火的索波的脾氣一下上來了,說:「我請他,他是我的客人,讓我們進去。」
「你可以進去,但他不可以。」應門小姐也沒有一點退讓的意思。
「我就是要讓他進去!」
看他臉上陰沉的神情,小姐有點害怕了。就在這時,吃完飯出來的領導、跳傘者和記者一干人來到酒吧前。領導把客人讓了進去,留在後面的科長說:「老鄉們,下回吧,今天這裡是包場!客人要聽古歌演唱。」
這下大家好像就自覺理虧一樣散去,把索波一個人晾在太陽地裡了。但是科長沒有走開,拍拍門口松樹下的長椅,對索波說:「坐吧。」
索波坐下,科長自己卻站著,看一眼達瑟,又看看索波:「我看你有些犯糊塗了。」
「我只是想請老鄉喝一杯酒。」
「大家都要維護景區形象,講過多少次,你記得嗎?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多少歲了?」
索波想想,記不得自己確切的歲數:「六十多一點點吧。」
「六十多一點點,知不知道,為了精簡機構,我們很多幹部五十歲就離崗休息了。」
索波想說自己哪是當幹部的命啊,年輕時,跟著上面的號召,幹了那麼多對不起人的糊塗事,想的就是當上幹部,最終卻成了這個景區臨時聘用的保安。如今,他瘦長的身子已經有些佝僂了,穿著一身保安服裝,整個人都顯得有些滑稽,特別是他那尖頂的小腦袋,戴上保安的大蓋帽,更增強了這種喜劇效果。
科長又拍了拍長椅的靠背:「我忙得很,這樣吧,我也不想再批評你了,再說這也是領導的意思,明天你去人事部一趟。」
在這景區這麼多年,索波當然知道這去人事部一趟是什麼意思。他馬上反應過來,上面要解雇他了。他說:「我保護了景區的鹿群……」
科長揮揮手,走開了。他又追上去幾步:「我還保護了景區的森林……」
科長再次揮揮手,進入酒吧,厚重的木門就密密實實地在他面前關上了。
第六卷 空山
三
該說說機村人常常聚會的這個酒吧了。
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世界,不管是好的事物,還是不好的事物即將出現的時候,都是有前奏的。
馬車與公路與隧道的出現是這樣,水電站、電話、喇叭、輸電線和無線發射塔的出現是這樣,從來沒有做過的生意出現也是這樣。砍樹掙錢的時候,就有了隱隱的傳說,說是栽樹也是可以掙錢的。自己看厭了雪山與峽谷,而且隨著氣候變化,那些雪山消融得愈來愈厲害的時候,就有傳言說,遠方的人來看一眼這些雪山與被摧殘過的峽谷也可以掙錢,這些傳說一傳就傳了十多二十年,有些人不願再等待,一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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