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宇宙意志的忤逆,去其忤逆性,生命就不成其為生命。因此要生命徇從宇宙意志,附麗於宇宙意志,那是絕望的。
莊嚴與滑稽隔一層紙,對這層紙,我有興趣。每當四顧無人,忍不住伸手抽去這層紙。如若將來神明課我此罪,我有所辯:我是在四顧無人時才抽的啊。
是故對於「禪」、「禪那」、「禪宗」乃至「禪意」,我只能是個不語的旁觀者。
木心的散文文字亮麗鮮明,語法曲折有力,於人於事於物,時有超乎尋常的體察和出人意表的見解。
《愛默生家的惡客》一書中〈7克〉談生命與智慧的平衡,玄妙而透僻;〈大西洋賭城之夜〉從賭博談到生命與宇宙意志;〈恆河‧蓮花‧姊妹〉則藉西方人的眼光來反觀東方,憑資料加以推理想像,將自己所獲的快感傳與讀者;〈愛默生家的惡客〉則幾乎是文學作品中第一篇專寫沮喪的文章;〈你還在這裡〉、〈菸蒂〉、〈末班車的乘客〉,則是木心關心那些平凡的普通人,枝微末節的小事,都是他們筆下活生生的感情;〈韋思明〉、〈大宋母儀〉具有中國古體小說的鮮明性格,又帶著木心獨有的犀利和睿智。
作者簡介:
木心,本名孫璞,1927年2月14日生於浙江烏鎮,自幼迷戀繪畫與寫作。十五歲離開烏鎮,赴杭州求學,1946年進入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學習油畫,不久師從林風眠門下,入「杭州國立藝專」繼續探討中西繪畫,直到十九歲離開杭州去上海。五○至七○年代,任職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參與人民大會堂設計。畫餘寫作詩、小說、劇作、散文、隨筆、雜記、文論,自訂二十二冊,「文革」初期全部抄沒。「文革」中期被監禁期間,祕密寫作,成獄中手稿六十六頁。
1982年遠赴紐約,重續文學生涯。1986至1999年,台灣陸續出版木心文集共12種。1989至1994年,為旅居紐約的文藝愛好者開講「世界文學史」,為期六年,陳丹青為其學生。2003年,木心個人畫展在耶魯大學美術館、紐約亞洲協會、檀香山藝術博物館巡迴,畫作受大英博物館收藏,這是二十世紀中國畫家中第一位作品被該館收藏,2006年,木心文學系列首度在大陸出版,同年,應故鄉烏鎮邀請,回國定居,時年七十九歲。年底,紐約獨立電影製片導演赴烏鎮為其錄製紀錄片。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時,在故鄉烏鎮逝世,享年84歲。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我們時代惟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
木心是一位全方位的藝術家,他的小說很早就碰觸西方現代小說常探討的議題,包括辜負、遺憾、懺悔及追憶,也討論人如何站在現代荒原中,仍能保持文明人的尊嚴。──駱以軍
我所迷戀的是木心以及他這代人的語言方式,通透、溫厚、潑辣,大道理講得具體生動,充滿細節和比喻,一針見血,絲毫沒有空話套話,沒有學術腔。──陳丹青
木心的文字多玄思冥想幽默機智,在氣質上是傾向於地中海精神脈絡的。木心是講求密度的詩人,在這方面,他比我所見的任何人都要做得多、做得懇切。──楊澤
他的作品中有一種雍容,和一種恬淡,這不是表面的,而是面臨生活中苦難的消融和制服,也就可以說是「中古精神」。──林泠
「人有兩套傳統,一套精神,一套肉體。我的祖先在紹興,我能講一口紹興話。我的精神傳統在古希臘,在意大利,在達文西。所以我說我是紹興希臘人。」──木心
名人推薦:我們時代惟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
木心是一位全方位的藝術家,他的小說很早就碰觸西方現代小說常探討的議題,包括辜負、遺憾、懺悔及追憶,也討論人如何站在現代荒原中,仍能保持文明人的尊嚴。──駱以軍
我所迷戀的是木心以及他這代人的語言方式,通透、溫厚、潑辣,大道理講得具體生動,充滿細節和比喻,一針見血,絲毫沒有空話套話,沒有學術腔。──陳丹青
木心的文字多玄思冥想幽默機智,在氣質上是傾向於地中海精神脈絡的。木心是講求密度的詩人,在這方面,他比我所見的任何人都要做得多...
章節試閱
草色
已經很少人讀愛默生的詩文了,我還是喜歡讀,就是不願讀那首非常著名的〈悲歌〉,寫的是他的幼子之死,愛默生的兒子與我何干,詩又長,「長」字和「詩」字連在一起是不堪設想的。
巴黎的友人來信催:
「寫嗎?你趕快寫啊!重新粉墨登場。」
隔了個大西洋,友人不明我的處境,在這間不是自己的屋子裡,舉目無書,辭典也沒有。
回信巴黎時,我寫道:
「這裡什麼也沒有,記憶力也沒有,美國之大,對我是個荒島,『星期五』也沒有,我如今是『文學魯賓遜』……」
但我有個房東,他是愚人節的明星,萬聖節的寵物,每次付租金給他,他異常興奮,狀如接受我的恩賜,見他的心情佳,我說:
「你有什麼書可以借給我麼?文學的、哲學的、掌紋、不明飛行物……除了烹飪、育嬰,其他都可以。」
我聽信依修午德的話,他能發現一位交通警察會畫水彩畫,我為何不能找出一位肉店老闆會寫十四行詩。我的房東為什麼不可能是藏書家。翌日,果然送來兩本書,一本Art of Loving(by E. Fromm),是愛就一句話也不用說,愛是文學所不達的。我不想看。第二本Emerson的詩集,此集中堪讀的早已讀過,少數尚能記誦,那就逼得我非啃這首悼亡之作不可了─一邊讀,一邊回憶起另一個在人間走了沒有幾步路就永遠消失了的可愛的孩子。
男人也有嘉年華,我十五六歲時,至今猶不能不承認當時的善於鍾情,我鍾情於一對夫婦,男的是軍官,女的是閨秀,男的膚色微黝而潤澤,軀體遒健,臉是羅馬武士的所謂刀削似的風情。他的眉眼就是戰爭,他的笑靨就是戰後的和平。女的恰好是頎長白皙,瑩潤如玉,目大而藏神,眉淡而入鬢,全城人都不住地驚歎她的柔嫩,我知道歷史上有過美子被眾人看死的事,真恨這麼多的人不罷不休地談論她,她要被談死的。
這對夫婦來我家作客,我視同慶節,單單是他的低沉而甜美的嗓音和她的清脆婉轉的語調,就使整個客廳又溫馨又幽涼。
軍官夫人天性和悅,色笑如花,隱隱然看出我對她的崇敬,在談話中時常優惠我。軍官才智過人,他明白我的癡情,悄然一瞥,如諷嘲似垂憐,偶爾對我有親暱的表示,我決然迴避─知道自己的愛是絕望的,甘心不求聞達,也無福獲得酬償。愛在心裡,死在心裡。
一年後,他們帶來了男孩。
三年後,那男孩的出奇的可愛,人人都看見了,人人都道從來不曾見過如此聰明美麗的孩子。但是我想,唯有我能看出,他是如何機巧地把父親的雄偉和母親的秀雅調融得這樣恰到奇妙處。父、母、子三個都不是神仙,在形象的價值上,對我卻是一部終生難忘的傳奇,後來確實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三位一體。
孩子有母親瑩白細膩的膚色,因為幼稚,更顯得彈指欲破的嬌嫩,幸好由他父親的剛性的輪廓蘊在內裡使這姣媚成為男孩的憨孌,使人無從誤認他為女孩。中國人真是愚蠢,往往把長得貌似美女的男人評為俊物,而把充分具有男子氣概的人視為粗胚。那軍官的美,便是為當時人所忽略的,至多覺得他神氣、威嚴,卻全不見他的昳麗,他的溫茂,獷野中絲絲滲出的柔馴。而軍官夫人的美是一致公認的,孩子的美也是見者無不稱異稱羨。以拉斐爾的筆致之柔,達文西的筆致之精,都沒有一次能把孩兒的美表現在畫上,所見的小天使,童年約翰童年耶穌,無一足以使我心許為美,就是和他們自己所畫的別的少艾婦女來比,在美的高度純度上也是不相協調的。完全可以斷言,全世界古今所有畫家都不勝任畫小孩,小孩是比花和蝴蝶更無法著筆的,因為我見過那軍官夫婦的孩子,他的美足以使任何畫家束手,他的笑容尤其使我狂喜、迷亂─所謂美人,是以他或她的笑來作終極評價的,美的人笑時將自己的魅力臻於頂點,這是真美人。反之,平時很美,一笑反而不美,這就不是真美人,這個「美中不足」太大,太嚴重,致命,否定了他或她的原有的功能和價值。
這孩子除了各種極美的笑容,他哭,他怨,他惱怒,他淘氣,表情全都異樣的魅人,尤其是哭,即使涕淚滂沱,也是別具風韻,甚至使我想到「沒有比他的哭相更好看的了」,當然我不敢惹他哭,他一哭我就大慌大忙。他睡著了,我呆呆地守在枕旁,用目光愛撫他的臉,他整個完美的身,幼小的埃特美恩,希臘神話真是知人心意,以為最美的人最宜於睡著讓人觀賞,只有希臘的智慧才懂得體貼美,體貼愛美的人。形象確是高於一切,人類除了追求形象,別的也真沒有什麼可追求─我在少年時,本能地得到的就是後來用理性證實的美學觀念,知識並沒有給我什麼額外的東西。
因此,安徒生嘗到過的嘗夠了的「自慚形穢」之苦,當時同樣弄得我心力交瘁,真願和光同塵不復存身。後來我在這一點上深深同情米開朗基羅和托爾斯泰,終生飲這推不開的苦杯。再多的藝術成就也補償不了他們至死方休的憾慟。
每當這一家三人翩然蒞臨,燈明茶香,笑語融融,我不過是小主人,一個可有可無的配角,一個暗中的戲迷,悄悄地發瘋。自從有了美麗的小客人,我得救了,把對他的父母的情愛轉匯到他身上。在軍官夫婦的面前,自尊心使我誓不洩漏心裡的潮聲,禮節又形成重重隔閡,少年人對成年人的天然的恐懼,使我處處有所戒備。自從孩子來了,我便能以孩子之心與之親近,背著他去花園登假山,偎著他講故事,逗樂了,他會吻我,摟著我的脖子命令保姆「走開走開」,我是勝利者,他父母信任我:「給你了,別累著你!」我自然明白這是一本借來的書,到時候,就得歸還。
半年好韶光,三五次的翩然蒞臨,是我少年時代的最佳回憶。我有一個乖戾的念頭:如果這孩子面臨災禍,我可為之而捨身,自認我這一生那樣也就完成了─這是一個被苦於無法表示的愛,折磨得嫉妒陰慘酷烈的少年的怪念頭,不知世上有沒有另一個人也曾如此經驗,如有,我是欣慰的,若無,我也欣慰,因為我已證明了人是可能具有無欲望無功利觀念的單純的愛,即使只是一念之誠,確實是有過,而且不諳世故的少年人可能會去實行的。
此非傳記,我不寫出那軍官一家三人的姓名。這不是小說,我免去了許多本也值得編纂的情節。更未可說是我的自白,我殯殮了當年更淒苦更焦灼的不可告人的隱衷─可惜,也真可惜。平凡化了,也真是被我平凡化了,一半是由於我的宿命的無能,另一半是由於藝術的宿命的無能,試想如果用傳記、小說作湊泊,或者假藉形容辭和韻律來匯寫三首詩,會是什麼?會像把水藻撈上岸來,全無生氣,不論是用自然主義、浪漫主義、超現實主義的手法都要牽連許多不屬於他們的美的其他東西。他們也一樣有缺陷,有壞脾氣,有心地不潔的一角,有莫名其妙的與他們的形相不一致的種種切切,我寫這些做什麼?藝術上有所謂殘缺美這回事,生活中則不然。標準美人又是最乏味,不可能有獨一無二美到沸點冰點的異人。世界性的選美活動是鬧著玩玩的,美不能上天平,有度量衡的地方沒有美。我少年時看到的一男一女一小孩,是三種美的魅力,正符合我的審美觀念,是幸事、是憾事,總之有這麼一回事。至今還覺得這三種魅力藉著回憶使我怦怦心動。人的形相之美難得有幾種被藝術家固定在藝術品上,人的肢體之美,以希臘雕刻表現得最如意,而人的面顏之美,藝術就無法留駐了。拜倫很明白一個英國鄉村少女的紅暈,有時真是比大理石的雕像更不可思議。拜倫本人的膚色就精妍得宛如雲石中點了燈(我相信司湯達爾不致言過其實,恐怕還是言不能過其實哩)。拜倫歎道:「榮名呀榮名,最後贏得的無非是醜陋的雕像一尊!」願世人不要迷信藝術,那不在藝術之中而在藝術之外的美,常有值得愛戀的。這樣才不致屢屢錯失歆享的機緣,不致老是用一隻腳在世上走路,為何不把另一隻完好的腳放落著地,瀟瀟灑灑地走到盡頭呢。
「人」和「藝術」一樣美;藝術純粹,人不純粹。倘若我把那軍官那夫人刻皮刻骨地寫下去,那將是咎由自取,所以我悚然停住。那孩子較為純粹,近乎藝術品,然而他隨著成長而混入雜質,像他的父母一樣不再純粹,甚至還不如其父母。
一個上午,有人來我家,報告那軍官的兒子急病,極危險!我立即要去探望,但他家除了醫生護士,概不會客─!
傍晚,有人來報:孩子死亡!
過了一年,記得是個雨夜,有人來我家,詳細地講了軍官夫人所乘的船被風浪打翻,她淹斃在船底下─屍體是撈到的……
我一心一意想像那軍官如何對待命運,聽人說,孩子病危時,他焚香點燭,跪在天井裡不停地叩頭叩頭,滿額血肉模糊。而妻子的死,沒有人告訴我他怎麼樣,只知他沒有死,沒有瘋,必然是過著比死比瘋更受不了的生涯。
我曾想:在他亡子喪妻的日月中,他需要我的愛,我能有助有益於他,分擔他不堪承受的雙重痛苦。
我又曾想到:誰能彌補他所失去的一切,我悉心服侍,日夜勸慰,無微不至地守護照顧他,也不能補償他的妻子兒子的愛,那是絕不相通的感情,我作為他的朋友也不是─所以我對於他是無用的,無意義的,無能為力的。
結果,我沒有去訪問他─生活不由人,帝王將相也都是生活的奴才。
從此我沒有見過他。也許又見過他一次,戰後,和平的街上,熙熙攘攘的眾人裡,有一背影極像是他,在我一剎那的呆望中不見了,如何尋找?
曾在一部墨西哥影片《生的權利》的利蒙達醫生的臉上重見那軍官的臉,然而只有三分之一的感覺,沒有構成羅馬武士的那種輪廓上的刀削似的風情,利蒙達醫生的笑,沒有那軍官笑得燦爛、甘冽。也曾在一部希臘影片《偽金幣》的畫家的情人的臉上重見那軍官夫人的臉,貌稍有所合,而神大有所離,軍官夫人更靈秀,清醇,她是一見令人溽暑頓消的冰肌玉骨清無汗者─為何有這樣的死?
從來沒有在別的孩子的臉上身上重見那軍官的兒子的美,所以我一直不喜歡小孩,我已經吻過世界上小孩中的傑出的一個,我不能愛不如他太多的那些孩子。後來我在熱帶愛過另一個與他不同類型的野性的男孩,那又是一回事了。
如此,終於讀完愛默生的〈悲歌〉,引起了同情和遐想─我的心中也有一個孩子埋葬著,四十年─這樣深刻的印象也要從旁提醒才又映現,可知我心中沉積的灰燼已是如何的層層疊疊,我終於會像超重運輸的船,經不起風吹浪打,應該卸掉一些,從不自覺的薄倖轉為自覺的薄倖。
這樣想,反正是「草色遙看近卻無」,那孩子是「草色」,其父母也都是悅目的草色而已。我是也沒有近看過─為何活著的人站在死去的人的墓前說,「安息吧」,那是,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說。
愛默生用詩情哲理來詮釋他的哀思,我並不感動,也不能含糊認同,只以為一度是他的兒子的那個小孩可能是非常值得愛戀的,如果我沒有見過這種迷人的孩子中的一個,我也不會隨便相信。真的同情也已經無甚意味,假的同情乃是卑鄙。
那個軍官已不知去向,那個曾經由他鎮守的城池已經換了一代人,即使那個來我家傳報噩耗的人還活著,也不復記得這些事。當時的風俗慣例,凡頭報是有賞的,不論報的是吉訊凶訊,都要給他吃好的食品,拿可觀的賞金,所以奔得飛快,喘著說著,而且很懂得加進恰當的形容詞。
菸蒂
走在路上,時常有人向我討紙菸,我總是給的。特別是清晨,店家還沒開市,有人向我討時,我有義不容辭之感。
給人以菸後,必為之點火,他會很高興,我想,人大多是可愛的,即使是最不良不堪的人,他在向我討菸這一瞬間,絕不是他最不良不堪的一瞬間,我何樂而不為之點火。
我經歷過菸的恐慌期,那時衣食問題同樣匱乏得像處於大戰的噩夢中,苦悶的心情,藉酒消愁則沒有酒,粗劣的菸葉也找不到,用茶葉、桑葉、珍珠米的鬚,都捲起來抽─那時倒反而沒有人向我討菸了,絕望使人明智,大概總是這麼回事。
有一次,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吸著好不容易憑一己之真才實學弄得來的正宗紙菸,煙篆裊裊,悠然遐想……驀地覺著有人在對我作飄忽的監視,我注意了─不遠處有個頎長白皙的青年,垂目低手隱入樹葉中去。雖然我已解圍,也就此起身緩步出園,在園門口扔掉菸蒂,忽見有人弓身到地,拾了那菸蒂,湊唇猛吸─是他,那頎長白皙的青年。
雖然我至今仍是吝嗇的,而深悔當時更是吝嗇得可鄙,我該踩熄這菸蒂,遞一支完整的紙菸給他。
可是當時我的實際感覺是,看到自己吸過的菸蒂沾在別人的唇上時,說不出的噁心,使我掉頭疾走,倒像是我不看他,便是我的德行了。
這是一個菸蒂,還有幾百個菸蒂的場面使我也難忘卻。
因為菸草的難覓,便出現了「再生菸」,即是把菸蒂收集起來,進行複製,這必然是良莠不齊的雜種,價值在於其中含有名實相符的正宗菸草,比例再低,也勝於那些十足的贗品假貨。因此,「再生菸」的銷路是僅次於正宗菸的─街頭、路角,每個公共場所,就此出現了多少拾菸蒂的人。初始的拾法是用一個細長的鐵夾,俯身挾住目的物,再用手攫來,放入盛器。改良後的拾法是一根細竹竿,相當長,前端紮定一枚針,刺取菸蒂,百發百中,不必動輒鞠躬,輕巧得使人歎佩這些小智小慧的可悲可愛。
那是夏日的清晨,我經過一個廣場,夜間有馬戲團在此演出,吊架還豎在場中央。地上佈滿了觀眾扔下的許許多多菸蒂。平時不會看到這麼多的菸蒂散落在一個大面積上,所以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夢似真,形成了別緻的景觀……一個老頭兒,一個小孩從霧氣中走來,是乘早來拾菸蒂的。我忽然覺得他們頗有見地,常人是貪圖黎明前的涼爽,能多睡一刻就多睡一刻,這一老一小必定是夜間曾來實地勘察過,當時人眾,不能下手,馬戲散場後則燈火全滅,無法行事,他們想得對,只要起個大早,這千百個菸蒂是穩拿的。平時嫌菸蒂少,拾的人多,比捉蟋蟀還難,當此際,倒成了菸蒂多而人手太少了。
我走近他們,但見一老一小的臉上興奮之色可掬,似乎要把場上的菸蒂在別人還沒來搶拾之前全部由他們搜去。在此關鍵時刻,我提議先滿場掃,掃攏一堆,再帶回家去細細揀。老人欣然受計,但不忘對我上下打量一番,判斷出我不會有占功分肥的意圖,便吩咐小孩,快快去拿竹帚畚箕麻袋來,小孩掉頭撒腿就奔。
霧氣中傳來悠揚的喇叭聲。
灑水車,破霧而來……
垃圾車行將駕到,前導挹塵的灑水車例行繞場一周。
小孩扛著竹帚趕至廣場邊上,站住了。
夜露和晨霧使地面不吸水,千百個菸蒂浮汆著,浸透而脹裂,散成一片焦黃的汙水。
悠揚的喇叭聲漸遠,垃圾車隆隆而來。老人和孩子隨著霧氣的消散而不見。
廣場上的菸蒂們,似乎本來是活的,灑水車來過後,它們都死了。
S‧巴哈的咳嗽曲
冬夜(大雪之後)。
林肯中心,梅紐沁獨奏。(友人早早買了五張票,票上八時入場。七時找出兩張,車程約四十五分鐘,我們最終是三個人,還得上廁所……我們說了,也就入場如儀。美國至少有這點文明。當然三個人活該坐在三個角落。節目單來不及拿,也是忘了拿。)
第一是Sonata形式的,竟聞所未聞,竟把德彪西聽成了是德彪西逝世一二十年後的人寫的,我的無知多可怕。聽眾咳嗽,悄然如空谷兩三跫音。
第二是巴哈的,Partita No.2,記得是D調,可愛的純粹的小提琴獨奏。(鋼琴也推到後臺去,美國至少有這點認真,或梅紐沁認真。)
全場此起彼落的咳嗽聲此落彼起─真心誠意的,像海的浪花,或草原上散佈的野花,亮麗的。
此演奏廳的音響效果之佳顯示出來,咳嗽多清晰,多傳神,梅紐沁也拉得好。我一味地責怪自己一味地去聽咳嗽。看海的時候,先見浪花。羊嚙草,我也這樣這樣採白的黃的花……
何不在家咳完了再來,何不將咳嗽存在銀行裡。古典音樂會不致達旦,散場,一起總咳嗽,豈非更心曠神怡。
梅紐沁一聲不咳地拉這曲漫長的Partita,五個樂章令人同情,而自始至終絕妙,就只中途調了調G絃,緊了一下弓,此外堪稱完美。
幕間休息,全場咳嗽大作,有博愛平等自由革命成功之感,除了不咳嗽的,其他全咳了。
第三是弦樂重奏,還是可說是梅紐沁小提琴獨奏音樂會。修培爾特不對,樂章的安排不對,第一章就是交響樂交響詩的料。十九世紀,如果要談每個世紀各有各的聰明各有各的蠢笨,十九世紀音樂家在設計樂章上表彰了相當的蠢笨,誰能例外,貝多芬不例外,勃拉姆斯也許危危險險倖免。
而最完美的是謝幕之頃,熱烈的掌聲(尤其前排的一群不穿晚體服的老太太),熱烈的掌聲淹沒了咳嗽聲,我仔細辨別,那時,即梅紐沁謝幕時,不是掌聲淹沒了咳嗽聲──沒有一個人咳嗽。
我起誓,是沒有的。
草色
已經很少人讀愛默生的詩文了,我還是喜歡讀,就是不願讀那首非常著名的〈悲歌〉,寫的是他的幼子之死,愛默生的兒子與我何干,詩又長,「長」字和「詩」字連在一起是不堪設想的。
巴黎的友人來信催:
「寫嗎?你趕快寫啊!重新粉墨登場。」
隔了個大西洋,友人不明我的處境,在這間不是自己的屋子裡,舉目無書,辭典也沒有。
回信巴黎時,我寫道:
「這裡什麼也沒有,記憶力也沒有,美國之大,對我是個荒島,『星期五』也沒有,我如今是『文學魯賓遜』……」
但我有個房東,他是愚人節的明星,萬聖節的寵物,每次付租金給他...
目錄
編輯弁言
輯一 圓光 草色 你還在這裡 試問美國人 菸蒂 末班車的乘客 7克 街頭三女人
S.巴哈的咳嗽曲 馬拉格計畫
輯二 大西洋賭城之夜 恒河‧蓮花‧姊妹 咖啡彌撒 愛默生家的惡客 許願
輯三 韋思明 大宋母儀
附錄 誅梟記
編輯弁言
輯一 圓光 草色 你還在這裡 試問美國人 菸蒂 末班車的乘客 7克 街頭三女人
S.巴哈的咳嗽曲 馬拉格計畫
輯二 大西洋賭城之夜 恒河‧蓮花‧姊妹 咖啡彌撒 愛默生家的惡客 許願
輯三 韋思明 大宋母儀
附錄 誅梟記
購物須知
退換貨說明:
會員均享有10天的商品猶豫期(含例假日)。若您欲辦理退換貨,請於取得該商品10日內寄回。
辦理退換貨時,請保持商品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本身、贈品、贈票、附件、內外包裝、保證書、隨貨文件等)一併寄回。若退回商品無法回復原狀者,可能影響退換貨權利之行使或須負擔部分費用。
訂購本商品前請務必詳閱退換貨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