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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曾經的太陽,現在的月亮 ◎高翊峰
究竟,莫言的那雙眼,看見什麼世界文學風景?在與莫言碰面前一天的颱風雨夜,心底想試圖探看的,只有這個。
為了探看世界,必須透過取巧的險路:翻譯。大陸在八○年代,有過一次高潮,大量引進卡夫卡、海明威、福克納等大師,較台灣晚了十多餘年,但對西方文學技巧的認識,依舊震撼。九○年代中,雲南人民出版社翻譯了波赫士《作家們的作家》、馬奎斯《兩百年的孤獨》、卡彭鐵爾《小說是一種需要》、《科塔薩爾論科塔薩爾》、《波赫士與薩瓦托對談》……這一系列拉美文學爆炸的經典,推動塑造了莫言、余華、蘇童、閻連科、殘雪等等,一批現代主義作家的風格原型。千禧年後,因互聯網,對岸的翻譯工程,快速得令人恐怖與憂慮。奧罕.帕慕克,一獲諾獎,幾個月內,他的重要長篇,幾乎同步翻譯完成,彷彿全集。《我的名字叫紅》造成幾十萬冊熱賣,挑逗大陸的文學環境。異於常態地,美國短篇小說家瑞蒙.卡佛的《大教堂》、《自選集》、《當我們討論愛情》等,也在大陸的閱讀市場引發關注與暢銷。
「這兩年,瑞蒙.卡佛也大行其道。他被年輕一代推得很高。這類針對卡佛的翻譯,是堅守文學意念的翻譯,翻譯卡佛的短篇小說,是把文學當作理想的事……」八○年代的中國作家,都從寫短篇開始,中篇小說也長期依附於文學雜誌的刊登發表。像西方文壇,以短篇集出版姿態,出現大規模的影響與模仿,甚至形成美學理論,在中國未曾發生。「這是一大批年輕小子們拱出來的。有一幫子文學青年,對卡佛高度推崇。他(卡佛)是從文學圈內先紅起來,再漫到圈外去。未來,短篇小說集,能否造成一股潮流,很難預料。我想,我會再多寫一些短篇,看能否為這樣的風潮,起推波助瀾的幫助。」
這些世界小說,透過國際的桂冠光纖,優先被選中,進入華文翻譯與出版。英語系的曼布克獎、法語系的龔固爾文學獎……經常是翻譯選書基準。這是地球級作家彼此之間的攻城掠地。透過翻譯的板塊推移,透過大江健三郎,莫言一個大步邁向日本,也跨向亞洲之外的英德法語文世界。
目前,華文世界最具影響力的紅樓夢獎,莫言是第二屆得主,也是第三屆的決審委員。紅樓夢獎能否成為華文的諾獎?莫言覺得還需要更多時間。時間一直是文字存活的必然食養。如果將該兩年內翻譯成中文出版的作品,一起納入,如同那些世界語系文學獎的條件,能否加速紅樓夢獎的板塊推擠?莫言給了一個難說的說法,「兩年內,在大陸、台灣、香港、馬來西亞領域內的華文出版品,何止千萬本。在這些小說裡選出六部,或再多幾部進入決審,已不容易。初評標準是根據小說的影響力?還是出版社推薦?這其中已經有遺珠之嫌。再把翻譯書加入,更難訂定標準。當然,翻譯作品是否也屬於漢語創作,一直有爭議……這次駱以軍得獎,是天時地利人和。前兩屆都是大陸農村作品,如果再一次又是大陸作家,或是農村題材得獎,會出現重心偏移。所有終評委都沒有明說,也沒有被要求說明,但我感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傾向,要把眼光放到大陸以外的華文作品。這次入圍決審的大陸作品,也很好,不過相對《西夏旅館》,份量相對有點不足。李永平很可惜,我在評審時,也對《大河盡頭》說了力挺的分析。因為他的下部曲,當時還沒寫完(未出版),如果上下兩部同時推出,很有可能,紅樓夢獎的得主,就是姓李不姓駱了。這其實就是一個遺憾……」這是文學獎機制造成的遺憾,但更遺憾的提問是:需要多久的等待,《西夏旅館》、《大河盡頭》這等鉅著,才能出現世界語文的翻譯,走出這座海峽孤島?
莫言這批黃金陣線的作家,是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文學的先頭部隊。只不過,文革,造就了中國一個斷代的公式化寫作,「帶著鮮明階級立場的小說,沒有站在人的高度來創作,也沒有強烈的批判精神,是沒有價值的……」七九年之後,一批中國作家對創作環境的不滿足,慢慢改變了。但這樣一批斷代文革小說,讓西方帶著鮮明的政治色彩來看中國文學。近二十年來,西方選書、翻譯、閱讀的出版人與讀者,都以想要了解中國的政治狀況來選擇中國文學,一直落後到近年,西方才開始以文學之眼來探索中國文學,這則是另一層次的遺憾……「西方評論家,對中國的閱讀是很有限的。西方出版社,在翻譯中國作品上,更是狹窄。在中國,哪本書一受到官方批評,西方馬上就會翻譯。受到官方批評或禁止出版,是受到西方翻譯的捷徑。台灣應該沒有這樣問題。假以時日吧,華文創作會是世界文學的重要成分,但確實,我們還沒有寫出馬奎斯、托爾斯泰那樣偉大的作品。」
不只中國,主流的世界文壇,都帶著邊陲之眼,看待殖民地與次殖民地文學。在亞洲,目前就屬日本,以「美麗」的川端康成與「曖昧」的大江健三郎,摘下的諾獎桂冠。近年,村上春樹也以「世界共通的青春共鳴姿態」,逐漸介入殿堂小名單。那麼以經濟力手刃泡沫世界的中國呢?高行健又存在什麼訊號?大江健三郎力薦的下一位中國諾獎得主,小說家莫言,又踩著哪種狐步……「如果在中國,我會拒絕回答這類的問題,但這裡是台灣……不管高行健是中國人還是法國人,他都是以華文來思考與創作小說、詩與劇本。因為他在國外的生活背景,讓他更快融入西方世界,得獎,是對華文創作的正面肯定……」這是流亡式的侵入,也或許,以非主流語系發聲的小說家詩人,都偷偷思考著──如何諾獎症候群、怎樣桂冠政治明確?
二○○九年,村上春樹獲頒耶路撒冷文學獎。同時,以色列空襲迦薩,日本內外出現希望他不前往領獎的聲浪。村上最後決定前往,發表了〈永遠站在雞蛋的那方〉,引起世界人權人士的震撼與討論。如果是莫言呢?短暫沉思後,他選擇前往,但擱著的是另一個故事,「……也許我會講兩隻羊過獨木橋的故事吧。在大陸小學課本就有這個故事。以色列與整個阿拉伯世界的對立問題,現在很難判斷是非對錯。這個矛盾不是一件事引發,有幾千年的歷史。以色列的飛機把黎巴嫩轟炸得斷牆倒壁,人民斷手斷腳;黎巴嫩也在以色列商店放個炸彈,一樣是頭斷流血,也十分可憐。敵對的雙手上都是對方的血,究竟誰是雞蛋?以色列的軍力確實比較精良,但黎巴嫩並不是雞蛋,它可能變成炸彈。兩邊,誰都不是雞蛋。這時需要妥協,就是要退讓。在過河的獨木橋上,哪一方先退後,那一方就是偉大的退讓……」
最後,我們聊到莫言多年前發表過的文章〈兩座炙熱的高爐〉,說明寫作者應該遠離馬奎斯、福克納這些大師,才不至於被熔化。但要擺脫,何其容易。現在,無數評論依舊將莫言的小說,冠以魔幻寫實之技,以及那郵票大小的地標「高密東北鄉」的荒誕歷史重塑。名為莫言的那座高爐呢?那一年,他受邀前往日本參加國際筆會,得知馬奎斯也會前往,「我想與偶像大師見面時,有話可聊,我花了一個星期,把《百年孤寂》從頭讀過一遍。以前讀,都是看一段就放下來,然後再看。當年看《百年孤寂》,就像抬頭看太陽,眼睛馬上被灼傷,睜都睜不開。我瞬間就被震住。現在,馬奎斯不再是太陽,變成了月亮。我仰望它,可以欣賞它的美,也可以看見月亮裡的陰影。」大師的代表作,也不是完美的,許多世界文學經典作品,仍有值得商榷處……這才是現在莫言這座高爐放眼看見的世界風景。
注:因兩岸簡體繁體翻譯不同,訪談席間提及的外國書名、作家名,已改為台灣慣用的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