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向起點的視線/各自的「關係」
我從一九七四年到一九八五年的十二年期間，在《每日攝影》雜誌上分十三次發表了「小傳記」的系列作品。每一次如同文章片斷般的作品集，都是透過剛買的哈蘇（Hasselblad）相機的鏡頭和不同人物進行交流，同時，也記錄了到我住院為止的日常生活，其中更包含了藉由偶然機會發現的戰前玻璃乾板（Photographic plate）負片這個契機，回顧了自己的攝影人生軌跡。
法國攝影評論家嘉伯里埃．波雷（Gabriel Bauret）看了「小傳記」所有的連載後指出：「這次編輯企畫的意義，絕非僅止於重新檢討過去的相片，或是發表新作，抑或藉由歸納注釋的語言，更明確地區分、定義自己的方法，連載本身就展現出作品的風貌，同時也呈現出攝影者隱藏在作品背後，又結合在作品內部的人生。」（摘自《攝影論．斷章》）
本書把包括各種要素在內的「小傳記」作品群，以和當初連載相近的方式呈現在各位面前，還從當時寫的教材中，挑選出和植田的「攝影」態度，以及和本系列相關的內容一併刊載。如果各位讀者能夠從成為植田「自傳」的本系列中，發現充滿溫情和幽默的攝影魅力，將是本人最大的容幸。
◎影談筆談 小聲說我的業餘之路
十二月某日。
K校的課堂。本年度初次見面的各位學生。
按照慣例，我最先聲明自己是業餘攝影愛好者。
雖然我身為講師，卻只是住在外地的外行人，和各位的立場完全一樣。
持續了五十年的興趣並不代表就是出色的攝影家，所以，不如我們一起來探討攝影。
我到處宣揚，自己只是一介業餘攝影愛好者。既然我自己都這麼認為，當然絕對不是謊言，雖然有時候會擔心別人以為我在惺惺作態，但我總是告訴自己，我以此為傲，要抬頭挺胸地說，我是業餘攝影愛好者。
說老實話，有時候也會不免擔心別人用責難的眼神看我，覺得「搞了半天，那傢伙原來只是業餘的」，所以，我想趁這個機會解釋清楚。
接下來，我又要一如往常地稍微偏離主題一下，聊一些不怎麼有趣的往事，請大家耐著性子聽一下。
以前，在攝影遠遠沒有像現在這麼盛行的時代，鎮上仍然有好幾個人熱衷於攝影。這些人被稱為攝影愛好者，有時候，也會像現在一樣舉行例會。
擔任老師的是鎮上唯一一家照相館的經營者，也就是攝影師。在那個年代，通常只指導一些技術問題或是構圖的問題。在評價作品時，就把照片放在A4大小的大型鋸齒狀修邊機標尺上，告訴大家說，上面最好裁掉一寸五分，右側裁掉三寸，這樣的構圖比較穩定。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太誇張了，但在那個年代，大家都是這麼教的。
用當時的話來說，我們這些業餘攝影愛好者就是喜歡拍照的人，有「○○攝影俱樂部」之類的團體，有點像是現在的「○○集團」之類的。
在那個年代，只有剛才提到的照相館老闆可以稱為職業攝影師，除此以外，沒有人可以靠拍照賺錢。
職業攝影師無論在以前或是現在都顯得與眾不同。他們通常都在鼻子下蓄起小鬍子，每天穿著印有家紋的和服褲裙，握著橡皮球快門，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在我們這些流著鼻涕的小鬼眼中，他們簡直就是鎮上的大人物，看到他們時，眼神中也忍不住流露出一種近似敬畏的感情。在那個時代，照相技術決定了一切，技術只靠口耳相傳，似乎是一種秘技。因此，攝影師受到尊敬，是鎮上的名人。
如今，東京一帶有很多職業攝影師。業餘攝影愛好者則以地方為主，有以紀念攝影為主的，也有模特兒攝影組，人數也相當驚人。
職業攝影師和業餘攝影愛好者的不同之處，當然就在於有沒有靠攝影維生。能夠靠拍攝的照片賺錢的人，包括人像攝影家在內，都是職業攝影師。
業餘攝影愛好者則不以賺錢為目的，是基於自己的興趣愛好攝影，以前和現在的攝影愛好者都差不多。比較惺惺作態一點，用比較西洋化的說法，就是嚴肅攝影家（serious photographer）。
當然，有些職業攝影師也會拍出嚴肅的照片，但如果只是餘興而已，主力還是廣告攝影，這個人仍然算是職業攝影師。
我認為可以按照拍照的態度區分職業攝影師，或是業餘攝影愛好者（雖然根本沒必要區分），所以，我算是業餘攝影愛好者。當然，就像那些職業攝影師偶爾會憑自己的興趣拍照一樣，我也會根據興趣接幾件職業的工作。
以上這段話聽起來有點像是辯解，我還要說另外一點。
時下流行「感覺（feeling）」這個字眼，大家似乎認為職業攝影師比較能夠抓住感覺，業餘攝影愛好者就是外行，是拍得很差勁的人。通常職業攝影師都能夠運用豐富的經驗拍照，拍出符合要求的照片，因此，在這方面的確令業餘攝影愛好者望塵莫及，但如果因此認定「職業攝影師＝拍得好」、「業餘攝影愛好者＝拍得差」就太過份了，即使事實如此，也不該這麼說。
因為我已經上了年紀，朋友中有很多職業攝影師，因此，大家都以為我也是職業攝影師，但我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靠拍照賺錢。即使偶爾有人委託我工作，也是賞識我的經歷，讓我可以自由發揮，我也始終無法擺脫認為自己是業餘攝影愛好者的這種想法，也缺乏中規中矩的精神，即使勉強擠進職業攝影師的行列，恐怕也是完全失職的職業攝影師。
我只拍自己想拍的東西，也只能拍自己想拍的東西。拍照是一件快樂的事，說得誇張一點，是我生命的意義。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拍照是我活著的證明。
即使我無法拍出像職業攝影師那樣的照片也無所謂，即使我拍的照很差勁也無妨，這不就是業餘攝影愛好者的精神嗎？不知道各位的看法如何。
我的話說完了。
十二月某日
某俱樂部雜誌請我特別為該雜誌拍照，資深撰稿人K記者從大阪來訪。討論之後，決定明天開始連續五天，陪同他參觀。我完全沒有自信，但這次的報導內容是採訪我從小生長的地方，也就是這個小漁港。
我知道各位想說，你看，你果然是職業攝影師。雖然這次的工作算是職業攝影師的範圍，但我很清楚自己是不稱職的職業攝影師，所以特別記錄這次採訪的工作。
我這個人很怯懦，遇到工作時，往往會為對方著想。因此，會盡可能拍一些讀者或是編輯喜歡的照片，這個是否要拍，那個好像也該拍一下。至於畫面，也是橫拍幾張，豎的也拍幾張。最後甚至懷疑我的這種照片能不能登上大雅之堂。
這不是服務精神，而是怯懦的內心讓我產生了這些想法。
K先生或許察覺了這一點，他提議第二天開始分頭採訪。他的這句話拯救了我，我就像在自家廚房般熟門熟路地拍攝，再加上到處都是熟人，所以順利完成了拍攝工作。
十二月某日
第一天採訪的底片洗出來了。
其中一台照相機的光圈都調得大一檔半，導致曝光過度。幸好，為了以防萬一，我同時用兩台照相機拍攝，那些照片應該勉強可以派上用場，但昨天之前所拍的恐怕全都報廢了。
這根本是職業攝影師的失職行為。我平時都用這個照相機拍黑白照，沒有察覺測光表異常（聽說最近的照相機為了配合彩色負片，故意把曝光調得較大，不知真相如何）。這是太相信照相機造成的失誤，真是業餘攝影愛好者的悲哀。該怎麼辦？
十二月某日
我要求店家減感顯影。對方說有辦法做到，暫時鬆了一口氣。
沖洗店可以針對內式顯色彩色軟片進行增感或減感顯影，但會犧牲少許色感。
別人應該早就知道這些事了。真丟臉。
前面提到，我要抬頭挺胸地說，我是業餘攝影愛好者，但其實還是小聲說比較好。
（《每日攝影》一九七七年二月號）
小傳記 用照片訴說童話的世界
我這個人很容易對某件事著迷，好奇心也很強。
常常對流行事物欲罷不能。
二十年，或者是更早之前，
曾經流行熱帶魚。
當時，我也和其他人一樣，
一頭熱地養了不少。
當時，有一本關於養熱帶魚的專業書上有這麼一句話，
「始於孔雀魚，也終於孔雀魚。」
這句話始終留在我心裡。
現在回想起來，發現這句話完全正確，
我的熱帶魚生涯也完全符合了這句話。
為什麼會提到毫不相干的熱帶魚，
是因為攝影界也有類似的經典名言。
「始於人物攝影，終於人物攝影。」
相信有不少人聽過這句話。
我記得之前曾經聽別人說過類似的話。
我個人的情況也是如此。每個人在買了照相機後，最初都為家人，或是自己拍下肖像照，成為攝影高手後，各位想必也覺得人物攝影最富有變化。
無論在任何行業，逐漸熱衷投入的過程中，往往會從最普遍的興趣開始入門。當初成為入行動機，而且原以為最簡單、最容易的對象，往往是最深奧、最值得探究的難題。希望各位瞭解，這個道理也適用於我們攝影界。
攝影技術出現的動機，是想要正確留下事物的外形，也就是以記錄作為首要目的。即使從今往後，攝影會用於可以稱之為藝術的高層次表現手法，但無論在任何的時代，其根本理念，以及作為大前提的明確信念始終不變。
雖然好像說得有點複雜，但所謂記錄，並不是胡亂地記錄，而是針對有興趣的事物，有必要的事物，用鏡頭加以記錄。因此，「人物攝影」是攝影世界永遠的課題。
在我將近五十年的攝影生涯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回憶，都是由這些人物照串聯起來的。
而且，所有的照片都是被攝人物看著正前方、像是紀念照片般的人物照。
剛開始出現照片的昭和初期，攝影界也曾經經歷一段仿傚繪畫的時代。大家紛紛參考當時具有新穎繪畫風格的畫家作風，模仿１和西洋畫團體草土社的畫中相同的人物排列，就連被攝人物的姿勢和色調，都完全複製了繪畫的風格。
在攝影被稱為「光和影的藝術」時期，因為我住在鄉下，因此覺得正面直立的姿勢才是鄉村的樸素味道，更能夠表現出鄉村風情。因此，那段時間，我專門拍這一類的照片。
戰爭結束後不久，社會上的寫實主義浪潮也隨著曾經風靡一時的「絕對真實，絕對寫真」的呼籲，席捲了攝影界。這個暴風雨的時代沒有值得一拍的東西，曾經令我等感到自虐，感到失望。
時代的浪潮很有趣，從大海的另一端傳來了當代攝影（Contemporary Photography）的概念，攝影界也邁入了「當代」的時代。直到這個時候，我才似乎終於在角落獲得了重生。
之後，黛安．阿巴斯（Diane Arbus）的照片引起了全球的矚目，相信各位也知道，理查．亞維登（Richard Avedon）在前不久舉辦的展覽會引起了廣泛的討論。
◎和秋山庄太郎先生的對談
秋山 ……「傳記」，何必要取這種令人在意的名字嘛（笑）。
植田 因為我想要用「傳記」這個名字。雖然似乎顯得有點驕傲自滿，但最後還是決定用這個名字。這麼說聽起來像是在辯解，所謂傳記，其實是我自己所走過的路，以及日後將走的路。同時，也記錄下被拍攝物體和對象那一刻，如果被拍攝的對象是人，就成為那個人傳記中的一頁。況且，我雖然住在山陰地區，但對山陰並沒有固定的印象。
秋山 你的意思是，並不會覺得自己身在故鄉。對你來說，這已經是很稀鬆平常的事。
植田 沒錯，真的很稀鬆平常。
秋山 但在其他人眼中，山陰卻具有某種特殊性。山陰的植田正治──對植田正治而言，山陰只是自己的故鄉，是抱著一種平常心在拍攝。
植田 對，平常心。沒辦法，我只能在這裡拍攝，所以只好拼命地拍。
秋山 用平常心拍攝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植田 當我們去國外時，因為看什麼都覺得新奇，所以，向左看、向右看都會猛按快門，的確可以拍到不少照片。在山陰時，很難遇到值得一拍的對象。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我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我相信說這種話的人自己來拍，應該就會體會到真的很難，真的沒有東西可拍。
秋山 我曾經在巴黎混了四個月，也想了很多。在巴黎住了四個月，幾乎變成了半個巴黎人。於是，就會知道這些是遊客會拍的畫面。所以，去越多次，就越拍不到照片。
植田 對啊，越來越覺得沒什麼可拍了。
秋山 剛去的時候，對什麼都很好奇，咔嚓咔嚓拼命按快門，但馬上覺得不對，不對，這是從遊客的角度在拍。A君、B君和C君都拍同樣的東西。阿正，你很花心，這陣子除了山陰地區以外，還去了很多地方拍照，而且，仍然維持著山陰的拍攝方法，這正是你的照片受人喜愛的地方。
植田 我並不是刻意這麼做，可能在覺得拍得不錯的時候，自然就採取了這種拍攝方式。
秋山 因為你擁有自己的夢想。任何一個地方，如果去了好幾次，就覺得無論在山陰還是法國，都可以拍出相同的風格。我認為這正是你的照片受歡迎的秘訣。
＊
植田 ……秋兄，聽說你使用變焦鏡頭。我向來不使用變焦鏡頭，因為不喜歡靠變焦鏡頭來取景或是調整畫面。所以，我最近開始迷上在我的照相機鏡頭的視野角度範圍內拍照，或者說是取景，在六乘以六的方塊中拍攝。
秋山 你很適合拍攝橫向長方形或是正方形的畫面，不講究所謂的黃金比例，幾乎都是橫向的長方形或正四方形，只有真正的內行，才懂得把握很容易變得極端的構圖分寸。
植田 我之前去了法國的阿爾勒之後，想法稍微改變了。因為我覺得外國人可能無法理解我們這些「大人的鄉愁」之類的東西，我必須拍出能夠讓全世界的人都看得懂的照片，讓外國人能理解，讓外國人一定要理解這種情感。所以，我覺得自己應該稍微改變一下原本的想法。
另外，我還發現，歐洲其實很保守，攝影也都是以經典攝影為主。我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受到影響，但也覺得對於如何呈現照片這一點，自己應該嚐試和之前不同的方式。我希望每一張照片都可以作為攝影原作陳列很久，說得白一點，就是想拍出讓人覺得「這張照片真不錯」的作品，這是我的理想。
秋山 你漸漸有了畫家的風格。
植田 不，繪畫和攝影有著本質的差異。我說的並不是那種繪畫的要素，而是希望在每一張照片中都拍出某些只屬於攝影世界的東西。
秋山 你的攝影作品氛圍很溫和，拒絕激烈或是醜陋的東西。
植田 那些東西我沒辦法拍。
秋山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屬於走溫馨路線的，並不屬於嚴肅的風格。雖然你投入攝影的熱情很嚴肅，拍出來的作品卻簡單明瞭，時而巧妙地運用空間，時而充滿感情，時而有一種模糊感。
植田 今天帶來的「小傳記」中，可能有很多屬於這種空間中充滿模糊的照片，即使我想要改變也改不了啊。
秋山 這是你的個性，必須堅持下去。這是你的特色，根本沒必要改變，沒想到你自己反倒為此煩惱，真是奢侈的煩惱啊。
＊
植田 ……我最經對古老的回憶──並不是感情上的回憶，而是形式上和這種回憶有關聯的事物產生了興趣。我覺得可能和年紀有關，看到時下的年輕人在攝影方面惡搞，突然有一種空虛的感覺，於是，就開始懷念以前的照片。我最近拍的都是古典（classic）照。
徒然行
光陰似箭，前不久還穿得厚厚實實地走在寒風中，不知不覺，夏去秋來，錦繡的秋意正酣。
去年，我去了不少地方，也拍了不少照片。前半年完全迷上了單眼相機，作品參加了展覽，也集成了一冊。同時，也用哈蘇相機（Hasselblad）拍了六X六的黑白照，是為本雜誌系列所拍的。
我每次都在週日外出攝影，風雨無阻。通常都搭A先生或I先生的車，一群同好一起去拍照。
所以，我才能拍這麼多照片。如果叫我一個人去拍，不可能拍到這麼多照片。
最近沒什麼工作，總是閒閒沒事做，只要有人來邀我去拍照，我總是二話不說，立刻拿起相機衝出門。
大家每次去拍照，都沒有特定的主題，因此，也沒有特別的拍攝地點。和大家同行的我也一樣，我這個人完全沒有半點所謂「專家特有的執著」，而是憑著徹頭徹尾的業餘興趣在拍照。
拍完之後，既沒有洗印樣（contact print），也不把照片洗出來，在家裡越積越多。一直等到主編說「我去拿照片」時，才終於懶洋洋地起身衝進暗房。
這三天完全拋開其他事，一直關在暗房裡，巴著相片放大機不放。這時，才終於投入只屬於我的攝影世界，忘了自我。（一九八二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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