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緩緩展開,
典型的李渝溫州街故事,彷彿台北的清明上河圖:
瑠公圳、人力車、蜿蜒長巷、黑簷木造日式房舍……
坐落其間唯一一棟西式洋樓中,
在南方的壓抑鬱結裡,《雷雨》式的驚世情節,
猶然如一朵梔子花,舒緩地娓娓展開。
江水悠悠盪開,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故事的源頭來到中國西南密林,奇花異草繁長,夜有猿嘯聲,
彷彿受到吹笛人誘引,數千人入山洞失去蹤影。
戰爭,埋伏,出賣,沼澤,黑夜,月光……
密林裡的暗算、島嶼上的背叛,大歷史疊合著小歷史,交織暈染成畫。
大師們這樣說李渝:
她在招魂『渡引』人物進入故事隧道時,常不止是沈從文黃昏河面上的悲傷與抒情;且奇異地進入一個無比孤獨,他們內心的瘋魔旅程、疾病的長廊。——駱以軍
她對金絲猿傳奇的敍述,直指她對一種獨特的書寫美學與倫理的省思。金絲猿因此成爲一個隱喻,既暗示歷史盡頭那靈光一現的遭遇,也點出書寫本身所帶來的神秘而又華麗的冒險。——王德威
藉由一則中國西南森林中有關金絲猿的傳奇
回顧上個世紀中期以來的家國動亂
據說在很多年前,西南的偏遠地方,曾經發生過一件真相到今天還不明白的案子,為數近千的居民進入山裡,失去了蹤影,再也不見他們出來。有人說,他們像古時候的武陵人之於桃花源一樣,不想回來俗世,也有人說,眾是真遇見聖靈,被接去了天國,才從地面消失的。也有人說,其實他們無非重複了和祖先一樣的命運,被殲滅了。
作者簡介:
李渝
一九四四年生於重慶,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中國藝術史博士,赴美求學期間曾與作家丈夫郭松棻共同參與保釣運動。李渝的創作始於六○年代,被歸為現代主義的創作者。
著有小說集《溫州街的故事》、《應答的鄉岸》、《夏日踟躇》、《賢明時代》,長篇小說《金絲猿的故事》,藝術評論《族群意識與卓越風格》,畫家評傳《任伯年──清末的市民畫家》;譯有《現代畫是什麼》、《中國繪畫史》等。
章節試閱
一、梔子花
一九四九年,馬至堯將軍來到島嶼。一同渡海過來的家人有妹妹馬三小姐,兒子馬懷遠,家僕黃媽和任豐。由僕人帶大的懷遠,這時候是十二、三歲的少年。
一行人由黑色轎車送達長安裡的官邸前。
一棟殖民地時期地中海式樓房,白堊土的牆,黛青色的瓦,二樓還有鑲著鏤花鐵欄柵的陽台,坐落在灰濛濛的日式木屋之間,顯得特別的典雅細緻,出類拔萃。
張司機開門,恭候將軍下了車。
兩排冬杉聳立在青石板過道的兩旁,好似兩排衛隊,筆直引去洛可可風的崁花玻璃門前。推開門,玄關寬敞,灰綠色瓷磚鋪出的是淨爽的地面。隨本地習慣眾人去了鞋,換上涼快的土產草蓆拖鞋。
海洋式拱柱托出正廳屋頂的高度,一盞巨大的水晶燈從中懸掛下來,藉著門口過來的外光,這時正閃爍著星簇似的光芒,給鬱黯的前廳提供了不用開燈也有燈的效果。是的,這一簇星光不但亮起廳堂,也亮起了它底下的一張大地毯。
小心走上去,啊,華貴的波斯地毯,編織著的是圖案中有名的狩獵圖呢。
出獵的狂熱時刻被定點和打平在地面,靜止中,隊伍排開永恆的陣勢。典型的小亞細亞薩薩尼風格,凝血一樣的底色上,一名年輕俊美的王公領著勇騎,金冠紅鬃,重複出現,馳騁在婉轉的籐蔓柳枝葡萄,繽紛的丁香百合石榴花叢間,空洞的大廳便顯出了一脈高貴,華麗,肅穆的氣象。
順著S形樓梯往上走,地板在腳下嘰吱,發出陳年橡木的氣味。過道十分陰暗,引去各個臥房。推開門,迎面對牆扇扇蔥綠連續,原來窗外相思長得茂密,正歡佈在窗玻璃上,迎接著各位新主人的到臨呢。
走下樓,穿過大廳,穿過廂房,眼前突然明亮了,沿屋的背後修著一道蜿蜒的迴廊,中國庭院風格卻是和前邊歐式建築不同,面對著一園幽深的花木,這時各種蔥茸的顏色和姿態展現的,正是秋天的最後一陣繁榮。
原屋的主人是在這裡經營了滿足了他對南亞洲的愛慕呢。
花香傳來,濃馥又憂鬱,一時令人迷恍。
什麼花,這秋天的黃昏,開得這麼的沉醉?
眼睛留漣過庭園。山棕、葛籐、雲杉、水柳、金柏、銀松、金桂、山茶、相思、忍冬、合歡、草本和木本芙蓉、單瓣和複瓣杜鵑。
一叢梔子就生在廊邊,綠鬱鬱的葉子,滿綴著白色的花朵。
將軍命令除了必要用品和物件,其餘大小箱子不必開,都放到閣樓上去,包括了特別沉重的一支鐵皮箱,裡邊裝著的是過去將軍自己打獲的和別人贈送的獵品。
三小姐已過三十,仍稱小姐,雖然年少時也曾定過婚,就這麼單身一直跟著哥哥。女兒去了南部的黃媽,一生跟隨馬府,情願留下來。任豐本是將軍的隨身勤務兵,現在打理庭園和廚房。總政治部派來的張司機負責將軍的進出,沒事時幫忙作些雜務,兼任的自然是情治工作。
失去戰場,將軍不再有用武之地,空備一身經驗和膽識。總裁體恤將軍半生報效國家,好意讓他休歇休歇,解除了他的軍職,給以高級政務咨詢的頭銜,照享錢餉和特權。
兒子由家僕忠心照顧,自己和妹妹相互伴陪,將軍是個有操守有教養的人,試著適應新環境。寶島天氣暖和,物產豐富,只是有點潮濕,將軍一生跋涉顛簸沒有休閒過,倒是在這兒第一次獲得了安靜的生活。
等待著反攻大陸號角響起的時間,全島軍民同胞同甘共苦修身養息。美國第七艦隊英雄地巡航在海峽,護衛著兩岸的藍天和海水,偶然有防空演習,不過引起稍稍的騷動,去後園的自用防空壕躲一會。那新的戰爭停留在傳聞狀態,遠雷隱隱滾響,卻有待前來。
將軍很喜歡房後的一圈迴廊,從總戰部回官邸,常要在廊上的籐椅坐一會,這時任豐會給他拿來一杯紅葡萄酒和煙斗。煙斗已經清理乾淨並且裝好了將軍喜歡的駱駝牌煙絲。 三小姐會下樓來,陪將軍在廊上坐一坐,直到眼前的園子漸次失去了光度。
梔子的香氣總是忠心地伴陪著。
颱風前後,樓房特別潮濕,不知從什麼地方發出肉體腐爛的氣味,好像是死了幾天的老鼠藏在哪裡,還是肉臭了忘記扔,叫人忍不住掩鼻子。任豐和張司機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搜尋和嗅聞,終於定點來源——一樓閣上的那支大鐵皮箱。兩人用了不少力氣把箱子扛下摟,乘太陽天,戴了手套,把藏品一件件拿出來,排列在後園的青石板地上。
象牙、犀角、猴頭、熊皮、虎皮、豹皮、老鷹、鳩翎等等,說什麼有什麼,稀奇珍貴的禽和獸,追逐和殺戮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舒舒服服躺在陽光下,面目雖猙獰,神情卻悠閑,眾獸們到底也是獲得了休歇和安寧。
風雨過後,天空特別明亮,空氣裡沁漫著剩餘的水氣,和禽獸毛骨的霉腐氣。 翻來覆去曝曬了好幾天,曬得透透的,然後任豐和張司機清理出樓閣一個角落,牆上釘出木板架,把每件東西仔細包紮在塑膠袋裡,陳置在架上,總算控制了氣味。
官邸有喜事;將軍再婚了。
關於自己的第一次婚姻,將軍始終認為未完成。事情是這樣的,原來第一位夫人婚後不久就不見了。
將軍為戰爭而離家,總是在征途上,夫人枯守,愛的對象是抽象。戰爭結束,夫人為理念信仰而出走,輪到將軍枯守,愛的對象則完全失去了。
婚姻停滯在儀式的階段,高音懸在峰頂,戲止在高潮,蒂蕾被急雨打萎,熱情還沒能傾放就變成了殘念,對第一次婚姻,將軍一再有以上一類心情。
這第二次婚姻,要從一個落雨的黃昏說起。
將軍的黑色座車停在十字路口的紅燈前。細雨落在窗玻璃上成絲,一位女子立在雨絲之間,窗這邊的人行道的邊緣。
他的方向她轉過來頭,一個面容突然打現在玻璃上,剎時他一驚 ——將軍以為自己又看見了第一位夫人。
綠燈亮了,一大群腳踏車匆匆從眼前劃過去,剎時切入二十年時間,分開了兩面容顏;將軍醒過來。
她沒拿雨傘。他遲疑著,是不是應該邀她入車,送她一段路?
沒設防的記憶突然受到襲擊,將軍深深沉入思索。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裡,光開始照耀,一段歷史在昏暗的車廂裡明亮了。
那時戰爭剛轉敗為勝,人人精神振奮,可是空襲更為緊迫了。
沒有月亮的城市,一到夜晚就徹底的黑,將軍從來沒有忘記,庭園依山坡營建,在無月的夜裡幽幽地開放著的,也是梔子。
警報剛過去,賓客都疏散了,大廳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將軍沒有跟著大家一起走,獨坐在廳的一角。
百代留聲機兀自轉動,尖細的女聲唱著青春易去的曲子,弦樂在背後委婉地伴奏。啊,是的,騷動著戰爭的春夜,年華在黑暗中無端端蹉跎和逝去的時間,近窗的所在,出現了一個女子。
以後將軍每回想第一次婚姻,都是這側影蹀躞到眼前,當時不明在窗簾的褶縫之間的輪廓線條,由以後的共同生活補足,回憶中,它是如此的清楚。
滑潤的下巴,白晰的耳輪,細密的髮,纖秀的肩、臂、和手。喜歡疊手而坐,斜靠在椅一側的姿勢,以及轉過頭來的笑容。
她的身體漸漸後退和隱約,沒入背景,獨有這笑容往前移動,越發清晰生動,閃爍著月似的光暈。
這樣的人,怎麼會去當共產黨呢?
那時節他氣極了,一個能拋棄孩子的母親算是什麼人呢?在家裡又給伺候得好好的,就是戰時也並不受苦,一個女人的生活除了這些還能再要求什麼呢?也許自己長年在外,寂寞了她——可是,在征戰的年代,你是照顧了任務就照顧不了個人的。
面對痛苦,好在人體機能常能自我適應,具備自衛的彈性,達到了某個極點,將軍也會往別的角度去想,試著用戰鬥的方式來處理,把夫人看成為敵方,令人蔑視,必須打擊。他盡量想出兩人的對立面,在氣質上個性上是如何的不相同,他努力把分離視為當然,不過是時間問題,制止自己繼續追尋原因,不要再去重重複復地思索下去,努力把自己拉出窄角,試著什麼都不再想,就讓憤怒和悲哀侵漫過來,占領身體的每個部門,成為一種精神狀態。
他不得不承認,月似的姿容的後邊,暗影裡隱藏著的志願,是他沒有看見,沒有聽見,也不能想像和瞭解的。
第一件婚事這樣結束也有好處,夫人從此以不受時間摧蝕,也不被生活磨成平庸的美麗姿容,穩定而持續地存留在記憶的高層次。好在那時戰爭全面暴發,總裁再給以無法由別人承擔的艱難任務,將軍振作起精神,再一次投入了行動。
水晶燈大開,放射出灼燁的光華,照耀著錦簇的出獵圖,地上一片凝血艷紅,長安裡的樓房擺下了盛宴。
總戰部特別派來一個小組,幫助處理各種繁瑣事物。玄關排出長桌, 鋪上腥紅織錦桌布,灑金軸卷攤開來,毛筆譙滿墨,各位貴賓都要留下大名。
客人獻上祝詞和賀禮,熱情地寒暄招呼,大家隨意或站或坐,伺者輪番送過來各式飲料。久不見的朋友遇見了,新朋友介紹了。開懷的對話,爽朗的笑語,煙香裊繞,熱氣騰騰,喜氣洋溢,燈棧間,張張面孔泛著油光和笑容,真是說不盡的歡樂和諧繁榮,這大江南北的黨國精英一時又聚在一處了。
掌聲在一邊嘩然響起,人人轉過頭,那是樓梯的方向,千呼萬喚中,兩位新人出現了。
新娘典雅秀麗,不愧為聲樂藝術家。將軍神貌奕奕,正是年屆不惑的爍矍姿容,一身戎裝畢挺,越發襯托出中年的穩健,是的,這將近四分之一世紀的差距,突顯的並非歲數的長幼,而是精神上的更成熟。賓客發出嘆息,嘖嘖讚美,英武和秀麗,陽剛和纖柔,軍政與藝術,不作二人想的天作之和,大家都為之傾倒了。
其中熟知將軍的老朋友們倒是暗暗都吃了一驚,看見第二位夫人,以為第一位夫人又回來了眼前。
兩位都是這麼的美好,還較量著誰更接近完美呢,然而第二位夫人影射第一位夫人,身軀內除了自己以外還有第一位夫人,因此也就內容更豐滿,意義更多層了。
我們生活中的發生無非有兩種。一種由於機緣和偶然,嶄新地出現了;一種是曾經發生過的事物的重複或持續,其實是舊事,無所謂發生。我們依熟悉感生活,例如在婚姻、職業、人際關係的持續上。熟悉感不具創意和熱情,然而在平庸平淡中倒也十分安然安全,人間許多所謂美好或幸福關係的本質莫不過如此﹔將軍的再婚,似乎屬於這後一種。
第二次婚姻,他小心得多,重獲過去時光,將軍對待夫人如同對待記憶一樣的溫柔而謹慎。第二位夫人的出現使他覺得和第一位夫人重會了,和好了,愛情接續了,中斷了的計劃有了發展的機會。他的心情煥然一新,拿出重新做人的決心,希望這一次可以順利成功,有頭有尾,就像吵架的夫妻總以為可以再開始,再來過,具有著既然還有愛,破壞了也無妨的樂觀態度。
戰爭給於人的快感比不上愛情給於人的。誰說過,唯有愛情帶來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從第一次失敗,將軍是切齒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將軍坐在一角,喜歡看夫人從這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喜歡看她的側影映在牆上,壁上,玻璃窗上。喜歡看她手疊著手放在膝頭,靜靜地靠著椅子側坐著。只要看見夫人,將軍一瞬間就能和過去取得聯繫。 遲暮的年紀和心情,對待女兒一樣地對待她,總覺得她太瘦,時常問她餓不餓,要任豐和黃媽照顧夫人的口味,出門時候總叮嚀,老覺得她穿得不夠暖和,要張司機隨伺在側,別迷路了,別太晚回來了。
將軍憐愛的究竟是第一夫人,還是第二夫人?是要在第二位夫人身上彌補對第一位夫人的遺憾麼?本來不愛說話的將軍變得有點嘮嘮叨叨了。
傳下三小姐備車的吩咐,三小姐要去重慶南路的布莊看看。喜歡自己做衣服的三小姐,手工比外邊的裁縫還細緻呢。
生活悠閑,將軍要感謝總裁的特別照顧,政委職位可以由自己決定工作時間表,為反攻大陸重建山河提出明智的籌劃,在家裡思索也無妨。 第二年,夫人生下女兒,為了記誌安寧生活,將軍給名懷寧。 這時同父異母的哥哥懷遠已經長大,雋美溫和善良,和鄰近教堂的一位西班牙神父學起大提琴。
婚後的將軍越發愛惜自己的身體,生活規律如舊,這一點,就是在逆境時也不曾改動,現在清晨又添加了一項劍術鍛煉。
天懵朧亮將軍就起身了,先在自己的臥房梳理整潔,下樓來。
先扶著迴廊的欄杆舒活舒活肢體,然後走下青石板的台階,在沾著露珠的花木前的空地上,操舞起一把灼灼的寶劍。 劍光凜洌,招數利落,身手驕健,颯然成風,看得廚房裡的任豐和黃媽敬佩無比,對馬家充滿了信心。
將軍上樓沖完了澡再下來,早餐已經擺在迴廊上了。
任豐做點心有一手,翻毛餡餅烘得尤其好。
翻毛要做在用油卻讓人覺得不用油,咬在口裡鬆鬆軟軟又滑潤得了不得的結絡上,這皮和餡全是食譜沒法教會的功夫,端看手感、觸覺、經驗和天份。不知是經過了怎樣不可思議的步驟,當任豐的水晶玫瑰加沙酥餅出爐時,那真是生活的幸福時刻吶。一個個通體雪白,皮層輕得像羽絨,薄得似粉箋,從外到內沒一層糾葛,戰前老正興的翻毛能做到十五、六層,任豐的翻毛能一層層數到二十五、六層,足足多上了十幾層,而且是桌子動一下,人說話大聲一點,就會自己顫顫起酥,簌簌的像雪花一樣掉皮的。
而那玫瑰餡,可是用整粒的核桃,過濾得比綢子還滑溜的山楂和金棗泥,和在青梅水中浸過的新鮮玫瑰花瓣調製的,各樣先得細細焙炒到沒一點火氣,份量搭配攪拌恰到勻淨,再放進那麼一小勺純花蜜。酥鬆的皮層和柔潤的餡子放入口,甜中淡淡提醒著酸,還沒上齒就化了,一種清香軟糯,甜腴芬芳,是只有吃過的人才能體味到糕點藝術的極致是什麼的。這種北方點心平常只能農曆六、七月玫瑰花開時吃一季新鮮,可是托寶島四季常春,玫瑰常開的福,卻是想吃就有得吃,任豐每每有機會表現這門精妙的手藝,也總是欣然中充滿了驕傲的。
任豐和黃媽都是克盡職守的人,為了酥餅,一個是清晨誰都還沒起床,就在天邊月牙底下的玫瑰花叢間尋尋覓覓了,一個是麻雀還沒叫,黃狗還在巷口的電線桿旁溜蕩,就提著菜籃出門的, 以後現代化有了冰箱,二人也不改變這作業習慣。
將軍練劍,嚴守規格,兢業又抖擻。廚房中黃媽和任豐作活,也一步步仔細來,絕不馬虎。我們可以說,雙方在面對生活上,都具有著勤勞紮實認真的戰後精神。
懷寧匆匆下樓,廚房裡熱氣喧騰,洋溢著烘餅的香味。
「得吃早點的。」黃媽說。
「帶一個在路上吃吧。」任豐說。
還沒碰就酥了的東西,怎麼個帶法?
「那麼好歹放個在口裡,」 任豐說,遞過來一個:「回頭會餓的。」
「一餓妳上課就會打瞌睡,書就念不好。」黃媽對什麼事都有不疑不改的意見,不過腳踏車的前輪不理她已經推出了後門的門檻了。
「等等,大小姐,」 任豐趕上來:「飯盒別忘了!」
接過來布包,裹得緊緊的,不必和同學們的一起放入便當籃中給抬入廚房,就留放在書包裡,到了十二點鐘拿出來也還是熱飯熱菜,無須引頸等待著便當籃子再從蒸飯房抬回來,又得擠在人堆中尋找,更不會有找不到的莫大的焦慮。
星期天的早晨,懷寧倒是喜歡衣角兜著兩個剛出爐的酥餅,坐去庭院芭蕉樹旁的石階上。
她喜歡用拇指和食指拈開一層層的餅皮,擱在舌尖,像吃糖片還是冰花似的,用口水來融化它。這麼一片一片不慌不忙地吃盡了外皮以後,再張大了口,把那透明的蜜紅色的軟軟潤潤的餡子整朵放進口裡,也由它自己在舌上細細地融化了,在篩著陽光的寬敞的芭蕉葉影下,享受著溢口的芳甜,和禮拜天早上的悠悠時光。
不經意落下了一裙兜的皮屑,拿著裙角抖一抖,就讓它像落花一樣留在庭院的泥地上罷。
濃燴豐潤人氣洋溢的廚房,生活的基礎,人間的樂土,世界的中心吶。
五點鐘,將軍從政務所回來,換上家居服,坐到迴廊上。夫人在身邊不遠的另一張椅裡也坐下來,彷彿是外出過的模樣。
「去了哪?」將軍拿起手中的酒杯。到了政治部以後,總叫張司機把車再駛回家,供夫人使用。
說是去上了聲樂課,夫人側過來身子。
將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對方的頭額,一根髮,繞在了自己的指頭。 收回手,髮不經意地脫離了手指,在夕陽中,不再是髮,是一根金絲,飄揚和飄揚和尋覓,梔子花引頸等待,綻開花瓣一層層,金絲落在了蕊心。
纖秀但利落,溫和卻堅決,相反相成的兩種特質同時具備,落著的雨絲裡將軍對夫人的第一眼印象,始終是後來的共同生活中,以及存留在記憶裡的對夫人的印象。前者莫不是因為身瘦,可是配搭著合宜的衣著打扮,夫人的瘦並不崎嶙,反讓人覺得格外的婉約清秀。
今天夫人身上穿著的是一件淡色的夏衣。
已經是夏天了麼?
啊,這是一種什麼顏色呢?
說它是白不是白,是綠不是綠,梔子的托葉要蛻變成花蕾的顏色,正襯托出夫人幾近透明的膚色。夫人的瘦,也不像別人那樣的乾澀,你看她姿勢柔和地舒展在椅上的,不是人體,是一片晚空,一截流水,一朵雲。她的臉,在黃昏的餘光裡,便透露出泉水似的明淨清亮,和拒絕同流合污的倔強。
無論是舉手投足或坐或站,尤其是在靜止的時候,夫人週身便生出一種光暈,把她疏離出周圍的噪雜庸碌,使她存在於不是過去,也不是現在或未來,而是無法定義的時光。
通過了以上這些光與影,懷寧接觸和瞭解著母親。每每同學們在中午吃便當的時間,愛談說的母女間的趣事瑣聞,親暱的人子關係,或者日常碎細,於她是不存在的。她也曾羨慕嚮往過,寂寞過,然而當青春期的憂鬱隨年齡而過去,她反而感到她所持有的,不但不是欠缺,還是種贈禮。
別人的關係始終蹉跎在碌碌的家務事上,人世的平庸紛雜裡,她的畢竟要超過了俗務,上昇,而和光影同層次,和時間同進行。
是的,不是靠外在的活動,而是以內在的敏感,且依光陰為媒體,她和母親,父親,以及哥哥懷遠接觸,與他們建立了密切的關係。
就這樣,通常在黃昏的迴廊和梔子的晚香中,兩人這天見第一次面。夫人會告訴將軍白天去了哪兒,看了誰,做了些什麼。如果買了些什麼新東西,或穿戴在身上或拿玩在手裡,總要將軍也一起看看可合適歡喜。
容顏透露著青春的滋潤和純潔,夫人這麼高興,將軍也高興起來了。
年少時的熱情都給了戰爭,遲躇了愛情,現在愛情就在身邊,熱情卻已經消失,可是將軍也並不遺憾或苦澀,反而在恬靜和一種隱約的悲傷裡領受著夫人的單純和美麗,感受到了更深的幸福。
哥哥懷遠依父親的意思在大學念法律,念得很不帶勁,大提琴卻拉得越來越好了。
這是自己出生前後的時間,懷寧記得母親如果不是和父親坐在黃昏的廊上,就是留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
歌聲從樓上傳下來,原來女聲樂家在練嗓音了。
細細的高音,婉轉清麗,可惜音量稍不足,倒像是什麼貓兒唱出來的。
自從與君相聚,兩情歡愉,蜜意憐愛纏綿,不懼年華盡。只怕烏雲無知遮月,
但為悅君意,愛心呼喚頻頻。
天暗了,庭園失去光澤,籐椅裡的背影昏昏暈暈。對話吁吁,新月昇起。悠悠的從二摟傳來大提琴的練習曲,婉轉優美流利。
月光明淨照耀,琴聲和月光一同流入每個空間,整棟樓房晃漾在無法述說的柔情裡。
因為這歌聲和琴聲,後來懷寧總能在各個關節上,原諒了母親和哥哥。
晚光斜斜照進了庭園,留連在冬青和芭蕉上,拂落在青石台階上,羊齒上,和梔子花上。
花心泛起黃顏色。是映入了黃昏呢,還是快要謝了呢?一種萎糜的,闌珊的,狎暱的,從心底裡泛出來的慵慵懶懶的黃顏色。
將軍手握著酒杯,不知怎麼心裡生出了一隻手,順著腸胃抓上來,掐住了腔道。
滯悶的感覺。或是下午吃了什麼不合宜,他想。一會後,卻又覺得不是腸胃,而是心胸一帶滯重,胸口沉沉地阻塞著。仰頭,飲下餘酒,用這口酒把它按捺下去。
是的,將軍心裡明白,不是腸胃,不是臟脯,也不是黃昏開始涼,該加件衣服了,是多少年以前封鎖在心的底層,並且嚴密鎮守著的悲哀和空虛,現在換做另一種形式,蠢蠢欲動了。
他警覺起來,站起身,叫喚黃媽,要她把屋裡的燈都打開。
晚飯後張委員訪,言語無趣,一時忘記了黃昏的事。第二天他照常坐在迴廊。
庭園逐漸窨暗。
如同埋伏在夜裡等待出擊的敵人,那隻手,又從體內蠕伸出來,摸索著腸胃的內壁,順著管道匍伏前進,步步潛移,不一會就推進壓迫到胸腔。行動得這樣快捷,將軍失防,一股悵然湧上來,落入了閽暗的陷阱。
從多種掩飾,阻繞,壓制下,封藏的真相曝現。是的,經歷百戰的將軍明白,你用種種行動來抗衡虛無,用行動接續行動來制約虛無,用成就來否定虛無,都是沒有用的。
將軍一陣恐懼,起身,把椅子往後推,在廊沿站了一會,走下台階,在石徑上蹀躞了一會,做了幾次深呼吸,回到屋裡,「任豐!任豐!」 向廚房的方向他提高聲音,「早點開飯!」
將軍不敢輕易再一個人面對黃昏,他改變習慣,在這段日夜不接,心神衰弱,意志遲躇猶豫的時間,改拿一本書,坐在廳房的靠椅上閱讀。
放在書櫃裡的線裝書,從側邊黃進了頁心,脆薄得一觸就要碎的模樣,翻閱時手得特別輕。他低聲念著,想起多年前讀這本書,還是在行旅中,歐陽文忠公的耿介氣度處處透露在詞句間,常能教給他做人的道理並且帶來鼓勵。
喁喁的讀書聲,一個字接著一個字,低低的從口中發出,如同噫語,將軍停下來,突然感到廳室安靜極了。
一點聲音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夫人和三小姐可能在樓上,懷遠和懷寧也許還沒從學校回來,任豐和張司機不知在裡外的哪裡。平日坐在迴廊,背對著房子,把屋內的一切都拋在椅背後,從未留意到,原來樓房是這樣的空洞和寂寞。
玄關的門誰忘了關,半開半掩,從這裡斜望過去,遠遠那頭鬱暗的前庭地面逗留著一塊不願離去的光,水晶燈借光幽幽閃爍。自己坐在的角落,身邊的檯燈因夜來而變亮了。
將軍收回精神,努力再念下去。
第二頁,翻過去,昏昏地有了睡意。在矮墊上伸直了腿,攏了攏肩上的袷襖,一會後,畢竟是睡著了。
黑沉沉的水,看不見邊岸,水裡浮沉著無數的手臂,推擠著,撩抓著,密密麻麻地爭先恐後,掙扎著,蹴踴到腳前,他嚇得往後退縮,驚醒過來,手心冒出了汗。
背後一陣悉挲,懷寧放學回家,從後門進來,躡著手腳,從將軍椅背後邊輕輕上了摟。
玄關拖鞋排列整齊,瓷磚閃著光輝,今晚有牌局。
第一位到來的是民意代表汪仁德先生。以文人修養稱著的汪公今天穿著中式長衫,愈發顯得德高望重,又頗適合立秋的天氣。
汪公和將軍是鄉誼,早早在淪陷前就買下了民意代表的職位,此後只要偶然到中山堂打個轉,投下神聖的一票,一輩子什麼事不幹也照享優渥的生活。作為牌友汪公最令人心儀,他總能隨請隨到,要打幾圈就打幾圈,時間上比誰都悠遊充裕。
「請坐一會,就來了。」 三小姐說的是另兩位牌友。
謝陳麗英女士,三小姐的高中同學,嫁入豪門以後今日嚴然已是謝氏基金會會長,同時又主持國家某婦女協會,擔負著文化推廣及女性福利方面的工作,體態雖然稍嫌沉重,仍能穿著三寸高跟鞋不喘氣不駝背,頭髮永遠像剛從「紅玫瑰」做出來似的,健勁的摸樣確實為今日女強人樹立了先鋒典範。不過謝陳女士聲明自己仍是以夫君為先為重的,你看姓上不是冠著夫姓嗎,稱呼她若是忘了加夫姓她可是不依的。
任教名大學的吳慕賢教授,另一位牌友,則是當今思想文化界的權威,一本中國哲學概論提出政經建設和儒家思想的一體和互補性,極為當局所重,學術地位非等閑,不久就要應聘美國某著名大學,負起發揚儒學於世界的責任了。
才跨出車門,將軍就聽見屋裡的嘩笑聲,若是平日,總叫他皺起眉頭。不愛出門的妹妹,平日鮮有社交,打牌還是由他鼓勵,牌友由他約請的,然而家中一有牌局總叫人忍不住懊惱。
奇怪的是,今天卻有些不同,還在玄關脫鞋,從客廳傳來的嘩聲竟使他一時感到了輕鬆。
「回來了回來了。」牌友聚會,平日見人有點靦腆的三小姐也會開朗起來。眾人紛紛熱情相應,將軍跟各位問了安,上樓換了便服再下來。
「近日寫了條橫幅,正好帶在身邊,要請您指點指點。」汪公從印著機關金字的黑色公事包裡拿出一張紙,鋪開在面前的茶几上。
「真是愈越發精進了。」將軍禮貌地恭維。
「這「衰」字 用的好。」吳教授讚美。
原來紙上寫著一行「秋高風衰,鄉關千里遠」。
是的,將軍禮貌的接口。
「還是沉吟了好一會才定局的,蒙你賞贊,就送上補壁吧。」 汪公大方地說。
「什麼時候也給我來一幅?」 吳教授笑著湊上來。
這會將軍不尋常地加入了談話,大家都感到很榮幸。
「今天陪我們打幾圈吧。」謝陳女士說。將軍竟答應了。
「呵,這可難得。」 吳教授說,汪公應接上來,「可不是,好極了好極了。」大家一齊笑開了。
誰說過,無非是犧牲了私密而又誠實的自我,用偽善來替代,就是所謂社交友誼了。現在看著這一圈談笑風生,前邊的話是有了多麼生動的例據呀。只是用在我們中國人身上,這話又說得不夠貼切,原來華夏民族從來就不屑這叫做什麼「自我」的無趣無用的東西的,我們可是裡外都是真實地虛偽著,虛偽得誠懇極了,一點都不假呢。我們可沒什麼內心隱密這當事,你沒看見,在臥室客廳飯店車廂街道等等無所不在的地方,每每甚至只有兩個人講話,我們都是通情達理笑容可掬聲振四方地說著,好像面對一群人宣講一樣,可沒什麼細語傾訴的興致呢。
將軍陪大家打了兩圈牌,覺得情緒還算平穩,放了心,等吳教授胡了一副後站起來,把位子讓給坐在身旁做夢家的三小姐。也是因為鄭隊長來了。
鄭永成隊長,曾為將軍貼身伺從官,過去跟隨身邊出生入死,是將軍的子弟心腹,在困境中總能給以最忠誠最有效的助援。
「我們廊上去坐吧。」 將軍說。
鄭隊長常住南部,北上時不忘過來看望老長官。雖然不常來官府,然而一來總是受到將軍特別的款待。
「花開了嗎?」 將軍問。
「花開了。」鄭隊長回答。
什麼花開了?原來是後者經營的果園的花開了。
退役以後,鄭隊長和幾位鄉誼合資買下了一小片山地,試驗大陸性水果在島嶼生長的可能。
「這陣子的天氣真暖和,有希望嗎?」 將軍問。
「只是雨來得太早太急。」鄭隊長說::「也熱得太快,花苞未綻就落,開後不能及時傳粉是個問題。」
鄭隊長個性果敢,做事謹慎敏捷,是人人皆知的。
「妳看隊長的鼻子長得怎樣?」 邊剝著豌豆的任豐問懷寧。
的確,鄭隊長的臉骨比誰都挺拔,從顎眉下來,刀磋一般,沒有一點停頓和糾結,各面倔立,鼻如崢旗,唇的線條不彎不曲,和前者形成一個倒丁字形,托著黝黑平緊的皮膚,一種嚴正的相貌充滿了紀律感,非一般人能比擬。
「最後一戰,靠大隊長救了一命呢。」 任豐壓低聲音說。
夕陽在廊前漸漸暗淡,籐椅裡的背影暈恍了,然而果園的事還沒說完。
「還記得春天的時候,臨莊花開的景象?」
「可不是,滿山坡一片胭脂紅,好看。」
啊,是的,農曆三月底的時候,那片桃林的花苞在一夜雨後突然全部都開了,初啟不過是淺淺的水紅色,給太陽越照越艷,終究綻放出的是一片胭脂紅。花落後,結一種白皮的蜜桃,白中又透紅,香味濃諛芬芳,剝開果皮,肉色如玉,清香撲鼻不用說,又桃汁充盈,欲滴而不落,一入口全化為蜜漿,這是曾被選為貢品的名種呢。
「我這半路改行,都得從頭摸索起。」 鄭隊長說。
隊長謙虛了,誰不知道,鄭家世代掌管馬府的那一片果園,種植桃、李、杏、桔、柚、栗等,不下數十種。經營園地數百畝,供給了不但將軍一家的食用,還有臨莊一年四季的市場需要,將軍家族財源很大一部分都是來自這果園的。
「殺人不眨眼呢。」 任豐說。
「捉到了共產黨,就地正法沒二話,逃兵給抓回來,也一樣當場槍斃。」 黃媽把刀在帖板上剁得哆哆嚮。
懷寧一邊吃著煎餅一邊越發起敬,在反攻抗俄的年代,心中充滿了凜然。
一陣風吹起了,落下幾片葉子,飄在迴廊的地板上,一片卡在了縫裡,隨風唆唆地打旋。將軍從椅裡站起來,「入夜了,進屋去吧。」
三小姐模到一張牌,考慮著。
「妳大小姐的出牌快慢我們可得打到半夜了。」 謝陳女士說。
「深思熟慮,深思熟慮。」汪公頭頂的地中海閃閃聚焦在日光燈底下。
「想必一定在做大牌呢。」吳教授說。
「打到幾時都無妨,馬將軍家的點心可是遠近暇彌的。」汪公說。
這話說得倒實在,當時的城市,美而廉、波麗路、明星等,只會做不中不西的西點,普一、菊水軒、冠生園還沒上路,純正的中式點心真還沒人趕得上任豐呢。
三小姐突然僵直了背脊,手指緊緊捏著牌,紅暈飛上臉,原來鄭隊長進來房間,站在了自己身邊。
鄭隊長也來圈吧,眾人熱絡地招呼。三小姐覺得桌邊熱了起來。「嗨,怎麼還不打哪。」謝陳女士用閃著瓚戒的手指輕輕彈打三小姐的手背。
「你給三妹看看吧。」將軍說。
「我是不懂牌的。」鄭隊長說。
三小姐的臉更紅了,把手裡捏著的一張畏縮地放到了桌中央。儒學大師翻倒牌,就等這張一條龍!三小姐從茶食碟上粘起一顆瓜子,咬在上下唇間,因為咬著瓜子而血流暫止的唇,照在低低的燈下,越發的青白了。除了幾個牌友,三小姐的社交和愛情生活都近於零。
將軍對麻將本無興趣,自從恐懼黃昏的毛病出現,在日光還沒有完全消失,夜還沒有完全到來的時際,竟反常地期待起人聲和腳步聲,說話聲,等待著牌局,若是開晚了,也會和三小姐一樣的惶惶然。
十三張牌依次拿到眼前,築成碉壘的形式和戰鬥的程式。摸一張,打一張,吃或砰,攻與守,逐牌爭鬥,沉著應戰,背陣頑抗,增調反撲,全線猛攻,勝負決定,算計成果,稍事生息,然後推倒原有的防線,再次建築工事,新的戰役又開始。重複進行,週而復始,無終無止。
一、梔子花
一九四九年,馬至堯將軍來到島嶼。一同渡海過來的家人有妹妹馬三小姐,兒子馬懷遠,家僕黃媽和任豐。由僕人帶大的懷遠,這時候是十二、三歲的少年。
一行人由黑色轎車送達長安裡的官邸前。
一棟殖民地時期地中海式樓房,白堊土的牆,黛青色的瓦,二樓還有鑲著鏤花鐵欄柵的陽台,坐落在灰濛濛的日式木屋之間,顯得特別的典雅細緻,出類拔萃。
張司機開門,恭候將軍下了車。
兩排冬杉聳立在青石板過道的兩旁,好似兩排衛隊,筆直引去洛可可風的崁花玻璃門前。推開門,玄關寬敞,灰綠色瓷磚鋪出的是淨爽的地面。隨本地習慣...
推薦序
物色盡,情有餘 王德威
《金絲猿的故事》是作家李渝在新世紀之交所出版的一部小説,時隔十二年後重新修訂問世。如果只就情節、人物而論,新舊兩版幾乎沒有差別,但風格卻有明顯不同。李渝所謂的修訂何止停留在文字的潤飾訂正而已,她所投注的精力已經跡近改寫。
李渝的作品量少質精,早已經贏得讀者的尊敬。她重寫《金絲猿的故事》,顯然對這個故事情有獨鍾。藉著一則有關中國西南森林中有關金絲猿的傳奇,李渝回顧上個世紀中期以來的家國動亂,也思考救贖種種創傷的可能。更重要的,她對金絲猿傳奇的敍述,直指她對一種獨特的書寫美學與倫理的省思。金絲猿因此成爲一個隱喻,既暗示歷史盡頭那靈光一現的遭遇,也點出書寫本身所帶來的神秘而又華麗的冒險。
1.
《金絲猿的故事》篇幅並不算長,所要講的故事卻不簡單。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撤退臺灣,身經百戰的馬至堯將軍開始後半生的退隱生涯。敗軍之將,何以言勇?將軍韜光養晦,極力彌補過去的缺憾。他的原配曾經爲了另一種政治信仰棄他和幼子而去,再娶的妻子成爲他最大的寄托。夫人像極原配,貌美貞靜,歌喉婉轉,生下乖巧的女兒。偏安的歲月竟然成就了將軍宜室宜家的夢想。
島上日子卻不能完全如人所願。亞熱帶的低壓迴旋糾纏,在將軍地中海式宅第的逥廊角落,在草木蔥蘢的庭院深處,禁忌騷動,欲望滋長,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就像那恣肆展開的羊齒葉莖。將軍家裏有了綺聞。
對李渝而言,這纔是故事真正的起點。主義信仰的爭奪,國家政權的遞嬗,兵馬倥傯的征戰,千山萬水的流亡,效忠與背叛,前進與撤退, 多少嚮往,多少悵惘,逼出一次又一次歷史危機的臨界點。而時過景遷,李渝的將軍竟是在至親的私密關係裏,驟然領會歷史最曲折的報復與創傷。
李渝的筆鋒一轉,又寫到三百年前中國西南曾經發生的天國聖象事件,以及三百年以後事件的重演。將軍的一生功過比諸三百年的興亡動亂,又要如何論斷?而一切的大歷史,還有大歷史裏種種個人恩怨,最終竟凝聚成一則所謂的金絲猿傳奇。
金絲猿渾身閃閃金毛,像披著「金大氅」,成群結隊,不離不散,從林間頂端越過時,閃閃爍爍,「連成一片金光,夢裏一樣。」更稀奇的是金絲猿有一張藍色的臉,善發人聲,居然「嘴角還會笑」,不啻是「人間至寶」。
有心的讀者可以從李渝的敍事追蹤出將軍和狩獵金絲猿的關係。但我認爲這不是她的本意。金絲猿稀有珍貴,來去無蹤,甚至帶有一絲詭譎氣息,是李渝小説裏只可意會、不可言説的核心——謎樣的核心。藉著金絲猿的閃爍出沒,故事情節層層展開,此起彼落、若即若離,形成微妙的網絡。就此,李渝不再斤斤計較傳統敍事的起承轉合;她要召喚的是一種互緣共生的想像,一種只宜屬於詩的抒情境界。
而這裡也正埋藏李渝看待歷史的態度。二十世紀中國的動亂曾經帶來太多傷痛,各種各樣的言説,無論左右,都企圖找尋脈絡,給出「説法」。但歷史千絲萬縷的因果哪裏能夠輕易釐清,交織其中的個別的生命悲歡更不容一筆勾銷。李渝仿佛從金絲猿那片閃爍的金光看出了什麽:在那絕美的不可捉摸的刹那,啓悟發生,情懷湧現,「故事」展開。
李渝有意以金絲猿的故事作爲她個人理解歷史的方法。小説裏的將軍征戰多年,殺戮重重,辜負也被辜負了太多。唯有在退守臺灣,經歷了至親之人的背叛與羞辱,將軍痛定思痛,乃至豁然開朗。晚年的將軍有女兒馬懷寧為伴,回顧往事,恍如昨世:「散漫的點滴連成片段,接續成記事,一件事領出另一件事,情節引發出情節,環生出應答的細節,呈現了連貫意識…以爲忘了的許多都記了回來,汨汨漫漫湧出如細流的泉水。」
更重要的,將軍的回憶仿佛述説他人的故事。「又驚險,又奇異,又纏綿, 又壯麗,種種妙質由它稱爲說者, 退去旁觀的局外,反倒欣賞到了。」將軍審視自己前半生的功過,娓娓道來,從而理解,從而包容。他竟然對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不堪也生出原諒的心:什麽是愛,什麽是恨?成全了別人,也就是成全了自己。於是,「他前半生的黑暗化成後半生的光明,使他的惡開出了花。」
訴説故事是將軍自己面向歷史、相互和解的方式,也是他自我救贖的開始。唯其如此,小説的後半部分才更爲動人。多年以後,將軍故去,成年的馬懷寧旅居美國,卻在某夜「遇見」父親,得知將軍仍然有一樁遺願未了。懷寧回到臺灣,攜帶父親的骨灰深入當年鏖戰的現場。溯河迤邐而上,真相逐漸浮出:天國聖象顯靈的所在,身陷重圍的將軍,玉石俱焚的殺戮,百難解脫的抑鬱,多少是非恩怨來到了結的階段。迷離的山野,悠悠的河水,金絲猿的故鄉,懷寧見證往事,如真如幻,一切好了。也在這個時候,
從她的視點可以望及的方向﹐很遙遠又很鄰近的樹林也被風吹開了﹐林木的華蓋﹐從過去到現在到未來﹐有一片晶熒的光等待著她醒來﹐不呈傳說中的金黃﹐而是一種曖曖內含精彩的灰顏色﹐好像是月暈的凝聚還是繁星的竄聚。是的﹐它們在林頂穿梭飛躍﹐在枝葉間搓擦出颼颼的聲響﹐然後如同一簇流星﹐一片月光﹐一截載負著月光的河水﹐以目眩的速度飛掠過林端﹐完成任務﹐消失在視覺的底線。
2.
現代主義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至少經過五起五落。一九二零年代中期到抗戰前夕,李金髮、王獨清等提倡象徵主義詩歌,劉納鷗、穆時英等引領新感覺派風騷,還有京派的朱光潛、梁宗岱等的美學實驗,為現代主義奠定基礎。抗戰中期,不論是後方的馮至、穆旦,上海的張愛玲,甚至延安的艾青、哈爾濱的爵青,都在現實主義的大纛下逆向操作,寫出幽深動人的作品。與此同時,臺灣從風車詩社到四十年代銀鈴會的活動形成平行脈絡。五、六十年代臺灣和海外的現代文學風潮銘刻了一個時代最複雜的「感覺結構」,時至八十年代大陸的尋根先鋒文學,則標榜又一波的現代意識捲土重來。
李渝所代表的現代主義創作奠基臺灣,成熟於海外,卻嘗被兩岸的文學史所忽視。與其他同在海外創作的同輩作家如白先勇、施叔青、叢甦等不同,李渝來美之後並沒有立即投入創作。六十年代末政治氣氛高漲,她與郭松棻等都投入了保釣運動。這場運動以擁抱祖國、投身革命始,以離去夢土、告別革命終。但對李渝等而言,戰事還沒有結束,戰場必須清理。政治的幻滅砥礪出最堅毅的創作情懷,過往的激情化成字裏行間的搏鬥。
論者嘗謂現代主義琢磨形式,淬煉自我,昇華時間,因此與強調完成大我的革命理念背道而馳。但李渝這樣的作家卻是在經歷了政治冒險後轉向文學。他們的現代主義信念原來就和他們的政治烏托邦相輔相成,重囘寫作之後,他們更多了一份過來人的反省和自持。歷史與形式不必是非此即彼的選擇;書寫就是行動。精緻的文字可以觸發難以名狀的緊張,内斂的敍事總已潛藏「惘惘的威脅」。
我們現在更明白《金絲猿的故事》何以要讓李渝一再述説。因爲那不只是關於她父母一代中國人的故事,更是關於她自己這一代人的故事。我指的不是李渝寫出什麽「國族寓言」。恰恰相反,李渝毋寧將筆下的歷史事件作爲引子,促使我們深入勘查「歷史」作爲你我存在的狀態,還有歷史界限以外的「黑暗之心」。這歷史是血腥的,也是情色的;是理想的,也是混淆的——殺人無算的殘暴,壯志未酬的遺憾,方城之戰的喧嘩,三輪車裏的誘惑,梔子花的幽香,水晶玫瑰加沙翻毛酥餅的鬆軟,回廊傳來的歌聲,電影院散發的艷異光影……形成繁複的織錦,就像將軍宅第那塊眩人的波斯地毯。
是在這一晦暗的邊際上,現代主義敍事仿佛成爲不可預測的探險,一場耗費心血的戰爭。李渝要如何運籌帷幄,理出頭緒,賦予組織,化險爲夷,不只是形式的挑戰,也是心理的考驗。小説後半段李渝描寫將軍的伏擊狩獵,堅壁清野,奇襲突圍,「衝鋒﹐陷陣﹐埋伏﹐暗算﹐背叛﹐棄離﹔水域﹐山崗﹐坡原﹐谷壑﹐樹林﹐沼淖,」 何嘗不是作家在文字裏的鏖戰?調動文字,組合象徵,「風中輪廓搖擺, 疆界在移動歸併。」將軍的冒險不妨是李渝自己的冒險。而如果我們知道九十年代末以來李渝個人生命的跌宕起伏,她筆下將軍的暴虐與溫柔、沉鬱與解脫就令人更心有慼慼焉了。
上個世紀末後現代主義、後社會主義的風潮曾經席捲一切。李渝一如既往,堅持自己的信念。從八十年代的《江行初雪》到九十年代《應答的鄉岸》,務求以最精準的書寫捕捉生命最不可捉摸的即景。告別革命啓蒙,無視解構結構,她像筆下的將軍一樣,以一顆「自贖的心」追記往事、返璞歸真。從大陸到臺灣到美國,從美術史專業到現代文學創作,從《紅樓夢》研究到民族風格畫論,這些年來李渝經過了大轉折,終將理解歷史就是她所謂的無岸之河,書寫故事無非就是渡引的方式。
由此來看,《金絲猿的故事》何必只是李渝持續現代主義的作品?由現代轉向古典,由彼岸回到此岸,由現實化出魔幻,連綿相屬,密響旁通,「乍看的紛雜混淆,零亂倏忽﹐無法預測掌握的突然和偶然,都自動現出了合理的秩序,在所有無非都變成為故事的這時﹐現出了它們的因緣和終始。」
我想到《文心雕龍》裏的話,「古來辭人, 異代接武, 莫不參伍以相變, 因革以為功, 物色盡而情有餘者,曉會通也。」 物色:萬物感應,撼人心魄;色相流轉,情動辭發。一切生命形式奮起交錯、試驗創新有時而窮,唯有灰飛煙滅之際,純淨的情操汨汨湧現。驀然回首, 你仿佛看到一種物體一閃而過, 「如同一簇流星﹐一片月光﹐一截載負著月光的河水﹐以目眩的速度飛掠過林端﹐完成任務﹐消失在視覺的底線。」 曖曖含光,悠然迴駐。是金絲猿麽?物色盡而情有餘,這大約是李渝的追求了。
物色盡,情有餘 王德威
《金絲猿的故事》是作家李渝在新世紀之交所出版的一部小説,時隔十二年後重新修訂問世。如果只就情節、人物而論,新舊兩版幾乎沒有差別,但風格卻有明顯不同。李渝所謂的修訂何止停留在文字的潤飾訂正而已,她所投注的精力已經跡近改寫。
李渝的作品量少質精,早已經贏得讀者的尊敬。她重寫《金絲猿的故事》,顯然對這個故事情有獨鍾。藉著一則有關中國西南森林中有關金絲猿的傳奇,李渝回顧上個世紀中期以來的家國動亂,也思考救贖種種創傷的可能。更重要的,她對金絲猿傳奇的敍述,直指她對一種獨特的書寫美學...
目錄
引:傳說
一、梔子花
二、天使無名
三、流動的地圖
1.給永恆的理想主義者
2.望鄉
四、每種認知過程都是憂鬱的
1.百重崗之戰
2.雪花
3.林淖
五、 樹杪百泉
六、 盛宴
【經典版後記】重說故事/李渝
【經典版評述】物色盡,情有餘/王德威
引:傳說
一、梔子花
二、天使無名
三、流動的地圖
1.給永恆的理想主義者
2.望鄉
四、每種認知過程都是憂鬱的
1.百重崗之戰
2.雪花
3.林淖
五、 樹杪百泉
六、 盛宴
【經典版後記】重說故事/李渝
【經典版評述】物色盡,情有餘/王德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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