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的男朋友〉(上)
潘至哲丟下畫筆、推開臥室房門,看見他的男人掛著耳機,在筆電鍵盤上沒命的敲敲打打。
他走近,把男人的耳機拉下來。「你寫快點,我先睡了。」
椅子上的男人順勢後仰靠上他的肚子,舒了口氣。「文字差不多了,我再做四個圖表就去洗澡。」
「嗯,限你三點之前弄好。」他用大拇指指腹磨了磨那傢伙已經兩天沒刮的鬍渣。
「對了阿哲,至柔今天下午有打給我。」
「欸?」
「沒什麼,就是問我能不能幫她弄兩張李安新片首映會的公關票而已。」男人微笑,「好久沒和她聯絡,我們順便約了下禮拜五一起喝兩杯。」
這說法敢情是沒有要問他的意見了,潘至哲不悅地挑眉。
「……我想你那個時間通常有空,就答應了,她說還會約另一個人來。」男人沒注意到他的表情,繼續說著,「小芳。你常提的小芳。」
潘至哲望著他的男人,愣了好一會,才緩緩點頭。「都可以啊。我真的要睡了,晚安。」
「晚安。」
潘至哲忍不住想著他和這幾個人對坐喝酒的情景。一個是他親妹妹,另一個是他前女友,最後一個是他現任男友。
他感到有些好笑,拉過棉被,闔上眼,腦裡淡淡浮現三個小孩的身影。
◆
姚詠芳家比他們家晚一個月搬到那條巷子。巷子附近的新小學剛蓋好,即將到來的這個九月開始正式招生。他家爹娘就是看上這一點才決定落腳這個社區,新學校,新氣象,學生全都是新的,小孩子不用努力融入既成團體。
他們從小鎮埔里搬到繁華的台中,班上同學們一片既不捨又羨慕的鬼叫,十歲的潘至哲很得意,覺得自己像個離鄉背井闖天下的瀟灑浪子,豈知剛搬來就從大人的閒聊間得知姚詠芳一家是跟著她老爸從屏東調職而搬來。屏東耶!遠在天邊的地方。一瞬間他下巴都要掉下來。
他和小他兩歲的妹妹潘至柔,也是在那天的敦親睦鄰場合裡認識了姚詠芳。那個躲在媽媽背後,小小的、白白的,像故事書插圖上的小公主的女孩子。
那條小巷只有八米寬,巷口有個小公園,對面是個木材工廠,工廠隔壁是早餐店,巷底則有個小廟,每早都定時傳出念經的聲音,聽說也幫人辦些子不語的事情。他們在公園裡渡過了來到台中的第一個夏天,夏季蟬聲灌耳,孩子們同樣靜不下來。他、潘至柔和姚詠芳很快和鄰居的孩子們玩在一起,但他們三個還是感情最好的三人組,不在公園鬼混時,他們都躲在潘至柔房間裡吹冷氣玩故事接龍,三隻小鬼頭編了一大堆天馬行空的劇情,幻想長大以後一起寫一本小說。潘至柔和姚詠芳同年,開學之後,兩個女孩進了同一班,潘至哲則和另外兩個也上四年級的鄰居男孩子同班。
那時候他們的煩惱,最多不過是和同學吵架、被老師罰站、考試考不好、漫畫被媽媽沒收。
隨著年級教室一層層升上樓去,三個小鬼頭逐漸有了各自的朋友,和一些不那麼小的煩惱。
潘至哲的煩惱是,班上同學討論的話題他全都不感興趣,他只喜歡畫畫。他假裝自己沒什麼不同,只是個功課比較好的斯文男生。班上有女生偷偷遞紙條給他,但他發現自己對哪個女孩子似乎都不感興趣。
潘至柔也開始時常煩躁,但她不和曾經感情最好的哥哥說了。
姚詠芳的煩惱最大。到她們五年級、潘至哲國一時,她和潘至柔分到了不同班級。她溫吞內向、功課不行,身體卻發育得早,出落成一個有胸有臀的小美人,班上其他同學逐漸開始欺負她,男孩們特別愛對著她講黃色笑話、掀她裙子,女孩們則把她當空氣。
姚詠芳逐日變得寡言,對他們兄妹卻總是微笑說她很好。直到有天,她的書包不知被誰灌了水,哭哭啼啼的回家,正好遇見潘至哲送媽媽做的鳳梨酥過去她家。潘至哲不停逼問,她才斷斷續續地說出實情。隔天,潘至哲就蹺了課溜回母校,把愛找她麻煩的幾個小學弟抓起來紮紮實實的揍了一頓。
姚詠芳卻只是在一旁掉淚,說不要打了,阿哲你不要打他們,是我不好。
他哪裡會聽,揍完又狠罵幾句,然後和潘至柔一起拖著小愛哭包到廁所幫她擦眼淚。
「小芳,我會保護妳。」
他認真的許下這輩子第一個重大的諾言。
「以後妳什麼事都要跟我講!有我們在,不會讓他們隨便欺負妳的。」潘至柔也顫抖著說。
在兩兄妹的迴護下,姚詠芳班上同學們收斂了些,不再作弄她,只是孤立她。潘至柔在他們那個年級排得上大姐頭名單, 功課好、會玩,又頗有些女王氣勢,其他女孩對她一向尊敬討好,她每節下課去把姚詠芳喊到教室外聊天,便這麼罩著這個被排擠的孩子了。不到兩年,兩個女孩手牽手迎來畢業,上了國中。
那時,潘至哲已經國三了,應付著對一個孩子來說過於繁重的課業。他成績好,父母指望他考上第一志願,潘至哲自己也想進好學校,壓抑著對升學主義的憤怒、少年的躁動情緒和困惑,練習考試技巧。
那種困惑,他實在不敢找任何一個人商量。有一次去同學家,一大群男孩賊兮兮的放起了A片,他和同學們看著煽情的畫面滿臉通紅,後來卻自覺到,他盯著畫面裡男人的時間反而比較多。
他覺得自己不正常。大概,或許,可能只是因為,那A片裡的男人胸肌形狀格外好看吧。至於那個女的,化妝太濃下體又長得好奇怪,他不喜歡。可是,如果每個女人下體都是那個樣子,他真的會想脫下她們的內褲嗎?
在他的好友阿勳偷偷跟他說:「聽說八班那個娘娘腔是同性戀,幹好噁喔,喜歡被男的插屁眼耶──」之後,他決定千千萬萬不可說出自己心裡的奇妙迷惘。他知道哪些動作不能做,加上他變聲後嗓音並沒有戲劇性的降key,從此,更徹底用稍稍壓低的聲音說話。
在他順利考上一中之後,回頭才發現,妹妹和小芳早已分道揚鑣。潘至柔原本就有些男孩子氣,現在更只穿褲裝了,她的短髮不像一般國中女孩的髮型,而像個清秀男孩,但卻逐漸寡言憂鬱。
至於他們誓言保護的小公主姚詠芳,則早早交了男朋友,據說是附近高職的一個不良少年,而她也愈來愈少回家了。
◆
少年時的潘至哲不確定這一切是從哪一點開始崩壞的,但當他意識到這件事時,潘至柔已經拿了美工刀割破自己手腕。
那天下午他們父母出去,國三的潘至柔應該要在學校自習室讀書,他卻在回家找社團文件時發現潘至柔跪在浴室地上,雙手無力地垂掛在浴缸邊,磁磚上沾了斑斑血跡。
「妳在做什麼!」
「哥,幫我叫小芳過來。」她輕聲說。
他扳開妹妹的手指,扔下那把美工刀,抓起她的手腕查看。好險,潘至柔的切口不夠深,血汩汩地流,但不是用噴的。他慌亂中想起健教老師說過,動脈破裂的話血會噴出來。他拖起她到房間拼命包紮了好幾層,血流浸濕了繃帶,但總算是緩下來了。他這才打電話給姚詠芳。
姚詠芳不一會就來了。他已經兩年沒見她,當年清秀內向的女孩如今穿著紅色連身短洋裝和長統靴,染了一頭淺栗色的長髮、描著深黑的眼線,裝扮她過於早熟的美麗,卻神情憔悴。
她一進房間就跪了下來,緊緊擁著潘至柔哭,哭得妝都花了。潘至哲走出房間,反手帶上門,把女孩們的祕密留給她們自己。
過了近半小時,姚詠芳從房裡出來,直直走向在客廳裡看電視的他。
「阿哲,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麼?」
「跟我交往。」
「……蛤?」
「我說,當我男朋友。」姚詠芳紅著眼睛,眼線被淚水暈開,卻堅定地直視他。「拜託你。」
他傻愣了許久,困惑著潘至柔的傷怎麼會造成姚詠芳的交往要求。最後出於一種「不可以拒絕青梅竹馬」的莫名義氣,點了點頭。
然後他們帶潘至柔去打破傷風針,潘至柔悶悶不樂了好一陣子,他沒敢多問。但不久之後,潘至柔變了個人,開始熱衷網路聊天室,但看她比從前開朗,潘至哲不忍多說什麼,他們的父母也是。
他自己也痛苦。當姚詠芳跟著他去同學們的聚會,他暗戀的同班男生露出羨慕得不得了的眼神,直虧他說,幹,背著兄弟把了那麼正的妹,也不介紹幾個來。
對,他有暗戀的對象。那是他第一次對一個人動心,無疾而終的早夭暗戀。他沒辦法阻止自己變成一個同性戀。那男孩長得普普通通,卻是班上的開心果,沒半點心機,唇角總勾著笑意,一天到晚跟他鬧著玩,鬧著鬧著就害他生起單相思了。他自知這份感情不會有結果,倒是很理智的及早斷念、自我療傷,表面上掩蓋得一個縫也沒有。
姚詠芳後來知道了,也沒排斥,她只說,「難怪阿哲和其他男生不一樣。」
她一直都是柔和的,從小到大。潘至哲很感激她不帶偏見地接納了他,這份包容,比愛情更可貴。
「如果到三十歲,我們兩個都還沒找到各自的對象,就結婚吧。」她甚至曾微笑這麼說,而潘至哲也開心地點頭說好。
他們持續有愛無欲的交往,週末一起吃飯,有時牽著手去看電影。他是真的愛姚詠芳的,只是無關乎性。姚詠芳是他願意一生疼愛的另一個妹妹。
在潘至柔即將升高二、潘至哲即將赴台北讀大學的前夕,潘至哲認識了他妹妹的網友。那天潘至柔原本窩在客廳電腦前盯著MSN視窗飛快的打字,懶得收行李的潘至哲賴在一旁沙發看漫畫,妹妹接了通電話,然後轉頭叫他,說她出門去了。
結果她忘了登出。叮咚叮咚的訊息聲擾得潘至哲終於不耐煩,起身走到螢幕前,點開變成黃色的視窗打字。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不要再敲啦,她出門了,我是她哥。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她是不是去見網友?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我哪知道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叫她不要去,我覺得對方不是好東西。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你自己還不是她網友……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對啊而且我跟她見過面了喔科科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幹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放心啦我跟她只是煙霧彈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什麼意思??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就是我是她名義上的男朋友的意思。
潘至哲愣了很大的一下。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幹!!!!!!!!!!!!!!!!!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哈哈哈哥哥別急別急別擔心
你妹是至柔耶,你有沒有看過《鱷魚手記》?
靠,原來還是個文青。雖然心裡對某些東西有點抗拒,但潘至哲隱隱感覺到接下來這人要說的重點了,他有些猶豫,但仍接著打字。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她身邊沒有吞吞。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太好了你竟然也看過這本書。你確定沒有嗎?嘿嘿
我們上禮拜第一次見面,她問我能不能親她一下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這樣你叫我別擔心?!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藍色大門》看過沒?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你想說你是張士豪???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對啊,我叫張士豪,天蝎座O型游泳隊吉他社,尿尿無法一直線XD
是說你妹外型和個性根本都和孟克柔一個樣好嗎,你看不出來喔?
潘至哲又頓了下。是的,這傢伙講的話朝他預測的方向走了。但他以前怎麼從沒想過?他知道妹妹很中性,卻一直都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沒意識到自己和妹妹在這方面竟也是同類。他們兄妹到底多久沒好好談話了?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重點是你有沒有親下去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有
柔 ☆我的夏天沒完沒了☆ 說:
幹畜生我要殺了你
|BLACKHOLE|哥抽的不是菸,是寂寞。 說:
哈哈哈,我被利用,很可憐耶
而且還被逼當她的煙霧彈男友,有沒有很衰小
潘至哲想想這傢伙說得也是,他只是情緒衝擊太大了。理了理亂七八糟的思緒,他決定開始探問對方背景。
聊了半小時之後,潘至哲知道了這位壯烈犧牲的士豪先生名叫蘇明淵,大二,和他們一樣是台中人,現在在台北唸書,和潘至柔搭上線,純粹因為他加朋友MSN時輸入錯一個字母,加到潘至柔。結果兩人意外地很聊得來,聊了一個月,就在他回台中時見面了。
「你妹那個煩惱,她自己還不確定,你不要讓她知道我跟你講過,等下把對話記錄刪除。」蘇明淵寫著。
「好,可是你為什麼答應跟她交往?」潘至哲回。
「因為我自己也需要煙霧彈啊。」對方很快回他。
等等,他是不是知道了很不得了的秘密?
「啊你今年上大一喔?考上哪?」對方又傳來訊息,為了轉移話題吧?他想。
「S大建築。」潘至哲回他。
「真的假的!!!學弟!!!」
「什麼!!!!!!!!!!!!」
◆
認識了蘇明淵最大的好處就是,身為新生,先有個學長提點他開學後的注意事項,省了他不少胡思亂想的力氣,但也對接下來建築系的五年提心吊膽。上台北前那一週他兵荒馬亂的收行李,來不及跟潘至柔談蘇明淵這件事,剛在高職交到新男友的姚詠芳又來找他說,她想分手了。他雖然不曾對這個像妹妹一樣的女孩有過慾望,仍難過得要死。他的親愛的小芳又變成別人的女朋友了,又要被外面的野男人糟蹋了,但他沒資格不放她走。
失戀尚未平復,他到了台北,陌生的花花世界。在宿舍安頓下來第二天,系上的迎新宿營開跑,他知道蘇明淵有帶這個營隊。
站在一群和他一樣的無知小羊之間,他們看著學長姊們演出的一連串短劇笑得半死。搭過話的幾個同學們感覺人都很不錯,他總算稍稍放鬆下來。
「好的接下來──」拿著大聲公的學長一臉故做正經的宣佈,「工作人員自我介紹,學弟妹們有問題盡管找我們這些人問。首先歡迎我們偉大的營長、建築系本屆神人兼系草,小蘇!」
潘至哲抖了一下。這個姓沒很常見對吧?是那傢伙?他妹的男朋友?
在眾人的歡呼下,一個身材修長、給人感覺陽光而沈穩的大男孩跳上舞台。
「大家好,我是蘇明淵,叫我小蘇就好。」
台下的工作人員學長姊們立刻齊聲故作肉麻的嗲了一聲,「小蘇學長──」
台上的蘇明淵只是笑笑,「我們可是犧牲了無數的睡眠時間幫學弟妹們規劃活動,這三天不好好享受的話你們就對不起我們了,所以,給我用力的玩,聽到沒有!」
「有!」小大一們反射動作的喊。
「大聲一點!」
「有!」
「很好,下一位。」
潘至哲無法專心聽接下來的其他自我介紹。這根本是詐欺,隔在螢幕另一邊的「學長」感覺明明只是個不要臉吃高中妹的畜生外加中二病文青,怎麼可能會是剛剛在台上那個很受歡迎,而且長相該死的好像是他的菜的帥哥?
跑完第一天大地遊戲,晚上他趁著眾多隊員們在死心塌地排隊洗戰鬥澡時,溜到活動中心外頭透氣。一天被迫做各種蠢事的疲累讓他久違地想來根菸。
當他叼著菸正在口袋裡打撈打火機時,嚓地一聲,一小團火光從他左手邊冒出來。
他愣一下,才就著路燈看清楚了來人的臉,是蘇明淵。
「想嚇死人啊學長。」他靠近那個火苗點上了菸。
蘇明淵只是笑嘻嘻地說:「被營長抓到偷溜出營了,受點懲罰不為過吧,潘至哲。」
他沉默了下,「抱歉,我剛被甩,心情不好。」
蘇明淵理解地點點頭,自己也摸了根菸出來陪他抽。
「有沒有很驚訝?我是營長這件事。」
「有,你真的很機歪欸。」潘至哲白他一眼,「你怎麼認出我的?」
「你和至柔長得很像啊。」蘇明淵微笑。
他家小妹雖是個男人婆,但長相還是公認頗為清秀可人的,潘至哲就姑且把這句話當作讚美了。
近看蘇明淵,潘至哲發現對方確實是帥哥一枚,穿個營服看起來也有型有款,不愧於系草這頭銜。是說這樣一個大男孩,要拐個女生當煙霧彈女友應該到處都是志願者,怎麼就看上自家年紀小又沒幾分女性姿色的潘至柔?
蘇明淵好像聽見了他心裡的疑問,自顧自地對他說:「其實我很不擅長應付人際關係,很多時候都是裝出來的。一般的女生,我看了只想躲開,好在建築系怪咖比較多,才能適應良好。你妹真的是我最聊得來的女生,我們的遭遇很像,交友圈又不重疊,互相掩護很適合。」
他忽然覺得有些悲傷。關於情慾的痛苦掙扎,分明他們兄妹也是一樣的,卻誰也不肯先開口和對方說。
「欸,你會排斥嗎?」蘇明淵笑笑問他,「我和你妹這種人。」
潘至哲終於忍不住帶著苦笑反問他:「你看不出來我也是?」
輪到蘇明淵瞪大眼睛了。
◆
開學以後,蘇明淵和潘至哲仍保持尚稱密切的聯繫。一般,都是在潘至哲熬夜到搖搖欲墜時,在工作室另一端奮戰的蘇明淵會用MSN敲他:「宵夜?」
「走。」他回,迅速存檔闔上筆電出去,到系館門口等蘇明淵提著兩頂安全帽出來,一起到停車場牽蘇明淵的機車。
建築系沒有很多機會回宿舍,潘至哲終於體會到當初蘇明淵說的建築系不用睡覺是怎麼回事。除了交出作業的當天晚上他能回到自己床上昏迷一夜,其他幾乎所有時候,他們、以及比他們更操十倍的學長姊們,都窩在偌大的系館工作室裡拼命畫圖組模型,累了就在一旁行軍床倒上半小時。S大裡有一句形容他們的話:半夜三點看到籃球場上有瘋子在打球的話,絕對是建築系的,因為他們已經兩天沒睡了,需要提神。
潘至哲也是這時才知道,蘇明淵被稱作神人不是開玩笑的,他總能交出讓老師同學都連連點頭的作品,還有時間幫著別人一起做模型、教別人怎麼用繪圖軟體。
同學們知道潘至哲和蘇明淵交情好,都羨慕他,說蘇明淵是全大二最罩的學長。潘至哲自己倒沒什麼感覺,蘇明淵就是會載他一起去吃宵夜而已。在筆記上比較罩他的還是他的直屬學長戴晏齊。蘇明淵除了會建議他一些作業的方向外,最大功用好像就是載著他四處開發台北各個秘密好吃小店。
不過也因此,他知道了蘇明淵所有瑣碎的飲食習慣。喜歡麻醬麵、討厭大滷麵。 喜歡辣,特別是東南亞料理和韓式料理。義大利麵只點白醬鮭魚。喜歡黑胡椒洋蔥湯。蛋花湯一定要清的,不可以勾芡。討厭麥當勞、喜歡摩斯漢堡。麻辣鍋一定要加鴨血,醬料盤裡放成堆的青蔥。吃水餃一定配甜辣醬。小籠包先咬一個洞,然後把混合醬油、烏醋和薑絲的醬料灌進去,一口吃掉。
蘇明淵討厭生菜,也討厭整支的油條,卻喜歡切碎的油條炒皮蛋和臭豆腐碎塊,用萵苣葉包起來吃。他後來發現了一家特別擅長這道菜的熱炒店,兩人從此每兩個禮拜就衝一次。
潘至哲記得第一次去那家店時,他們先叫了一大盤滷味開胃,潘至哲不等蘇明淵講電話,毫不客氣先吃了起來。
兩三分鐘後,大忙人才掛斷電話,掰開免洗筷趕進度。
「幹,滷蛋都快被你吃完了!賤耶。」蘇明淵搶下最後三片滷蛋。
「又要去幫哪個學姊畫圖欺騙人家感情?」潘至哲笑得很賊。
「這叫義氣懂不懂,義氣。」胡扯一陣,服務生端來了他們的菜,兩個餓壞的建築系學生立刻埋頭專心對付滿桌美食,然後發現他們這道炒油條皮蛋臭豆腐好吃得要命。
潘至哲想起久遠以前有一個心理測驗之類的,測什麼他忘了,只記得題目的選項有四個。
你是哪一種人?
A. 總是去不同餐廳,點不同的菜
B. 總是去同個餐廳,點不同的菜
C. 總是去不同餐廳,點同樣的菜
D. 總是去同個餐廳,點同樣的菜
他問蘇明淵,蘇明淵想了想,說:「通常是C和D,除非遇到有名特色料理。」
他點點頭:「我也是,難怪我們能當飯友。」蘇明淵看著他笑了下,不知為何,好像有些無奈的樣子,但他沒追問。
不知道這算不算幸運的巧合,潘至哲對口味的好惡確實和蘇明淵相差不遠。台中長大的孩子大多挑嘴,尤其到北部唸書的,一個個哀號滿街都是ㄆㄨㄣ,潘至哲躲掉了這覓食的艱辛階段。他們熬夜時特別依賴開到兩點或開通宵的麵店和豆漿店。蘇明淵永遠知道哪幾道該點,哪幾道是地雷。
有幾次,他們在麵攤,配著啤酒聊起過去經歷的傷害,蘇明淵的表情變得脆弱而有些滄桑,他還是會忍不住心跳加速。誰叫蘇明淵的外型正中他的好球帶,他總是要先做好心理建設:對方只是個學長、只是老妹的男朋友、只是正好和他一樣是gay。
那是上學期期末的一天深夜,他們做作品到腦袋快要爆炸,於是又相約出去吃滷味喝啤酒。喝掉兩罐之後,蘇明淵說起他大一時有過一段五個多月的感情,但後來才知道對方只是玩玩。「我覺得玩玩的要先說清楚,不可以讓人放真心下去,這樣真的很傷人。」他說著,灌下好大一口啤酒。
「你很喜歡他嗎?」
「大概吧。」
潘至哲點點頭。他聽得出,蘇明淵並沒有完全走出那段感情的傷。
「不過我現在算是有別的暗戀對象了。」蘇明淵又接著說。
看著那張帥臉傻笑,潘至哲心裡莫名地有點堵,「那你要不要跟我妹分一分?」
「暫時不用啦,反正我們只是用彼此的照片來拒絕異性桃花的。」蘇明淵還是傻笑。
「真是奢侈的理由。」沒被女生告白過也沒和男生交往過的潘至哲咬咬牙。
蘇明淵笑著不答話,潘至哲覷了下他的臉,覺得自己臉上微微熱了。不知道這人沒事長那麼帥幹嘛……不過再帥還是只能和學弟蹲在路邊吃滷味,想到這裡他又心理平衡了。
冬季的夜風吹涼了手中的滷味,他這一次沒能吃完。
在寒假回家過年時,潘至柔終於對他表示,她有個「好朋友」是老哥的學長,應該和老哥說一聲。潘至哲其實知道蘇明淵有勸她要跟他說起自己,好不容易才說動了她。潘至哲這才乾脆全盤招認,他不但知道這一切從頭到尾怎麼發生的,她這位「好朋友」還是他的長期飯友。
潘至柔聽了以後,沉默了幾秒,開口問他:「你不會覺得我很糟糕吧?」
妹妹看起來有些遙遠,卻是他等待許久的坦白。他好開心,不知道該怎麼表現,但真的很開心。
「不會,而且我開始領悟到基因的奧妙。」他微笑回應。
「什麼意思?」
「我跟妳的立場沒有差很多喔。」他說,「妳知不知道,我和小芳交往了快兩年?」
「我知道啊。」潘至柔的語調聽起來有些刻意的淡漠。
「老實說,我不想仗著年紀比妳大就搶先。妳說,我們應該一起跟爸媽出櫃,還是都不要講比較好?」
「……蛤?」 潘至柔愣了下。
潘至哲皺起眉頭,心裡猛翻白眼。
「是怎樣,沒人看得出來我是gay喔?連妳都看不出來?」
「幹!」
潘至柔詫異地罵了最生動的驚嘆詞,見他苦惱的模樣,忍不住揚起嘴角。潘至哲看著她,兄妹倆總算一起放聲大笑。
◆
兄妹間長期的心結化解,潘至哲細細回想許多當年的事,總覺得自己或許是下意識地不去正視那些其實明顯的痕跡。
潘至柔愛著姚詠芳。他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如今,他也不好直接問兩人關係,只有一回在MSN上丟潘至柔一句:「妳和小芳還好嗎?」
「可能就這樣了吧。」潘至柔倒是回得很快,「她選了男人,我還能怎麼辦。」
他知道,妹妹很痛很痛。
「會好的。」他打了電話過去,「至柔,傷都是會好的。」
潘至柔在手機另一頭沉默了半晌,才說:「嗯。」
第二學期比第一學期更變態,潘至哲這才知道原來上學期真的只是熱身,現在連週末窩在寢室補眠都不容易了。四月期中交作品後他病了一場,幾個要好的同學很義氣的幫他跟老師請假、拿講義、整理筆記,讓他好好在宿舍閉關咳嗽發燒流鼻水。都怪他自己平時熬夜菸抽凶了,咳起來不是普通的要命。蘇明淵來探望過他,帶了很好吃的皮蛋瘦肉粥,又帶了據說能治發燒解風寒的中藥湯方,逼他配著溫水服下。
他燒得腦袋有點迷糊,蘇明淵餵他吃什麼他就吃什麼,蘇明淵把他按回床上躺好,他就乖乖躺下睡覺。只在睡著前喃喃地說:「這家的好好吃,下次帶我去。」
「好,帶你去。」蘇明淵的聲音聽起來溫柔得有些不真實,下一刻他便沉沉睡著了。
他重感冒病情減緩了以後,蘇明淵又去看了他一次,帶上要排隊才買得到的知名小籠湯包給他當晚餐。他吃得非常滿足,彷彿病也好了大半,靈魂都被治癒了。
潘至哲的室友們知道今晚有學長會來餵食這傢伙,約會的約會去、夜衝的夜衝去。兩人便趁室友不在,開了麥克風打網路電話給潘至柔,三個人閒扯了兩個小時,聊得非常盡興。
最後是蘇明淵堅持關掉,要他再多睡一點。「治感冒的唯一藥方是睡覺。」
「我是聽說要傳染給別人才會好耶。」潘至哲說。
蘇明淵無奈地笑笑,「我們剛才一起講話這麼久,早就傳染給我了。」
「欸?不會吧!」他認真的在心裡大叫不妙了,要是蘇明淵病倒,不知道大二多少依賴小蘇大神幫忙做模型的學長姊要恨死他,然後還會有很多女生趁機捧著熱可可殺到蘇系草閨房趁人之危,想了怎麼有點令人不爽──
「擔心我啊?」蘇明淵表情要笑不笑的。
「我不想被全大二追殺啊。」潘姓學弟抖抖。
「被全大二追殺啊,不錯的提議。」蘇明淵說,「那我今晚陪你睡這裡好了,保證傳染。」
「欸不要啦──」潘至哲一陣惡寒。
「我已經三十小時沒睡了,你忍心讓學長淋著台北春天的招牌毛毛雨這樣騎車回自己宿舍嗎?」
潘至哲看著蘇明淵無辜的臉,確實頗有睡眠不足的疲勞痕跡,只好舉手投降。不過他堅持蘇明淵必須去睡他室友的床。他真的、真的不想被建築系全大二追殺,更不想幫那些花痴八婆製造機會──等等,沒這回事,他在心裡捶了下自己的腦袋。轉念一想,反正蘇明淵是彎的,所以比較有機會的其實是他……
他?和蘇明淵?
潘至哲臉紅了,完了完了,他知道自己動了邪念。
「你在發什麼呆?」蘇明淵一掌拍上他額頭,「腦袋真的燒壞了?」
「……我打電話跟我室友借床,他說過要去睡女朋友那。」他抓起手機立刻打。
借床順利,他先去洗澡,讓蘇明淵用他的電腦收幾封信。稍晚,蘇明淵也去洗了澡回來,他又一個不防備,被學長出浴圖閃得眼前花了一下。
晚上十點。另外兩個室友八成要玩到半夜才回來,潘至哲認命地讓蘇明淵關了大燈,把他拎上床塞進被窩。
「你給我好好睡,電腦借我跑圖。」
哪有借東西還這麼囂張的?
「你也給我去睡,不是說三十個小時沒睡了?」他回嘴。
「我設定好讓它跑,就去睡。」蘇明淵說,頓了下,忽然有些僵硬地傾下身,嘴唇在他嘴角碰了下,「晚安,小病貓。」
──剛才那種曖昧的氣氛是怎麼回事?
留在嘴角上的觸感好真實。一定是幻覺,一定是。他看著蘇明淵在昏暗的光線中爬下床的側影,不安地拉起棉被罩過頭頂。
他的燒顯然還沒退。
潘至哲病了快十天,回歸戰鬥位置後,卻因為大二的一堂必修課期末作品被老師出了大難題,鮮少有機會和蘇明淵說上話了。那陣子,所有大二學長姊每天在工作室出沒時都像路邊的孤魂野鬼,他才懂了為何建築師都穿黑衣服,因為黑色能讓氣色欠佳的臉看起來不至於太糟,更重要的是三天不洗澡也不會髒。
不過他自己也沒好到哪去,為了追上生病時落後的進度,他幾乎夜夜在工作室煩躁地跑圖做模型寫報告到日出。期末的主要作品,他決定用崑劇裡水袖揮動的軌跡,來設計一個感覺柔軟、女性化,並富有文化意涵的劇場建物作品。
這個創意為難死了他自己,光畫那些軌跡分析就讓他辛勞的電腦當了又當,最後還是萬能的小蘇大神幫忙他升級硬碟,才順利得到作品雛形。
不過,努力還是有回饋的,到六月期末總評時,他的作品得到基本設計的大刀教授讚賞,直說很久沒看到這麼優秀的新生。大刀老師不但給了甜甜的高分,還介紹他到一家知名事務所做暑期實習,有最低薪資給付的。
總評後大家成群結隊吃火鍋去,他被要好的五、六個同學起鬨,請了續攤喝酒。有同學笑鬧著說:「阿哲跟著小蘇學長果然不是混假的,成為我們這一屆的大神了啊!」
「我差他還差得遠了,拜託。」他笑。幾杯下肚,他們臉上的肌肉都放得很鬆。
「啊,聽說小蘇學長有一個校外的女朋友,好厲害,這麼忙還交得到……」
他聽著同學們八卦起來,默默地有點不爽。是啊,那個人有個校外的女朋友。名義上的。你們這些幸福快樂的異性戀全都看不出來他是彎的。
「阿哲你認識他女朋友嗎?」一個女孩轉過來問他。
「喔,認識啊。」他軟軟的說,「我是因為他女朋友才跟他交情好的。」
同學們聽到新八卦,眼睛都亮了,「咦?那她是什麼樣的女生──」
「男人婆、愛賭氣、做事情毫無邏輯,不過其實很可愛……」他想著妹妹,不禁勾起了嘴角,隨後便不勝酒力地閉上了眼。
等他得知八卦竟然傳成「潘至哲暗戀蘇明淵的女朋友」時,已是下個學期的事了。
◆
那個暑假在事務所做牛做馬當廉價勞工,他得以瞭解建築師工作的真正情況,半是憧憬、半是憂心。有時候很累,他便打網路電話給蘇明淵。蘇明淵志在海外發展,憑著大學部學生間少見優秀的作品集,申請到東京一家風評極佳的事務所暑期實習,令同學們都欽羨不已。時差不多,他們總在留守辦公室的深夜聊天,其實也沒什麼內容,但就這麼以聲音陪伴彼此,也能讓疲勞感減輕一些。
蘇明淵回來時,給升高三的潘至柔帶了一個淺草寺的學業御守;給潘至哲的則是健康御守,還有一只繪著櫻花的精美小瓷碗。九月時,潘至哲去幫忙蘇明淵從宿舍搬到校外公寓,才發現同樣的小瓷碗蘇明淵自己留著一個。他不能否認這個發現害他感到有點甜蜜,粉紅色的櫻花花瓣從碗上偷偷飛進心裡了。
回家時,潘至柔說他感覺變柔和了,問他是不是談了戀愛。他雖然急忙撇清否認,心裡卻掠過一個人。
他們這樣的關係,是不是就叫曖昧?他不知道,也不敢問。蘇明淵有暗戀的對象。那會是誰?是他不認識的人吧?
蘇明淵租了校外的公寓後,潘至哲有更多美味的選擇了,因為蘇明淵不但有廚房,還有端得上桌的好手藝。他假日就跑去蘇明淵那裡賴著,蘇明淵的兩個室友,一個是他直屬學長戴晏齊,另一個也是系上學長,加上他四個人,一人一台筆電做作品,做到崩潰時就去廚房弄吃的,搬出啤酒扭開喇叭放嗨歌下飯,簡直成了有供餐有音樂的私人工作室。
潘至哲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幸運,不論是在事務所實習還是和學長們待在一起做作品,他都得到許多寶貴的經驗談,省下不少自己摸索的時間。
「吃飯。」蘇明淵拔下他的耳機,把一碗暖香四溢的皮蛋瘦肉粥推到他面前。
他這才發現自己真的餓了,從中午到現在半夜兩點,什麼正常的東西都沒吃。望著那碗精美的家常料理,眼淚都快掉下來。
「小蘇馬麻我愛你……」
啊,這句話不是他說的,是旁邊已經吃了起來的另一個學長說的。
看蘇明淵瞪過去,潘至哲噗哧一笑,拿起湯匙開動。
好熟悉的味道。他有些疑惑,以他對食物口味的優秀記憶力,他應該真的吃過這樣的皮蛋瘦肉粥。他邊吃邊思索著,忽然有了可怕的聯想。
「欸、那個……我重感冒那時候……」
「喔。」蘇明淵滿不在乎的從你管子的搞笑影片裡抬頭看他一眼,「不是要我帶你去吃嗎?帶來了啊。」
潘至哲只能點點頭,把臉藏得很靠近碗公。到天快亮去睡覺時,他心裡還是被那種像小貓爪子撓過的感覺佔據。
那年中秋節,沒空返鄉的他們,便邀集一票大二大三的系上同學到公寓客廳和陽台烤肉。潘至哲盡心盡力地準備食材,以半個主人之姿幫著招待大家吃喝玩樂一整晚。
一群平時開口閉口設計理念裝模作樣的年輕人一鬧開,都顯出幼稚的真面目。蘇明淵抓著不存在的麥克風高歌〈好膽你就來〉,讓潘至哲終於看到他身為gay的妖氣,不禁感嘆驗明性向果然還是要靠張惠妹。
不過最衝擊的還是目睹平時正經的戴晏齊一人分飾兩角表演新還珠格格的「你滿了,我就漫出來了」,他震驚得下巴都闔不起來了。
「你不知道阿齊本來就很三八?」眾人一片哄笑叫好中,蘇明淵看他呆掉的樣子,忍不住拍拍他,「看來他在學弟心中形象崩壞了。」
戴晏齊不發作則已,一瘋起來不拆屋子不甘心,隨後又拿出撲克牌吵著要玩國王遊戲。大家自然也一邊故做姿態地哭么一邊加入戰局了。
潘至哲沒什麼在怕,反正了不起就是跟哪個同學或學長姐做點猥褻動作。然而當身旁的學姊喊出「黑桃七舔紅心二的腳趾」時,他還是重重的抖了一下。
他是紅心二,舉手翻出黑桃七的是坐在對面的蘇明淵。蘇明淵也是一臉無奈。
願賭服輸。「……我先去洗腳。」他翻出手上的牌,起身往浴室走去。
「秀秀妳太狠了吧!」幾個學長幫著他們伸冤。
學姊甜美地一笑,又附上一則條件:「既然學弟都洗腳了,那小蘇要用含的。」
「幹妳還是不是人啊──」戴晏齊大聲幫蘇明淵哀號。
主角兩人倒是沒有抗議,因為深知抗議也沒用。
潘至哲把腳趾刷洗到最乾淨,用衛生紙擦乾,默默走回客廳,一腳跨上茶几。「小蘇我對不起你。」他悲痛地說。
蘇明淵拍拍他的肩膀,單膝跪下來,臉上寫著從容赴義。
「幹這個真的太刺激了……」戴晏齊還在碎碎唸,蘇明淵已經閉上眼,張開嘴,緩緩地含住潘至哲的腳拇趾。
潘至哲耳邊炸開一陣嗡嗡聲,頭都暈了。怎麼沒人跟他說過腳趾被含是那麼有感覺的事?蘇明淵的舌頭濕濕軟軟地抵在他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縫裡,好像搔在他心尖上;額前的髮垂在他腳背上,畫面說有多煽情就有多煽情。
其實不過是三秒之間的事。
到蘇明淵站起來接受眾人英雄式的歡呼時,他還愣著無法動彈。
「阿哲又呆掉了。」蘇明淵笑著再度拍拍他,「放心啦,你洗得很乾淨,我感覺還不錯喔。」
在一片質疑蘇明淵有戀足癖的吵鬧聲中,他偷偷溜回浴室,把門鎖好。
他該死的完全勃起了。
〈他和她的男朋友〉(下)
潘至哲靠著牆壁,迅速脫下褲子。這槍不能不打,否則見不得人。他右手握上性器,閉上眼睛,開始快速摩擦。
腦裡浮現的,是蘇明淵含著他腳趾的畫面與觸感。他難耐地幾乎要呻吟出聲,腦裡全是蘇明淵,埋頭做作品的蘇明淵、仰頭灌啤酒的蘇明淵、從廚房裡端出菜的蘇明淵、在機車前座的蘇明淵、吻上他嘴角的蘇明淵……
他知道自己沒救了。壓抑著喘息,他在想像蘇明淵為他口交的畫面中,射出滿手白濁的精液。
一陣敲門聲。
「潘至哲,讓我進去。」是蘇明淵的聲音。
「不要。」他顫抖著說,緊張地抽出衛生紙擦拭。
「讓我進去。」蘇明淵的聲音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如果你不讓我進去,我就要跟大家說你在打手槍了。」
幹!他怎麼知道!
潘至哲嚇得立刻穿上褲子洗手開門,動作一氣呵成。
蘇明淵看見潘至哲臉色通紅,空氣裡帶有一絲男性體液的氣味,知道自己猜對了,但眼前的景色卻讓他差點失去理智。
比生病時還要可愛的潘至哲。緊張失措又充滿情慾的潤澤,像顆剛剛熟成的蘋果。
不能現在對他出手、不能現在……
「小蘇?」潘至哲不確定他在想什麼,蹙起眉喚了一聲,聲線裡帶著情慾剛退時的微微沙啞。
蘇明淵聽見理智啪地斷線的聲音。
他關上門,摟住潘至哲的腰,狠狠吻上了唇。
「唔嗯……」潘至哲無法阻止他的舌頭闖進來,抗議淪為細碎的呻吟,而褲襠裡的小兄弟又不爭氣的站起來了。
半晌,蘇明淵才放開潘至哲,低聲說:「不要用那麼欠幹的樣子挑逗正在追你的男人。」
潘至哲頓時腦袋一片空白,臉上再度炸紅。
「我……」
「你打手槍時,有想著我嗎?」蘇明淵直直望著他的眼睛問。
他把臉藏進手掌下,輕輕點了點頭。
蘇明淵拉過他的手,執意地扳下他覆在臉上的掌,貼近看著他。
近得呼吸都交錯在一起了。潘至哲感覺快要窒息。
蘇明淵看起來很開心,非常開心。他卻好緊張,他讓喜歡的人看見自己被慾望掌控的樣子了。
下一刻,他整個人落入蘇明淵的擁抱。他感覺蘇明淵下身和他一樣堅硬的勃起,胸膛和他一樣過快的跳動。
「你好像不知道我喜歡你很久了。」蘇明淵在他耳邊說。
潘至哲搖搖頭,貼緊蘇明淵的肩:「我現在知道了。」
他的肌膚,他的氣息,他的心跳,他的整個人都在這裡。
「那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他手臂環上蘇明淵的腰,等心臟劇烈的跳動頻率稍稍緩和,才終於開口:「我們在一起吧。」
「這是我的榮幸。」他抱緊了他。
心底氾濫出來的甜蜜和動物性衝動讓兩人幾乎在情慾裡滅頂。潘至哲毫無經驗,憑著直覺扯下蘇明淵褲頭的拉鍊和自己的,把兩人的性器貼在一起,用手掌包覆搓揉。他自己剛發洩過一次,現在卻還是慾望飽滿。
蘇明淵溢出一聲嘆息。他漲得難受,拉下兩人的褲管和內褲,手掌疊上潘至哲的。他們赤裸的下身相互磨蹭,彼此以指掌摩挲挑弄,過了一會,在兩個掌心中先後射精。
射了第二次,潘至哲紅透了臉,脫力地靠在牆上,幸福地任蘇明淵吻著他發燙的耳朵。沾滿手上、性器上的黏稠,是喜歡的人和自己融在一起的體液,多麼不可思議。
他何其有幸,能夠遇上這個人,又得到他的愛。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潘至哲輕聲問。
「大概去年十月的事情吧。」蘇明淵貼在他耳邊細語,「本來大一新生裡我最熟的就是你,你又總是最認真做作品,每天和我們這些學長姐一起在工作室弄到半夜,認真的樣子好迷人。你跟至柔長得像,但給人感覺又差很多,我不知不覺就……嗯。」
原來他去年底說暗戀的對象就已經是自己了嗎?潘至哲覺得快融化了。
「怎麼辦,我好高興,高興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蘇明淵離開他耳邊,彎著眼睛看他,說:「我也是,我以為還要追你很久很久的。」
「我之前不敢喜歡你,我以為你在暗戀某個我不知道的人。」
「笨蛋,難怪我暗示那麼久你都裝傻。」蘇明淵笑開,「我要請秀秀吃飯,還要跟至柔解約,然後請你每天把腳趾洗乾淨,我要全部來來回回舔一遍……」
他反射性地蜷起腳趾,並意識到他剛得到的男朋友似乎有點……變態。
「所以,你們兩個……」潘至柔狐疑地望著坐在餐桌對面的哥哥和前男友,「從此每天舔腳趾?」
潘至哲差點噴出口中的紅茶。
「並沒有!」
蘇明淵哈哈大笑,然後才接著說:「沒有每天,偶爾而已。」
「蘇明淵!」
「哥,這沒什麼啦。」相較於他的慌張,高三的潘至柔倒是非常鎮定,「正常情趣罷了,雞雞和肛門大家還不是都在舔?我覺得舔腋下還比較獵奇。」
這是什麼世道?他欲哭無淚啊。
「好了至柔,數學考卷拿來,不是很多要問的嗎?」他決定把話題拉回正軌。
高三生的眼神立刻黯淡無光了。
◆
雖說有尺度無下限的男友和妹妹,潘至哲還是很愛惜虛名的。在系上交往不低調點不行,尤其因為蘇明淵還有個公認的系草頭銜,他可一點都不想當別人配飯下酒的話題,那個他「暗戀蘇明淵的女朋友」的八卦已經給他帶來太多莫名其妙的拍拍了,要是成為三角戀情敵變情侶超展開的男主角,他的心臟受不了。
蘇明淵也不想多惹是非,因此,他們相處的模式和交往之前沒有差異,他不常在蘇明淵那裡留宿,畢竟平時兩個人都忙翻了,一星期頂多上床一兩次,他還曾經有次做到一半累得睡著,讓蘇明淵懊惱了好一陣子。
說到做愛,那還真的是改變潘至哲的人生大事。畢竟,在和蘇明淵交往前,他還是個同志圈稀有的純情小處男。
所以,剛開始交往時,他花了好大心力上網做功課,認真學習怎麼做事前準備。蘇明淵不分偏一,潘至哲知道這圈子裡的零盛一衰,既然把到一個會上男人的,當然得把握機會先開發一下自家後花園──好吧,不對,他其實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菊花。
蘇明淵對他認真準備破處的行為感到好笑,但又有些得意,便一概不過問,只說:「你可以先上我看看,我一點也不介意喔。」
這句話害他明顯地吞了口口水。蘇明淵被他的反應逗得相當開心,又抱住他親了個天旋地轉。
話雖如此,在他們鎖上房門親親摸摸到身上衣服都消失了以後,潘至哲還是被蘇明淵牽著鼻子走。他實在沒辦法,蘇明淵壓在他身上四處摸索親吻時,他就只剩某個部位是硬的了。蘇明淵很喜歡幫他口交,看他迷濛地喘著氣任人擺佈的姿態。他於是也很快學會吹含技巧,看著蘇明淵失控又滿足的表情,令他非常有成就感。
不過照潘至柔的說法,她認為她家大哥是生來給人壓在下面的料。
到他下定決心讓蘇明淵採菊東籬下的那個週六假日,他小心翼翼地控制飲食、完成清洗並稍微擴張,又迅速寫完後天要交的報告,深夜才前往蘇明淵公寓上表出師意願。
「你啊。」蘇明淵笑著揉揉他的頭髮,毫不客氣地把送上門的宵夜拉進房間。
蘇明淵隔著他的內褲親吻陰莖勃起的形狀,一支手指沾著唾液伸進他褲裡,在肛門的位置打轉。他被搓揉得敏感不已,喉頭滾出低低的喘息。
「我一直很想嚐嚐看你的屁眼……」蘇明淵站起來,附上他耳邊說。
潘至哲炸紅了臉,趕緊搶先脫下蘇明淵的內褲,撲上去幫他口交。
蘇明淵一邊放肆地呻吟,一邊又對他說:「寶貝,轉過來。」
身體是誠實的。潘至哲立刻乖乖地一百八十度轉身,呈六九姿態跨跪在蘇明淵上方,繼續手上和嘴裡的工作。
蘇明淵扳開他的臀縫,舌頭抵上他清洗乾淨的菊花。潘至哲忍不住「啊」一聲叫出來,那種快感好難形容,但在蘇明淵的舌頭狠狠往菊花裡頭鑽進去時,他開始失控地深信不只女人的陰道通往心裡,男人的直腸也通往心裡。
不過,一開始被手指沾著潤滑液進入時,感覺真的很奇怪。
他伏在蘇明淵身上,聽著耳邊要他放鬆的輕柔嗓音,很努力地放鬆身體。後面被撐開,有種怪異的疼痛,但另一隻在他陰莖上作怪的手又害他興奮。他的身體裡面,兩支手指進進出出地揉按著他自己也不熟悉的部位。
「第一次可能會很不舒服,對不起。」蘇明淵一面吻他,一面這麼說。
沒關係,他只要──
蘇明淵把他拉起身,轉為面對面趴伏在自己身上,拍拍他的屁股,示意他抬高。他彎起腰肢,感覺男友的陽具在穴口徘徊,隨後用手扶著緩緩嵌入,疼痛一瞬間攫住了他。
潘至哲倒抽一口氣,動也不敢動一下。蘇明淵擁著他深深親吻,下半身的動作停了會,隨後才一口氣慢慢地推到底部。
「呃!」
好痛,好痛。他伸手摸上那個兩人身體相連的地方。
「還可以嗎?」蘇明淵看見他冒著冷汗,心疼地抱緊他問。
「可以。」他只要這樣子被這個人佔有、被這個人擁抱、被這個人的氣味包圍,就很好,痛也無所謂。「 你在我裡面了……」
蘇明淵又吻上他,他深深回吻,纏著另一個口腔裡的舌頭不放。
他被摟著翻過來,仰臥在床。他的腿掛在蘇明淵腰間,敞開著邀請攻擊。
他的掠奪者緩緩搖起腰肢,從一開始的溫存,幅度逐漸加大、頻率逐漸變快。他們開始分泌的前列腺液和腸液提供了更多的潤滑。過了一會,蘇明淵抽出來,讓他趴跪著,扶著他的腰,從背後又頂進來,他的腸壁被撐開男人龜頭膨起的形狀。堅硬燙熱的陰莖反覆磨擦他的內裡,直磨到他感覺自己要被燒穿。
那是掠奪、是侵佔、是把他從裡到外啃食乾淨。他好喜歡。
「我裡面……舒服嗎?」他轉頭問。
「舒服到我在心裡默背九九乘法表啊……」
潘至哲聽得忍不住笑,身體的顫動就沿著相連的部位傳遞到蘇明淵身上了。
他想,世界上應該不可能有比這更幸福的事。
漸漸習慣了一零式性愛後,潘至哲對於自己人生過去的十八點五年能過無性生活感到不可思議。蘇明淵和他的身體頗為契合,不管是蘇明淵上他、還是他上蘇明淵,兩人都感覺很舒服。經過幾次實驗,潘至哲也確認了自己還是偏好當零,而很幸運的,比起被上,蘇明淵更喜歡上他。
他們幾乎欲罷不能地天天都想做愛,只可惜系上的課業量不會因為談戀愛而減輕。
獨處的難得,反倒讓他們比別的情侶珍惜更這份關係。他們也吵過幾次架,但或許因為兩人本來就是處得來的朋友,習慣對彼此有話直說,吵完說清楚再到床上肢體溝通一下,也就沒事了。三個月下來,他們磨合得不錯,開始對身邊親近的幾個朋友公開關係。
設計類科系的好處之一是:同志比例偏高、恐同症患者比例極低。當蘇明淵的兩位室友得知可愛的學弟已經和小蘇同學正式交往時,早見慣他們不時發射疑似戀愛光波的兩人一點也不意外。
直屬學長戴晏齊更當場說出一句日後傳為S大建築系名言的經典之語:「朋友妻,不可戲;朋友弟,盡管騎。小蘇,祝你幸福。」
潘至哲聽說了以後,欲哭無淚地再度懷疑自己是世界上僅存唯一有羞恥心的人類。
不久,蘇明淵在他自己只有少數朋友能看到的批兔個板上發文寫「通往我男朋友心裡的路是他的直腸」之後,潘至哲更加確定這點了。
◆
十二月是想睡覺的季節。大一單身時,潘至哲會在工作室昏天暗地三天三夜然後上刑場被老師鞭屍之後,和同學大夥去吃飯喝酒唱歌療傷,但現在他課餘生活加入愛情學分,團體活動合群度自然下降,當然更沒時間睡覺了。事情發生那天下午,他剛經歷過三十二小時的奮戰,正在宿舍補眠。一陣響亮的電話聲硬是把他從睡夢中驚醒。
潘至哲艱難地摸上宿舍床板邊緣,按下通話鍵。
「哥……」
他聽見潘至柔的聲音,立時清醒了。潘至柔在哭。
「妳慢慢說,我在聽。」
「小芳不見了,她不要我了。」潘至柔哭得聲音糊成一團。
「等等,妳說她不見了是什麼意思?她沒回家?」潘至哲坐起身來。
「她沒回家,她同學也不知道她在哪裡……」潘至柔稍微冷靜了些,在電話那頭沉默幾秒,又接著說,「她懷孕了,我跟她大吵一架,然後她就失蹤了……」
潘至哲感到五雷轟頂。他自己對姚詠芳沒性慾,卻忘了其他男人帶給她的傷害不會只是心理上的糟蹋。他可以想像潘至柔在情緒失控下一定說了不少難聽的話,但沒想過這種情況下,他們能怎麼解決。
「……妳不要慌,先陪她媽媽一起去警察局報案。」
「她媽媽昨天已經去報了,可是還沒找到……」
他們同時沉默下來。潘至哲下床打開電腦,立刻連上BBS,開始敲打尋人訊息。潘至柔還在抽抽噎噎地哭,他輕聲安慰她,說才一天而已,不要太急,總是會找到的,好不容易才讓妹妹情緒穩定下來。
潘至柔冷靜下來,又問他最近好嗎,他說很好,除了快被作業壓死之外,一切都很好,萬能的男朋友很愛他,用功的直屬學長有筆記可以借。
潘至柔聽他說完,輕聲回:「哥,我好羨慕你。」
妹妹的心情刺傷了他。「不要這樣說。妳相信我,妳對小芳來說一直是特別的,只不過她是異性戀,這是沒辦法的事……」
「我也不是故意要喜歡她的……我只是說妳要這樣隨便懷孕墮胎,那我也去找個男人讓我懷孕我陪妳一起墮胎妳覺得怎麼樣。她罵我白痴然後人就不見了,我真的是個白痴對不對……」
他聽了也忍不住罵:「妳怎麼可以這樣說?」
「我討厭她不愛惜自己。」
「我也討厭妳不愛惜自己。」潘至哲狠狠地說,「潘至柔,就算妳愛不到小芳,還有很多人愛妳疼妳關心妳。我會想辦法幫妳把小芳找回來,可是妳敢再想這種糟蹋自己的事情,我就把妳抓來關在我宿舍裡當男宿專用打掃阿桑。」
他這麼一恐嚇,潘至柔反而破涕為笑,「哈哈哈,哥你的威脅好北七喔。」
「給我畫正確的重點好嗎?」他無奈地說。
「好啦,知道了啦。」潘至柔說,心情顯然好了不少。他們又互相婊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他其實擔心得不知道能說什麼。放下手機,又感覺自己被襲捲而來的灰暗情緒淹沒。
他像水的暗湧,她像火的燃燒。他太早社會化,她拒絕社會化。他和她,一張臉兩個性別,一個月亮兩個面。
他的前女友,她喜歡的人。她的前男友,他的男朋友。
是不是他一個人拿走了兩人份的幸福快樂,所以潘至柔沒能拿到了?
姚詠芳出現在系館門口時,他真的以為自己眼花了,直到她開口喚他:「阿哲。」
他呆愣地望著眼前的女孩。他還記得當年小小白白的小公主、後來清秀早熟的少女。如今,她粉嫩的小臉已化脫成端麗的模樣,卻蒼白憔悴。她長長的黑髮末梢有些打結,搽上睫毛膏裝飾的雙眼有些浮腫。他和她的小公主現在是個被遺落在路邊的芭比娃娃。
「阿哲,對不起,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姚詠芳低下頭,他看見她握緊的拳頭。
他立刻上前把她擁進懷裡,壓抑自己鬆一口氣後欲哭的衝動,拍拍她的背。「人沒事就好。」
姚詠芳點點頭,眼淚沾濕了他的胸口。
「我先帶妳去吃東西。晚上我還要趕作業,妳可以去我宿舍等我。」潘至哲說著,帶她往校門口走去。他已經看見一兩個路過的同學八卦的眼神了,心裡暗自嘆氣。
在學校旁的義大利麵餐廳,姚詠芳抓著可樂吸,眼前的青醬雞肉扁麵吃不到一半就被她放棄了。
潘至哲嘆氣。「好了,跟我說發生什麼事。」
姚詠坊握著可樂罐的指節緊了緊。
「……我闖禍了,不能回家,我爸會把我打死。」
「至柔有跟我說妳……妳和她吵翻的原因。」
姚詠芳紅著眼睛點點頭。「你陪我去好不好?」
「去哪?」
「去……拿掉。我有帶錢。」
潘至哲愣了一下。他沒想過自己竟然有一天要陪女孩子去墮胎。
「妳男朋友呢?」他不禁問出口。
「分了。」姚詠芳小小聲地說,「他一知道就避不見面,我就跟他分手了。」
「……妳這個白痴,一點挑男人的眼光都沒有。」
「誰叫我交過最好的那個男朋友是同性戀。」姚詠芳眼神微帶哀怨地看他。
潘至哲被堵了一下,只得無奈地說:「好啦,妳的同性戀前男友會帶妳去處理,順便教妳安全性行為。」
姚詠芳這才露出今天的第一個微笑,夾雜著一些歉疚。
姚詠芳還要一個月才滿十八歲,潘至哲剛滿二十歲,險險地符合了簽名作保的資格,讓她在沒有家長同意之下就醫拿了墮胎藥。他們在醫院的婦產科候診時,他非常不舒服,不時會有敵意和譴責的眼神投射過來,好像在說「原來這個不負責任的小子搞大了女朋友的肚子」。
干我屁事。他在心裡默默譙回去。
吃藥後還要回診清除血塊,姚詠芳吃藥流產後那幾天非常虛弱,潘至哲讓她待在自己宿舍裡,幸好S大男宿門禁不嚴,室友們唸了他兩句,說把女朋友帶來住那麼久害他們不能打赤膊打手槍,也沒再多說什麼。
他和姚詠芳一起棲身在雖不太狹小卻也不寬敞的單人床上,他通常都在剛天亮不久時回宿舍,所有人都在熟睡。姚詠芳將醒未醒間時常夢囈,他聽見她細細地喊著「不要」、「我真的沒有」、「好痛」,還有一次見她喊了「柔」,睡夢中閉著的眼睛湧出淚珠。
他總是側身躺下,把姚詠芳擁在自己胸口。睡夢中的她會平靜下來,好像夢魘淡去。
他打電話要潘至柔別擔心,讓她去請姚詠芳的媽媽撤銷報案。那陣子他還要趕交一個作品,忙得沒時間跟蘇明淵說這件事,他幾乎連和他在工作室聊兩句的時間都沒有。
幾次他和蘇明淵在工作室遇到,蘇明淵感覺冷冷淡淡的。他沒心力多想,只想把這瘋狂的兩個星期撐過去。
從姚詠芳來找他,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又兩天。昨天週三,姚詠芳已經去回診,一切還算順利,休養後身體狀況好轉了些,他打算要她週五回家,給姚媽媽親手照顧。
「就算不讓妳爸知道,妳也不能瞞妳媽媽。」他告訴姚詠芳。「我是男的,還是個這輩子都不會當爸爸的男生。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妳。」
「我知道,我只是好怕看到她。」姚詠芳又紅了眼眶,「我一直讓他們失望,什麼都做不好,又把自己搞得一團糟,還害了我的……沒辦法出生的小孩……」
「妳媽媽會原諒妳的。」潘至哲看得心疼,摸摸她的頭,「妳流掉的時間早,醫生也說胎兒還沒成形,不要太自責。」
姚詠芳流下眼淚,點點頭,算是答應回家了。
「阿哲,以後如果沒人要我,你還會娶我嗎?」她又怯怯地問。
潘至哲想起他們少年時那個約定,不禁笑了。「要是到時候我被我男人甩了的話,我想可以吧。」
姚詠芳睜大了眼,輕輕「啊」地喊了一聲,「糟糕,我在你這裡,會不會害你男朋友誤會?」
她這麼一說,潘至哲也突然有些不安起來,轉念又想,自己清白一個純同志能有什麼嫌疑。「妳放心,我這幾天忙完會跟他說清楚。」
「嗯……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阿哲,我如果有柔或你的一半聰明就好了。」
「小芳,我問妳。」潘至哲鼓起勇氣開口,「妳喜歡至柔嗎?」
姚詠芳沉默地看著他,久得潘至哲差不多要放棄了,才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
「你最近都沒來我們這裡,怎麼了?」那天下午,戴晏齊問了他,壓低聲音說,「有學長看到你這幾天帶著一個正妹在宿舍同進同出。」
潘至哲暗叫不妙。照慣例,謠言一定已經傳成「潘至哲放棄無望的三角戀,在另一個女孩身上找到幸福」了。他已經夠累了,實在不懂為什麼有些人忙歸忙,嘴巴跟腦袋還是閒到可以傳八卦。
「……那是我的青梅竹馬,逃家來借住。」
戴晏齊的眼神複雜了起來,「不簡單嘛學弟。」
「你忘了我是gay?是能有什麼啦。」他好無奈。
「你還是趕快跟小蘇解釋吧,我看他八成也聽到什麼了,最近一臉大便。」
難道蘇明淵真的誤會了?這幾天潘至哲只和蘇明淵一起在工作室吃過兩次便當,蘇明淵只顧著看螢幕上他在查的資料,大概連便當菜色是什麼都沒看就吃下去了。潘至哲心疼他忙,便不多講話煩他,何況他自己也有堆積如山的事情要做。他買了幾次咖啡給蘇明淵,蘇明淵只問他有沒有好好睡覺,他說沒時間睡。蘇明淵便拍拍他的頭,說那趕快弄完回去昏倒吧。
他看不出來蘇明淵在生氣,頂多就是有些冷淡。但回頭想想,這幾天蘇明淵不曾主動找他,確實有些反常。潘至哲愈想愈不安。
明天週五,早上要交作品,下午送姚詠芳去車站搭車回台中。他決定傳簡訊給蘇明淵,說明天晚上想去他公寓。
蘇明淵很快回訊息答應了。
「你是不是有聽到一些八卦,然後不高興?」潘至哲在客廳沙發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問蘇明淵。
「……我在等你解釋。」蘇明淵冷靜地說,語氣稍帶壓抑。
「那是小芳,我青梅竹馬……高中時交往過。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有跟你說我剛被甩吧,就是她,但我跟她真的沒什麼。她不敢回家,要我陪她去墮胎。」
「你!」
蘇明淵的冷靜完全被擊潰,上前揪住潘至哲衣領。
突然的拉扯讓潘至哲整個人晃了一下,後頸被勒得有些疼痛。他不悅地望向臉上寫滿憤怒的蘇明淵:「不要腦補,我說過她跟我沒什麼!那當然不是我的。」
「……你每天跟她睡在一起?」蘇明淵咬著牙問。
「就叫你不要腦補,我從來沒跟她做過。」
蘇明淵鬆了手,仍眼神不善地瞪著他。
潘至哲覺得自己多日來的委屈和疲勞累積到了極限,忍不住紅了眼睛。
「蘇明淵,你聽好。你跟至柔是什麼關係,我跟她就是什麼關係。她是至柔的吞吞。」他站起身來,「你如果寧可相信那些無聊的謠言也不相信我,我現在就走。」
說完,他直接越過蘇明淵往門口走去。蘇明淵從身後扳住他的肩膀,硬生生把他轉回來。
「誰說你可以走的?」
他驚愕地看著蘇明淵比剛才更憤怒的神情。肩上的手抓得他又痛了起來。
「潘至哲,你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
「我是不知道,而且我覺得你應該道歉。」
蘇明淵立刻狠狠扯過潘至哲的手臂,不顧他的掙扎,轉身將他往自己的臥室拖進去。
「你放手!」
蘇明淵鎖上房門,沒放手,而是將他壓在門上親吻。那是個粗暴的吻。蘇明淵用全身箝制著他的反抗,以唇舌掠奪。潘至哲想咬他,卻被閃過了。
潘至哲放棄了掙扎,冷冷地任蘇明淵擺佈。他的胸口因怒火而劇烈地起伏。
蘇明淵吻了好一會才離開他的唇,吐出一口氣。
「潘至哲,如果有個你不認識的女生來找我,跟我睡在一起十天,你卻是從別人口中知道的,你會怎麼想?」
潘至哲聽懂了。
「……我以為你信得過我。」他低下頭。
「我不是聖人,我會吃醋,我會不爽你有事情沒跟我說。」蘇明淵緩緩地說,「潘至哲,我是你的男朋友,你的所有事情,我都有權利第一個知道。」
潘至哲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他很累、很痛、心很酸,但又有些安心。
「……我以後,都會跟你說。」
「好。」蘇明淵擁住他。這一次,是溫柔的了。
那一夜,蘇明淵不顧他有多累,一次又一次地進入他。他想抵抗,卻又著迷於這樣瘋狂的交纏。這樣子被蘇明淵佔有、被蘇明淵折磨,給了他被愛著的安全感。
他們不停的做愛,直到兩人都精疲力竭。
那年六月,潘至柔和姚詠芳分別從高中第一類組和高職美容科畢業了。潘至柔說,小芳來向她告別,一個人去了高雄,去她阿姨的店裡當助手,好好學做美髮。
馬上就要考大學的潘至柔沒有哭,她要姚詠芳至少撐過一年,一年後,她會去找她。
「你很擔心?」蘇明淵問。
「期末作品?廢話。」
「我在說小芳。」
「……擔心也沒用,有些人是生來惹麻煩的。」他嘆了口氣,跟著蘇明淵走出系館。六月的暑氣毒辣,這樣的清晨是一天最宜人的時刻。
蘇明淵牽住他的手,淡淡地說:「那就別想了。那是她的人生,你不能保她一輩子,至柔也不能。」
他點了點頭,握緊了蘇明淵的手。
此後多年,他沒再聽到姚詠芳的音訊。
◆
「來,妳的電影票。」蘇明淵把兩張票放到桌上往前推,看那隻白皙的手接過。那隻手修長的無名指上套著一枚沒有紋飾的鋼戒。
「謝啦,小蘇你愈來愈帥了。」潘至柔對他微笑。不太像記憶裡那個橫衝直撞的中性女孩了,他想。二十四歲的潘至柔依舊留著一頭俐落的短髮,淡妝和小巧的耳環給她帶來些許女性化的柔美,合身的襯衫和黑色西裝褲頗符合新人律師上班穿著的簡約莊重。
她身旁的女子正在和潘至哲擁抱。那是個美豔如影星的年輕女人,瓜子臉蛋、直挺鼻樑,眉眼招人。她留著大波浪長髮,妝容精緻,一身典雅時尚的杏色小洋裝,黑色腰封鑲出柳腰,搭配水藍高跟鞋,昏黃的燈光下隱約可見一雙又長又直的美腿。蘇明淵心想,自己當年吃醋吃得可說是有理又划算。
「小芳,這是蘇明淵,我男朋友。小蘇,這是姚詠芳。」潘至哲拉她過來,給兩人正式介紹了。
蘇明淵起身和姚詠芳握手,發現她的無名指上戴著和潘至柔一樣的戒指,只是細了些。
姚詠芳和他打過招呼,又轉頭對潘至哲嬌媚地一笑:「阿哲你怎麼不介紹我是『前女友』,而且還可能是未來的老婆?」
「八百年前的舊帳還要翻啊?」潘至哲無奈地說。
「小芳,別鬧他了。」潘至柔笑著拉過姚詠芳坐下,四人圍在酒吧的小木桌邊看了看酒單,很快便招來服務生。
「開瓶威士忌好好聊一整晚吧。」潘至哲說,「一瓶Lagavulin 16,謝謝。」
「只有你們兄妹喜歡那種老男人的酒,我才不喝。」姚詠芳喚住服務生,「請給我一杯mojito,謝謝。」
蘇明淵微笑不語。潘至哲特別愛蘇格蘭伊斯雷島產的、帶泥煤味的威士忌,他跟著喝也習慣了。剛進事務所沒幾年的他們薪水微薄,又在存出國留學經費,手頭實在吃緊,偶爾買來一瓶,潘至哲總是很珍惜地慢慢喝,難得豪氣地在酒吧點上。
「小蘇,我上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一百年有了吧?」潘至柔問。
蘇明淵想了想,微笑說:「沒那麼久。妳去年畢業時,我和阿哲有去,妳忘了吧。」
「我哪有忘記。」潘至柔也笑,「是太想你們這兩個大忙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妳才大忙人,畢業同年就考上律師資格的小天才。」潘至哲說,「倒是真的很久很久沒見到小芳了,六年了。」
姚詠芳微笑點了點頭,眼神透露出幾許風霜。
潘至柔側頭看了看她,眼裡有些釋懷與寵溺,「這傢伙,給我活生生失蹤了五年。」
潘至哲想問些什麼,掀了掀唇,終究沒問出口。他多少知道那五年裡自家妹妹的感情生活放蕩荒蕪,而姚詠芳那一邊,想必是更令他心痛的經歷。隨後侍者端來了酒,潘至哲斟了三杯,三人舉杯,加上姚詠芳手上那杯綠油油的葉子調酒,四杯相碰。
「恭喜兩位大建築師到現在都還沒分手。」潘至柔說。
「以後也不會分手。」潘至哲一眼白過去。
蘇明淵大笑,轉頭往潘至哲臉頰上親了一下。
「恭喜妳們終於在一起。」他摟著潘至哲說。潘至哲因為這句話而轉向他瞪大了眼睛。
「啊,被看出來了啊。」潘至柔摸了下自己無名指上的鋼戒,和姚詠芳對望一眼。姚詠芳伸手過來與她相握,笑得很甜蜜。
「是真的?」潘至哲非常驚訝。「什麼時候的事?」
「說來話長……」
姚詠芳聽著潘至柔說起這幾年間她們的故事。她望向對面聽得專注的潘至哲,許久不見,當年的鄰家哥哥現在已經開始有成熟男人的感覺了。他身旁的男友比他感覺又再成熟一些,兩人的氣質很像,穩重、俐落、簡潔,但容易親近。早早出社會,經過這麼些年的人事和感情歷練,她雖還年輕,看人的眼光卻已磨得精準,她知道前男友已經長成了一個好男人,少年時那種隱約不安的氛圍已經消失。
「──交往不到一年,我就受不了那女人的公主脾氣了,提了分手。那時我剛考完資格考,想剪個頭髮轉換心情,結果走進那家理髮沙龍,竟然看到小芳拿著剪刀,正轉頭過來和她同事說話。我根本沒想到她會在台北!我們眼神一對上,她嚇得剪刀都掉了。」
姚詠芳忍不住要為自己辯駁,「才不是嚇到,我是太開心了。」
「那還讓我又追妳追了超過半年?」潘至柔挑眉。
「因為我沒交過女朋友啊……」姚詠芳囁嚅。
桌子另一頭,蘇明淵和潘至哲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
搭計程車回到家,潘至哲看著蘇明淵有些疲累的樣子,抬手在情人眉間揉了揉。
「等下還要弄競圖?」他心疼地問。
「嗯,快好了,老闆要我明天下午交。」
蘇明淵環住他的腰,湊近他的髮間。潘至哲伸手繞過蘇明淵的脖頸抱住。
「阿哲。」
「嗯?」
「你的小芳真是個大美人,難怪你們兄妹那麼寵她。」
「又要吃醋了?」潘至哲盯住蘇明淵,眼神似笑非笑。
「現在不用了。」蘇明淵笑出聲。
「那陪我玩一下再去工作。」潘至哲纏著他撒嬌,往他上唇遞上一個富含挑逗意味的吻。
蘇明淵從善如流地扣住他的後腦杓,加深了這個吻。離天亮還有五個小時,離死線還有十三個小時,蘇明淵盤算著,動作飛快地解開潘至哲的褲頭鈕扣,拉下拉鍊,摸進內褲裡。
「昨天才做過,今天還是那麼欠幹。」他一邊說著下流的話,一邊以溫熱的手掌包覆潘至哲的性器,拇指腹摩挲起逐漸充血腫脹的龜頭。
「只給你一個人幹,你就多擔待點……嗯……」潘至哲難耐地呻吟,撐著理智說:「到沙發上……」
蘇明淵的手指沾著他泌出的前列腺液在他後庭穴口搓揉。他只覺得下腹像火在燒,好想趴下來,讓男人抵著他的臀部填滿他。
「到沙發上啦……」
蘇明淵笑著吻了吻他,抽回手,讓潘至哲拉著他走,開始進行害建築師沒時間睡覺的另一種活動。
但對他們來說,是相當提神的運動。
如同潘至哲的從容果決是面具,他男人的溫柔沉穩也是表象。他們的性愛是繁瑣生活中情緒暴風的出口。他的男人喜歡霸道地征服,喜歡聽他求饒,喜歡舔他的穴含他的腳趾吸他的陰莖玩弄他的感官,喜歡射在他的甬道裡再看濁白的精液流出來,喜歡在他賴床時把他幹醒,喜歡留下吻痕,喜歡蒙住他的眼操他,甚至喜歡綑綁他。
而他也樂此不疲。
潘至哲從浴室洗好澡出來,點了根菸,站在臥室門口望著蘇明淵埋頭工作的背影。
蘇明淵再工作一年,就會申請研究所赴美進修。他知道蘇明淵一定會申請上的,他的男人當年在學校就是傳說中的神人,畢業後依然優秀,讓老闆十分器重。
五年是蘇明淵給他自己訂下的年限。工作五年出國。他和蘇明淵同進退,明年底他會一起申請學校,就算一個落到東岸、一個落到西岸,也好過隔著一個太平洋。他沒辦法想像和他的男人分開生活。
所以,他很努力。他在他升大二那年實習的那家事務所工作,一點也沒比蘇明淵輕鬆。工作真的很苦,建築這一行原本是學徒制的,所以年輕的建築師簡而言之就是老闆手下的工蜂,沒熬到自己當老闆,是不會有利也不會有名的。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樂意天天與電腦描圖紙筆美工刀各種素材以及那一堆灌模器械為伴,而且打算做到最好。大概人天生都有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吧,就像在乎社會公義的潘至柔拼命考上律師,雖然她也對環境失望,還是奮不顧身地跳進那淌渾水裡去;就像他們分明都清楚和同性戀人走一輩子有多難,卻非要證明他們做得到不可。
曾經,他們和她們都太需要隱藏自己,因而跌跌撞撞,並張開稚弱的翅膀互相掩護。
如今,雖然還是阻礙重重,他卻已經儲存好勇氣了。
潘至哲走到客廳,在煙灰缸裡熄掉菸,再走回臥房。
「欸,蘇明淵。」他從背後環住正在描圖紙上專注構圖的男人,低頭往男人耳朵吹氣,輕聲說:「我愛你。」
「……幹,你害我畫歪了。」
(完)
〈駱駝與你手上的最後一根菸〉
天亮了。我睜開眼,微光透過窗帘灑進從久德浦往齋沙默爾的最早班火車上。下鋪的席歐和隔壁床的臥鋪室友都仍在沈睡,我掀開窗帘一角,映入眼裡的是大片草原和遠處綿延的山丘。
漫長的旅程,從加爾各答開始,再到聖城瓦拉納西;走過卡修拉荷奇異的性愛神廟群,再到阿格拉潔白大理石精雕而成的泰姬瑪哈陵,從首都德里到西藏流亡政府所在的達蘭薩拉。一個又一個城鎮,漫無目的的遊盪。一路景色氣候變換,如今我已往西來到這片乾荒之中。我看了看手錶,一小時後就要抵達城鎮了。
天氣好得見鬼,純粹的藍,沒有一片雲。我站在齋沙默爾車站外黃沙滾滾的路上,向小販買了杯燙手的甜奶茶一飲而下,然後望著滿街的嘟嘟車夫發了會呆。
同樣在拉加斯坦邦,這裡的景色和先前那些城市大異其趣。拉加斯坦是印度的邊境沙漠地帶,這裡的人們是古時驍勇的王國戰士的後代。本邦最東邊的大城市齋浦爾還是繁華的,到乾旱些的久德浦已是一片壯偉的紅砂岩地,深到塔爾沙漠入口的綠洲城鎮齋沙默爾,已是遍地黃沙。旅遊書上說這裡是金色城市,那是藍天給的幻覺,其實就是黃,無止盡的黃,黃砂岩,黃沙地,間或點綴一些綠樹,以及人們五顏六色的掛布。拉加斯坦女人的紗麗特別鮮豔,亮橘、螢綠、血紅,大概是為了襯托周遭景色的荒涼。
好不容易適應了太過刺眼的陽光,我翻過背包,撈出Lonely Planet查起我相中的那間旅舍地址。
「嘿,久等了。」席歐從我身後冒出來。
「走吧。」
我是在久德浦遇見席歐的。印度滿地都是背包客,旅遊團不多會挑在在雨季冒失地前來,這時候在印度旅行的大都是我們這一類瘋子。席歐是阿根廷人,Ignacio,「叫我席歐就好。」在旅館頂樓欄杆旁看夜景時,拎著啤酒走近我的這男人說。
「穎和。」我向他伸出手相握,笑著聽他彆腳地把我的名字唸作Yin-Ho,那也不重要。我喜歡他穩重的男中音,和他讀我名字時微微皺眉的為難神情。他的喉結在發音時滾動了一下,我眼神往下瞥了瞥他薄衣裡頭壯碩的胸肌,在心裡默默給了九十分,扣十分是因為他穿著沒品味的半截運動短褲。他注意到我的視線,挑釁地打量回來。我也不怕他看,雖沒他那一身漂亮的肌肉,好歹也是精瘦結實的體格。
「你有沒有吃旅館的番紅花燉菜?真他媽的神聖。」我說。
「沒有,但他們的咖哩雞還不錯。是說待到現在,我覺得我血管裡流的都是咖哩了。」他笑。
我轉回桌邊拿我的啤酒,和他靠在欄杆上同飲。
「來多久了?」他問。
「我待久德浦兩天。來印度快兩個月了。」
「下一站?」
「齋沙默爾,明天出發。」
「我也是。一起走?」
我點點頭,指向前方在黑暗中閃爍橘黃燈光的山丘,坡上散布著古老美麗的藍房子「你看,海洋。」
「拉加斯坦的所有顏色城市啊。」他感嘆。
南方有湖畔溫柔的白色城市烏代浦,東方是噪亂的粉紅色城市齋浦爾,中間是久德浦這座鮮豔繽紛的藍色城市。他想來是從南方旅行過來的了。
他燃起一根菸。我細看他的五官,深褐色的眼,應該是同色的髮,在夜裡看起來是黑的,蜷曲的波浪蓋住他的後頸。典型混血的南美洲男人臉孔,以拉丁人的深邃輪廓為基底,添上印第安人的斧鑿眉眼和褐紅膚色。我暗想,不妙。
不妙,我對有印第安血統的拉美男人長相很沒輒,偏偏他又是好看的那種。他的鎖骨上有個小小的刺青,是兩條交纏的蛇。
黃砂岩板舖成的路雖顛簸,在輪胎的轉動下倒也像行船的搖晃。我們搭嘟嘟車抵達旅館,訂了兩天一夜的駱駝行程,然後要了一間兩張單人床的房,丟下行李,就興沖沖地逛城堡去。
齋沙默爾基本結構就是一座城堡,和城堡周邊蔓延出來的平房市區。黃砂岩砌的城堡像個蒼涼的巨人,從城堡平台的拱窗下望,一片雜亂生長的黃色屋頂夾雜綠樹,市街在陽光中閃著白色光芒,旁邊隆起的砂岩丘陵寸草不生。
我對席歐說我要去拍個照,便背著我的單眼穿過狹小的縫隙,往砂岩丘陵攀過去了。
爬到高處,我望見了小鎮的盡頭。盡頭以外,便是廣袤的沙漠。穿過這片沙漠,就到巴基斯坦了。我在前方一張飄揚的旗幟上對了焦,按下快門。
巴基斯坦和印度長年爭戰,將西北方美麗的喀什米爾蹂躪出斑斑血跡。我在德里遇見的喀什米爾女孩告訴我,她為無數親族長者寫過祭文。她說,她恨極了印度。
「因為信仰?」
「因為印度人總說我們是恐怖份子。」她說。
齋沙默爾已經三年沒有下雨了。嘟嘟車夫說,小孩七歲前沒看過雨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旅館從不會讓住客缺水,古老的城堡承受不起水重,逐年坍塌。
「這裡真不錯。」
我回頭,看見席歐也爬上這座丘陵。
「會有被世界遺忘的感覺。」
「那我非在這裡坐一個下午不可了。」他說。
我望著他的褐髮褐眼被陽光映出柔軟的色澤,風吹得我們寬鬆的長褲褲管直貼在大腿上,似乎描摹出他褲檔裡陰莖的形狀。
他從遠處收回目光,看著我微笑。他當然不知道我在意淫他。
然後我們坐下來,完全不搭嘎地聊起各自國家政府的腐敗。
席歐是做視覺藝術的,我很訝異他才二十四歲,還比我小兩歲半。我先前在報社當攝影記者四年,到再也受不了公司把一個人當三個人用的不人道待遇,遞出辭呈。不像其他人離職理由總寫「因個人生涯規劃」等等名堂,我只填上三個字:我累了。
我不是那種懷著對異國風俗的浪漫幻想而出走的文藝青年,只是在工作中心境未老先衰的血汗勞工,想放個長假四處走走,直到花光儲蓄,需要再為五斗米折腰。
在印度很難得遇到像我這樣不為任何目的、獨自前來的台灣旅行者。但在瓦拉納西時,我確實遇過一個和我情況相似的男人,一個叫安卓的工程師。他也是不計畫下一站的那一類人,年長我一些,漫長地旅行著,有種看透人世的氣質。我們沒聊太多,但很自然地上了一次床,算我這趟裡相當美好的一次豔遇。
異地豔遇這種東西和明信片一樣,看了,買了,寄了,便完成了。它不會留在你的生活中。
席歐搶過我的數位單眼相機,看我路途上拍的照片,看得入神。
「穎和,你果然是攝影師,拍得太美了。」他輕聲說。
「你為什麼來印度?」我問他。
「因為我好像都在做一樣的東西。」席歐抬起頭,認真地回答我:「大家說我的作品很有個人風格,說我像一台創意產生器……但我自己知道,我快枯竭了。我要逃得很遠,從另一種生活方式裡找到我沒看見的自己,也從別處的風景裡找更多的情感。或情緒,我不確定,總之我想一邊走一邊找。」
真誠又上進的答案。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啊。
我或許心態早已衰老,但卻無法不喜歡他的坦率認真。他的熱情透過話語感染了我,那是多麼美麗而自由的一個靈魂,我想著。
印度天氣炎熱,旅館總把餐廳設在屋頂,用木材架一個吧台,搭一片薄布作頂棚,幾個木頭餐桌椅和滿滿的布料褟席,吊起掛飾,再種些盆栽,就是夜生活的場景了。我和席歐幾瓶啤酒下肚,我向鄰座的以色列人借來吉他,彈唱起巴奈的《流浪記》。
席歐聽我唱完,叫了聲好,接過吉他,彈唱起我非常喜歡的墨西哥小曲《鴿子之歌》。他的男中音嗓調彈舌唱起那句「咕咕嚕咕咕……」特別有韻味。乾熱的空氣裡飄著酒精的薰醉氣味,和他身上淡淡的菸草味。
他唱完,又瞇著彎彎的眼看著我笑。我被他看得有幾分燥熱,便問他:「你佛朗明哥吉他彈得這麼好,我都不知道。」
「我可是阿根廷人。」他笑,「要不要和我跳探戈?」
「我不會。」
「我教你。」
他不由分說地拉起我的手,我被迫站起來,他右手有力地攬上我的腰,我不得已搭上他的臂膀,我的右手和他的左手十指交扣。我感覺得到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在我們身上,他不以為意,左腳跨出一步。我右腳跟著退後一步。
「對,就是這樣,然後旋轉……」
我的身體被他帶著,一起轉了個圈。
他一進,我一退。他一退,我一進。
他微微施力,我們的下腹緊緊相貼。
我感覺自己微微勃起,不禁身體緊繃。正擔心著被他發現我的勃起,卻發現,隔著兩片薄薄布料貼著的那一支陽具,也並非垂軟的。
「放鬆。」他輕聲說。
我漸漸抓到了動作的韻律,他在我耳邊解說著,我學會抬起腿,逗引地勾過他的腿。兩支半勃起的陰莖,時不時隔著我們的褲子微微互相摩擦。
結束的那一刻,我往後仰,他上身向前,壓迫著我仰起的頭,臉貼得好近。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他的氣息吐在我臉上。我只敢盯著他長著些許鬍渣的下巴,和鎖骨上那對纏綿吐信的蛇紋。
席歐,這樣挑逗我,你又是什麼意思?
周遭響起一片掌聲和口哨,他放開我的手,向滿座觀眾施了個紳士禮,我也有樣學樣的跟著行禮。
我們被灌了幾杯酒,隔天還要早起,下樓回到房間,我先洗澡,席歐洗澡時,我寫起日記。他從浴室出來後,向我道了晚安,便怡然自得地躺上他的床入睡了。
我放下日記,感到失落。
沐浴乳的麝香氣味瀰漫在房裡。到睡著前那刻,我仍在想著,席歐對我到底有沒有同樣的慾望。
◆
沙漠刺骨地熱。我們和另外四個人──兩個法國女孩、一對義大利情侶,被吉普車載出城,經過長長顛簸的公路,到達駱駝隊伍等待的空地上,在嚮導的指示下騎上駝峰前半部用層疊厚布包起的鞍。駱駝站起,像平地拔起一層樓高,瞬間,視野豁然開闊。
我和席歐用布巾包著頭,戴上墨鏡。我們都早已入境隨俗地穿起拉加斯坦傳統服飾,他一身的白,我一身的藍。
沙漠像海。五十度高溫而沒有一滴水的海。過了新奇的勁頭後,騎駱駝開始變成一種折磨:牠們細長的腿走路時上下的幅度極大,我們的屁股跟著上下跳啊跳,我開始慶幸昨晚沒發生什麼激情的情節,否則現在我大概已經摔下駱駝了。駱駝的高度,摔下去不死也剩半條命。
沙漠裡的每一分一秒都在抽走我們身上的水份。我開始感到昏昏欲睡時,我們總算抵達一個小村落,聽說這裡的村民皆是無法歸入種姓社會的賤民階級。我們在他們的盛情招待下用了午餐,一種奇怪的炸澱粉球。
孩子們追著我們要錢,我對他們無奈的搖搖頭,席歐倒是大方地掏出零錢,一一發送。
「就是你這種人讓印度窮人都推小孩上街要錢。」
「但他們真的需要錢啊。」他仍是一派溫和地說。
我們又走過一個小小的綠洲,綠洲中央是一個濁淺的湖泊,湖畔還有一群牧民。我們停了下來,駱駝夫牽著駱駝們去喝水,我們也早已口乾舌燥,渾身發紅,卸下駱駝身上綁著的大水壺,開始沒命的喝。
湖邊生著幾叢綠草。沙漠裡其實不乏植物,尖刺的草叢硬是從砂石間長出來,最高的,甚至長到近駱駝的腹部。遠處還有幾棵扭曲伸展的樹。
我灌下一整瓶珍貴的水,看席歐拿著水瓶從頭澆下。
「浪費。」我嘖了一聲。
「好爽。」他笑。
他的喉結滾動,帶著水珠在陽光下閃爍亮晃晃的閃光。我聞到沙的氣味、水的氣味,和他的氣味。
我反射性地抬起相機,朝他溼淋淋的燦爛笑容按下快門。
接下來又是無止盡的沙漠行旅,四個小時,感覺像四年。義大利情侶的體力好得不得了,還可以在駱駝停下來不情願走路時大聲笑鬧,兩個法國女孩看起來已經奄奄一息了。我用拍照提神,拍著旅伴們和我們的三個駱駝夫,拍著沙丘下變幻的光影,拍駱駝印在風痕間的足跡。
席歐的駱駝個性活潑,一跳一跳的跑到隊伍最前面,惹得他驚呼,一面連聲叫他的駱駝寶貝:寶貝別跑啦,我屁股好痛!
每隻駱駝都有自己的名字。我的駱駝叫拉魯,溫馴可愛的拉魯總是不急不緩,偶爾停下來啃啃地上的草,一邊走一邊大便,惹得義大利女人笑個不停。但駱駝究竟是不是生來就溫馴?牠們脾氣也硬得很,駱駝夫們在隊上帶了兩隻尚未馴服的野駝,牠們扭動長長的頸項,徒勞地企圖掙脫枷鎖,鼻孔被刺出了血。駱駝夫一陣抽打,野駝嘶出響亮的悲鳴,我轉過頭,不忍再看。
就這一次。我對自己說,以後再也不騎駱駝。
傍晚,我們已經走到距離印巴邊界約莫五十公里處。這裡的沙質細軟,風順著陣列起伏的沙丘吹下,吹得我一頭一臉的沙。駱駝夫發出一聲呼哨,駱駝們緩緩停了腳步,隨後跪了下來,讓我們安全著地。
我和兩個法國女孩都揉著屁股叫痛。席歐倒是一下來就歡呼,在沙地打滾兩圈。
「好軟,你也滾滾看。」他跑過來抓住我的手。
「我們去那邊沙丘,比誰先滾下來。」我指向一旁漂亮的半月形丘。
「走!」
我把相機托給義大利女人保管,我們隨即孩子似地衝上沙丘。
「三、二、一!」
席歐滾了下去,義大利女人在遠處笑著用我的相機按快門。
我站在沙丘頂上大笑。
席歐躺在沙丘底,撥開一臉的沙,散亂著髮,望我。
「很舒服喔。真的。」他說。
於是我跟著滾了下去。
沙很軟,但口味可不是很好。滾到沙丘底,我已經暈頭轉向了,撥開滿臉沙,又吐掉口中殘沙,我睜開眼,看見被夕陽染成漸層橘紅的天空,邊角帶上沙丘的陰影。
「很美吧。」席歐在我身邊說。
「嗯。」
痛死都值了。
駱駝夫們為我們烤了餅,配著咖哩吃。其實是配著沙吃,因為只要一張嘴,風沙就猛往嘴裡灌,裝食物的鐵盤上當然也全是沙。我覺得自己活像一隻嚼石頭幫助消化的公雞。
「幹,我沒菸了。」席歐無助地看向圍坐一圈的夥伴們,「誰有?」
義大利男人和一個法國女孩翻找起包包,總算湊出足量的菸絲和最後一張菸紙。沒有人會想到要帶菸進沙漠。
「喔,我想喝蘋果汁。」另一個法國女孩哀號。
「閉嘴。」她的同伴無力地瞪過去。
席歐熟練地捲好菸點上,滿足地喟嘆一口,將菸遞給義大利男人。我們這麼傳著輪吸了一圈,平時不吸菸的我也跟著抽了,苦辣的菸味停在喉頭,久久不散。
那是席歐用他厚實的手掌捲出來的菸啊。
夜晚很快覆蓋了整片沙漠,我們鋪了睡袋,躺在沙丘上就地睡了。風沙直灌進口鼻,沒人敢開口說話。席歐躺在我身邊,肩並著肩,我感覺他富彈性的胸膛隨著呼吸起伏。
白日的暑氣一下子就散了,隨著入夜的時間愈來愈長,風便益發寒冷。星空像一片發亮的畫布,黑得透徹,每一顆星都燦爛分明,我開始理解古人何以對著這樣壯麗的星空,夜夜編織神話。
我蓋上外套,依然冷得睡不著,轉頭看席歐,他也轉過頭看我。
他指指我的睡袋,示意我拉開。我不解地拉開了,他也拉開他的睡袋,一挪身就擠進來,撈起他自己的睡袋,兜頭罩住我們兩人。
我們額頭相抵著,他輕聲說:「這樣就不冷了。」
我聽見了,他的心跳很快。
我用側壓下的那隻手,試探地握住他底下的手。
他身體微微一震,隨即右手扣住我的臉頰,狠狠吻了下來。
鋪天蓋地的吻,舌尖帶了沙,以及菸草的苦。
我們吻得難分難解。
我是握著席歐的手睡著的。黎明時分,天尚未亮透,我已醒了過來,東方有一絲白光,照亮了天,把夜空染成漸層的藍綠,從白光上方的樹影上層層擴散開來。整個天是藍綠色澤的透明。透明的星空。我望著這幅奇異的景色,久久不能平復悸動。
席歐在我身旁動了下,我拉好被角,看他的睡臉。他醒著時感覺粗獷,睡著時卻是一張精緻而沉穩的面容,長長的睫毛垂在閉合的眼下。我撥開他掉到臉上的髮絲,面對他躺下,重新入睡。
他對我是怎麼想的?他喜歡我,還是只不過寂寞?
陽光很快升起了沙漠的溫度。回齋沙默爾的路程又是一場毒辣的人肉燒烤,直到真的會曬死人的中午,才走到綠洲,在大樹下睡一覺。我們和旅伴們交換了聯絡方式,法國女孩們寫起明信片。
大家都累癱了。還好旅館的小弟還算有良心,把吉普車開進沙漠裡,就停在綠洲不遠處,比我們當初下車時近得多了。我們全身黏滿黃沙地告別駱駝隊伍,一回到旅館,我和席歐便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向房間。
這時拎杯不顧感情的,我心想,搶浴室大戰。
我抄起浴袍直奔浴室,席歐衝了過來,用力扳住門。
「我先搶到的。」我露出勝利的笑。
「我不管,那我們一起洗。」
這傢伙知道他在說什麼嗎?
他一轉身,從門縫裡擠了進來,就開始脫衣服。果然是一身精壯可口的肌肉。
我很習慣與萍水相逢的男人擦槍走火。我慾望著席歐,我知道我慾望著他,但那種慾望卻又與平常些微不同。若是一般情況,我大可以挑逗他,做了愛,轉身就走。但這次我貪得更多,因而謹慎退卻。
「席歐,我是同性戀。」我盡力冷靜地對他說。
「老天,你還懷疑我是異性戀?」他挑眉回我。「你以為昨晚我吻你是為了取暖?你以為我對你沒有感覺?」
我再也不能把持,立刻脫下自己的衣服。他開了蓮蓬頭,把我拉進水幕裡赤身擁吻。
水柱刷下我們的遍體黃沙,我抓著他潮溼的髮,舌探進他嘴裡,被他的舌頭捲住。
喘著氣分開,我要他轉過身,擠了沐浴乳在手上,開始為他塗抹全身。他的背脊寬闊,線條像雕像的鑿痕,年輕、燙熱,彈性飽滿的褐色肌膚。我以手在他的皮膚上旅行,一路往下,直摸到他的臀部,往前探向陰莖。我貼上自己的胸膛,從背後擁住他,用全是泡沫的手搓動。
他低低地呻吟起來。
幫他打出來之後,他用同樣的手法也服務了我一次。我們意猶未盡地又吻了起來,他反手關了水,我推開他,扯過浴巾把他包住。
「我想幹你。」他說,拉起浴巾,擦我的頭髮。
我甩開他往浴室外走,他跟了上來,在床邊抓住我一翻一推,便讓我仰躺在床,我身上的水浸濕了床褥,我被箝制在他身下。
「保險套在我大背包前面的小袋。」我對他說。出外旅行一定要準備幾個保險套,雖然它們並不常派上用場。
他露出孩子氣的笑容,立刻去翻我的背包,回來時,手上又多了罐潤膚乳。
「你知不知道,遇到你後,這三天我有多少性幻想?」他站在床邊說。
「不會比我對你的多。」
他聽了又壓上來,再次與我接吻。
一發不可收拾。席歐的舌舔上我的乳頭,來回挑逗,我壓抑著不住顫抖。他的鬍渣搔過我的胸膛,有點刺,有點癢。他的手靈巧地在我身上撫弄,手上的繭摩擦過的皮膚都被點了火。他隨後埋下頭,把我早已硬了的陰莖一含到底。
我終於忍不住呻吟。
我的陰莖被他吸得水亮,完全硬了,滲著稠滑的體液。我起身制止他,讓他坐著,我俯身埋進他胯間,同樣吞吐起他的陽具。舌尖仔細刷過肉冠的每個縫隙,他難耐地喘氣。
好一會,他才推開我,粗暴地將我的大腿拉起架在他肩上,倒出一些潤膚乳,往我臀縫裡塗。即使如此,在他的陰莖搗進來時,我仍一陣狠痛,但咬著牙,不想慘叫出聲,我的陰莖倒是很誠實的頹然軟下。
他停了下來,等我鬆開眉頭,才小幅度地緩緩擺起腰。他放下我的雙腿,讓我夾著他的腰,一隻手摟過我肩膀,另一隻手開始幫我打手槍。隨著快感上升,痛感也逐漸減緩。我又硬了,在他手中流滿前列腺液,他的髖骨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撞擊我的臀部。
我們呻吟,喘氣,他不時發出低吼,像一頭雄性野獸。好熱,好脹。
啊,席歐,我從遇見你就開始期待這一刻了。我的美洲豹。我撫著他淡褐色的皮膚,沐浴乳的麝香、汗水的鹹味、手指上的菸草味和他獨特的體味包圍著我。我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了。
我翻到上位調整角度,他從下方繼續抽插,搗進我體內的敏感帶。我幾乎要腿軟,伏在他身上任由他按著我的臀部佔有我,侵略我,操縱我。
我們不停地做愛,侵吞彼此。
他轉身把我壓下,伏在我身上,他的胯部一下下拍打著我的睪丸,我的陰莖緊夾在我們身體之間。我終於忍不住射精了,身體一緊,便清晰感覺到他在我體內的陽具跟著一抖。
我的精液噴灑在我們倆的胸口,他的精液同時射入我的腸道,隔著薄薄的套子。
我們深深喘氣。他撫著我的頭髮,密密地接吻,我用姆指腹摩挲他鎖骨上的蛇。
「你的下一站去哪?」
「我不知道,你呢?」
「你想去哪?」
我側頭想想。兩個月的印度之旅,也該告一段落了。
「那去巴基斯坦吧。」我答,其實我對那個國家沒任何概念。
「好啊。」
「席歐。」
「嗯?」
「……我喜歡和你做愛,但對你的感覺恐怕不只是性慾。」我猶豫了一下,決定招認。
他又瞇彎了眼看我,然後用力一把摟過我的肩。「那太好了。」
「嗯?」
「我也不只想跟你做愛。」
「但我一直認為,不能相信旅途上偶然發生的感情。」
「如果能一起旅行的話,就能相信了。」他擁抱著我說:「我們一起旅行兩天了,我想要相信。」
「那要試試看嗎?」
「當然。」
各自的旅程結束,一起的旅程剛剛開始。
如同我和他萍水相逢的短暫友誼,結束了。旅途上的友誼不會長久,旅人轉身之後,通常便永不再相遇。
而愛情,才剛要開始。
(完)
〈像你這樣的街舞男孩〉
一九九零年秋天的那個傍晚,保羅.柯文提著收音機走出地鐵站時,天正濛濛下著細雨。紐約的雨總是一陣一陣,他拉了拉帽子,左手探進口袋裡掂掂今天賣藝的收入,決定回家前先再去街角那家店看一眼他想買的籃球鞋。
他十一歲的小小身體裝在筆挺西裝裡,看得出是最廉價的材料。保羅下課後和週末都在時代廣場地鐵站裡賣藝,錄音帶放下去,男孩像上了發條,熟練地跳起麥可傑克森的一首首經典名曲,總引來路人、遊客圍觀,一曲跳完,他取下頭上的小黑禮帽,更熟練地行禮繞圈,讓帽裡裝進鈔票和銅板。
賺錢很累、會遇到很多鳥事,但他不得不做,否則他和弟弟妹妹都要餓肚子。至少,跳舞總是快樂的,比上學快樂。他覺得自己血裡流著對節奏的迷戀,或許源自非洲大地的脈動,他喜歡關於音樂與節奏的一切。
保羅等紅燈時腦裡又響起樂聲,他於是輕輕划了一下腳步,他擅長的那種著名舞步。
「你可以教我那個嗎?」一個聲音在旁邊怯生生的問。
循聲看去,是個嬌小的亞裔男孩。
保羅看見男孩眼裡毫不掩飾的羨慕神色,忍不住感到得意。「那很簡單。」
「教我。」
「你左腳往後拖一步,像這樣,然後右腳跟過來,你看……」
亞裔男孩叫伊恩,和保羅同年。在伊恩的父母從超市裡走出來前,保羅已經教會了他舞步。保羅並沒想過自己可能會再遇見這男孩。在全美人口最多的紐約市,每一張臉孔都可以被下一張輕易代換。他在布朗克斯區的家那帶幾乎沒有亞洲人,少數那幾個也都自己聚在一起,不和外人來往。因此他覺得新鮮,但也就是新鮮而已。
那一帶沒幾戶亞洲人,幾年後的暑假,他家對街的公寓卻搬進一家子女眾多的亞洲人。其中最大的孩子就是伊恩。伊恩過來和保羅打招呼時,說起保羅長得像自己許久前遇過的一個跳舞的男孩。他早已忘了三年前教過伊恩月球漫步的事,三年對少年們來說很長,不過兩方記憶一對照,也立刻連結回來了。
「我的天,那真的是你?」伊恩睜大了眼。
保羅挪動雙腿,秀了一下純熟的舞步,「別懷疑,我是你的老師。」
「好巧。」伊恩忍不住笑瞇了眼,保羅看著他只剩兩條縫的細眼,也跟著爽朗大笑。
「以後就是鄰居了。我會罩你的,兄弟。」
他們早不像十一歲時那樣天真了。此時,保羅已經不再願意替家裡賣藝賺錢,換他弟弟接手。沒多久,性格直爽的伊恩也開始和原本幾戶亞洲人家的男孩們稱兄道弟,不再只有保羅一個朋友。
八年級的男孩,多半都懂得逞凶鬥狠。保羅見過曼哈頓中城繁華的購物街、上西城整齊潔淨的公寓、村區風格酷異的藝術家們和酒吧,但布朗克斯從來沒有那種虛偽的優雅。這裡只有老鼠、垃圾堆、破國宅,蔓延幾十個街區的老舊房舍。這裡甚至不像東哈林區以暴力衝突聞名;這只是個被遺忘的地方。各色人種雜處,黑人和波多黎各人最多,加上少數白人、亞裔。不只少年們在學校裡劃出涇渭分明的小團體,街上真實的世界,他們的父親、兄長、朋友,就是不同幫派互相較勁的敵人。
保羅的母親早逝,父親是不良於行的老兵,只能做最底層的工作。他是家中最年長的男孩,從九歲到十三歲都在中城鬧區賣藝賺錢,不只靠跳舞天份,更要早早學會世故,當然也學會用手槍。他七歲第一次看到人被射殺;去年第一次用槍抵住人的腦袋命令對方閉嘴,那是一個白人鄰居,在酒醉時喚他父親「死黑鬼」、「蠢奴隸」。
他是從裡到外都強悍的小黑豹,有著在十四歲男孩間非常高壯的身材,眉目像以生鐵雕鑿的俐落分明。從七年級開始,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學校裡一票黑人少年少女間的核心人物。他們和最兇的那群波多黎各少年各據山頭,兩邊都有更年長的朋友兄長撐腰,也有不少人已經進入幫派。保羅不找人麻煩,但誰找他的朋友麻煩,他也從不介意讓對方斷肋骨斷鼻樑。
「你別被欺負,有人欺負你就來找我。」他對伊恩說。
「我能保護我自己。」伊恩瞇得細細的東方眼睛微笑。
保羅打量了下亞裔男孩僅五呎的身高,「老弟,我知道你會有麻煩。」
「保羅,我們在學校不同群,別讓你的兄弟們知道我們走得近比較好。」伊恩聳聳肩,「相信我,我六、七年級在法拉盛和中國人、韓國人打架,也不是打好玩的。」
「好吧,記得帶槍。」保羅說,「我絕對不是說好玩的。」
◆
伊恩很快就成了亞裔小團體中的領頭男生,他確實強悍,也有把保羅的建言放在心上。在這所常有學生一言不和直接引發眾人打群架的國中裡,他不和找麻煩的任何人客氣,男孩們都知道這新來的亞裔少年是狠角色。
保羅沒有出手幫過他,他也沒幫過保羅。但他們並不知道對方和自己做過同一件事,便是命令身邊同黨都不准惹那人。
「不要碰亞洲人。C班新來的那個伊恩.譚是我朋友。」保羅說得直接。
「別跟保羅.科文那群人衝突,他們不是我們的敵人。」伊恩這麼告訴其他亞裔學生。
不同族裔的孩子們總是看對方不順眼。白人自以為是又不知人間疾苦;黑人是天生的搗亂者和暴力份子;拉丁人愛搶別人地盤、不懂節制;亞洲人傲慢詭異、不與別人來往。
保羅知道,在別人眼中,他也是個只會濫用暴力的黑人男孩。他其實不對哪種人存什麼偏見,但他很確定遇到白人和黑人之間的犯罪案件,警察永遠只聽信白人的證詞。他的表哥西瑟勒就是這樣入監獄的。
他後來和伊恩也沒怎麼相處,他逐漸疏離的唯一一個亞裔朋友。隨著歲月過去,伊恩已經長成高頭大馬的青年,在東方人中少見的好體格。
保羅有他自己的煩惱。從九年級開始,他發現自己對身材火辣的小女友興趣沒高到想做愛。這並不正常,所有正常的男孩子都會想和波莉這種美女睡的。他找了藉口和波莉分手,從此沒再和哪個女孩交往。
十年級快結束的初夏,他無意間看見伊恩在體育器材室和一個學長做愛。身材壯碩的伊恩把那棕色皮膚英俊的墨裔青年壓在身下幹,保羅從門縫裡看得臉紅心驚,卻立刻知道了自己不愛波莉的真正理由。他是同類,他不想承認,但身體無法不誠實。
紙包不住火,沒多久,伊恩是同性戀的流言在高中裡風風火火的傳開了,墨裔學長因此在十二年級被欺負得慘,伊恩那小子卻傲得很,據說幾次被奚落、被包圍起來挑釁惡整,總要打得惹事的人和他一起見血,還加上回罵的名言:「我他媽的還不屑幹你們這群垃圾的屁眼。」
據說罷了。保羅忙著和自己那群兄弟鬼混跑趴跳舞、街頭惹是生非。他是派對裡女孩們嚮往的街舞之王,為了錢,他又重新開始街頭賣藝,還吆喝了朋友們一起做這個賺外快。在自己房間裡,他則喜歡跳另一種舞,那是他的祕密,他見不得光的舞步。他沒什麼心力能關心伊恩,只是學校裡總有流言竄進耳朵。
他畢業前最後一次見到伊恩,是在他和父親大吵一架、半夜離家出走時。他一摔上門出去,就看見伊恩從對街的公寓窗戶朝他揮手:「嘿,你有沒有菸?」
他們在門廊上各抽一根菸。他想告訴伊恩他佩服他的勇氣,沒能說出口。伊恩卻看他一眼,笑起來:「我們好久沒說話了。」
「……伊恩,你永遠是我的朋友。」保羅慢慢地說。
「謝謝你,真的。」伊恩認真地望他,「保羅,我也一直把你當朋友。」
他知道的。他們是那種朋友,那種不須多說、但總會把彼此放在心裡的交情。
後來,伊恩去外地上了大學,他則開始幫附近的印刷廠送貨,偶爾,在無人知曉的夜半,他徘徊街頭尋找相似的眼神,然後和對方上床。他和伊恩高中畢業後就不曾再聯繫。他想起當時迷惘逃避的自己,和想必吃足苦頭的伊恩,會覺得有些感嘆。
他有時會後悔當時沒告訴伊恩,關於自己是同類的這件事。
但橫豎,他們是不同世界的兩種人了。伊恩會像其他亞洲人一樣,大學畢業,找份好差事安份守己幹一輩子,同性戀的身分不過就是把他身邊的伴侶從女人換作男人。而保羅自己會像他的底層黑人同伴一樣,沒有像樣的文憑、沒有家業背景,漂泊不定一生勞碌。他只確定自己不會真的去混幫派而已,其他什麼都不能確知。
那時是一九九七年,保羅十八歲,一個人搬到哈林區住。他租屋那條街上常有無家可歸的少年少女徘徊,那年,一共有五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被無端殺害。他們是男妓,保羅認識第三個被殺害的那黑人青年,二十二歲、舉止像女孩般妖嬈的阿里。活潑又講義氣的阿里總是挺身保護同伴,還教會他如何面對自己的慾望。他一直記得,那勇敢的青年有次抬起下巴,用帶點鼻音的中性嗓音驕傲地說:「我們他媽的不需要隱藏自己。」
一個深冬的夜裡,某處傳來槍響,隔天清晨他出門,就看見雪覆在阿里的身體上。警察不當一回事。沒有調查。終究沒人知道是誰殺了阿里。
他永遠記得那個冰冷的早晨,記得阿里深銅色的肌膚、莓果般深紅的血花和慘白的雪。
◆
保羅從喧嘩熱鬧的酒吧裡推門走出,點上一根菸。這是下城一家有名的同志酒吧,他下班有時會和幾個朋友來喝一杯,偶爾也自己來找順眼的男人釣回去睡。這個身材高大壯碩、五官挺拔、眼神沉穩的黑人青年總能輕易得到好獵物,但今晚店裡沒什麼好菜。他想,或許因為時間還早吧。
距離阿里被殺害那個早晨已經過了近七年,保羅前些年從貨運車改開救護車,責任極重又危險的工作,但他很喜歡。工作以外,生活挺平穩的,自己吃穿租房、匯錢回家都沒問題。
最遺憾的,大概就是沒法靠跳街舞吃飯而已。
「嗨,借個火吧?」他身邊一個男中音響起。
「當然。」他掏出打火機,轉頭遞給男人,卻愣住了。
「你是……伊恩嗎?伊恩.譚?」
亞裔男人也愣了一下,迎上他的眼睛,隨即露出驚喜的神色。「不會是你吧!保羅?」
「真的是你!天啊,紐約有這麼小嗎?」
「沒那麼小,我大學畢業就回來了,回來三年了。」
保羅帶著笑意,仔細打量起伊恩。伊恩比他矮半個頭,大約六呎高。伊恩的輪廓和他記憶中的少年模樣相去不遠,是剛硬略扁平的臉孔,有挺直的鼻樑、濃眉和彎彎細細的眼,不過線條又更陽剛了些、膚色更深了些,理著俐落的短髮,微翹的唇角帶著一種細緻的性感。他穿著簡單的緊身黑背心和格紋緊身牛仔褲,搭一雙假皮軍靴。
「來喝酒的?」保羅指指背後的酒吧。
「來釣男人。」伊恩毫不避諱,「結果整晚看到最帥的就是你了。」
「那就釣我吧。」保羅笑著說。
「喔天啊。」伊恩吃驚地盯著他,「天啊,保羅,你早該告訴我的。」
「……我沒你勇敢。」
「嘿,我們真的都長大了。」伊恩彎起嘴角湊近保羅,夾著菸的手指試探地觸碰他薄薄卷髮貼著頭皮的後腦杓。
誘惑的姿態。他心跳突了一下。
保羅攬過伊恩的腰,粗暴地吻上他的唇。
伊恩閉上眼,順從地回吻,溢出滿足的輕喘。
伊恩給自己和保羅各買一杯啤酒,聊過一杯的時間,他又忍不住去吻保羅形狀好看的唇,嚐到苦澀的啤酒味。音樂太大聲了,保羅附在他耳邊,說去我家做愛吧。
他們都沒想過和少年時代的老友做愛,但慾望一碰就炸開了,停不下來。他們扯下彼此的衣褲,相互口交,伊恩手腕上纏繞的皮環顯得格外色情。保羅把他他充滿彈性的華美肉體按在床上,扶著自己碩大的陰莖頂進去。伊恩敏感而熟練地配合他,感覺好極了,他想著,似乎已許久沒有這樣痛快的性愛。
到他們都射精以後,兩人躺在床上對看許久,沒說話,只是仔細地互相看著。然後伊恩試探地以手指按摩他的穴口,他輕輕呻吟,伊恩翻到他上方,倒轉身體,將頭埋向他兩腿之間,開始邊吸他的陰莖,邊拓寬他的後穴。他彎起膝蓋,忍受著後方傳來的異樣感,也仰首用唇舌撫慰伊恩的下身。
於是換伊恩進入他。他很少被上,這次感覺卻也非常舒服,激烈的舒服。他覺得這樣的交媾似乎有了別的意涵,但是什麼東西,具體卻說不出來。
「你喜歡嗎?」他有些不安地問伊恩。
「比喜歡還喜歡。」伊恩呢喃,眼神裡帶著他沒見過的溫柔和迷亂。
保羅覺得,有片丟掉好久的拼圖拼回來了。這麼多年來,他終於能開始思考自己,以及環繞在他周圍的這一切。
那次之後,他們又相約喝酒,這次在伊恩的房間。
「伊恩,我是奈及利亞後裔。我一直不知道你的根在哪個國家,想起來好奇怪。」
「我爸是台灣人,我媽是沖繩人。」
「我那沒用的老爹越戰時待過沖繩。他說我應該有個哥哥或姊姊在那裡。」
「完全沒聯絡?」
「沒有。他說那女孩可能以為他死在越南了。」保羅微笑,「人生很荒謬的,不是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是同性戀。」
「沒有人會知道這種事。」
「我小時候偷穿過我媽的高跟鞋。」
「啊?我好像只有扯爛過我妹的芭比。」伊恩笑了。
「嘿,高中時,我不敢幫你。對不起。」
「別擔心,如果換過來,我也不敢幫你。」
「我的朋友阿里死了,我救不了他。」
伊恩沉默了,靜靜看著保羅。保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你說,我們從那種地獄活著走出來,是不是很不得了的事?」
「……保羅,以後的孩子不能再受苦了,這是我在做的事。」伊恩告訴保羅,他現在是劇場編劇,他的每一齣劇裡都有同性戀,他要用戲劇讓所有人知道,沒有任何一種雙方對等的愛該受譴責。
「我想幫忙你。」保羅聽完,認真地說。
「你要幫我什麼?當我男朋友嗎?」伊恩輕笑。
「啊?好,我沒問題喔。」
「我也沒問題。」伊恩眨眨眼,像是想起什麼,「對了,接下來那齣戲真的需要你幫忙,因為有一段我想用街舞……」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我嗎?」保羅扳過他的肩膀。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伊恩臉紅,這做愛全不扭捏的傢伙。
「那個,我現在好像在路上撿到彩券還中了大獎。保羅,說實話,小時候你是我的性幻想對象之一……」
「……插你還被你插?」
「被我插。」
「幹!」保羅忍不住笑罵。
「你想幹?來啊。」伊恩笑了半晌,終於擺回正經的臉:「我愛你。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但上次在酒吧重逢時我就發現了,我好喜歡你。」
保羅覺得自己一定也臉紅了,他在伊恩眼裡又看見那種溫柔。
保羅不確定他和伊恩的戀愛關係能維持多久。在外人看來,一個黑人、一個亞洲人,兩個都是陽剛極了的男性,這樣一對伴侶根本是集不可能之大成。
從少年時到現在,他一直像一隻機敏的黑豹,在城市裡游獵生存。伊恩則更像一匹狼,時不時瞄準人類的居所,蠻橫地撲咬下自己要的東西。他們之間的感情,就是那種別人不敢要的。
「我想要的,都是我們應得的。」伊恩說。
那年冬天保羅生日,伊恩請朋友依他的尺寸做了一件洋裝。緊身、天藍色平口露背的簡潔設計,配上一雙洋紅色的綁帶高跟鞋。
「穿上吧,反正只有我看見。」
他顫抖著化了妝,第一次把自己徹徹底底包裹在女裝中。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看著鏡子裡稜角分明肌肉虯結的金剛芭比,他知道自己看起來很可笑,但某一塊壓在深處的、彈殼似的東西,好像終於清掉了。
伊恩沒說話,只是一直在旁邊陪著他。半晌,保羅才開口:「謝謝你,我很喜歡。」
「你很美。」伊恩說。「你是男人,但這一點問題也沒有。」
保羅從沒感到如此想哭過。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緒能這般柔軟,不帶一絲防備,讓快樂與傷感同樣劇烈地湧上。
「伊恩,其實我更會跳女舞。爵士舞。」他說。
「那,我有這份榮幸欣賞嗎?」
高跟鞋的影子投在地上,保羅輕踩腳步,對著腦中的旋律跳起舞來。性感的爵士女舞,他跳給他的男人看。那時的他,並不知道自己幾年後會因出色的舞蹈表現而找到舞台,也不知道再更久的幾年之後,他和他的男人會到法院公證結婚,以兩個男性的身分。
他只是專注地舞著,舞著。
(完)
〈1989年春夏之交的那場政治風波〉
有一朵紅花,開在槍口上。沒有聲音的時候,就以眼淚歌唱。
「你聽說了嗎?」馥生朝我眨眨眼,「李誠他們也去廣場了。」
我點點頭,裝出不甚在意的神色。
「還是不跟我去?」他問。
「會出事的。」我回。
他聳了聳肩:「我知道跟你說自由民主的想望沒用,可老師們也都去了,你留在學校也沒課聽啦。」
「那我睡覺。」
他呿一口,便騎上腳踏車走了。
我和池馥生是在大學裡認識的,隔壁班,卻老是選到同樣的課,同組幾回就熟了。我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他則從鄉下地方來,家境不太好,有一餐沒一餐的,便常到我家蹭飯。我家人都喜歡他,他總愛和人講道理,辯論社會主義的真正內涵,也加入辦報的行列,儼然成了活躍份子。
和他比起來,我確實不關心政治。說好聽是安份守己,難聽點是畏首畏尾、貪生怕死。
「小荊,身為人的可貴,在於思想與自由。」馥生有一次,鄭重地這麼對我說。
而我回他:「我都不缺啊。」
「你確定?」他表情似笑非笑。
「欸,停停停,老子沒興趣聽你談國家大事。」我把兩隻手掌往面前一擋。
他也笑笑,後來便不再和我說這些。我是個懶人,沒什麼革命理想,只想讀好系上教的學科,將來作個醫生。比起治療社會,我更願意治療每一個人身體的毛病,減輕他們的苦痛。
胡耀邦過世的追悼會漸漸失控了。我看著馥生鎮日往廣場跑,課也不來上了,還跟著一些師兄姐在校內搞起組織,學聯還籌委會什麼的。聽說現在幾十萬人湧上天安門前聚集示威,在毛主席像下頭堆滿鮮花,高舉起自由民主的旗幟,一地五顏六色,擠得整個廣場都活過來了。
「我們遞交請願書,要求政府嚴查貪汙腐敗情事,更要將一切的權力實質歸向人民。」馥生在飯桌上對我父母這麼解釋著,我爸興奮地附和,「對對對,新中國要的就是這個。」然後轉頭對我說:兒子,別死讀書,去加入革命吧。
情勢對學潮逐漸友善,於是我跟著馥生去了。那是五月四日的晚上,廣場上熱烈騷動著,許多人談著當年的五四運動,臉上盡是憧憬與自得。
他們或許真的十分勇敢、十分有理想吧。我並不討厭身處在這樣的人群當中,但馥生在這裡找到歸屬,我則不是。
那天,黨總書記趙紫陽發表了一席談話,大約是肯定學生們的愛國心云云,令眾人相當振奮。
我們唱起一首首歌,女孩嗓音悠揚,男孩則多半走音得嚇人,全部合流起來,卻意外好聽。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小荊,你看,我們正在改變一整個時代哪!」馥生拉著我的手,沖著我笑開。他的臉龐黝黑,笑容在擁擠的人群中閃閃發亮,我們緊握的手冒著汗,絲絲發熱,害我的臉也跟著燙了起來。我們好像隨時會被沖散,我的前後左右都是人,一望無際的人海。他的眉眼在紅紅的夕陽下瞇著,像海上燦爛的一盞燈。馥生長得很俊,我此時才留意到。那個笑容,往後跟了我許久許久,我只是太晚知道它的重量。
學校復了課,我每天進課堂聽到的還是廣場上的種種消息:絕食、談判、戈巴契夫來訪、群眾聲援學生、文人連署呼籲中央展開對話……
此後一個月內,局勢卻急轉直下,趙紫陽和一批高幹毫無預警的下台,那天馥生中午跑來教室找我,說不妙,趙紫陽清晨剛來廣場上一番含淚訣別,鄧小平的實權未解,動刀的人會是李鵬。「動刀?」我問。
「拿學生開刀。」馥生恨得咬牙,「沒在怕的,要殺要剮都來。」
報上再度開始聲稱學潮其實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動亂」,我愈來愈少見到馥生了。
我不關心政治,不代表我傻得沒用頭腦──如果這真是資產階級動亂,馥生怎可能在裡頭?我景仰毛主席如神明的同學們怎可能一個個跳進去?勞苦的工人們怎可能支持?
可是我想,再怎麼了不起,就是武警驅逐吧,然後大家會繼續展開游擊,用無止盡的遊行和靜坐,逼中南海的大頭們投降。
想不到那晚,北京就戒嚴了。
等我意識到六月三日傍晚的騷亂是大規模鎮壓的起頭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北京那一夜,發生了太多事。而我唯一確信的,便是我毫無可能在數千竄動湧退的人群中找到馥生。
我也相信,那一夜,沒有誰真正合眼,除了擁抱死亡之人。
日出時分,我在滿城一片狼藉中偷偷來到天安門附近,我多希望那是我的幻覺,但佈滿廣場的不再是我的同學、師兄姐和那些素不相識的青年男女,而是整整齊齊陣列的坦克。
1989年的春天,花開得特別早,花落得特別多。
後來,我確實成了一名醫生。有時候,只是有時候,我會想起一朵開在黃昏的笑容。那人總是皺著好看的五官,嘻笑怒罵地批評東、批評西,說自己不只要當救人的醫生,還要當救世的醫生。
那人卻被那個不能說的夜晚隱沒了。我寧願相信,他倒下的那一刻,胸膛是坦暢地正對著槍口。
因為那晚槍口開出的紅花,鋪滿了古老的路。馥生不會孤單的。
In remembrance of June 4th, 1989.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