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eird sisters, HAND IN HAND!
莎士比亞,《馬克白》
他們四人坐在桌邊,邊聊天邊分享各道餐點。熱茶在小杯子中冒著蒸汽,蘿絲用筷子笨拙地挾菜,暗暗嫉妒強納森竟然可以優雅地使用這種討厭的餐具。
「我們有事告訴你們。」父親清清喉嚨說。
蘿絲立刻提高警覺地抬頭。小碧和蔻蒂出生並改變她的人生前,父親就是用這種口吻宣布消息。無論如何,肯定不會是好消息。
父親再度清喉嚨,跳出來開口的卻是母親。她迅速撕開了OK繃,畢竟長痛不如短痛。「我患了乳癌。」她說。
蘿絲喉嚨中的冰霜越來越硬,她拿起還冒著煙的滾燙熱茶,喝了好大一口,好讓茶水融掉內心的寒冰,結果卻是舌頭冒出水泡,接下來幾天一開口就痛。一片靜默,餐廳其他顧客兀自冷漠地吃著他們的飯。
「媽。」蘿絲終於說話。「妳確定?」
母親點頭。「只是初期。我發現腫塊是……多久以前,一個月?」她詢問地看著我們父親,他們多年來已經發展出這種互助接話的輕鬆模式。他點頭。
「一個月前?」蘿絲聲音分岔。她放下茶杯,手止不住發抖。「妳怎麼不打給我?我可以……」聲音越來越弱,她也不知道能有什麼辦法。但是至少她可以想辦法,可以處理這件事。她打理大小事情,怎麼會沒發現?一個月以來,他們去看過醫生,默默討論,她卻完全沒留心?
「我們去看過腫瘤科,確定是惡性。似乎沒擴張,不過範圍很大。醫生要在手術前先做化療,縮小尺寸,然後……」母親的聲音哽咽,略微發抖,彷彿到了此刻她才了解這些醫學名詞的真正意義。她嚥下口水,深呼吸。「然後就做乳房切除術,澈底解決問題。」語氣彷彿一早醒來,心血來潮做出了這個決定。好比去搭郵輪,或是學網球。
「我很遺憾。」強納森說,伸長手握了握母親的手。他連流露同情的樣子也如此優雅。「我們能做什麼呢?」
蘿絲慌亂地環顧餐廳,看著雕龍畫鳳的裝潢、大紅配色和紙餐墊。她知道,此情此景將成為她日後的回憶,而非母親眼中的恐懼、她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聲。她只會記得這個地方有多俗氣、多廉價,記得她試圖拆開竹筷子時,筷子卻從中不規則地裂開了。這些才是她會記得的事情。
震驚的時刻過去之後,這件事情反而……請見諒……反而讓她如釋重負。謝天謝地,她有了目標,有了她所需要的藉口,她終於有重大的理由遺棄強納森。隔天她便與房東提早解約,整理行李,不請自來地搬回家。
蘿絲打理了家中微不足道的小小凌亂,幫助母親走過第一回合的化療,回家一陣子之後才發覺自己的處境有多不堪,搬回父母家有多丟臉。如果她說回來是為了照顧母親,人們當然會讚許並發出同情的嘆息。即便如此,她這會兒是搬到哪裡?與爸媽同住?都這把年紀了?這就像努力破浪游泳,筋疲力盡之後卻發現自己根本還在原地划水。她感到既孤單又疲累。
甚至一想到生活漫無目標就覺得羞愧。她兩頰泛紅,不安地從窗邊站起來,先前她就坐在這裡惱怒地盯著母親荒煙蔓草的花園。既然是荒煙蔓草,花草自然就是恣意生長。母親很喜歡這種景況,因為會引來蝴蝶與肥壯的蜜蜂,也能看到紫花與黃花根莖糾結交錯,然而蘿絲卻希望院子能更整齊一點。
她轉頭回顧客廳,有道微弱光線從父親最愛的安樂椅後面照了下來,被太陽晒得泛白的淺橘色椅子的影子覆著未闔上的書籍,儘管她努力收拾,書本還是散落得一地都是。於傍晚的一隅捕捉到我們家的惡習,就是紊亂與文學。我們向來都不是乖巧的讀者,不會乖乖地按邏輯順序把書從頭看到尾。我們如同搭遊覽車的乘客,上車又下車地在字裡行間穿梭。在廚房放下一本書,進浴室出來之後發現書本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本同樣有趣的讀物。我們什麼書都看。父親
自然只看莎翁撰寫的或是關於他的書籍,母親則為我們的讀物與教育帶來多樣性。我們三姐妹可以看看艾蜜莉‧ 艾爾哈特的兒童傳記,接著又閱讀酗酒成癮的自救書籍(即便家中無人有這種問題),接著是《終成眷屬》的第三幕,再來是聶魯達的十四行詩。蔻蒂宣稱,這就是她的專注力一次無法超過幾分鐘的原因,不過我們都不相信。這根本就是我們的天性。
其實蘿絲也不是後悔回家。大致說來,爸媽的家和邦威爾,遠比她在哥倫布租賃的不起眼公寓舒適。那個地方只是在水泥地板上鋪了薄薄的地氈,鄰居搬進搬出的速度之快,她後來都懶得再記他們的名字。她換好爸媽的枕頭套、收拾客廳、找來除草公司、理清支票本、載著爸爸陪媽媽去作化療,卻只能在候診室等待,因為他們不太需要她在身邊,在做完這一切的一切之後,她的日子幾乎如同以前一樣空虛。
壁爐上的小鐘敲了十下,蘿絲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因為十點上床絕對不會被人說是好吃懶做。她走向樓梯,在扭曲又朦朧的鏡子前停下腳步,沒有人記得那面鏡子是自何時開始被掛在那裡。蘿絲看著鏡中的自己,吐出我們姐妹從未說過的七個字。
「真希望妹妹在家。」
§ 狐狸、猩猩和大黃蜂仍舊爭論不休,因為無三不爭。 §
The fox, the ape and the humble-bee, were still at odds, being but three.
莎士比亞,《愛的徒勞》
父親曾寫論文指出數字「三」在莎翁作品中的重要性。他說,其實這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卻是我們最愛的一篇。聖父、聖子、聖靈。《三隻山羊》、《三盲鼠》、《三怪客泛舟記》、《李爾王》中的可娜莉、瑞根和蔻蒂麗雅、《威尼斯商人》中的波西雅、奈莉莎和潔西卡。還有我們,蘿莎琳、碧安卡和蔻蒂麗雅。
三女巫。
父親開車時,我們三個曾困在後座,多次被迫聽他講述weird 一字在《馬克白》的歷史演變,還有加長版的「莎翁重要作品所引述的西斯堪的那維亞與蘇格蘭字源」。但是我們不打算重演當年的苦難。
然而這些解釋毫無價值,尤其現在weird 已經從當年代表超自然怪異現象的起緣,演變成
現代極具負面批評與庶民化的用語,例如,「妳不覺得蘿絲的打扮很古怪?」小碧問。「莎士比亞的意思可不是說那三個女巫很詭異。」
莎士比亞當年選用的字眼比較接近wyrd,意義可完全不一樣。wyrd 代表命運。也許我們會反駁說我們可沒注定要做任何事情,人生每一步都是自己的抉擇,才沒有所謂的命運安排。這是天大的謊言。
蘿絲的動作總是最快,小碧從來沒得過第一,蔻蒂永遠是最後一個。如果我們不接受宿命論,不像莎翁筆下的三女巫般明白我們不能違背家庭,不能反抗命運,那麼我們的失敗不就是自作自受?我們一落地,命運就是天注定,教養決定了我們的人生,手足的數字左右了我們的抉擇。
我們三姐妹的成長史充滿派系鬥爭,總是聯合一人對付另一人,權力分配永遠不平均、不公平。不是兩人對付一人,就是三人各行其是,從未團結一心。蔻蒂出生之後,蘿絲籠絡小碧,兩人合力對付么妹。小碧反抗,先拒絕再順從蘿絲,蘿絲轉與蔻蒂聯手,這個小妹可是百依百順。戰局再度是二對一。
後來蘿絲離開,我們又三分天下。
某個仲夏夜晚,小碧和蔻蒂從各自的房間窗戶溜到枝幹粗壯的橡樹上,局勢又恢復成二對一。
如今近在咫尺,三人的內心世界卻冷淡地遠在天涯。為了什麼?別讓姐妹接近為了保護自己?
有時我們會在報章雜誌或小說中看到深刻又友愛的姐妹情誼。姐妹應該親密、休戚與共,會分享家族歷史、家傳偏方,一起大笑彼此做過的蠢事。然而我們不是那麼回事,應該說是從來沒有過。就算我們結盟也只是聯合次要敵人,而不是因為彼此投緣。到底哪些姐妹會把對方當成最好的朋友?我們從沒見過這些人。的確有很多姐妹相處融洽,但是姐妹情深的神話究竟從何而來?
蔻蒂一點也不在意,因為她向來隨波逐流。蘿絲當然在乎,她希望事事都順她的意。至於小碧呢?那要看情況,她向來反覆不定。要打造出這種不自然的友誼需要太多的氣力。
我們彼此疏遠並沒有戲劇化的原因,不是背叛了對方的信任,也並未搶姐妹的男友,更不是為了必然導致手足四分五裂的家產爭奪。就我們而言,答案單純多了。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深愛著對方,只是碰巧不怎麼喜歡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