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Key of midnight” exists in the truth.
──I wish you a tender end.
I
「深騎,末日來臨的那一刻,我們會一起度過嗎?」
1
少女已失去蹤影。
她消失在一間荒廢的電影院門口。
南深騎換手提起皮箱,抬頭望著電影院。歪斜的看板在冷風吹拂下嘰嘰作響,入口處的玻璃窗裂成碎片,散落在柏油路面。牆上褪色的破爛海報裡,女星露出寂寥的笑容。
深騎踩過玻璃碎片,踏入大門。穿過狹小的大廳,往陰暗的廊道前進,只見盡頭有扇雙開式的門。他以肩膀推開,走了進去。
那是間寬敞的放映室,前方有一面巨大的銀幕。在透進門口的微光映照下,銀幕隱隱發亮。
深騎隨性倚在門口。
突然間,某處響起放映機嘎搭嘎搭迴轉的聲響,銀幕上投射出墨色影像。毫無連貫性的畫面一幕接著一幕流過。
於是,深騎就近在身旁的椅子坐下。他蹺起腿,把皮箱放在膝上,瞇眼望著銀幕。一連串猶如八釐米般粗糙的影像,包括狹長的林蔭道路、烏雲密布的天空、鐘面、白餐桌、老舊的樓梯,著實令人眼花撩亂,但看不出有任何意義。
而不久前消失的少女,在銀幕中翩翩起舞。單憑少女的外表,很難判斷出她的年齡。稚氣的神情像是天真無邪的小孩,笑起來卻又十分成熟,感覺非常難以捉摸。
深騎打開皮箱,箱內擺著一把折疊十字弓及一束鋼箭。他漠然取出十字弓,握住槍把,確認重量似輕掂幾下才架上箭。
然後,他瞄準少女,扣下扳機。
箭倏地劃破空氣、穿越黑暗,精準刺中少女。她不可置信地盯著刺進身體的箭。
下一秒鐘,少女和影像盡皆消逝。
與取出時一樣,深騎漠然地把十字弓收進皮箱。
世界注定在一九九九年毀滅。
五年前,人類觀測到史上最巨大的太陽黑子。表面積約為地球三十倍的黑子相當於強力磁場帶,其釋放出的耀斑將引發磁爆,波及地球。
緊接著,各地磁爆現象頻傳,全球磁力異常,電子機器和精密儀器皆無法正常運作,人人驚慌失措。美國中部及歐洲甚至觀察到磁氣雲引起的極光,為毀滅平添一齣炫爛的戲碼。氣候異常、掠奪與暴力、恐怖主義與戰爭,無數毀滅的徵兆交錯出現,致使人們陷入恐慌,甚至開始破壞城市。要不了多久,政府與國家就會走向崩解。
至今,世界仍朝著毀滅的命運邁進。
真正的末日即將來臨。
這樣也不壞。
深騎冷笑一下,往椅背一躺,仰望著灰暗的天花板。
「為什麼世界會走向終點?這個問題誰也無法回答。」
志乃美菜美忽然自黑暗中現身,歌唱似地說著,輕盈跳下銀幕前的舞臺。著地時輕快的腳步聲,微微迴盪在戲院內。
「菜美,妳在啊?」深騎有些愣住地低語。
「我在呀。」
菜美張開雙手,帶著滿滿的笑意轉一圈,坐到深騎的鄰座。她抱膝般壓住蓬起的暗色裙子,灰罩衫下依稀可見銀項鍊在白皙胸脯上閃閃發亮,原本紅潤的雙頰顯得有些蒼白。
「假如一切終將結束,誰來確認最後一刻?」
「就是沒人能確認,才叫末日。」深騎凝視著插在銀幕上的箭應道。
「深騎,其實你很害怕世界末日吧?」
深騎避開菜美戲謔的目光,不停撫著箱角。敞開的大門彼端,傳來猶如收音機雜訊的雨聲。總算下雨了。
「深騎,末日來臨的那一刻,我們會一起度過嗎?」
菜美摟著深騎的左臂,貼上臉頰。可惜深騎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氣味和體溫。並非冷漠致使他的知覺遲鈍,而是菜美根本沒有氣味和體溫。
「不知道。」深騎答得簡潔。
菜美抬頭看著深騎。「你討厭承諾嗎?」
「沒有啊。」
「你每次都說『沒有啊』。」
菜美笑著放開深騎,聳聳肩,兀自把玩起十字架項鍊。
無人曉得終結的瞬間究竟何時到來。或許部分官員有辦法得知,但在傳媒絕跡的此刻,也無法公諸於世。
不過,不少人相信九月將是最後一個月,據傳太陽黑子的活動屆時將達到高峰。然而,一般認為,磁氣異常並非造成世界毀滅的直接原因。今天已是九月的第二天,若世界真要毀滅,便剩不到三十天。
快要二十七歲的深騎沒有家人,雙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葬身火窟。一切消亡的瞬間,身旁只會有菜美一人吧。這樣也不錯,深騎認為應該要平常地迎接末日。只是,深騎並未想太多,因為不確定的情報滿天飛,教人無法冷靜思考。
菜美凝視著深騎。「你又動手了?」
「碰巧遇上。」
「是什麼模樣?」
「一個女生。」
「竟然對女生下手?你真沒人性。」
「反正她是幽靈,感覺不到痛。」
「才不是幽靈,是『完形(Gestalt)的碎片』。」
「怎麼稱呼不都一樣。」
深騎不耐煩地揮揮右手,隨即站起身,提著皮箱走向門口。剛踏上廊道,菜美便慌忙追上,拉住他的衣袖。一回頭,菜美便提醒他窗外在下雨。
「你沒帶傘吧?喏。」只見菜美貼心地以右手撐開深藍色的傘。「不過,當然是你來撐。」
2
雨勢猛烈。
驟雨不停打在地面上,濺起的水花如霧氣般飄散在空中,模糊了形同廢墟的街道,幾乎遮斷所有視線。
深騎撐著傘。傘有點小,若只是嬌小的菜美或許綽綽有餘,但加上深騎,就得有兩人都淋濕肩頭的心理準備。斗大的雨珠順著臂膀流下,偶爾濡濕深騎提著皮箱的手。
雖不曉得這場雨會下多久,但應該不至於像聖經上所揭示的洪水一樣吞噬地球。深騎望著天空揣想,如今要建造方舟還來得及吧?可是他不比諾亞有神的旨意。而萬一被神選中,他又是否願意順從地建造方舟?
穿過大街,抵達權充事務所的大樓。深騎在大門口收起傘,甩掉水滴後才還給菜美。接著,他爬上窄梯,來到三樓最深處一扇掛著「南偵探社」招牌的門前,推開鎖早已壞掉的門走進去。
屋子右側放著接待客戶用的廉價桌椅,正前方則是深騎的辦公桌,一旁並列著幾座存放資料的架子。深騎拍拍濕透的肩膀,在辦公桌前坐下。
菜美形式上說句「不好意思,打擾了」,便跟進來。
「好暗,能開燈嗎?」
「開了也不會亮。」
城市早就停止供電。最後一處發電所在上個月被迫停止營運,街道陷入一片黑暗。儘管大樓備有發電機,但要啟動便得走到地下室。
菜美四處尋找可供照明的器具,卻只是徒勞。最後,她鬧脾氣似地在辦公桌上亂掀亂翻。等意識到確實什麼也沒有時,她索性雙手插腰地嘲諷道:
「反正你這偵探事務所,原本就一無所有。」
深騎笑著將雙腳跨上辦公桌,望向窗外。
世界尚未陷入混沌前,深騎在經營偵探事務所的叔叔建議下,踏入這一行。代替葬身火海的雙親,叔叔一手扶養他長大。於是畢業後,他便順理成章地當起偵探,案子也愈接愈多。當時除了他,還有幾名員工,客戶不算少。
然而,當天空逐漸染成灰色後,員工便一個個移居到食糧較充足的鄉下,客戶也不再為瑣碎小事前來委託。叔叔則遠赴海外,至今音訊全無。
如今這間辦公室,不過是輝煌時期的殘骸。
但是,並非從此沒生意上門。深騎能使用十字弓射穿朦朧不清、宛若出現在夢中的幻影。大部分的人稱那類幻影為「幽靈」,菜美則稱之為「完形的碎片」。
所謂完形,乃是一種運用在心理學和現象學中的「整體」理論。聆賞音樂時,我們聽的不是樂譜上標記的一個個音符,而是「整段」旋律。就算一張沙發放在眼前,我們也不會逐一辨識木椅腳、黑革椅背、四角椅肘等各別部位,而是視「整體」為沙發。人類的腦往往不分解世界,只接受其單一的形態。以完形圖形中最有名的「卡尼薩三角形」(Kanizsa’s Triangle)為例,我們能清楚意識到那其實不存在的三角形,便是大腦捕捉「整體」的結果。
至於「形態」,則由各種現象交織而成。當不同事物統合為「整體」時,就會產生虛幻的形體,以便腦部認知。當時間、地點、狀況等繁複的要素組合在一起後,日常風景中將浮現如同「卡尼薩三角形」的完形。這就是菜美所說的「完形的碎片」。若出現的是人類形體,喚作「幽靈」似乎也無妨。對周遭空氣較敏感的人,自然容易目擊完形的碎片。
深騎自年少時便看得到完形的碎片。起初,他也搞不清楚在視野一隅蠢蠢欲動的黑白影像究竟是什麼。
「只要想成能以肉眼瞧見氣場就好。」
熱衷完形理論的菜美告訴他。
完形的碎片有像深騎在電影院所見,以非常清楚的形貌出現的,也有僅止於抽象陰影的。
末日前發生的幾起案件,便是由於完形的碎片出現而陷入膠著。解決這些案件的過程中,深騎偶然發現自己擁有消滅完形的碎片的能力。而且,當深騎本身成為該案件的要素之一時,便會為浮現出的「整體」帶來變化。
慢慢習慣後,深騎僅僅在該處射箭,就足以對「整體」產生影響。
於是,在末日來臨前的城市裡,深騎成為專門「撲滅幽靈」的偵探。
「存糧差不多沒了。」深騎聽著背後窗外的雨聲低語。
「就算這失去一切的世界,最後只剩下愛,」菜美神態誇張地說,「我也不要餓死。」
「世界怎麼不趕快毀滅,好讓我們盡早解脫?」深騎丟出一句。
誰都不曉得末日將以何種形式造訪,而正因曖昧不明,才教人們害怕。只要無法完全掌握某個對象,人們便會感到不安。
「算啦,」深騎雙手交握在頸後,「不聊這些沒意義的,我要睡一下。」
接著,深騎在驟雨聲及菜美的責備中,靜靜閉上眼,伴隨著雨的節奏緩緩打起盹。
突然間,一道震耳的鈴聲響徹辦公室,深騎猛地驚醒。這是客戶造訪的通知鈴。
久違的委託人上門。深騎反射性地彈起,迅速走向玄關。
只見一名全身濕透的女孩站在門前,白色夏季薄針織上衣因飽含水氣染成混濁的灰色,露出的手臂猶如剛撈起的浮屍般鐵青。沒撐傘的她,抬起濕答答秀髮下的雙眸,求救似地凝視著深騎。
「你是南先生嗎?」女孩微微仰起臉問道。
深騎點頭,並領她進屋。
菜美已重新擺好沙發。儘管座墊破爛不堪,簡直形同廢材,這張沙發仍肩負著讓訪客安坐的重要任務。菜美代替深騎招呼女孩就坐。
深騎拿來盥洗室裡的毛巾,遞給女孩。
自稱黑鴣瑠華的女孩把毛巾披在頭上,不斷擦拭滴水的髮梢。
瑠華相貌端莊,年紀二十左右。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地上。
「來我們事務所有什麼事呢?」
「唔,聽說南先生是撲滅幽靈的專家。」
「不知妳從哪聽到的,不過妳說得沒錯。」
深騎自嘲道。世紀末的委託,果然全是要撲滅幽靈。
「我想請你幫忙消滅棲息在家中的幽靈。」
「那是怎樣的幽靈?」
「是一種被稱為『跳躍人』(Skipman)的幽靈。」
屋外的風倏地改變方向,呼嘯而過,吹得窗戶搖搖晃晃。大雨猛烈撞擊著窗玻璃,瑠華驚嚇得轉頭望去,旋即又面向深騎。
「什麼是跳躍人?」深騎語帶催促。
「從很久以前便棲宿在『鐘城』的幽靈。」
言下之意,瑠華就住在鐘城。鐘城是十八世紀蓋於法國的豪宅,經拆解後逐一運至日本組建,才得以重現原貌。而如今,則是瑠華與家人的居所。
「鐘城是舊稱,其實是以建造者命名,即『喬夫洛瓦館』。」瑠華補充說明。
深騎往沙發一坐,並翹起腿。
「相傳跳躍人能穿梭時空,並透過詛咒殺人。」
瑠華閉上眼,那是一種帶有神祕氣息的俯視姿態。她簌簌顫抖著,想必不止是淋雨的緣故。從她髮梢滴落的水珠,在地上形成水漬。
「先去沖個澡再告訴我吧。」深騎扶起瑠華,「萬一感冒可不妙,我這裡沒藥。」
「沒關係,我不要緊。」
「怎麼看都不覺得妳不要緊。菜美,帶她去盥洗室。我到地下室啟動發電機。」
若不啟動發電機讓熱水器運轉,便不會有熱水。深騎離開辦公室,步下樓梯。雖然發電機和熱水器因磁力異常而狀況百出,但還不至於不能用。
當深騎從地下室回到三樓時,淋浴間已傳來熱水沖濺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