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他的人生真像一場玩笑。
張慎言倒在巷口,感覺手臂上汩汩湧出的鮮血,忍不住苦笑想著。右小腿好像骨折了。他挪不動身體,伸手摸進口袋,搜索出僅剩的半包菸和打火機,緩慢的點上一根,盡量不牽動傷口。
半晌,一陣轟隆隆的引擎聲靠近,在不遠處煞車,熄火。路燈的光好像暗了。一雙皮靴的聲音踩近,停在他面前,逼他微微仰視。「站得起來嗎?」那人問,背光的身影朦朦朧朧。
「骨折了。你要當好人嗎?」張慎言無賴地笑。
那人不多話,在他身邊坐下,逕自拿了他一支菸抽起來。
「你誰啊?」他忍不住開口。
「劉鳳安,未來的越野機車賽世界冠軍。換你。」
「張慎言,阿銳。好像是吉他手,有未來之前會先死在街頭。」
「你白痴喔,不會打電話叫人來載你去醫院?」
「我不小心搞上了我家貝斯手的朋友的女朋友。」
「幹你真的是白痴。」
那人笑了,他抬頭,對上那人昏暗中黑白分明的雙眼,漆黑的瞳仁裡有燦亮的笑意。張慎言才發現那人輪廓很好看,他知道自己一副好皮相不輸對方,但在這人面前,自己感覺渺小。後來他娘們似的被抱上機車、摟緊對方的腰直到醫院急診部,打了石膏綑滿紗布後又被對方帶回家。
只在他生命裡待了兩年的飆仔阿鳳,是他第一個愛上的男人,也是這輩子唯一得不到的愛情。阿鳳的死在他背上留下一片永恆的刺青,但那時他未曾想像到,阿鳳死去之後三年,又再一次改變他的人生。
小丑吞吐著火焰,飄浮的帳篷裡,人們尖聲笑著,面容皆一片模糊。
夢的盡頭是一座橋。走過那座橋,你會得到什麼?
閃電落下。
「親愛的,讓我為你演奏一曲。」那人端坐暴雨中,彈起吉他,開口唱:「走過那座橋吧……」
Play I. 阿銳
三、二、一,他深吸一口氣──
「妳如果要繼續沈溺在悲傷,我也沒辦法。」他緊盯著眼前的女子說:「我來只是要跟妳說……我會陪著妳。」
女子望著他良久,流下兩行眼淚。
他伸出手,牽住女子的。「回家吧。」女子紅著雙眼,微笑點點頭,他們牽著手往街道另一頭走去。
「卡!」
周圍爆出一陣熱烈的喝采,導演走過來用力拍他的肩,「一次到位,讚啦阿銳!」他傻笑著說謝謝,看導演轉過頭去,用比較溫柔的方式誇讚了女主角。「你們今天從頭到尾狀況都很好,不過現在沒陽光了,收工吧。」導演滿意極了,「只剩明天那場戲了,大家再努力一天!」工作人員們一起應聲,大家忙碌地收拾起現場。
被叫作阿銳的年輕男演員禮貌地向眾人道別,走到巷口攔了計程車,報了個地點鑽進台北傍晚的車潮裡。他有著一張輪廓分明的俊朗臉龐,濃眉陰影下一對眼角微微向下傾的大眼睛亮得像個好奇的孩子,被陽光親吻過的麥色皮膚上寫著鮮明而不誇張的線條肌理。他的藝名最近半年開始變得炙手可熱,由於他演的上一部電影──也是第一部電影──《台北飆仔》意外大賣,「張銳桐」這三個字一夜之間紅遍台灣,被喻為天生演員,成了年輕族群裡不流俗實力派偶像的代名詞。天曉得,演電影只是因為那個導演和那個故事。在那之前,他一直在獨立樂團裡玩吉他,他們成團三年累積了一票樂迷,卻從來沒被唱片公司看上發片,只有自己灌錄外加手工製作的一張EP,張銳桐做夢也沒想過,從來就不屑主流的自己卻成了電影明星,現在連電視劇都開始接演。沒有經紀人的他開始接到一堆要和他談經紀約的電話,也有製作人和導演直接找上當時「慧眼識英雄」的那位導演牽線。人不能跟錢過不去,而且他最缺的就是錢──他於是用了拍電影時為了避免被認出而化名的「張銳桐」,與一家娛樂經紀公司簽約,走上演藝路。
下車,他戴上鴨舌帽,迎風點起一根菸。當演員的生活其實不錯,起碼比以前無處可去好多了,他默默的想。除了在路上被人認出來仍令他無措,其他一切都還好。為了錢,演不對自己口味的電視偶像劇,也還好。只有兩件麻煩的事,一個是沒時間好好看書,他是真的很熱衷看書這件事。另一個是難以擁有自由放蕩的性生活,身為一個年輕、健康、沒有固定交往對象的男性雙性戀者,要他一下子戒掉約砲和一夜情的習慣,是不容易。
傍晚的台北市總是躁動著鹹臭的氣味,汽車排放的黑雲、餐館和住家廚房傾瀉而出的油煙,加上人體來往蒸聚出的腥酸。他吸一口菸,吐出深長的白霧,被一旁擦肩而過的歐巴桑瞪了一眼。噢,他其實很慶幸經紀公司沒逼他戒菸,否則真把他最小的一點自由和樂趣也剝奪了。不吸菸,在這個城市要如何呼吸?他兀自望著灰暗的天空皺了皺眉,這個城市的黃昏又臭又無聊。這陣子,下了戲之後他都懶得與劇組一起去吃飯,只想回家自己下廚,吃完飯看看書練練吉他,然後好好洗個熱水澡,一面敷臉一面上網,睡前背劇本。他並不討厭生活,也遠遠算不上厭世,事實上,在多數人眼中,他是個開朗聰明的傢伙,被太多人喜愛著,只是他很明白自己不過是有點虛偽、略懂詐欺罷了。
走出電梯、轉動鑰匙,回到家──更正確的說是「住的地方」。他沒有家,一年年換著的只是窩居的處所,他全不在意。只是最近這一次,因為突然變成了所謂的名人,最近有了經紀人,那辛苦的女人好勸歹勸他才改租了一個比較體面的高級社區兩房兩廳小公寓。
私人手機響起。
「Ray,我九點過去你那,可以嗎?放心,沒要過夜。」
「幫我帶幾罐啤酒。」他頓了頓,「還有,我半件就好。」
按掉通話。是他現在僅剩的幾個固定砲友之一,二十七歲的Eddie,研究生,TB皆可,長相個性都不錯,身體很契合,重點是口風很緊,還有禁藥貨源。他在同志圈子裡一向低調,只有網路約砲。一開始就和經紀人說得很清楚,「我偶爾還是會和男人上床,但不會自己想不開去出櫃。」經紀人聰明的為他弄了個假緋聞。壓在他客廳菸灰缸底下的上週報紙正寫著他和一位偶像女歌手疑似交往,他想到忍不住想笑,被狗仔拍到時,這位拉子朋友正豪爽的借他大腿當枕頭小睡,「親愛的妹子,你害我被我女友罵死了,睡了三天沙發。」她前天剛打電話來抱怨。
台詞都背好了。今晚除了做愛之外只剩一件重要的事,他在信箱裡找到署名Moss的郵件打開:
「Ray,那句All tragedies end with death, and all comedies end with wedding是Oscar Wilde說的。王爾德是個天才,但我並不同意這句話,這只是小聰明。我知道你喜歡現代的東西,但戲劇有很多深厚的脈絡和蘊含都要走回希羅時代去看。悲劇的功能是淨化,喜劇的功能是諷喻,所以你會輕易發現,悲劇裡的人性是高貴的,喜劇裡的人性是可鄙的──亞里斯多德很早就這麼告訴我們了。
和你通信很愉快,不會打擾的,我喜歡你對電影的敏銳。你說你沒機會再讀書,我倒覺得何時回去校園都不嫌晚。很歡迎你繼續和我討論,晚安。Moss」
好像他親口在耳邊說了句晚安似的,張銳桐微笑,按下回覆鍵,斟酌著字句寫起:「Moss,謝謝你的鼓勵。我的英文不夠好,看得非常慢……」
喇叭裡流出模範基督徒歌手Sufjan Stevens的歌曲時,門鈴響了。他闔上筆電,Eddie進來,一手啤酒、幾顆E、兩張被委託簽名的海報和幾則最近圈內流傳的消息。
「前天在Funky遇到阿正,他說小瓜,跟你交往過的那個,上禮拜割腕,好險有救回來。」
「Joe和猴子的移民申請許可過了,下個月就要出國,這兩週內會先在台灣辦婚禮請我們這些圈內朋友。」
閒話喝酒一陣,Eddie欺上一個吻當信號,他按住回吻到對方喉間發出低吟,然後起身走進浴室。換Eddie去洗澡後,他切換到MSTRKRFT性感的舞曲專輯,起身關掉臥房大燈,拉上窗帘。等Eddie出來,一人各半顆E吞下,冷水滑過喉嚨,口腔裡剩下淡淡的菸草味。他開始撫摸Eddie的背脊。
「阿銳,阿銳。」Eddie吻著他低語。「我想念你的身體。」
「現在你可以盡情膜拜它了。」他笑著拉Eddie的手握住自己的陰莖。
「你這混蛋自戀狂。」粗糙的手掌上下摩擦起來,他輕嘆,一面也抓住Eddie的陰莖撫摸。Eddie跪下來,舌頭繞著尖端打轉,然後將他的東西納進口中。很舒服,他呻吟出聲,和吞吐的口水聲一起情色地迴響在臥室中。十幾分鐘後,E漸漸開始生效了,音樂變得立體,兩人都有些顫抖,感覺莫名愉悅,感官被放大了,視覺微微迷濛。他拉起Eddie,幫他口交。
「嗯…」Eddie眼神迷濛,「阿銳,你好棒。幹我,插進來幹我,我想被你幹到射。」
他的嘴從陽具上離開,充滿挑逗地吻遍對方全身,撕開保險套封袋,然後開始往Eddie身後放進手指,「如你所願。」他瞇起眼,沙啞著聲音說。Eddie最喜歡看他這個神情,像個天生壞胚子,總是輕易點燃任何人的慾望。
(註)「半件」即半顆搖頭丸(Ecstasy)。Ecstasy簡稱E,台灣使用者間常以「衣服」代稱,計量便以「件」代替。E在台灣使用與銳舞(Rave)文化的輸入密切相關,現在仍是常見的派對藥物,在禁藥間算作用較輕微的。
◆
結束了這檔戲。
那個攪亂了他人生的該死導演正站在他面前,綻放出一朵該死的燦爛笑容,「Ray,你遲到了。」那傢伙親暱的黏了上來。
林艾原,他二十歲之後的生活圈裡少數知道他多數秘密的真正好友,本來一起苦哈哈的創作,一個玩音樂一個寫劇本和拍電影,到林艾原以自己的真實經歷寫了《台北飆仔》拿到輔導金意外成功的完成電影又上院線大賣座,這對難兄難弟一起擺脫了窮神糾纏。
「跟你約,沒必要準時。」他笑,「這次又要找什麼麻煩給我?」
他們一面走進餐廳坐下。「上次給你看的劇本記得嗎?」林艾原問。
「模仿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那個?怎麼了?」
「我拿到補助了。」林艾原得意的挑眉,「而且有幾個廠商打算贊助,經費都沒問題了,繼續當我的最佳男主角吧。」
「感謝你的告知噢!」張銳桐白他一眼,「你根本沒打算先問我的意願,看劇本就知道你又想要我演。」
「哈,那就說定啦。我回去寄完整的電子檔給你,我下週試鏡其他角色,女主角有幾個人選在考慮了,還是你對你的茱麗葉有什麼期待?」
「真的會演戲、臉蛋不歪就好,你別想把導演的責任丟給我。」
「張慎言,你真是老樣子,一句話不嗆我會死啊?」林艾原嘖了一聲,他完全情緒性發言時就會叫出阿銳的本名,「當了大明星還是嘴賤。」
「會變就不是你兄弟了。欸,去外面抽根菸。」
林艾原是完全的異男,沒可能掰彎的那種。但阿銳的雙性戀身分、阿銳的一切荒唐,全都在他的守密範圍內。六年前,他的拜把兄弟阿鳳在街上撿到十九歲的阿銳,傷痕累累的野貓,剛被人圍毆一頓。阿鳳死了,他們一起留了下來,他從阿銳的成長過程乃至於性器官尺寸都知道。對阿銳來說,到這樣還是朋友,那一輩子都會是朋友了。
阿銳只有一個秘密沒讓林艾原參加,是他最近通信的對象Moss。他在網路上和人談話多半是為了性,除了這次──Moss是那人用在私人信件的署名,他知道那人的真實身分。Moss是知名影評人「小小」,N大英文系助理教授楊思默。阿銳唯一一次讀影評讀到流淚,因為那人對《台北飆仔》的評論太過精準,連他在戲裡極細微的情緒都被那人的文字捕捉了,一瞬間,當初投進角色裡的感情全部走了回來。
那人可能知道嗎?《台北飆仔》的故事是真的,角色也是真的,他演的主角阿鳳曾在世界上那麼曇花一現。他衝動地寫了信給那人,說他對這片電影的想法,沒透露自己的身分。那人卻意外地認真回信了,他們就這樣通信到現在,從電影聊到戲劇,從社會批判到歐洲文學,兩人似乎都很享受不直接觸及自身身分的談論,對方也不曾問他。
於是,有了完整的安全感。
這件事,總是讓他回想起高中初戀女友的那句話:「阿銳沒有家,所以比誰都需要隱藏。」那時他還在街上逞凶鬥狠,女孩讓他愛上搖滾樂、帶他去銳舞派對,他在那些場子裡,因為英文名字Ray而開始被大家叫作阿銳。女孩很瞭解他,除了不知道他也出賣自己的身體之外。
瘋狂隨性管他爛命一條的那幾年,他其實不很清楚自己為何堅持要存錢唸大學,又為何一年後就決定把自己的皮肉錢改拿去揮霍在練團。如果換林艾原來解釋,依舊會說那是為了安全感。「我們這種人總是需要說故事,那是另一種隱藏,暴露的隱藏。」
阿銳其實聽懂的。
「還玩藥?」「不常。」
「還有砲友?」「也不常做。」
「還賣身?」「怎麼可能!」
「還寫歌?」「變少了。」
「還想談戀愛?」「……我不知道。」
他們對望一眼,捻熄菸蒂。
「你要我怎麼想啊?我的人生他媽的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正向光明過。」
林艾原笑了:「那你就體驗看看吧。」
◆
誰給我全世界我都會懷疑。
他站在夢的盡頭,看彈吉他的男人身影逐漸模糊。「我們都不是青少年了,不顧一切只為相愛,是青春的專利,與我們無關。」
他不言不語地走過那座橋,沒得到什麼,也沒失去什麼,只有背後虛構的風景轟然崩毀。
Play II. 小青苔
「Moss,謝謝你的鼓勵。我的英文不夠好,看得非常慢,但讀中譯本又常覺得困惑。你說我隨時能回去校園,不過現實情況裡至少三五年內都不可能。我最近需要讀莎士比亞的劇本,但我到底該如何理解這樣的大師呢?
記得你說過愛聽Beatles,那倒也不是什麼年紀到了的象徵。我前幾天在二手商店翻出小野洋子的絕版專輯,太神奇了。要我來說啊,Lennon只是抓住了時代,她才是超越時代的天才。隨信附上專輯裡兩首歌給你,晚安囉。Ray」
楊思默把信看了兩次,點了下載鍵,在下載的空檔梳洗,準備去上課。他安靜的聽完兩首歌,為這個大男孩相當不錯的音樂品味感到驚喜。這次他的回信很簡單:「莎士比亞啊,說來話長了,我得先想想。告訴我你都聽什麼音樂?」
天氣未免太好了,藍得沒有一片雲,陽光照得校園偌大的草地刺眼地發亮。這堂課不蹺的學生絕對不懂得享受人生!他心想著,然而走進教室,座位上仍不意外地到了八成的大一生。
「想去約會的趕快去,不然我要開始講課了。」他微笑,孩子們也開始起鬨,但還是沒人收起課本離開。
「好吧,今天開始看《Death of a Salesman》,看原文比較吃力的同學應該都已經自己去找《推銷員之死》譯本了,也可以上Sparknotes看摘要。」他清了清喉嚨,「Arthur Miller這個劇本之所以重要,因為這是美國現代劇作裡第一個『小人物』故事,更具體展現American dream的荒謬,在今天看依然非常有意義。大家翻到一百七十七頁,第三行……」
能為自己的興趣工作,大概已經足夠幸運了吧。楊思默時常這樣想。他癡迷地喜歡戲劇和電影,投入戲劇理論、電影理論研究,一轉眼就是十年。吃過晚餐回到宿舍,他忍不住在洗澡和備課前又先打開電子信箱,Ray的回信已經躺在那裡,看來是工作之中用手機發送的。他猜這個大男孩是劇團演員,不莽撞、有著靈巧的觀察力和文字能力,不大像時下的年輕人。他們通信半年,多半是男孩提出關於戲劇和電影的問題,他回答。但漸漸的,他愈來愈想聽這個思路清晰的男孩多說點自己的事。
「這個問題對我很難欸。我是個吉他手,只要是現代音樂,什麼都聽,最多是搖滾和電音。我猜我最喜歡的那些不會對你的胃口吧!像Nirvana這類的。我想想,你喜歡Jeff Buckley嗎?他的歌真是絕唱。你有興趣聽些年輕的樂團,或者台灣、中國、香港的搖滾樂嗎?我可以推薦好多。很久沒和人聊音樂了,如果可以一邊談一邊播歌,我的手可停不下來。」
原來竟是玩音樂本行的啊。楊思默略感訝異,他見男孩顯示在線上,忽然衝動地回了一則短信:「吉他手,我想聽你自己的創作!」
大約只過了五分鐘,男孩的回信來了,夾帶著一個附件。楊思默遲疑著不大想立刻拆禮物,先沖了澡,整理一下思緒,回到電腦前寫起明天該交給報社的影評。他還算喜歡這部電影,充滿幽默感的義大利同志片,在熱鬧的大家族裡荒謬的出櫃經過,溫馨又寫實。身為一個對女體徹底無感的絕對男同志,楊思默其實很慶幸自己處在一個非常同志友善的研究領域,又早已和原生家庭沒有牽連,雖然不曾特別公開自己的性向,身邊卻也無人不知。但也因為這樣,電影裡的出櫃場景實在難以激起他的共鳴,在這個部分,他僅能以圈內朋友們的諸多口述去揣摩。
楊思默是系上最年輕的老師之一,去年才轉聘到這所大學,也因此學生們對他充滿好奇,他也和自己帶的第一批研究生感情極好。「老師,大學部的那些小學妹又在問你的手機號碼了!」這大概是他執教三年多來最常聽到研究生們調侃他的一句話。他覺得自己是個挺平淡乏味的傢伙,只不過大學教師群裡老頭子居多,學生們自然另眼相待了。
快速合著電影配樂解決影評,他才打開男孩註明「這首是我作的詞曲,也是我唱的。唱歌不是我本業,別取笑得太大聲。」寄來的創作。曲名是〈糖果〉。一陣碰撞的雜音先溜進耳朵,應該是在練團室裡側錄的,音質不怎樣。一會兒,貝斯低沉的聲線彈了出來,接著是頹廢得彷彿不情不願的鼓點敲下。然後他聽見一個沙啞慵懶的男中音唱起:
「再打一場架就離開街頭 / 派對不就要這樣喝掛嗎 / 自言自語總是美好 / 只對自己赤裸 / 我們甜得像糖果 / 人工色素的歡樂可口 / 融化是我告別的自由 / 醒來還有明天要活 / 糖果,糖果 / 你他媽硬或軟都沒用 / 都沒用 / 我們是糖果……」
他的聲音近乎完美的厭世,然而非常迷人。楊思默聽著編曲在第一次副歌後爽快的爆炸,激烈的鼓和尖叫般的吉他solo貫穿胸膛,男孩開始嘶吼:糖果糖果,我們是沒用的糖果,吃掉吃掉還廢話很多,醒來之前暈眩以後──
歌曲播完,他的心臟跳得很快,又重得像要沉進胃裡。他沒想到那個叫Ray的男孩寫著這樣暴躁厭世的歌,十分精準打中黑暗的情緒。他不熟獨立樂團什麼的,但很肯定男孩必是其中才華出眾的一個角色。他按下重播,要把男孩的聲音仔細刻進記憶。
「吉他手,我非常喜歡你的歌。你們有專輯嗎?」
「Moss,謝謝你,我們出過一張EP,改天燒一片寄給你。我們已經解散啦,大家各自組了別的團,我懷念玩樂團的日子,但現在我得努力工作賺錢,有點可惜吧?哈哈。」
楊思默試著用「糖果」當關鍵字搜尋,找到男孩過去的樂團,青花,四件式組合,據說小有名氣,成軍三年,一年多前不明不白的解散了,留下樂迷們的諸多猜測。他看見兼主唱的這位吉他手Ray,看見湊在麥克風旁彈吉他的俊美側影和肩背上蜿蜒的刺青。他想,是怎樣的心境讓Ray刺下那片青花呢?
認識楊思默的人都說他人如其名,沉靜穩重。天生的研究人才,三十歲就拿到文學博士歸國,以獨到見解在當代戲劇理論領域裡成為最受期待的年輕學者。三十四歲的他生著一張娃娃臉,清秀書生的模樣,過長的髮尾隨意紮起,用鏡片遮住眼裡過度銳利的光芒,總被誤認為研究生。他的生活平淡而順遂,在無盡的文字海中完成所有冒險,體驗所有刺激。楊思默偏好與一切保持距離,那麼所有事物都會美好一些。
所以,當他意識到自己對網路筆友Ray的興趣已經過高時,他開始在回信裡認真地談論莎士比亞,沒再問及青花樂團。那時,他還沒想起為何Ray的刺青有些似曾相識,也立刻就忘了這事。
◆
沒有一個故事會在此等待你,如果不跳下懸崖的話──
他的帳篷裡一無所有。馬戲團在日出時分沉寂了,他忘了那首歌的結尾怎麼唱。
他是橋上少年,徘徊在這端與那端之間,不曾離開夢的風景。
「橋底下的水流啊流,石頭磨成小石頭。一個人走來,又一個人離去……」
Play III. 羅密歐與茱麗葉
半年後,林艾原的新片《RJ》如期開拍了,張銳桐所屬的經紀公司大力支持,出人也出錢。電影故事徹底諧擬《羅密歐與茱麗葉》,男主角杜歐是個吉他手,真實身分卻是香港黑道世家子弟,負責管理軍火走私生意,「Romeo」是組織裡滅口的暗號;女主角葉小沐是特務家庭出身,父親臥底調查男主角所屬幫派,而她則芳齡二十二歲自創龐克衣飾品牌Rough Juliet,一次出資贊助某日本龐克樂團的台灣演唱會,男主角臨時代打上場彈吉他,他們在後台相遇,一見鍾情。
張銳桐有份的第一場戲就是在演唱會後台,探朋友的班卻被臨時抓上舞台代打的那段。「看我對你多好,讓你演吉他手呢。」開拍前,他們在片場外抽菸,林艾原笑說。張銳桐白他一眼:「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被青花的老樂迷認出來!」
「醜媳婦早晚要見公婆的,你的名字很難聯想嗎?放心吧,青花的粉絲也只知道Ray,只要張慎言這三個字保密,你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壓得下來。」他說完,走進片場,張銳桐默默跟著。
在服裝和化妝人員一陣忙碌下,張銳桐套上俐落的黑色皮背心和鉚釘緊身褲,露出一小塊肩胛骨上飛舞的鳳凰圖樣。他不是不知道,樂迷間早有流言傳說「阿鳳」就是Ray,但總是被淹沒在討論中,他這個新星也還沒重要到引起八卦媒體的關心。他的刺青立刻引來工作人員的一陣驚嘆:「第一次親眼看到阿鳳的代表圖像耶!」「原來這個刺青不是畫上去的啊?」
他微笑,往背上指了指:「我可是正宗的小混混喔。」
那天在片場的人都印象深刻。簡單排練和走位之後,他們直接開拍,阿銳演的杜歐在舞台邊緣皺著眉拒絕上台,然後被工作人員強行推出去,眼神混雜無奈和殺氣,抓過吉他,往效果器一踏,洩憤般的飆出一段充滿毀滅意味的獨奏。台下的眾多臨演瘋狂尖叫,飾演主唱的日籍演員頓時愣住,慌忙回神才趕上在鼓組打下同時唱出歌詞。場景太過自然,已經不是演戲。旁邊老練的製作人也不禁看得一呆。
「錄音到這裡,後面切掉。」林艾原即時下了這個簡短的指示。
拍完這場,工作人員問起張銳桐那段獨奏,他還是一貫的微笑,只說即興發揮,碰巧彈得還可以罷了。
「你在哪撿到這傢伙的?」製作人輕聲問林艾原。
「我朋友從街上撿來的。」林艾原一副理所當然,「他以前就玩band,不然我把主角寫成吉他手幹嘛?」
從這天開始的兩個半月根本是地獄。林艾原的拍片時程拉得比一般導演緊湊,而現在也不是《台北飆仔》時DIY精神的小製作了,女主角找來同公司的一線女星簡惟,羅密歐身邊的四個兄弟個個是有點名氣的演員,被公司塞進來拉抬電影聲勢。張銳桐厭惡應付劇組成員之間的人際關係,他平均每天只能睡三到四小時,沒力氣去聽第一男配角曾立祥每天更新著簡惟怎樣爬上製作人的床這類的八卦了。沒戲時,他總是戴著耳機窩在片場角落背台詞,反而意外贏得一個「最敬業演員」的風評。
拍片過程中最慘烈的意外有二,一是外景時曾立祥落海的那一幕,他堅決不用替身,但一掉下去卻真的溺水了,張銳桐和另個男配角正好站在最近位置,什麼也沒想的就跟著跳下三公尺高的懸崖,一陣慌忙搶救,人是都平安了,但時值二月,海水冰得不像話,當晚三人一起重感冒,進度因此延宕了足足三天,也挨了林艾原和三個經紀人扎實的一頓罵。
另一個意外卻來自張銳桐和簡惟的唯一一場床戲。簡惟私底下有副好相處的大姐頭脾氣,兩人排練時在棉被裡講起了各自在床上發生過的糗事,結果笑得抱在一起滾下床。偏偏那天片場把關不嚴,隔天,一張遠拍經放大後的照片佔據四大報娛樂版頭條,照片的取景角度裡,簡惟一對桃花眼笑得甜蜜淘氣,張銳桐吻在她的乳房,右手緊摟她的腰。兩人都是全裸,卻因為角度而沒露點,一看就是專業狗仔的手筆。
那天劇組沒人進得了被媒體層層包圍的片場,林艾原緊急下令行程改變,先出下一個外景,整個劇組避難似的分頭前往花蓮。首當其衝的簡惟和張銳桐前一晚就接獲消息,躲進了公司大樓,隔天開始一切行程全程都有保全護送。好在先前聯繫的飯店願意配合住房時間提早,那天下午,劇組全數抵達花蓮,大家總算鬆口氣,晚飯後一起湊到林艾原房間,假開會之名、行喝酒開趴之實。
「水果先來,『假戲真做!簡惟轉性吃嫩草』,是怎樣,寫得好像我很老。副標呢,『人氣小生張銳桐變心搞上同門師姊,玉女走出情傷就當第三者』。我變成狐狸精了耶!」簡惟一面朗讀一面自嘲。
「這個如何,『RJ床戲爆曖昧,簡惟張銳桐假戲真做』。各報娛樂版編輯的下標創意有待加強。」林艾原拿起另一份報紙,「不過對話框做得不錯喔,小惟姐這邊寫:『銳銳不要,導演在看』。」劇組眾人不禁一陣大笑。
「好了,銳銳寶貝開心點,習慣就好,這可是免費宣傳喔。」簡惟眨眨眼,「大家這兩天都不准開公務手機,對吧林導?」
林艾原點頭贊成。結果事件還是造成不小的風波,經紀公司緊急開會後發出新聞稿澄清,兩人拍完外景戲後也北返出席記者會,會上簡惟的戲是含淚泣訴自己「仍在情傷中」;張銳桐的台詞強調自己絕對單身,無論和簡惟或是和那位傳緋聞的女歌手都是純友誼,這可沒說謊。平白增加的工作量,倒真的令睡眠不足的他們恨死狗仔了。
在這地獄兩個半月裡,唯一的休閒剩下和Moss的通信,Moss耐心回答他許多關於莎士比亞的問題,令他感覺自己比其他演員更懂角色的心理狀態。莎士比亞之外,他偶爾也向Moss訴苦,多半是錢真難賺和工作得像條狗等等。殺青的兩週前,Moss的一封信裡忽然半開玩笑的問他:「你的莎士比亞劇團何時公演?」
他愣了一下,帶點冒險地回道:「快囉,而且你一定會去看,猜猜我是誰吧。」
◆
剪片和後製比預期得還久,中間張銳桐又接了一個短劇和兩支廣告代言,終於在林艾原開始執行計畫的兩年後、開拍的一年後,電影正式大功告成。慶功宴的宿醉頭痛還沒好,緊鑼密鼓的宣傳就開跑了,張銳桐恨透了上通告,幸好經紀人沒接太多。他還要負責原聲帶裡的兩首創作,當然也要參與錄音,其他演員都只要跑通告,只剩他還得參與後製,若不是和林艾原情同兄弟,張銳桐真懷疑自己會不會紮個草人釘釘他。
但這次林艾原還真是傍上好金主,鬧區各大電視牆都看得到《RJ》預告片,所有電影院裡都貼上了他們的第一款電影海報,他和簡惟一身龐克風味打扮背靠著背的側影,下方勾勒顯眼的RJ兩字,整體美術設計出自新秀王敬雅之手,俐落不流俗。
首映會那晚,他與簡惟連袂出席,各家媒體到齊,鎂光燈閃得他睜不開眼,張銳桐微笑得臉都僵了,幾乎想轉頭落跑,被簡惟硬拖了進去。
「小惟姐,你們當明星的都這麼有耐性啊?」他忍不住抱怨,「我好累,想急流勇退了。」
「學著點,臉皮夠厚就好。」簡惟媚眼一笑,隨即轉為正色,對他悄聲說:「阿銳,其實我希望你保持像現在這樣。你現在的模樣,是一個演員最美麗的時刻。演藝圈是貨真價實的大染缸,進來的人一半有背景,一半把自己賣給魔鬼。圈內誰不陪睡?十個裡八個半都有,不論男女。」
「那半個怎麼回事啊?」
「唔,就在上面的那位脫了衣服以後發現自己硬不起來囉。」簡惟無奈地聳肩。
張銳桐噗笑出聲。
「我是正經跟你說,你啊,很快就會遇到拎著鈔票去找老闆要人的老不修了,大家出來跑都要還,真的沒辦法時就當做服務業吧,我知道你對性關係是開放的,但還是記得三個要點,別受傷、別認真、別得病。」簡惟說完,愛憐地捏捏他的手腕,「從這片電影開始,你算是踏進主流娛樂圈了。我實在捨不得你這個好弟弟。」
若不是身後大砲眾多,張銳桐真想抱住她。「我會記得妳說的每一個字。」
他們走進座位,迎接辛苦工作的成果。
沒多久,戲院暗了下來。畫面中央浮現一團火光,擦亮的火柴點起菸,照出男人線條陽剛的輪廓。刷弦的聲音清冷地響起,鏡頭拉遠,張銳桐疏離地看著自己裸著上身叼菸彈吉他的側影放大投射在布幕上,按弦的左肩棲息著一隻鳳凰,身上流轉著窗外照進的霓虹與車燈。鏡頭移到他身後的床上,簡惟的曲線臥在昏暗的光線中,只亮著她光潔纖細的小腿。布幕又黑了,搶眼的紅色緩緩寫下:RJ。他作的歌在戲院裡轟響著。
兩小時過得挺快,電影節奏流暢,雖然是人人都知道的愛情悲劇,但別出心裁的創意和惡搞使它相當有B級片大作的風範。張銳桐也不禁佩服林艾原的功力,電影完成的效果比自己想像得更好,片末跑完演員和工作人員名單,戲院裡響起熱烈的掌聲。
首映現場反應極佳,接下來三場試映會也都贏得雅俗共賞的好評。沒過幾天,張銳桐就在Moss的部落格「小小看電影」上看見了影評。
「莎士比亞絕對是古往今來被鞭屍最多次的文學家。即使如此,林艾原的新片《RJ》仍是值得矚目的佳作,不只對了莎士比亞精神、向1996年《Romeo +Juliet》致敬,還借用了《發條橘子》式的惡劣黑色幽默,我不得不說,把RJ做成B級片,實在很有種。羅茱兩人台詞的『尊重原作』在語言轉譯後該要做作可笑的,《RJ》卻選擇衝突和應酬的場合去說那些肉麻浪漫的話,賦予了不同的意義。濫用玫瑰的意象更是一絕……」
正讀著,他卻接到了林艾原的電話:「我和你家經紀人談過了,要你跟著跑幾場校園巡迴。行程表已經寄給你了,自己看吧!不准推託喔。」
張銳桐嘆口氣,打開信件裡的行程表,卻赫然發現三天後的第一場校園放映就在Moss任教的大學,與談人共三名:導演林艾原、男主角張銳桐、影評人楊思默。
◆
Moss這幾天都沒再來信。張銳桐有些煩躁,林艾原半小時前開車來接他時,他正在客廳裡自彈自唱練著王菲的〈守望麥田〉。林艾原也沒打擾,逕自開了冰箱拿杯冰咖啡坐下來聽。
「林艾原,你在逼我去見網友。」他唱完,悶悶地抱怨。
「不要跟我說你的網友是楊小小老師。」張銳桐沉默地又彈奏起〈只愛陌生人〉的旋律,林艾原知道他猜對了。
「幹,沒想到你們有這一手。」他故作輕鬆的笑了一下,「他知道你的真實身分嗎?」
「……不知道,但他知道我彈吉他。」張銳桐有些遲疑地停下手指,「如果他已經查到我以前的團、看過表演照片,要聯想到也不難。」
「我早跟你說了,醜媳婦還是要見公婆。」林艾原淡淡地說,一面解決咖啡,「小小是個我相當敬佩的人,我不管你對他特別在意是為什麼,都應該和他當面好好認識。走吧。」
到活動會場時放映已經到一半了,他們在籌辦的學生引導下走入後台等待。張銳桐看見一個穿著休閒襯衫的白淨男人坐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閉目養神,心裡一跳。男人因為他們走進來的聲音而慵懶地睜開眼,眨了眨像鏡頭在對焦,隨即微笑站起身。
「林導,久仰。」
「小小老師,我才真是久仰大名了。」林艾原熱切地走上前握手。
「不好意思,本來想座談前再看一次電影,但昨晚沒什麼睡,補眠了一下。」楊思默微微歉然地點了點頭,「張銳桐先生吧?我是你的影迷呢。」
楊思默的微笑溫柔真誠,不像認出了阿銳的網路身分。張銳桐感覺自己掌心冒汗,楊思默比他以為的更年輕,更……漂亮。張銳桐的菜其實相當明確,他的原型男人是阿鳳,歷任男友不論1或0,都多少神似阿鳳,黝黑、結實、瘦長,不多話,帶點野性。秀氣的楊思默完全在他的好球帶之外,但他的眼睛如同死去的阿鳳那樣亮,那樣黑白分明,略偏內的雙眼皮,眼角微微上勾,挑起一片桃花,令阿銳不敢逼視。
張銳桐定了定神,擠出一朵誠意十足的靦腆笑容,「老師叫我阿銳就好了。我一直是老師的忠實讀者。」
楊思默的眼睛又審視般的微瞇著笑起,阿銳突然懂了羅密歐在那場化妝舞會裡的心情。他知道自己今晚註定失眠了。
這場校園試映採預先報名制,爆滿之下,場外仍擠滿了賭個機會想進去的學生。電影放完,燈亮,許多女孩手裡仍抓著衛生紙,有一搭沒一搭的擦著眼淚鼻水。主持人介紹映後座談會與談人出場:「很榮幸邀請到本片導演林艾原親自來到現場,和本校英文系系草,哈哈,我們的知名影評人楊思默老師進行對談。另外還有,請同學們拍照節制點,不要開閃光燈──歡迎本片男主角張銳桐!」
現場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加尖叫,還在閒聊著的三人對望苦笑一下,穿過布幕走上台前坐下。主持人簡單開場,然後便請林艾原談談創作經過。
「大家好。」林艾原接過麥克風,「其實我想講的都被楊老師的影評講完了,《RJ》就是不折不扣的B級片,玩所有老梗又灑狗血,目的是惡搞我大學時最恨的莎士比亞。當時我在寫《台北飆仔》的劇本,寫到很悶很想死時,就開始寫《RJ》當消遣,想不到竟然能把它拍出來,還拿到這麼多經費,拍成眾星雲集的商業片。真的很謝謝所有幫助這部片誕生的電影公司、贊助商、演員和工作人員,我們完成了國片史上最大製作的B級片,喪失了小成本精神。這樣講有沒有很帥?」
學生們很捧場的紛紛笑了。
「羅蘭巴特說『作者已死』,所以大家看到什麼,它就是什麼。我想多聽聽楊老師的看法,老師,可以嗎?」
楊思默接過麥克風,沉吟了一下才開口:「不知道同學們有沒有看過1996年巴茲勒曼導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李奧納多還是個帥小子時演的那片,真是青春一去不回來。」台下又是一陣笑聲。「我看《RJ》時一直想到它。當時巴茲勒曼說他的構想是『如果莎士比亞生活在現代,會如何講這個故事?』我覺得林艾原也做到了這點,以我對莎士比亞的理解,他如果是今天的一個台灣導演,羅密歐與茱麗葉就該是這樣。
「演員的部份非常值得稱讚。茱麗葉外表是教養良好的淑女,簡惟擅長詮釋她個性裡潛藏的叛逆和執著,各方面來說演技都很細膩。羅密歐則是很典型的浪漫主義者──當然那時還沒有浪漫主義,張銳桐把他的衝動直接演得很真。我猜你們更想聽走出螢光幕的白馬王子說故事,張銳桐在他的第一部電影演活了一個亡命英雄,或許是巧合;但第二部電影把羅密歐詮釋得有層次、真的像個現代版羅密歐,就是成熟的好演員了。」楊思默說完,把麥克風遞給阿銳。
阿銳腦袋還處於空白,瞄了一眼彷彿事不關己的林艾原,指著他說:「我的戲如果演得還算好,也是因為這傢伙的量身訂做。艾原和我是老朋友,他清楚我能演什麼、不能演什麼。」他頓了頓,賊笑著看林艾原瞪他,「我當然也做了很多功課,學習關於羅密歐的一切,莎士比亞真是禍害遺千年,我愛死他了。」
學生們果不其然地為他的俏皮發言又一陣起哄和笑聲。
他們開始接受學生各式各樣的提問,一一回答。到結束散場,逃開索取簽名和合照的人潮,已經拖到晚上十點。林艾原提議一起去吃個簡單的宵夜,張銳桐和楊思默都已精神不濟,卻也真的餓了,三人便一同上車。
◆
「楊老師辛苦了,明天忙嗎?」林艾原不打算讓車內保持安靜。
「下午有一場研討會,還可以。」楊思默雖累,仍是一貫的從容優雅。
「想吃什麼?」
「都好。你們呢?」
「有沙發的地方就好,到了叫我。」張銳桐說完拉了下鴨舌帽,靠上窗邊準備睡。他從早上跑宣傳通告到剛才應付迷妹,真的累壞了。
林艾原帶他們去了一間輕食頗受好評的咖啡店,啤酒、鹹派和薯條上桌後,張銳桐精神了些,店裡播著他和楊思默都喜歡的Patti Smith,兩人很快配著飲食聊起音樂,林艾原倒是很專心的把自己手上的燻雞三明治迅速消滅。
「阿銳在片裡彈的音樂是自己來的,還是合上去的?」楊思默問。
「自己來,多少有點底子,用合的比較麻煩,林導就打鴨子上架了。」張銳桐下意識的輕描淡寫。
「當演員真辛苦啊。」楊思默微笑。
林艾原吃完後嚷嚷說要出去抽根菸,張銳桐和他一起出去透風,留下不吸菸的楊思默在沙發上。楊思默望向玻璃門外點菸的張銳桐,覺得他的側影有些似曾相識。不擅長辨識和記住人的長相是楊思默的死穴,楊思默知道他因為電影而熟悉張銳桐的模樣,但總覺得這男孩給人的感覺像極某個自己應該認識的人。
門外,林艾原正對張銳桐說:「我賭老師沒認出你。」
張銳桐倒是鬆了口氣的樣子,「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啦,不然有夠尷尬。」
「他不是你的菜吧?」
「當然不是。」張銳桐答道,雖然心裡猶豫了一下,但客觀而論確實如此。
「真可惜啊,本來想看看好戲的。」林艾原倒真的一臉惋惜。
「幹。」
兩個小時相談甚歡的宵夜聚會,並沒有讓楊思默發現張銳桐是他的筆友本人,張銳桐也沒道破,雖然不久後這件事令他頗為懊悔,但當下他是慶幸的。送楊思默回到單身教師宿舍,林艾原停下車,張銳桐輕聲問了同在後座的楊思默:「以後還能找你出來聊聊嗎?」
楊思默還是給他一個微笑,點點頭,同樣輕聲回答:「當然。」張銳桐拿出自己的手機給他,他會意地輸入了自己的號碼,按下撥出。
「晚安,你們早點休息。艾原,謝了,改天有機會再聊。」
張銳桐目送他的背影沉進夜色。
林艾原踩下油門上路。「免費送你一則八卦,聽不聽?」他忽然說。
「啊?」
「老師的前男友是草地文學誌的總編輯林夏,那個作家。」
「所以咧?」
「沒有所以啊,只是給你一點參考資訊。」
「我沒有在把他。」
「你剛才的眼神不是這麼說的。」
「……隨便你。」
「好啦,當我沒說。」林艾原識相地笑笑,專心開車送張銳桐返家。
張銳桐摸不透自己是什麼感覺,他在感情上閱人無數,幾乎已經建立了交往公式,通常每認識了一個人,就會在心裡自動分類:考慮交往、不考慮交往;不考慮交往的又分為想上床和不想上床。對考慮交往的人,他會表現出好感,九成五的機率對方會在一個月內開口向他告白。他會和這個人交往,然後彼此漸漸消耗,到不再有愛情時,其中一方提出分手,他通常是先消耗完的那一個。他不曾和人交往超過半年。
但對於楊思默,他無法分類。他很難想像和楊思默交往會是怎麼回事,連自己對他的興趣是哪種興趣都說不清。他開了門走進臥房,時鐘指著一點。手機突然響起,打破一室寂靜。是他的砲友Eddie,他接起電話。
「我和我B分手了,亟需沙發過夜。」那一端鼻音沙啞。
張銳桐知道Eddie有個穩定交往的男友,兩人同居但維持開放式關係,彼此不干涉對方在外打野食,但想不到三年的關係說分就分,沒半點預兆。「過來吧。」他回。
他很清楚Eddie來找他不必多說什麼,對方需要的是肉體。但這一回他還是特意溫柔地安慰對方,仔細的潤滑、緩慢的前戲,在Eddie開口苦苦哀求被插入時,粗暴地一口氣頂到最裡面。Eddie失神地叫喊,他有節奏地一下下撞擊,呼吸安靜而沈重。
半晌,Eddie抓住他的肩,翻身將他壓在自己臀下,撐起身體扭動腰肢,主動吞吐起他碩大的陰莖,激情中俯身吻他鬢角,這一吻,兩人都愣了一下。他們做愛一向會接吻,肉慾的吻,只是唇舌糾纏,對臉部其他位置的吻是屬於情人的。
他懶得多想,挺腰往上頂去,Eddie劇烈呻吟。他將Eddie抬起來轉到背面,起身改為跪姿,握住對方臀部猛力抽送。Eddie禁不住瞬間推到極端的快感,腦袋空白地射了。張銳桐被甬道的強烈收縮夾得一陣暈眩,又狠狠插了幾分鐘之後,也乖乖繳械。
高潮的瞬間,張銳桐閉上眼,朦朧的風景裡有兩盞燦亮的光,他認出那是楊思默的雙眼。
他抽出還半硬著的陰莖,熟練地拿下保險套打結丟掉,起身去浴室沖涼。
披著浴巾回到臥房,Eddie已經睡下了,眼角猶噙著淚痕。他推開窗戶,點起一支菸,默默地抽完。
Eddie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對不起,我剛才想到歧生。」他的男友。
張銳桐知道他在說那個吻。他溫柔地應聲:「我知道。」
他忽然理解了,他和Eddie是同一種人,擁抱一切空洞,留戀所有暫時的溫暖,為了某個永遠填不起的缺口。
他的人生真像一場玩笑。
張慎言倒在巷口,感覺手臂上汩汩湧出的鮮血,忍不住苦笑想著。右小腿好像骨折了。他挪不動身體,伸手摸進口袋,搜索出僅剩的半包菸和打火機,緩慢的點上一根,盡量不牽動傷口。
半晌,一陣轟隆隆的引擎聲靠近,在不遠處煞車,熄火。路燈的光好像暗了。一雙皮靴的聲音踩近,停在他面前,逼他微微仰視。「站得起來嗎?」那人問,背光的身影朦朦朧朧。
「骨折了。你要當好人嗎?」張慎言無賴地笑。
那人不多話,在他身邊坐下,逕自拿了他一支菸抽起來。
「你誰啊?」他忍不住開口。
「劉鳳安,未來的越野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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