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脆弱
第一章
「……他真的很奇怪!」
「B組本來就一群怪咖。」
「你們在說誰?」
從廁所回來,李璿湊近好友們問。
「就那個楊以恩啊!」
翻了個白眼,陳柏豪以非常刻薄的語氣重述先前看到的景象。
「今天午餐的水果大家都不想要,結果我看到他問導師可不可以全部給他。有沒有搞錯啊,那些番茄有夠爛的他也要?最好是有這麼窮!」
今天的水果質量確實不太好,李璿這樣不太挑食的人都不想拿了,楊以恩居然打算整袋帶回家,真令人匪夷所思。
「欸欸,可是我聽說他家好像真的很窮。」
「我想起來了,有一次他好像去教務處申請清寒獎學金之類的。」
「這種事情你怎麼會知道?」
李璿沒想到朋友們也有這麼八卦的一面,談論的對象還是一個在班上存在感很低的同學。
「就是啊……」
「喂喂,他進來了,別說了!」
教室前門一個瘦高的身影拖著腳步走進來,果然是楊以恩。幾個人頓時作鳥獸散,反正也快要打鐘午休了。
坐回自己靠窗的位置,李璿狀似無聊,單手撐著下巴望向窗外的景色,眼角餘光瞥見瘦高的人影經過,身後傳來椅子拖開的聲響。
不知道為什麼,那聲音突然讓他有點心煩。
「喂,你可以小聲點嗎?很吵耶!」李璿側過身罵了一句。
原本趴在桌上的楊以恩自雙臂中略抬起臉,露出那雙不帶任何情緒的眼,李璿被他看得有點心虛,正想說算了,但只見楊以恩什麼也沒說,只是又趴了回去。
搞什麼……
悻悻然轉過身,李璿不由得想起朋友說的「楊以恩是個怪咖」這句話。
※※※
那是發生在學期初的事情。
升上國三重新分班後,李璿很幸運的跟陳柏豪等人又分在同一班,不過班上仍有一些來自其他班級的生面孔,楊以恩便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見到楊以恩的人都會對他的身高留下印象,期初的身高體重檢查,護士喊出「一百七十五」時還引來一陣喧嘩,對十四歲的同齡男孩子來說,擁有出色高度的楊以恩實在很礙眼。
「砰!」
原本信心滿滿準備帶球上籃,下一秒只覺眼前一片黑就被撞翻了,李璿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著氣。
「李璿!你沒事吧?」
體育老師吹了暫停哨,邊皺起眉看著他。
「喔、喔,沒事……」
瞇起視線模糊的眼,李璿抬起雙掌一看,居然一片血淋淋,一定是剛才倒地時下意識用手撐地造成的。一旁圍觀的女同學「啊」的叫出聲,讓他更覺心煩意亂。
「唉呀,都磨破皮了,去健康中心上藥吧。」體育老師咋舌。
「眼鏡……老師我的眼鏡不見了。」
才說著,他的眼鏡就被遞到身前,忍著手痛拿起戴上才發現鏡架歪了,其中一邊的鏡片也被刮傷。
有沒有這麼衰啊,回去又要被老媽唸一頓了,說什麼「早就告訴你別打籃球」之類的,想到就覺得煩死了。
「楊以恩,人是你撞倒的,你負責帶李璿去健康中心。」
「喔。」
聽到這種不冷不熱的回應更讓李璿火大,很想跟體育老師說他自己去就好了,但習慣當個好學生的他根本說不出口。
走在楊以恩身後,李璿瞪著那略長髮下露出的後頸,很白很細,寬大的白襯衫下是單薄的身板,根本就是竹竿,自己居然會被這種人蓋火鍋,真是沒道理。
「咦,護士阿姨不在。」
「不會吧……」
走進健康中心才發現空無一人,李璿在心裡暗罵護士不負責任的同時,卻又鬆了一口氣。
「那我在這邊等,你回去跟老師報備,我擦完藥就回去。」
「我跟你一起等,然後一起回去。」
你是聽不懂人話啊?我就是不想跟你在一起啊!
李璿惱火的眼都快要把白襯衫瞪出一個洞來了,楊以恩卻似無所覺的靠在門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李璿只能放棄地挑了張椅子坐下。
雖然已經九月底,天氣還是熱得不像話,一點風也沒有,只是坐著也能感覺背後、額間的汗水,又不能用手去擦,黏答答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
一滴、兩滴……從太陽穴兩邊流下的汗水匯集在下巴處,然後滴落在地面,沒一會兒就蒸發消失。
「喂,快下課了。」
順著楊以恩的視線看向牆上的鐘,這節課剩下不到十分鐘而已,下一節是分組的數學課,他是A組數學小老師,就算老師能諒解,他也絕對不想錯過一分鐘。
「算了,我要回去了。」
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反正也沒有很痛,回去用衛生紙隨便擦擦算了,不知道能不能拿筆寫算式啊……突然一隻帶點涼意的手抓住他的手腕。
「幹嘛?」
「我幫你擦藥。」
想甩開對方的手,又怕弄到傷口,李璿進退兩難的扯著嘴角,很無奈的說:
「你會嗎?」
像是聽不出他話中的諷刺,楊以恩將他拉到放置外傷藥的鐵櫃前坐下,無視「護理師專用」的標示開始翻找了起來。
李璿想要是護士這時回來,正好可以告他一狀,誰要他那麼雞婆,哼!
「手伸出來,先消毒。」
楊以恩拿著長棉籤沾著不知道是什麼的透明藥水,聽到消毒兩字讓李璿頭皮瞬間麻了一下,但不想被以為怕痛的逞強還是讓他伸出雙手。
掌心的傷口早就沒流血了,但混著泥塵跟血跡的樣子看上去還真有點可怕,不過棉籤塗過的時候並不太痛,讓李璿原本緊繃的肩膀鬆了下來,正覺得鬆了一口氣時,一陣不設防的劇烈刺痛讓他
慘叫了一聲。
楊以恩也嚇了一跳,拿開了沾著優碘的棉籤。
「很痛嗎?」
「廢話!」
痛痛痛……李璿忍著飆髒話的衝動,拚命地吹著傷口,又痛又刺的感覺讓他真想找桶冰水把手往裡頭浸,更悲慘的是,因為太痛了,眼淚很沒骨氣的奪眶而出。
「優碘比較刺激傷口,你忍耐一下。」
受傷的又不是你,什麼「忍耐一下」,說得可輕鬆,先是害他跌倒受傷,又害他痛得半死,還讓他這麼丟臉的掉眼淚,什麼嘛,這傢伙是白癡嗎?
努力眨掉淚水卻徒勞無功,李璿想到自己一臉汗水淚水的模樣在楊以恩看來一定很好笑,更別說眼鏡還是歪的,可惡。
「喂,你不要哭了啦,我不知道會這麼痛。」
假裝沒聽到楊以恩的話,李璿自暴自棄的看著淚水滴在體育短褲上形成深色痕跡,他本來就不想哭,只是眼淚就是停不下來,他也沒辦法。
今天如果是一個比較善解人意的人,應該會體貼的找個理由先離開,而不是在這邊看他出糗,但楊以恩就是這麼沒神經的傢伙,一點也不會看人臉色。
突然手腕傳來涼意,李璿看楊以恩抓起自己的雙手大口吹氣,溼熱的氣息讓附近的皮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吹一吹應該比較好了吧?」
近看才發現,楊以恩的眼型橢圓又偏大,看起來像貓的眼睛,泛著不知名的冷光,此時正直直盯著自己,如夢乍醒似的,李璿猛地抽回手,衝口罵道:
「你很噁心耶!」
楊以恩被他這麼一說,臉色也不好看了,轉過身默默收拾藥品,下課鐘剛好響起,李璿像是得救般的逕自跑出健康中心。
整堂數學課李璿都心不在焉。
這所國中為了拚升學率,表面上說是公平編班,自國二開始就將學生按成績分為A、B兩組,國英數主科跑班上課,其他科目則回歸原班級。
現實是,分化形成後,兩組學生自然而然地往兩端走,A組是升學主力,B組則是自我放棄也被學校放棄的一群,同在一個班級根本不可能全然相安無事。
李璿擔心楊以恩會把他哭的事情加油添醋的說出去,他知道B組的人絕對不會放過損他的機會,明明資質差,操行也不好,為什麼他得跟一群沒用的傢伙在同一個班級,真是越想越不爽。
他本來對楊以恩沒什麼好惡,雖然有過「這個人是怪咖」的想法,比起真正討人厭的傢伙,楊以恩除了身高,存在感著實薄弱,上共同課程還常因為打瞌睡被任課老師罵,但想到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中,還是所謂「B組」的人,就一肚子不舒服。
盯著黑板上的算式,李璿沒發現自己嘆氣的聲音已經引來隔壁同學的注目,暫時無法拿筆的他腦中全是糗事被揭穿後,楊以恩臉上得意的笑容。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楊以恩的笑容長什麼樣子,打從同班開始,那瘦得像竹竿的人臉上就沒有過太大的表情。
第二章
日子在頻繁的模擬考跟段考之中流轉,上學期一下子就過了,背著書包穿著制服的李璿走在回家的路上,昨天才結業式,今天就來上足八堂課的寒輔也真夠諷刺了。
「有夠累的,什麼爛課表嘛,居然連上三堂國文!」
同班三年,挺談得來的陳柏豪先他一步將抱怨說出口,這點讓李璿有點不爽,他也很想像好友一樣直率,但又怕破壞模範生的形象。
陳柏豪沒察覺朋友的沉默,逕自說個不停,讓原本就因假期上課而心情不佳的李璿更覺鬱悶,只想趕快走到前面的路口,住在不同方向的兩人總是在那裡分開。
「我想買喝的,等我一下!」
「喂!」誰想等你啊!
李璿不甘不願地跟著進了便利商店,正想催陳柏豪快一點,卻看見一個熟悉的瘦高身影,他下意識快步站到雜誌架前,假裝猶豫著要買哪一本的同時,邊用眼角餘光偷看著。
一個穿著連帽夾克跟牛仔褲的少年站在「員工專用」的門前,雙手插在口袋裡,不知道在想什麼,微微垂下的側臉表情很淡,他穿著舊球鞋的右腳尖不斷輕踢著自己的左腳跟,彷彿這麼做可以消磨等待似的。
還是一副跟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樣子,李璿嘲諷地想。
「來,這是今天的份,你看看。」
門後走出一個穿著超商制服、應該是店長的中年男人,他將手中的塑膠袋交給少年,只見少年輕聲道謝,將一張紅色小紙條交給男人後,便離開了便利商店。
「咦?」
李璿倏地轉身,他被陳柏豪的不聲不響嚇了一跳。
「那是楊以恩吧?不用上寒假輔導的人真爽。」
「你也可以不要來啊!」
「拜託,我還不想被我爸打死。」
那你還嘴砲?
陳柏豪的雙親是標準的直升機父母,嚴格管控著兒子的人生,既然目標是非市內一中不念,當然不可能讓他逃避寒輔,李璿就討厭他光說不練的毛病,有膽子就反抗父母啊,光會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是想證明什麼?
不過他並沒有吐槽回去,懷抱著「為什麼我會跟他當朋友」的複雜心情,兩人相偕出了便利商店,之後便在固定的路口分道揚鑣。
「楊以恩剛剛是用愛心餐券領晚餐吧……」
「什麼是愛心餐券?」
「就是給那些家境不好的同學一種餐券,假日的時候可以去超商領餐之類的,唉呀,我也不確定。」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種事?」
「我之前有次在超商遇過楊以恩,我問他,他就跟我說了。喂,你不覺得他很奇怪嗎,這麼丟臉的事情也敢說耶!」
「……反正他就是那樣。」
楊以恩就是這麼我行我素的人,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都不曾考慮別人的感受,一點也不了解別人聽到他自揭家醜的為難。
李璿回想起跟陳柏豪分開前的對話,遽然在心中下了結論。
此時,突然落下的豆大雨滴打斷了他的思緒,狼狽的抓著書包頂在頭上,雖然離所住大樓才一小段距離,等他進了家門,早被這陣沒來由的大雷雨淋了一身溼。
「我回來了!」
「李璿!跟你講過多少次,關門不要那麼用力!」
李璿母親一臉不悅地從廚房中走出來,細緻的妝容讓穿在身上的圍裙顯得很突兀。
「妳要出門?」
李璿母親邊點頭,邊脫下圍裙道:
「晚餐已經準備好,你洗完澡就趕快吃,免得冷了。你爸爸今晚也有應酬,明天還要上課,你早點睡……」
「知道了啦!」
懶得再聽下去,將千篇一律的交代拋在腦後,將書包丟在客廳沙發,李璿逕自走入浴室,關門時還故意大力了那麼一點。
迅速將頭髮、身體沖洗乾淨後,李璿坐進注滿熱水的浴缸,整個人都覺得暖和了起來的同時,對父母的強烈不滿卻在這時候跑了出來。
他七歲以前都是外婆帶的,上小學前被接回去,卻沒因此跟父母有更多時間相處,白天上小學,放學後就去安親班,也許是補償吧,爸媽週末時會帶他去高級餐廳吃飯,或者去遊樂園玩一整天,為此他一直很盡力當個好學生,爭取被父母嘉賞的機會。
然而上了國中後,父母彷彿順水推舟般把「升學」帽子扣在他身上,每天在學校跟補習班間打轉,幾個寒暑假的大半時光也是在學校度過。就這樣,讀書跟補習佔去他每日的多數時間,反而成了父母自由發展事業的好理由,讀國中的兒子不適合分心也不適合玩樂,等考上市一中多的是機會,察覺到雙親抱持的態度讓李璿有被騙的感覺。
長久以來努力維持成績,也會有這年齡孩子想調皮搗蛋的念頭,都因不想讓父母失望而強忍下來。七歲以前只有週末才能見到雙親,強烈害怕再度被丟下,他是這麼的努力,但現在就是再努力也不夠了。
仰躺在浴缸中,感覺一小波一小波的熱水在周身晃蕩著,浴室裡瀰漫著一片蒸騰熱氣,瞇著視線模糊的眼,李璿想到父母、想到外婆、想到學校、想到令他懷疑起友情的陳柏豪,還有楊以恩……
一雙像貓的眼睛倏地浮現在腦海中,要是能像那傢伙一樣少一根筋,似乎也不是太壞的事。
李璿為這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好笑的同時,又不禁覺得有些傷感,可他無法清楚描述自己為什麼傷感,也無處可說。
變得易怒、焦躁且不安,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青春期,真希望趕快脫離這時期,可以成為一個不需要依賴父母的大人,即使獨自在家也不會有一丁點寂寞,反而很享受一個人的孤獨,真想成為那種很酷的男人。
※※※
喊了報告走進導師辦公室卻不見班導人影,猜想大概還在其他班級上課,李璿撇撇嘴,略帶不情願的站在班導的座位旁等。
他拿著第二次定期考的成績總表準備給班導簽名,本來找各科老師核對成績的瑣碎工作是學藝股長負責的,不巧今天學藝請假,事情就落到了他這個倒楣的副班長頭上,害他每節下課得跑遍各辦公室找人,偏偏有些老師他等了一整節下課也沒遇到,讓向來沒耐性的他更覺麻煩。
搞什麼啊,又快上課了……抬腕看了看手錶,李璿心想乾脆把成績總表放在桌上,反正只剩下班導還沒簽,放學前再來收好了。
這麼想著的同時,他搜尋著桌上可充當紙鎮的物品,突然一份影印文件映入視線,明知道不該隨便窺看師長的東西,卻忍不住好奇心瞄了一眼,得知那是一份殘障手冊的影印副本跟補助申請後,他壓下心中的訝異,趕緊隨便拿了個筆筒將成績表壓住,就匆匆走出辦公室。
「哇!」
「老、老師,對不起!」
在辦公室門口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班導,驚魂未定的她捂著胸口,細聲斥道:
「李璿!這樣多危險你知不知道?萬一撞到懷孕的女老師怎麼辦?真是的,說過多少次不要在校園奔跑,連你也這樣!」
又來了,難道他就不能有犯錯或者莽撞的時候嗎?垂下眼,李璿心有不甘地垂手站在個子比他矮小的女人面前。
「老師對不起。」
「……算了,不要再有下次。」班導好像拿他沒轍似的嘆了一口氣,「你來辦公室,是為了找我嗎?」
「是,我把成績總表放在桌上,要讓妳簽名的,教務處說今天放學前要交。」
「知道了,下節下課來拿。」
「謝謝老師。」
暗舒了一口氣,李璿趕緊往教室的方向走,深怕被導師發現他偷看了桌上的文件。
雖然只是一眼,也足夠讓他看清楚那份殘障手冊的擁有人是誰,重度聽障人士的子女,符合申請學校獎助金的標準,楊以恩的媽媽是聽障人士,就是所謂的聾子。
單親又聽障的母親、把午餐剩下的水果帶回家、用愛心餐券領食物……楊以恩的世界跟自己的完全不一樣,這樣生活著不會覺得很丟臉很可悲嗎?為什麼楊以恩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理所當然的來學校,假裝自己跟大家一樣,根本就是一種自欺欺人。
偏偏大家都被那傢伙隨遇而安的淡然所迷惑,就連班導也不只一次當著全班的面稱讚楊以恩打掃認真、做人隨和、友善同學之類的,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一種為了掩藏貧窮跟自卑的討好作態。
是人都會有討厭別人的時候,對所有人和善、跟誰都要好反而顯得很虛偽。
進了教室直接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下學期換了座位後,李璿已經沒跟楊以恩坐同一排,看到被自己在心中貼上虛偽標籤的同班同學正站在窗邊,露出淡淡的微笑聽著其他人講話,李璿覺得很刺眼,低哼了一聲後,便從抽屜中拿出數學講義來溫習。
後天是這學期最後一次模擬考,再不到一個月就要基測,然後是畢業典禮,那之後他就不用再跟楊以恩同班了,如果真有命中註定這種事情,對楊以恩那如鯁在喉的不快感也是一種命中註定。
第三章
模擬考第二天,考完最不擅長的國文後,李璿拒絕陳柏豪等人去福利社的邀約,獨自坐在位子上讀著下午要考的歷史,文史向來是他的弱點,默背著一個又一個年代跟事件,只覺得腦子快化成一團漿糊。
熬夜後遺症。
揉揉鏡片下發紅的雙眼,他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熟悉的疲憊感充斥著身體各處,就連胃部也隱隱作痛,焦慮感又跑了出來,後悔著不該太晚睡,講義上明明是讀得很熟的內容了,卻覺得一個個黑色印刷字體像毛毛蟲似的在眼前蠕動了起來。
正當李璿惱怒的摺著書角,一道黑影斜覆過來,一張皺巴巴的小紙條被放在攤開的講義上頭。
「這是你的吧?」
「你、你想幹嘛!」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小紙條抓進手心捏得死緊,李璿惡狠狠瞪著楊以恩波瀾不興的臉。
「收好,被其他人看到會很麻煩。」
「那是我考前貼在課本上的重點,不是小抄。」
「喔……」楊以恩隨口應著就要走開。
「喂!」
怕兩人的交談引來注意,李璿抓住他的衣襬,低聲咬牙道:
「我沒有作弊。」
「嗯,我知道了。」
什麼叫做「我知道了」,重點是你會不會把這件事情說給同學或者老師聽啊!本來就不舒服的李璿被對方無關緊要的態度搞得莫名火大起來。
就算自己沒有作弊,只要這類的紙條被其他人知道,懷疑的種子就散播開來了,雖然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沒注意到黏在課本裡的N次貼掉了,但撿到的人也很有問題啊!為什麼要在教室有人的時候把紙條丟還給他?為什麼不在撿到的時候隨便撕掉丟掉就算了?
楊以恩為什麼總是要讓他出糗?焦慮不安讓胃抽得更厲害,連頭都痛了起來。
「你不會跟別人說我作弊吧?」
那雙大眼緩緩眨了眨,薄薄的唇吐出的話語非常冷漠。
「你不是說你沒有嗎?」
「我本來就沒有!」
「那就好了啊。」
受不了了,這傢伙到底聽不聽得懂人話?為什麼跟他講話非得這麼鬼打牆,難道就不能乾脆的說句「我不會告訴別人」就好了?
「問題不在這裡,只要你跟別人說了,不管我有沒有作弊,別人都不會相信我。」
「如果你真的沒做,為什麼不相信你?」
「啪」一聲彷彿聽到腦中某一條神經斷掉的聲音,李璿倏然站起身,破口大罵:
「你到底哪裡有毛病啊?為什麼別人講的話都聽不懂?還是你耳朵跟你媽一樣有問題啊?」
最後一個字還在嘴裡的時候,理智已經叫嚷著暫停,但來不及了,比起下一秒揮擊在臉上的疼痛,李璿覺得更痛的是胸口鼓譟不已的心臟。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呆然跌坐在座位上,背部被木頭椅背撞得生痛,李璿全身發抖,手腳不知往哪裡擺放,他嚇得連臉上的疼痛都忘了。
楊以恩像是沉寂千年爆發的火山,打了他一拳後,又一腳踹翻他的桌子,向來波瀾不興的眼,像是要瞪出血來似的一片紅,薄薄的嘴唇一開一闔,像是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全班先是一陣靜默,彷彿看著黑白默片播放一般,靜默了約莫三十秒,才有人反應過來喊著「找班導!」、「叫生教啦!」。
第一個趕到教室的是導師,看到兩個人一站一坐,其中一個臉頰腫得老高,眼鏡又一次被打歪了;另一個站著,拳頭緊握,任同學怎麼勸也不動一步。
唯一共同點就是兩個人眼睛都紅得嚇人。
導師沒當場發飆,把動手打人的楊以恩叫去訓導處,後者一開始沒動靜,讓大家冒了一身冷汗,以為火山又要爆發,幸好最後還是走去了,垂著肩膀,拖著腳步,很是脫力的樣子。
班導讓人陪李璿去健康中心上藥,此時他都還回不了神,直到冰袋貼上臉頰的那瞬間,他才清醒了過來。不清楚事發經過的護士見他一臉恍惚,以為他連腦袋都撞到了,在他阻止之下才打消打電話給家長的念頭。
同學先回教室上課,留李璿繼續冰敷著臉上的腫脹。
怎麼辦?
等到真正意識自己製造了一場難以收拾的混亂後,李璿的腦裡只有這三個字。
臉很痛,被冰袋凍得僵冷的指頭很痛,胃又開始痛了起來,等四周靜下來後,全身上下打從裡外都痛了起來,究竟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傷到哪裡了,他也不明白。
「李璿,你們導師叫你去辦公室找她。」掛下室內對講機後,護士如是說。
抓著冰袋往三樓爬去,李璿忐忑不安,猜測著班導會對他說些什麼,但不管說什麼,班導跟楊以恩談過後一定知道事情的發生經過,他這次難逃被記過的下場,雖然不參加免試入學,但國中最後一個學期才被記過,根本來不及銷過,他那向來完美的操行成績……這就是所謂的晚節不保嗎?
「來,李璿,你過來。」
背對門坐著的班導像是有預知能力似的,李璿才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被她發覺,出乎意料的是連楊以恩都在,他連忙將冰袋貼上臉藉此掩飾不安與尷尬。
「臉冰敷過後,有好一點了嗎?」
「嗯、嗯。」
垂下眼,李璿知道導師並不如問話表面那樣溫和,等一下不知道要怎麼刮他,肯定也會打電話跟他父母告狀吧。
「楊以恩,李璿人也在這邊了,你該怎麼做?」
什麼該怎麼做?李璿茫然的視線抬移至那個瘦高的人身上。
楊以恩已經褪去狂暴憤怒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雙唇抿得緊緊,在嘴角邊壓出一條紋路。
導師見他動也不動,忍不住又喊了句:「楊以恩?」
被催促的少年舉步維艱的走到李璿面前,仍不馬上說話,久到讓人以為他根本不打算說話時,他才緩緩吐出「對不起」三個字。
對不起?什、什麼?楊以恩在說什麼……啊?盯著那兩片薄而淡色的唇張闔著,李璿瞪大了眼。
「我……我不該動手打……打你,對不起。」
吞吐著破碎的言語,側在身旁握了又放、鬆了又緊的拳頭,明明不甘願不是嗎?為什麼要道歉?
「我」字卡在喉頭遲遲說不出口,李璿轉而看向冷著一張臉的導師,只見她站起來,雙手抱胸道:
「雖然只擔任你們的導師一年,但我一開始就在班上說得很明白,絕對不允許任何形式的暴力,尤其是肢體上的,今天不管是什麼原因,動手就是不對。」
聽到這裡,李璿總算明白了,下意識抓緊不斷滴水的冰袋。
「所以──」導師語氣不知為何沉了下來。「李璿,我讓楊以恩跟你道歉,是因為他不該行使暴力。你接受道歉嗎?」
看著年輕女導師的臉,緊張的李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胡亂點著頭,如果現在有張鏡子在他面前,自己的表情肯定曖昧又滑稽。
「那好吧,你先回教室,我還有話跟楊以恩講。」
就這樣?結束了?沒事了?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好運的李璿走出辦公室。
沒有柔情勸導,沒有嚴厲斥責,更沒有懲處申誡,什麼都沒有,反而得到一句「對不起」。
本來鬆了一口氣的李璿走到樓梯口卻停下了腳步,一臉豫色。
還是……跟楊以恩道歉吧?
雖然不知道楊以恩是怎麼跟導師說的,但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落幕,好像小時候不小心吞下果核,總擔心有天肚子裡會長出樹苗般的忐忑不安。
不過他是不會主動告訴導師自己說了什麼才去激怒楊以恩,如果楊以恩沒說,就代表自己也沒必要說。也許就是因為那是令楊以恩感到自卑的事實,才會令他難得的勃然大怒。
沒有人會自揭瘡疤,不是嗎?
看在主動道歉的分上,在導師心中的形象多少也能挽回一些吧,李璿自我說服著。
他這次真的被自己的莽撞害慘了,楊以恩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溫吞好惹,狗急都會跳牆,更何況是像楊以恩那種缺陷那麼明顯的人。
等下道歉完,就不要再跟那個人有任何瓜葛了,沒必要的話絕對不要再講一句。
就這樣。
轉身走向辦公室,李璿發現原本敞開的門虛掩著,好像是他剛才離開時順手帶上但又沒關好,才走近便聽到導師無奈的嗓音從裡頭傳出來。
「我知道李璿一定對你做了什麼,否則你不會打他。」
門外,僵直了背脊,李璿原本要敲門的手凍結在半空中。
「你什麼都不說,我要怎麼幫你?」
「……」
導師仍是背對門口的站姿,高了她一顆頭的瘦高少年臉剛好朝著門口,從略開的縫隙李璿可以將少年臉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楊以恩,你這樣默不吭聲,我很擔心你。」導師嘆了一口氣,才又接著道:「我知道你其實不是心甘情願向李璿道歉的,但你違反校規打人是事實,該做的還是得做,要你跟他道歉,也是為了保護你。」
明知道該轉身離開,不能再聽下去了,李璿卻像釘樁一樣動彈不得。
「是不是他對你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有關你媽媽的?同學有跟我說了一點,但我想聽你自己說。」
瘦削的身軀倏地抖了一下。
見他情緒出現了浮動,加上先前旁觀同學的描述,導師當下心中有了底,忍不住為眼前倔強的少年心疼了起來。
「之前我也跟你談過,你不能選擇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也不能選擇你的父母,但你可以選擇怎麼過自己的人生,不需要過度在意他人的眼光,更何況打人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你最終還是要面對事實。」
「我……」少年終於出了聲。「我不是故意的,可是……」
「可是什麼?」
「為什麼我要道歉?」
「原因我剛才不是解釋過了嗎?」
「為什麼李璿要說那些話?那種很過分的話……」
「唉,楊以恩你!」
楊以恩渾然未覺兩行淚水隨著話語滑下臉頰,仍是凝著一張臉,除了淚痕之外找不到多餘的表情,只是用著平板的語氣,反問:
「為什麼他要這樣說話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