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立樹,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還沒走出臥房,就聽到楊昭商對著外頭大叫,我馬上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我匆匆走出玄關,就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邊甩著腳上的布鞋,一邊大剌剌地踏進客廳。他背上還背著書包,外套已經脫了下來。他熟門熟路地摸到我平常坐的那張沙發上,閒適地在半邊沙發上靠了下來。
「這是我家啊,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少年沒好氣地說。
「我不是問你這個,立樹,現在才三點不是嗎?學校不是應該還在上課?」
楊昭商身上還穿著圍裙,一副要發作的樣子。我看著這副景象,不禁嘆了口氣。
這個少年就是立樹,他今年已經十七歲了。正確來說,今天是他的十八歲生日。
這十七年來,立樹還是不改從六歲以來的習慣,三天兩頭就跑來我們家。特別是上了高中之後,簡直就把我和楊昭商這兒當成他自己家了。不僅來這裡洗澡、搭伙,有時還在這裡過夜,而且還沒有跟林家那邊報告,害得他們一天到晚打電話來這裡找人。
這些年來,立樹等於像有兩對雙親一樣,而且感覺我和楊昭商還比較像親生的。
今天是我和楊昭商計畫,要像往例一樣替他過生日,邀請他過來的。但是沒想到他早早就跑來了。
「立樹,怎麼了,你不用上課嗎?」我走出客廳。
立樹一看見我,眼神就亮了起來。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張開雙臂,像小時候一樣,驀地往我身上撲了過來。
「恆恆把拔,好久不見了!我好想你喔!」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立樹似乎真得秀朗的遺傳,至少外表上很明顯,他不知去哪染了半頭銀髮,普通人染這種頭髮應該會很詭異,但立樹就繼承那一張美少年系的臉,可能還攙雜了些他媽媽的冷傲,整個人遠看就像尊雕像一樣唯美。
拜林家財力之賜,立樹也渡過了一帆風順的童年。他一路唸全國最好的小學、中學,又考上了私立的高中,還沒聯考就有一流外國大學在等著他。
在學校裡仗著他那張臉、還有優異的成績,立樹可以說是呼風喚雨,走在路上後面都有小弟跟著的那種。
當然風流債也很多。我已經不曉得多少次聽說,學校有女生為了跟他鬧感情糾紛而休學的事了。
立樹還把他的舊手機交給我保管,那支手機非常之恐怖,簡訊只要開著就咚咚咚響個不停,打開全是各路好漢寄給他的甜言蜜語,有的長達千字,真不知道現在小孩哪來這麼多空閒了。其中還有明顯是男人的,立樹後來再也不告訴任何人他的手機號碼了。
「什麼好久不見,前天不是才見嗎?」
我苦笑一下,把還纏著我不放的立樹挪開。
立樹卻拉著我的手,像小孩一樣扭了一下。「我就是想恆恆把拔嘛。」
我回頭看了楊昭商一眼,他攤了一下手。立樹這孩子,即使到了這麼大,還是對我不改稱呼,以前還叫我「恆恆」的,現在更變本加厲多了「把拔」,好像要時刻提醒我,他還是當年那個和我相依為命的孩子似的。
反倒是楊昭商,立樹小學的時候還會「園長把拔」、「楊把拔」的叫得親暱。但上了國中之後就忽然變了,只肯叫他「園長先生」,對楊昭商的態度也明顯冷淡起來。
我曾經問過立樹幾次,但他都只是說:沒有啊,反正園長先生又不是真的把拔。
「立樹,你為什麼現在在這?你又蹺課了嗎?」我問他。
「沒有啦,學校運動會,提早放學。」立樹抓了抓頭。
「上個星期也是運動會,你們學校怎麼這麼多運動會?」楊昭商在旁邊插嘴。
立樹似乎很不耐煩似的,他坐到另一端的沙發上,像大爺一樣翹起腳。
「有些課就算不去上,到頭來也沒有差別。我最討厭那些一聽到老師啊、學校的,就正襟危坐敬畏得要死的那種人了,好像老師說的就是對的一樣。」
立樹有條不紊地分析著:「說到底老師也不過是一種職業,一種需要用心的工作。餐廳裡服務生做得不好,你會去客訴,頂多下次再也不去那裡吃飯。但學校裡老師教得不好,你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就因為你是學生,這沒道理。」
我見楊昭商擰起了眉頭,他是教育家脾氣,最看不慣立樹這個樣子。
「那也不能說謊騙人。」
「那你要我跟他說,對不起老師,你教得太差啦,這種程度的教學,我在馬桶上把課本看一遍都比你站在那裡三小時有效率,你要我像這樣跟他講實話嗎?我是沒差啦,只是要是我被記過,會給你和園長先生添麻煩的。」
我不禁啞口無言,楊昭商也一副被逼住的樣子。這個孩子,真是深得我年輕時的三味,長相遺傳了他父親,那張尖牙利嘴卻彷彿是從我這學來的。
楊昭商說得不錯,父母真的不能亂來,否則青出於藍是遲早的事。
我正想幫著楊昭商再唸幾句,立樹卻已經舉起手來投降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我下次不蹺課就是了,我會坐在那裡乖乖補眠。」立樹很有誠意地低下頭,算是道歉了,「我本來想今天是我生日,恆恆又要忙工作,所以想說先過來幫你們忙,以免你們忙不過來而已。」
他又使出小時候的求饒攻勢,可憐兮兮地看著我,「不要生氣嘛,恆恆把拔。」
楊昭商看起來氣不打一處來,我也有點好笑起來,楊昭商常叫我不要寵立樹,但老實說我年輕時也蹺課蹺個沒完,大學更是以蹺課為原則,上課為例外了。
「好吧,去洗手,你園長把拔做了一些點心,你餓了嗎?餓了可以先吃。」
我忙替立樹打圓場,推著立樹的背。立樹還挑釁似地看了楊昭商一眼,在他的瞪視下乖乖進了廁所。
楊昭商氣歸氣,今年還是替立樹做了個大蛋糕,也和往年一樣,做了幾乎整桌的菜,三個人在餐桌邊圍一圈慶祝。
我看著已經快高過我半個頭的立樹,真有那麼點感慨,記得最開始我們這麼為立樹過生日時,他還得靠兒童椅才能到餐桌的高度。
小樹苗是真的,就要成長成大樹了。
「最近過得怎麼樣啊,立樹。啊對了,你來這裡,有跟你爸爸說過嗎?」
我問立樹。立樹聽到「你爸爸」這個詞,俊秀的臉整個扭曲了一下。
「那個男人才不會在乎我回不回家,他自己也忙得要命,搞不好連我生日都忘了。」
立樹總是稱秀朗為「那個男人」,這點我也很無奈。
「怎麼會,你不是說去年生日,他送了你一台相機嗎?」
「那種錢就能買到的東西,算什麼生日禮物。」立樹不屑地說。
我和楊昭商面面相覷,聽說立樹去年的生日禮物是一台十萬塊的單眼相機,雖說是錢就能買到的東西,能掏出這麼多錢給兒子過生日的父親也不多了。
「立樹,別這樣。你爸他是個很笨拙的人,在親情上。」
我一邊把菜夾到立樹碗裡,一邊循循善誘:「他已經很努力了,這就是他表達感情的方式。我不希望你像他一樣,一輩子感受不到父親對你的愛,你要試著以他的方式感受,立樹,就當是為了你的愛文阿姨。」
聽見這個名字,立樹的表情明顯緩和下來,他擱下了筷子。
「嗯,我知道了。」他嘟了一下嘴,又說:「我爸今年是問過我要不要BMW,但我又還沒有駕照,出入都是他派人接送,要那東西幹嘛。」
我看著立樹執拗的臉,這孩子,真是越大越像他爸爸了,就連鬧彆扭的時候也一模一樣。這讓我不禁又欣慰他長大,又有一絲恐懼,雖然我對立樹的爹,也就是秀朗,早已沒有一點恨了,但傷這種東西,就算痊癒了也總是會有疤痕。
小時候的立樹總是給我早熟的感覺。而這樣的早熟到了少年時期,就成了某些程度的陰沉。我常覺得立樹給我一種壓迫感,就像很久以前,秀朗來我家帶走立樹時,帶給我的壓迫感一樣。
但他終究是我從小養大的孩子,我一部分的骨和肉。我不願像猜疑秀朗那樣猜疑我的孩子。永遠都不想。
還有件事沒提,就是立樹的養母,也就是愛文,在三年前的秋天,不幸去世了。
她走得非常快,死因是子宮頸癌,本來剛檢驗出來時說是中期,還有救治希望。但住院住了一段時間,忽然就悄沒聲息地走了。
我接到消息時非常震驚,簡直無法相信,那電話還是秀朗打的,我以為他在開玩笑。等趕到醫院時,愛文卻已經走了,我竟沒能見她最後一面。
我感到悵然若失。可憐愛文不孕了一輩子,卻死在對她而言毫無功能的器官上。
立樹非常的傷心,這些年以來,縱使愛文等於是從我手上把立樹帶走的,但我相信愛文和立樹是有母子緣的。他們相處了短短九年的光陰,卻比任何我見過的母子都親,立樹敬畏愛文也感激愛文,她是立樹的嚴師,同時也是慈母。
而我和愛文一生的恩怨,竟以在林愛文的葬禮上,和立樹抱著頭失聲痛哭告終,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在葬禮上也看到了秀朗,他穿著深黑色的西裝,站得離靈堂遠遠的。我見他的臉板得緊緊的,一滴淚也沒有流。這個他不想娶、卻到死都是他妻子的女人,秀朗對她究竟是怎麼想的?我無法知道,也不想猜測了。
林愛文去世後,立樹和家裡的關係似乎就更疏遠了,不論我如何努力,似乎都無法讓他對秀朗產生一點點父子親情。
明明我們這些人之中,只有秀朗才是真正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
晚餐過後,我和立樹吃著楊昭商做的蛋糕,立樹的手機卻忽然響了。他和我告個歉,到一旁講起電話來。
「喂,嗯,是我。」
我想大概是同學打來的電話,立樹在學校裡,簡直就像國王一樣,上次我去他們學校園遊會,立樹是他們攤位的總召。
他一個人站在講台上,只要出一張嘴,旁邊的人抄筆記的抄筆記,辦事的辦事,沒人敢多說一句話。
我本來一直擔心好野人的學校,有人會欺負立樹,我這種小老百姓也幫不了什麼忙。但現在我反而擔心立樹會去霸凌別人。
所幸目前為止好像沒這跡象,多數人敬畏立樹,立樹似乎也會協助解決同學間的一些糾紛。楊昭商說他有種奇妙的領袖氣質,我卻感覺不出來,大概是在我眼裡,立樹永遠是當年那個捏了臉就會哭的孩子吧。
「那個事情還沒有解決?」
立樹拿著手機躲到一旁,似乎刻意不讓我聽見談話內容。但我這個人,就算活了四十五歲還是一樣一身反骨,我忍不住側耳。
「我沒時間聽她在那裡謊話連篇。」立樹的聲音冷得像冰一樣。
「她是真的喜歡我?要我體諒她的心情?嗯,我們來看看,原本是栽贓我上過她,現在找不到證據栽贓不成,就轉而動之以情了嗎?她很喜歡看八點檔連續劇對吧,我還不知道現在女孩子喜歡一個人的方式,是先仙人跳,不成功之後再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我聽著立樹驚人的電話內容,回頭見楊昭商也捱在我身後,饒富興味的聽著,我們兩個老的就這樣屏息看著他在客廳裡踱圈。
「我不會送錢解決,小勇,我說過很多次了,永遠、不要、試圖、叫我拿錢解決任何事。女方來頭很大是吧?真好笑,她未成年我也未成年,我還沒告她強姦我未遂呢,告訴她有本事法庭上見,讓法官看看比較像誰強姦誰啊!」
電話那頭的小弟似乎被說服了,立樹又跟他交代了幾句,就收了手機。我和楊昭商連忙以光速坐回餐桌旁,裝作若無其事地等立樹回來。
「抱歉,難得你們替我辦生日宴,我還一直講電話。」
立樹坐回餐桌前,剛才的冰山一下子融了,現在的立樹又像個孩子一樣。
「不過園長先生的廚藝還真是一年比一年進步了,竟然連雪果蛋糕都做得出來。這種蛋糕我只在巴黎見過,一個要四十歐元。」他一臉平和地和我們談笑。
我看了搔著後腦的立樹一眼,雖然知道青少年的隱私少干涉為妙,忍不住還是開口了。「那個……立樹啊,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煩事?」我問他。
立樹看了我一眼,故作輕鬆。「麻煩事?沒有啊。」
我於是換了個問法。
「立樹,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立樹端著蛋糕,奶油沾了一點到他的頰上。他的皮膚大概遺傳秀朗,即使打再多籃球也晒不黑,白的和奶油幾乎分不出逕渭。
「幫我弄掉奶油,我就跟恆恆說。」立樹竟然跟我嘻皮笑臉。
我沒有辦法,伸出手指來,打算幫他揩掉。但立樹卻阻止我,
「不是用手擦。」他不滿地抿起唇。
我怔了怔。「那要怎麼擦掉?」
「像小時候一樣啊,恆恆都幫我吃掉的不是嗎?」立樹看著我說,表情竟十分認真。
我呆了一下,楊昭商就坐在對面看著我們,沒想到他提出這種要求。小時候我的確是常常和他玩這遊戲,把奶油放在鼻頭上,再由立樹吃掉我的,或我吃掉他的。不過後來因為楊昭商說這樣不衛生,所以漸漸的就沒再這麼幹了。
「都幾歲了,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我嘆了口氣,想說反正立樹又不是別人,剛想把唇湊過去,楊昭商忽然拿著衛生紙伸過餐桌,一把擦掉了立樹臉上的奶油。
立樹和我都愣了一下,反倒是楊昭商神色如常。
「用衛生紙擦不是比較快嗎?再不快吃,裡面的冰淇淋要融化了。」
我見立樹圓睜著眼,狠狠地瞪著對面的楊昭商,一副有怨難伸的樣子。但我掛心剛才的事,沒空理會他們兩個的小彆扭。
「所以立樹,你交了女朋友嗎?」我又問了一次。
立樹瞥了我一眼,用手托著腮。「喔,女朋友啊,現在沒有啊。」
我鬆了口氣,其實有了秀朗的前科,我真怕立樹繼承了那種風流種。雖然我相信立樹給楊昭商調教出來的道德觀,但做爹的果然還是會擔心。
「男朋友倒是有幾個。」立樹忽然說。我咳了一聲,差點被蛋糕嗆到,抬起頭來瞪視著立樹,卻聽立樹哈哈大笑起來。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啦,恆恆。你怎麼這麼好騙啊!」
我看著他笑嘻嘻的臉,心情卻很複雜。可以的話,我真不希望立樹也和我走上同樣的路,我並不是歧視自己的性向,但就像愛文曾跟我說過的,這世界要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雖然每天都以看不見的幅度進化著,但往往也只是很痛苦和痛苦的區別而已。
「我不想交女朋友,女人麻煩死了。」立樹又補充。「她們永遠都只會看表面,看物質的東西,房子啦、車子啦,考上什麼大學、耶誕節送什麼禮物等等,搞大了肚子最後還得上法院,要我娶女人,我寧可去當和尚。」
立樹的論述一如往常地超齡,說出了更令我和楊昭商擔心的話。
楊昭商忍不住又插口:「別動不動說人家麻煩,你自己還不是個麻煩的小鬼。」
「我是個小鬼沒錯啊,所以就算恆恆舔掉我臉上的奶油,也沒什麼嘛。」
立樹說著,還看著我笑了一下。我見楊昭商一臉窘樣,不禁覺得好笑,這男人對幼兒心理很有一套,但顯然他沒修過青少年心理學,才會三天兩頭和立樹槓上。
「都幾歲了,還老是要正桓替你做這做那的。」
「哪有,我最多讓恆恆替我洗澡而已。」
「你讓正桓幫你洗澡?!」楊昭商轉而瞪著我,我趕快埋頭吃蛋糕。
「不好意思,我可是比園長先生更早看光恆恆的裸體啊。」
我默默吃著盤子裡的蛋糕,看這兩個相差三十歲的男人鬥嘴,我不禁覺得好笑起來。楊昭商這個男人,還真是越老越小氣了,竟然連立樹的醋也要吃,不過他本來不比我了解立樹,所以才會有那些無謂的擔心。
「對了,園長先生。」
立樹忽然叫住楊昭商,讓他愣了一下。
「怎麼?」
「你可以把恆恆把拔借給我嗎?就一晚上。」立樹問我。
我本來想開口問他想幹嘛,但楊昭商馬上代我回答了。「不准。」
「是嗎?果然不行啊。」
立樹似乎也不在意,把蛋糕吃下肚裡,卻忽然抬起頭來「啊」了一聲。
「怎麼了?」
「我忽然想到,我忘記交大學甄試的申請書了!今天是最後一天。」
立樹臉上微現憂色,我知道他高中畢業就要去國外唸書,秀朗替他安排得好好的,而立樹也罕見的沒有抗拒這個決議。事實上秀朗替他決定的事情,只要是對社會地位、學識或未來的財力有幫助的,立樹都一概認命地接受。
「你不唸國內的藝術大學了嗎?」
我問,我記得國中的時候,因為立樹的版畫作品在省賽中得了冠軍,他們老師還特地打電話到林家,要推薦立樹到美術專門的高中,但年紀輕輕的立樹卻拒絕了。
「不可能。」
「為什麼?你不是喜歡畫畫嗎?我記得你爸也說過,你想唸藝術的話他會全力給你支援,要養你一輩子也無所謂不是嗎?」我說。
立樹不屑地噴了鼻氣。「我才不理那個人說什麼咧。第一,我就算唸藝術,也不會給他養一輩子,他把藝術人都當作什麼了?流浪漢嗎?」立樹說到這裡,就忽然閉口不言了。我知道他本來還有話要說,便問:
「還有呢?」
立樹沉默地喝了兩口汽水,好半晌才開口。
「唸藝術的話,我會和權力地位什麼的漸行漸遠。」我見他微微闔了下眼,「……我會無法從我父親手上,保護那些對我而言真正重要的東西。」
我怔了一下,不明白立樹在這時忽然稱呼秀朗「父親」的原因。楊昭商卻已經先插口了。
「那怎麼辦?申請書現在遞交來得及嗎?」
「用快遞寄到承辦中心的話應該OK,啊,不過我把資料放在學校裡了。」
立樹推了椅子站起來,我也跟著他起身。
「我得回學校一趟,不好意思,恆恆把拔,你可以陪我回去拿嗎?」
我還沒說話,楊昭商又插嘴了:「要拿資料你一個人去就好了,都幾歲的人了,拿個資料還要爸爸陪你。」
「因為那上面有張家長同意書啊,如果不簽名的話,資料就不完整。」
「可是家長的話,不是要秀朗的簽名嗎?」我一愣。
「不用,只要年滿二十歲的人就可以,我上次就試過了,沒問題的。何況那個男人一天到晚都在海外,根本沒空替我管這種事,恆恆,幫我個忙嘛。」
立樹放軟聲音說,又拉住了我的手。看到他這副模樣,我彷彿想起了他小時候,每次只要有求於我,比如從前常吵著我帶他去公園澆水,就會像這樣勾著我的手,一臉無辜地仰望著我。
啊,不過現在是俯望就是了。立樹到了今年,竟然已經比我高了。
「楊昭商,我陪立樹去一趟。」我在玄關穿了鞋子。見楊昭商一臉不爽的樣子,交抱著手臂,我湊過去他身邊,當著立樹的面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別擔心,很快就會回來的。」
「為什麼是額頭?」楊昭商問我。
我愣了一下,看他一副小孩子的樣子,竟是和立樹沒兩樣。只是立樹是越長越成熟,這個男人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我不禁笑起來。
「回來再補別的地方。」
我說著,就背過了身,帶著紅了半邊的耳根和立樹出門了。
我陪立樹走出屋外,他帶著我過了一條街,我才發現竟然有台車等在外頭。我有些驚訝,但立樹已經興沖沖拉過我的手。
「恆恆,快點上車。」
我和立樹進了後座,這是林家的車,後座相當豪華,前座竟然還有司機。立樹一進車裡就翹起了腳,一副少爺派頭,對著前面的司機吩咐。
「開車,到我說過的地方。」
車才開動,立樹就馬上朝我撲了過來,兩手挽住了我的手臂,像是放鬆似地把頭埋在我的頸窩裡。
「啊啊,太好了,終於擺脫園長先生了。好好的十八歲生日,我才不想和園長先生那種老是板著臉的猩猩過。」
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你小時候還說過,你最喜歡園長先生的。」
立樹哼了一聲。「以前是以前,以前是我不懂事。要是我早懂事一點,現在恆恆最喜歡的人也會跟以前不一樣。」
我嘆了口氣,決心忽略他和楊昭商之間的心結。
「所以說,你現在想跟我去哪裡?」我微微一笑。
立樹立刻勾緊了我的手,露出孩子一般的歡快笑容。我真是不得不承認,美少年這樣發自心底笑起來,真有讓人心臟發麻的實力。
「好不容易十八歲了,當然要做些十八歲的人才能做的事啊。」立樹雀躍地說。
雖說是十八歲才能做的事,立樹帶我去的地方也只是普通的夜店而已。說實在的,我年輕的時候非常會玩,被秀朗帶著,什麼糊塗事都做過,有些事我至今還不敢讓楊昭商知道,怕他會鄙夷我的人格。
那時候我也不過十九歲,大現在的立樹一歲而已。只是我們那時候的夜店,和現在的夜店有點不同罷了。這也是為什麼我不大管立樹這類行徑的原因,因為總覺得我可以了解年輕人想做這些事情的心情。
「恆恆,我們走吧。」
立樹拉我的手,把我拖出車外。我忙扯住他,「等下,我也要去嗎?」
美少年又笑了起來。
「當然啊,就是為了想帶恆恆來,所以才挑在今天的。」
「可是我穿成這樣……」
「沒問題的,沒有人敢打擾我們兩個。」
立樹牽著我的手說。像這樣和他手勾著手,總會讓我想起以前,一起在楊昭商家門前散步的時候。沒想到轉眼之間,已經變成他牽著我的手到夜店的年紀了。
立樹拉著我走近夜店,但卻不從一堆人等夥伴的正門進去,而是走另一邊的小門。那裡的接待者似乎早得到消息,看見立樹就一語不發地轉身,我們被帶進店內一間寬敞的包廂,外頭的音樂震耳欲聾,卻絲毫不影響這裡的寧靜優雅。
我不禁在心底感慨,以前我和秀朗到酒吧之類的地方喝酒,也往往是被帶進這樣的包廂裡。只是我們那時候流行爵士和搖滾,而不是現在這種吵死人的電音。
雖然如此抗拒,立樹他,還真是一步一步地,越來越像他父親了。
立樹隨意拿了酒單起來,點了好幾種連我也不清楚名稱的酒。連名稱都不清楚了,更別說去看後面的價格。
酒送上來後,立樹也不大喝,就只是拉著我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著。反倒他在我面前放了個杯子,我剛一淺嘗,他就立刻又把它填滿了。
老實說現在夜店的調酒花樣還真不少,我不知道幾年沒像這樣放縱的喝了,和楊昭商在一起後,過著像清教徒般清心寡欲的生活,雖然這樣也很不錯,但有時候也還會懷念一下當年勇。
我喝了差不多半瓶威士忌後,立樹便忽然拉了我的手,笑著問我要不要跳舞。
我一開始推辭,主要是我這把年紀了,還真不能逞強,否則第二天腰痠背痛,無法去育幼院服務事小,要是讓那隻玻璃心的猩猩懷疑起來,我可吃不完兜著走。
但立樹興致高昂,我在他幾番要求下,想說今天是他的生日,也不好讓他敗興而歸。加上我也真的很多年沒跳,有些技癢,便半推半就地順著立樹進了舞池。我還穿著家居服,但這包廂就連舞池都是獨立出來自己的。
不是我自誇,我像立樹這個年紀時,和秀朗去舞廳玩,我和他都是全場的焦點。長相是一回事,秀朗什麼正經事不學,就這個舞學得特好。
而我師出秀朗,當然也不能遜色太多,那時候最流行的就是Jazz了,過一陣子街舞也跟著流行起來。我不僅會跳男舞和男步,為了配合秀朗,也學了女步,任何雙人舞我都既能跳男也能跳女,常常跟秀朗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楊昭商什麼都會,可惜就是不會跳舞。我說要教他,他也說學不來。
這裡的DJ選樂很獨特,都是些活潑輕快、帶點異族風的舞曲。立樹和我一人一邊,開始我還有點遲疑,畢竟都這把年紀了,立樹看見四十五歲的老頭還在跳熱舞,會從此鄙夷我也說不定。
但立樹也興致高昂,而且說真的他也頗有兩下子,我們越跳越嗨,越跳越熱,加上剛才喝下肚的威士忌,到最後電音下來時,我索性脫了上衣,在舞池中央跳起貼身舞來。
立樹跳得興奮不已,雙眼發光,感覺就像小時候帶他去遊樂園時,剛從雲霄飛車上下來那樣。這樣的神情讓我懷念不已,而且不用坐雲霄飛車就能看到這種表情,對我來說真是值回票價,當下也不顧我的腰背了,頂多回家貼撒隆巴斯,和立樹盡情地瘋起來。
音樂進入徐緩的氛圍時,立樹靠近我,似乎想牽我的手跳慢舞。但我渾身是汗,老實說體力也有點不支了,笑著婉拒了他,就拖著腳步回到包廂。
我見立樹站在後頭,神情有一剎那的失望,但他隨即也滿臉堆笑,跟著我進包廂來。
「恆恆把拔,沒想到你這麼厲害。」他笑著說,順勢替我斟滿一大杯伏特加。
「嗯,年輕的時候常和……我以前還滿愛跳舞的。」我微笑著。
「那以後可以常常邀恆恆出來跳嗎?」立樹試探地看著我。
我笑了下,仰頭飲盡手裡那杯伏特加。
「果然是年紀大了,跳一下就累成這樣。立樹,你的朋友不是很多嗎?和他們偶爾約出來玩玩也不錯,我會幫你瞞著園長先生的。」
立樹卻垂下了首。「那些朋友和恆恆哪能比,我只想跟恆恆出來玩。」
我在心底暗嘆了口氣,伸手想摸他的頭,卻被他側首避開。我一怔,只見立樹又抬起了頭,臉上又是在舞池時那種燦爛的笑容。
「不說這些,恆恆,我們來喝酒吧!好不容易我十八歲了嘛!」
立樹雖然說是來喝酒,但他自己倒是沒沾幾滴。我印象中秀朗酒量很差,卻老愛學人家拚酒,每次喝得爛醉如泥,還要勞駕我把他扛到計程車裡。
我是很會喝卻沒那麼愛喝的人,大概是胃裡有酒蟲之類,我真要喝起來,誰都拚不過我的功力。但因為大多數酒我都不愛,加上我以前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所以秀朗的朋友反倒都認為我不大會喝,也不大敢灌我。
和楊昭商在一起後,他操心我的胃,就不准我多喝酒。不要說威士忌這種烈酒,就是偶爾喝個啤酒,也要被他唸東唸西。
我今天是怎麼了,一直想起那個過去的人。我和秀朗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見,我們之間的交集除了立樹,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大概是立樹吧。因為他今天的容貌談吐,太神似當年秀朗的緣故。
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酒,但等我醒覺過來時,桌上的酒瓶已被我清了大半,東倒西歪地滾在桌上。我好不容易有些微醺,隱約聽到立樹叫我的聲音:「恆恆……?」
我覺得渾身發暖,就順著沙發的勢頭,在軟綿綿的天鵝絨墊上軟倒下來。我閉上眼睛,我想我的臉一定是燙的,身體也是,因為握在掌心的酒杯,感覺是如此冰涼。
我聽見立樹淺淺的呼吸聲,決定暫時就這麼躺下去。因為我有事情非弄清楚不可。
立樹的呼吸聲離我越來越近,我感覺沙發陷了一下,立樹的手壓上了我的掌心,把那個冰冷的酒杯拿掉,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手。
他捏住了我的手指,遲疑了一下,把我的手牽往上頭,和我五指交扣,就這樣面對面地壓著我的身體。我感覺他的吐息貼了上來。
「恆恆,恆恆……」我聽見他低聲喚我。
我屏住了呼吸,立樹的吐息越來越近、越近越燙。他先是把氣吹在我眼瞼上,然後是我的鼻,最後那些氣息全集中在我的唇瓣上。
我壓抑住所有的反應,立樹彷彿也屏息了,吹在我臉上的熱氣驀然消失。
然後我便聽見立樹冷冷的聲音。
「……既然醒著,幹嘛要裝睡呢?」他說。
我馬上睜開了眼睛,正好對上立樹陰沉的神情。他見我醒過來,飛快地從我身上起身,退到圓形沙發的另一頭去。
「立樹……」我無奈地望著他。
「你真該看看自己的表情,恆恆,一副被我親下去也無所謂的樣子。」立樹咬著牙說:「為什麼?為什麼每次都這樣?恆恆一點都不怕我嗎?不怕我對你做出過分的事嗎?還是因為我像那個男人,所以恆恆覺得就算被我怎樣了也沒有關係?」
立樹一臉受傷的大叫著,我悠悠嘆了口氣。
「立樹,不是這樣的,你知道不是的。」
「你就這麼相信我嗎?」立樹的表情越發複雜,他看著我的臉,「我可是那個人的兒子,而且我喜歡恆恆,喜歡到怎麼樣都想得到你的地步,我會做出什麼事情,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恆恆為什麼可以該死的這麼冷靜?」
我看著他發紅的眼眶,忍不住微笑起來。
「因為你從十四歲開始……每年都做同樣的事,卻沒有一次成功過啊。」
這倒是實話。十四歲那年立樹生日時,他把我騙到家附近的公園裡,把我壓在樹上打算吻我,卻因為忽然有一群大叔來慢跑,把立樹驚得差點連魂都飛了。
十五歲那年他改良方法,把我騙到沒人的海邊,打算在海邊吻我,但是因為他拖拖拉拉的,到最後有警察跑來說颱風快要來了,叫我們離海邊遠一點,還罵我說大人怎麼可以帶小孩來這種危險的地方,結果那年生日就在道歉中渡過。
十六歲那年他把我帶到他們學校的教具室,結果磨蹭的途中弄倒了球架,幾百顆球散了一地,驚動了全校師生,害得我們整個下午都忙著替教具室復原。
十七歲時立樹索性把我騙進飯店房間,本來以為萬無一失了,沒想到隔壁間的情侶點蠟燭時不慎失了火,觸動了警報器,我和立樹還上演了一場火場逃生驚魂記。
但我明白,以立樹的聰明才智,如果他真想要算計我什麼,我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即使他只有十多歲也是一樣的。
立樹聽了我的話,先是怔了一下,隨即癟住了嘴。小時候他遇到什麼不甘心的事、或是不服從我和楊昭商的管教時,總是這副表情。
「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教我,如果我有什麼非得到不可的東西,那就不管用什麼手段,也要伸手去爭取,否則那東西永遠不會是你的。」
立樹仍舊倔強看著我,但眼眶裡淚水卻破功了。
「可是園長先生……可是你們卻教我,即使有很想要的東西、即使想要的不得了,也絕對不能用對不起自己的手段去拿。否則就算有一天拿到了,心裡也不會舒坦,還會為那個後果難受一輩子,可是我……可是我……」
我見他張開了嘴,像孩子一樣哇哇地哭了起來。
「可是我如果照著你們的方法,我最想要的……最想要的恆恆,永遠不會是我的東西啊,嗚……」
我的心底滿是無奈,也滿是憐惜。我看著哭得不住發顫的立樹,每年他計策失敗,好像都會像這樣大哭一場。但我想計畫在實行之前,他就知道會失敗了,之所以哭,不是因為挫敗,而是為了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但是我明白,我曾經有很多年,和他一樣為了相同的原因哭泣。
但我走出來了,現在我走出來了。我想他有一天也能像這樣走出來。
「立樹。」於是我對他張開了雙臂,「過來恆恆這邊。」
立樹看了我一眼,眼神裡滿是怨懟和不滿。我對他微笑著,最終他還是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捱到了我身邊,投進了我的懷裡。
我面對面緊抱著他,他跪直在地毯上,頭剛好在我肩上的高度。我抱緊了他的頭頸,把臉頰貼在他的臉頰上,像撫慰受傷的小孩那樣,用指尖輕撫著他的額頭。
「……恆恆就是這樣,老是把我當小孩子。」立樹一臉不甘心。
「你是小孩子啊。」我笑著說。
「我已經長大了,今年已經十八歲了!」立樹抗議,又嘟起嘴,「這個年紀,都已經可以生個當初我遇到恆恆時那麼大的小孩了。」
「不管幾歲,立樹都是我的小孩子啊。」
我伸長雙臂,從背後抱緊了他,看著滿桌橫七豎八的酒瓶,還有立樹哭得橫七豎八的五官。我用掌心熨貼著他的臉,微微笑著。
「立樹永遠都是我的孩子,沒有人可以取代我心裡立樹的地位,園長先生也不可以、你父親也不可能。立樹就是立樹……是恆恆這輩子遇到最重要的男人。」
立樹張大眼睛看著我,半晌,斗大的淚珠骨碌碌地滾了下來。
「可是……可是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恆恆嘛……」他哽咽了。「我也知道這樣不好,可是除了恆恆以外,我根本沒辦法喜歡上別人……」
我拍著他的後腦杓,像說床邊故事般地開口了。
「不要擔心,你一定會遇到的……立樹,你還很年輕很年輕,還會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你還有時間、有足夠的條件。」
我肯定地告訴他,「而或許在某一天、在某個地方,你會遇見和我截然不同的某個人。等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什麼對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我摸著他的頭,輕輕吻了他的額頭一下。
「在那之前,不要擔心,恆恆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立樹。 」
我看他一臉還是無法釋懷的樣子,不禁想著立樹這孩子,真是有著很特別的人生吧。
私生子的出身,這種平凡人只能在電視劇上看到的身分,又在年幼時失去了母親,而且替代的監護人,還是母親過去的情敵。而那個情敵也沒能守護這孩子到最後,最終又讓他回到了自己的家裡。
我至今為止,仍然不能確定,當初我毅然決然地把立樹留在他親生父親身邊、愛文身邊的決定是否正確。我也曾擔心過,特別是愛文剛去世那段時間,要是立樹因此變成壞孩子,我該如何負起這個責任。
但現在看來,立樹比我們這些亂七八糟的大人爭氣多了。他找到了自己該走的路,自己的生存之道,正如他十多年前向我宣言的,成長成彎曲但偉昂的大樹了。
我們一直鬼混到接近凌晨,立樹才送我回家。我進家門口前就脫了鞋子,像玩過頭太晚回家的小孩,躡手躡腳地進家門,一邊祈禱楊昭商已經先睡了。
但楊昭商如果不等我,他就不是楊昭商了。果然我一進客廳,就聽見他的聲音。
「……過來。」
我縮了一下,楊昭商坐在沙發上背對著我,我低著頭乖乖走到他身後。
他大概是聽見我的腳步聲,回過頭來看著我,把我從上到下檢視了一遍,好像在檢查我是不是有哪裡缺了一塊似的。等到看見我完好如初,連頭髮也沒掉一根,才放心似地嘆了口氣,跟著表情又嚴肅起來。
「今年是去哪裡?」他問。
我小聲地開口。「夜店,立樹準備了夜店裡的包廂。」
我看楊昭商的五官立刻垮了下去,看他的反應實在很有趣。
他忽然在沙發上跪直了,返身過來,隔著椅背抱住了我的腰。粗壯的手臂收緊,還把頭靠在我的肚子上,動作竟然和立樹那孩子沒差多少。
「明年不准你再跟他去了,不管去哪裡都不可以。」楊昭商說。
我笑起來。「那孩子也只有生日會玩這種把戲啊,不陪他玩一下,他很可憐的。」
「明年他就十九歲了,十九歲不是孩子了。」
「十九歲怎麼不是孩子?立樹對我們來講,不管幾歲都是孩子吧?」
我笑著說,楊昭商看著我的笑臉,不知怎地臉上半是無奈、半是幽怨,他放開我的腰,別過頭坐回沙發上。
「……你就是在這個年紀,遇上他父親的不是嗎?」
我聽見楊昭商的聲音。沒開燈的客廳裡,楊昭商的側影看起來格外滄桑,我們其實只差兩歲,但這些年來,楊昭商多了許多白髮,從黑猩猩變成白猩猩了。但外人看見我,卻老說我沒什麼變,雖然我自覺也老很多。
楊昭商似乎非常在意這件事,為此還特地去染了頭髮,把自己染成金猩猩。結果只有變成我和立樹的笑柄而已。
「立樹不是他父親啊,也不像。」我提醒他。
「但是他老是騙你,也老是騙我。」楊昭商不滿地交抱著雙臂。
「立樹一點都不像他父親。」我強調似地又說了一遍:「乍看之下或許有點像吧,特別是長相。但是如果夠了解立樹,你就會明白的,那孩子的心底有樣東西,是和他父親完全不同的,而那東西是我們親自教給他的。」
楊昭商似乎被我說服了,抿著他的厚唇又背過身去。我知道他也不討厭立樹,只是心底有個結一直打不開而已。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繞過沙發,坐到楊昭商身側。他好像還在鬧彆扭,很有趣的是,我們剛相遇的那段日子裡,似乎總是我在鬧彆扭、動不動就害臊。
但一起走到這時候,鬧彆扭、害臊的人卻彷彿換成了楊昭商,而我坦率得多了。
「楊昭商……我喜歡你。」
這大概是我們認識以來,我第二次說這句話。說實在的,七老八十了還要這樣學高中生告白,也很讓人害羞,雖然我現在臉皮已經夠厚了。
「我也喜歡立樹,立樹和你,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兩個人,誰也不能比誰更重要……同時誰也不能取代誰,你懂嗎?」
我用手碰著楊昭商的耳朵,輕輕地說著。他卻忽然抓住了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
「最近我常想……」他遲疑了一下才說,「最近我常想,如果當初……如果當初那個人沒有放開你、不曾傷害過你,我和他在同一個條件下,同時追求你,你到底會選擇誰?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待在我身邊嗎?」
我怔了怔,沒料到楊昭商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我稍微想了想,說實話,這是個十分狡詐的問題,因為我也無法否認,楊昭商的個性嚴肅、對很多事情過分嚴厲,跟我的性子有很多地方無法配合,而且還喜歡說教,把人當小孩子教。如果他和當年的秀朗站在一起,我說不定真會投向別人的懷抱。
但是談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這就跟我問楊昭商,如果當年你妻子沒有墮胎、沒有發生那種種不和,那你會選擇我還是你前妻那樣。感情的事情是沒有如果的。
我只知道,就算明年、甚至十年後、二十年後……無論立樹長得多大,對我使出什麼手段,我都還會像這樣,待在這個人的身側,目送著那孩子的成長。
「我會待在誰身邊,會選擇誰……」
於是我在黑暗裡靠近了他,把唇貼在我最熟悉的地方。
「你要不要現在、就從我這裡確認看看,楊昭商?」我耳語著。
我不知道楊昭商最後確認到了沒有。只知道第二天,我又不得不向育幼院請假了。
但我想,往後我們會用同樣的方法,繼續確認下去吧。
明年也是,十年之後,也是。
〈無患子〉
林秀朗在漆黑的起居室裡抬起頭來。
樓下傳來腳步聲,還有外套脫下的窸窣聲,林秀朗不必多猜測就知道,是兒子回家裡來了。
這倒讓他有點驚訝,他已經不知道多久沒聽見兒子開門回家的聲音。或許是自從妻子去世的那天起,又或者是更早。特別是每年生日,林秀朗記得兒子絕對不會留在家裡,他會去那個人家裡歡慶,再到什麼地方和朋友鬼混一整晚。
就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從躺椅上站起來,林秀朗告訴自己別太期待,說不定只是個忘了帶東西的傭人。雖然他的確每年這個日子,都排除了堆積如山的會議從公司趕回來,在空蕩蕩的家裡等上一整晚。只因為自己在兒子這個年紀時,父親從來不記得自己誕生的日子。
不要讓你的兒子重蹈你的覆轍,那個人的聲音不知道怎麼的揮之不去。
林秀朗扶著迴旋梯下樓,在客廳裡看見了預期的背影。說實在的,明明是自己兒子,見面的機會,卻彷彿不如公司裡的一個經理。
兒子背對著他脫去上衣,隨手扔在椅背上,一百八十幾的身高,配上如他年輕時同樣勻稱的身材,他記得兒子今年是十八歲,擁有上天賜予所有最美好的事物。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林秀朗就這樣在階梯上看了很久,出口的話卻全非他腦袋裡所想的。
果然兒子驚嚇似地回過頭,待看見是他,臉立刻如預期般陰沉下來。兒子冷冷地轉過頭去,再一次用背對著他的父親。
「我什麼時候回家不關你的事。」
兒子隨手又拉下了內衣,露出赤精的上身。
「倒是你,真稀奇啊,今天輪班的女人生病了?」
林秀朗看著兒子嘲諷的神情,很微妙的,竟有幾分神似那個男人。明明是自己的兒子,明明和那個人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但無論說話的姿態也好、內容也好,林秀朗總覺得自己每看一次,心底深處就有一塊地方,微弱地起漣漪一次。
「今天是你十八歲生日。」林秀朗生硬地說著。
他看見兒子斜睨了自己一眼。
「所以呢?你終於可以合法棄養我了?」然後他冷冷地笑。
林秀朗抓了一下階梯的把手,他應該下到大廳裡,和兒子坐一塊,像電視上感情好的父子那樣,開瓶酒下來對飲敘話,但不知為何怎麼也移動不了腳步。
「你去哪裡?」林秀朗又問。
「過了十八年,你終於想到該問我這句話啦?」
「你又去那個人那裡?」林秀朗忽略兒子的冷言冷語,「你去吳正桓那?」
他看見兒子的眉毛扭了一下,彷彿這名字哪裡刺激到他似的。
「我去我爸爸那裡。」
半晌,兒子淡淡地說:「我去我爸那裡過生日,怎麼,你有意見嗎?」
林秀朗沒答腔,兒子也感覺到話語裡的挑釁,一時沒再多接什麼狠話。大概是他們太少像這樣面對面地說話,林秀朗感覺得到空氣裡飄散的尷尬。
他想開口說祝他生日快樂,但這對他而言難度太高了,這話他少說了十七年,沒道理第十八年就能輕易出口。
他想跟兒子提起生日禮物的事,他上禮拜特別抽空去車的原廠選的,還特別囑咐車廠的人,為兒子量身改造了內裝。想兒子到了這個年紀,差不多也該交一、兩個女友,在他這個時代,男人沒有車會給女人瞧不起。
除此之外他實在也想不到該送什麼,林秀朗從未想過,一向自以為趕流行的他,有一天也會搞不懂現在年輕人喜歡些什麼。至少前幾年他挖盡心思想的禮物,液晶電視也好、單眼相機也好,沒有一項能得到年輕兒子的青睞。
他看著兒子冷漠的眼神,感覺就算他把車子的事說出口,兒子也不會有半點歡容。或許他把車隨便賞給哪個下屬,他還會叫自己一聲乾爹。
眼看著兒子就要進房間,林秀朗忽然有一種很深的挫敗感。他無法不去想,二三十年前,也有一個年邁的父親,像現在的自己一樣,站在高得無法仰望的階梯上,遠遠望著自己親生兒子的背影,卻什麼也無法碰觸。
林秀朗很不甘心,他終其一生,都在努力超越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他用盡一切方法證明他們不同,甚至更勝於那個男人。唯有如此他才能讓他後悔,後悔自己曾經試圖把自己的兒子變成和他一模一樣的人。
但現在,林秀朗始終不知道父親是否後悔過。但他卻覺得自己開始後悔。
大概是他太久沒有開口,兒子也受不了這樣的氣氛,揀起地上的外衣和內衣,轉身就要進房間去。
林秀朗知道自己再不開口,這往後第十九年、第二十年也不會再開口。
「立樹。」林秀朗叫他的名字,這個對他和他母親而言皆意義深遠的名字。
本來以為兒子不會理會,但他竟罕見停下了腳步。「幹什麼?」
林秀朗沉默了一下,放開扶手,往下走了一階。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他說。
未料兒子聞言,竟哼了一聲。「如果是家裡地下室停的那東西的話,免了。」
兒子把雙手插在口袋裡,過了一會兒,竟然又開了口:「……有錢買那種東西,不如把那些錢拿去捐款,育幼院還是陽光基金會什麼的都好,給自己積點陰德,以後下的地獄少層一點……我是說,我不需要什麼生日禮物。」
林秀朗懷疑是自己的錯覺,至少兒子在不耐煩地撈著額髮時,語氣透露了些許和平常不同的柔軟。雖然林秀朗承認自己和平常的兒子也不熟就是了。
簡直就好像,滲入了某個人的魂魄那樣,在那一瞬間。
「不是那種東西。」這讓林秀朗有了些靈感,他想了一下,返身回到房裡。兒子冰冷的眼神轉為疑惑,直到林秀朗再次走出房間,走下階梯,走到自己兒子的身前。
兒子看起來有幾分警戒,林秀朗感慨地發現,兒子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竟然長得比自己還高上幾分。只是太久沒有從水平的視線端詳這個孩子,他竟遲至現在才驚覺。
林秀朗在兒子面前攤開手掌,掌心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枚彷彿乾涸了很久的果實。
兒子凝起了眉頭,林秀朗才悠悠地開口。「無患子。」
他看著兒子越大、越和自己神似的眉目。
「這個,是我第一次,送給那個人的生日禮物。」
林秀朗從來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這麼吃另一個男人的醋。而且不是為了愛上同一個女人,而是因為共同擁有一個兒子。
他明顯看出兒子的神色專注起來,他盯著那顆不起眼的果實,彷彿這是他一生遙不可及的寶物。
「……既然是生日禮物,為什麼又在你手上?」兒子果然聰明。
「因為被退回來了。」林秀朗難掩一絲無奈,用指腹在那顆果實上摩娑。
「退回來了?恆恆退你的生日禮物嗎?」
林秀朗沒有說話,倒不是他故意不說,而是他不記得了。
在那個七年裡,他退過他太多次禮物、拒絕過太多次邀請,踐踏他的每一分心意,將他的尊嚴踩在腳底。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就這樣任憑他處置。
或許,林秀朗想著,當年他就是在下一場賭注,一場豪賭,賭這個比誰都高傲的男人,什麼時候會甘心折服在他身下,為他一個人張開大腿。甚至,張開他的心房。
第一次遇見那個人的記憶,對林秀朗來說早已模糊。
原先他只是陪朋友才會去那個人的大學。說真的,那朋友本來也算不上什麼朋友,就只是父親的企業間有往來,而剛好家裡財力又相當,便自然而然地混在一塊兒。
而對林秀朗而言,所謂朋友就是這樣,有好康的有得玩的時候集結在一起,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取得對方有用的部分。
世人稱他們這種朋友叫狐群狗黨,其實只是不了解朋友真正的定義罷了。
林秀朗經常被朋友抓去聯誼,或是和友人想追的女性約會。理由是遺傳母親那一副好皮相,可以有效地吸引那些膚淺的女孩子們。從小林秀朗就是這樣,彷彿只要站在那裡,就會自動向四周發散費洛蒙,吸引無數蜂蝶自動向他靠攏。
那天也是那樣,為了朋友的心儀對象,他才勉為其難地來到這所對他來講只能算得上三流的大學。
聽說朋友是在舞廳裡認識她的,一路追查到女孩子的手機號碼,連帶身家學校也一清二楚,這對他們這群朋友來講只是舉手之勞。
「秀朗、秀朗!就是她,就是她啦!」
下課鈴響時,友人緊抓住林秀朗的手臂,指著走廊的方向。
這讓林秀朗十分不耐,他的襯衫是昨天才洗的,還是今年新春的名牌貨,要不是礙著對方是父親貨品通路公司的小開,林秀朗才懶得和這種紈絝子弟交往。
啊,雖然在其他人眼裡,他多半也是「紈絝子弟」的一員就是了。林秀朗向來不在乎被歸類,被歸類的人總比異類好,活得比較輕鬆。
他順著友人的視線看去,他得承認,當時那瞬間,他的呼吸竟淺淺縮了一下。
那是很奇妙的感覺,彷彿肺裡的空氣剎那間全消失了。
那是個約莫只有十八、九歲的學生,既然是在大一的教室裡,應該是十九歲吧,秀朗想。他似乎剛睡了場好覺,臉上的神情懶洋洋的,側頰還有課桌椅的印痕。
因為是午休時間,其他的大學生全都有說有笑、成群結隊地往學生餐廳的方向走,就只有那個人,非但特別挑在人群散去後才離開教室,感覺他和周圍的人群間,自然形成一種疏離的氛圍,即使身處他們之中,也沒有屬於任何地方的感覺。
他一出了教室,就把背靠在牆上,發呆似地仰頭看著天空一會兒。他留著及肩的長髮,眉毛很長,唇角勾起來的時候,感覺卻像在哭泣一樣。
這樣的唇讓他想起另外一個人,那個永遠不會再回到他身邊的女孩子。這點林秀朗也覺得驚訝,明明他們一點也不像的。
更重要的是,以林秀朗閱人無數的經驗,他絲毫不覺得這人是女性。
「欸,我有說過他是女的嗎?」友人笑得猥瑣。
林秀朗說實在有些驚訝,他並不是特別歧視同性戀,要說真的,他們這群朋友裡面,為了嘗鮮,和漂亮的男孩子胡混在一塊的也不是新聞,但多少都是玩玩。
林秀朗也從沒想過要和男人在一塊兒,光應付女人就夠累了。
不過那個人當初給他的印象,確實是相當女性化。擁有女性氣息的少年,他驚豔之餘同時也感到憐憫,因為他多少知道,這樣的人人生通常不會太好過。
友人當時立即就上前搭訕了。他沒有跟上去,只是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後方觀察那個人的一舉一動。
那個人似乎完全不記得友人的存在,對於這樣莫名其妙的攀談,只是冷漠地皺起眉頭,然後作勢就要別過身去。
林秀朗見友人投以求救的目光,他聳聳肩,一如平常應付女性的態度,從容地走上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回心跳的速度似乎稍快了一點。
「我叫林秀朗,你可以叫我阿朗。」林秀朗微笑起來,鮮少女性能躲得了這樣的直擊,但他第一次擔心這對男人來講是否也管用。
「這是我朋友,他一直很仰慕你,方便一起吃個飯還是什麼的嗎?」
那個人當時露出了不意外的警戒神情,林秀朗很快以退為進。
「只是吃個飯,如果你不方便,我們可以等下次。」林秀朗笑笑。
「我不陪人吃飯。」
那個人總算開了口,聲音冷得如林秀朗想像,卻也熨貼得超乎林秀朗想像。他承認那聲音讓他某個地方熱起來,同時他也感覺得到,他身側的友人比他熱得更快。
「那你肯陪人做什麼?散散步?聊聊天?」
林秀朗繼續調笑著,友人站在他身側,近乎貪婪地審視那個人每一寸肌膚。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林秀朗有些不舒服。
果然那個人也一樣不怎麼舒服,他堪稱冷酷地瞪了友人一眼,卻饒過了他,轉身離開了廊下。這倒讓林秀朗有些驚訝,這麼不給他面子的人還真不多。
他記得自己追過去,扳住了那個人的肩膀。林秀朗至今回想起來,還有些後悔這舉動,他是一時之間,把那青年當女人來看待了。而那個人接下來立刻證明了林秀朗的誤解,他一回身,結實的快拳落在他頰側,力道大到幾乎把他摜往牆上去。
他聽見友人的驚呼聲,溼滑的感覺淌下鼻樑,這感覺對林秀朗而言很新鮮,他一時還無法反應自己流血了。直到看見滴落大理石階的鮮紅,暈眩的感覺才漫延整個腦袋,連帶那個人憤怒的神情,也變得有幾分模糊。
「不要碰我。」青年冷冰冰地說著,好像嫌這詞不夠強烈似地,他俯視著林秀朗,又補充:「永遠不要隨便碰我,除非你不想要命了。」
林秀朗記得自己那時抹著鼻血,鮮血的氣味在鼻尖漫延,很快擴散到全身上下。
他不得不承認,雖然他厭惡那樣的血統,但林家的血液裡,肯定混了些許肉食動物的特徵,在那一瞬間,林秀朗感覺到的竟不是屈辱,而是興奮。
彷彿幼獅初嘗獵物鮮血的那種興奮。
再次見到那個人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天他和幾個朋友通宵喝酒,友人拉著自己袖子,一臉神秘地說要帶自己去看個有趣的東西。
當時他也喝得有些茫,朋友都興致高昂,林秀朗也不好推辭。一群男人上了友人的車,友人帶大家到一間小旅館,這旅館林秀朗也不陌生,每次要和女孩子幹什麼不正經的事,總是會來這兒,主要是它設備完善、隱密性也高,當然價格也相對高就是了。
在場七、八個男人都喝醉了,嘻嘻哈哈地被友人帶進了其中一個房間。剛進門林秀朗便怔住了,那是間明顯的情趣房間,開放式的淋浴間也好、作用不明的按摩椅也好,從窗簾的厚度就知道隔音效果奇佳,就算裡頭發生凶殺案,外頭恐怕還茫然不知所以。
令林秀朗吃驚的在後頭。房間中央有張圓形的大床,床上橫躺著一個人。不知道被人灌了什麼迷藥,昏沉沉地歪著臉,雙手還被情趣手銬一類的東西綑綁在身後。
而這個倒霉鬼不是別人,正是之後和自己牽繫了十四年的那個人。
「這是……?」林秀朗的酒一下子醒了。
「怎麼樣,兄弟夠意思吧?」友人笑得無邪,還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腰,搭住了他的肩,「他住學校宿舍裡,同寢的早不爽他很久了,隨便遞個幾千塊,就把他給賣了,他們還以為我們想教訓他,問說要不要幫忙呢!」
友人開心得像個孩子,酒意讓他雙眼放光,眼底全是嗜血的光芒。
「來吧,阿朗,給你占先,好歹你也是為了我被這傢伙打,給你好好報個仇。」
林秀朗直到現在,都還隱約看得見當時的誘人情境。
那個人身上還穿著薄削的白襯衫,裡頭沒有內衣,長褲是貼身的,包裹著男人細長的腿,簡直在呼喚人將他一層層剝開那樣。林秀朗不知道友人給他用了什麼藥,那個人臉上全是薄汗,在被單間輾轉喘息。
秀朗得承認自己並不是個多有道德的人,對他們這些人而言,像這樣捉弄一個不識趣的孩子,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何況是男人,這種事男人就算吃了什麼虧,通常也難以啟齒,不比女人麻煩。
再說秀朗也知道,他這批朋友荒唐歸荒唐,處理這些事倒是挺熟練俐落,要做紈絝子弟也是要本錢的。這青年一覺醒來,除了身傷心傷外肯定什麼也摸不著頭緒,就連屁眼後面塞進了幾根陰莖也數不出來,更遑論事後找他們麻煩。
話雖這麼說,看見友人迫不及待地湊近床邊,拿著褲襠磨蹭那個人的醜態,林秀朗還是莫名覺得不痛快。
他事後想,大約是這個那個人,渾身上下都給人一種寂寞感的緣故。彷彿就算死在什麼人面前,也會沉默著一聲不吭,才讓林秀朗為數不多的英雄主義發作了。
當時他走過去,托起了那個人的腦袋,在友人詫異的目光下拍醒了他。
開始青年的神智仍舊很迷濛,林秀朗得承認,在看見那個人啟唇輕咳的瞬間,他真有把這張唇據為己有的衝動。所以他沒等男人醒透,便逕自橫抱著他,在一干友人詫異的目光下,上了早在樓下等他的轎車。
然而逃過一劫的獵物並沒有因此感激他,那個人在後座醒來後簡直勃然大怒,林秀朗花了好一番唇舌,挨了幾記重拳和巴掌,才說服他沒有馬上開車門跳出去。
他在那個人盛怒離去後的座位上找到一個皮夾,裡頭沒多少錢,連證件也寒酸得只有身分證。
他在上頭找到那個人的姓名,吳正桓,盯著照片上青澀的大頭照發起怔來。
那之後他就沒忘記過這名字,他甚至上網找了桓這個字的唸法,開始他一直以為那唸恆,永恆的恆,恆定的恆,正如青年給他的第一印象。
後來他才發現這個字超乎他的常識。桓,他在找尋正確唸法的過程裡偶然找到相關的解釋,那是一種樹的古稱,現在叫作無患子,即是人們說的菩提,可以斬妖除魔、可以淨化百病。
林秀朗不認為自己是妖魔,只是從某個女孩離開之後,他就患了一種病。這病讓他一生無法再把心掏給另外一個人,除非他確定自己能全身而退。
但這在感情世界裡終究不可能,所以林秀朗覺得自己早已病入膏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