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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朔(政治評論家)、田秋堇(立法委員)、周渝(紫藤廬茶館主人)、胡慧玲(作家)、姚人多(清大社會學研究所所長)、瞿筱葳(作家) 推薦
哀傷過的人有福了!
南方朔(政治評論家)
歷史從來就不是由權力者所寫,他們只會替歷史戴上腳鐐手銬,替歷史蒙上厚重的烏雲;由那些受到傷害、受到侮辱的人將枷鎖打斷,讓歷史透出光亮,他們才是歷史真正的作者。
今天台灣的歷史仍在演化中,我生而有幸,曾參與並見證了一九七零至八零年代那個氣象昂揚的年代,受到傷害的人民,對未來仍保有渴望的人群,特別是對政治的不公平仍有義憤的一整代知識份子,都冒著極大的風險站了出來。辦雜誌的辦雜誌、寫作的寫作、投身政治的投入政治,他們促成了台灣的覺醒,他們累積的能量後來對台灣的政治、社會及文化變革也種下了種籽。我在知識領域最好的一群朋友,如陳鼓應、郭松棻、許達然、唐文標、陳忠信、蘇慶黎等,都是時代的健者。他們都有人品、有學問、有義憤。其中有幾位已經過世,其他人也垂垂見老,但每人雖然人生際遇有不同,但他們都無愧於其所生。今天的台灣又到了一個大學生及知識青年自覺醒的新時代,我對新起的一代樂觀與祝福,我相信他們站在上一代的肩膀上,一定會看得更遠、走得更長,替台灣創造出新的一頁。在這樣的時刻,緬懷過去的時代、追念過去的舊友,我的心頭格外有所感,但不是哀傷,毋寧是欣慰多於一切。這些人未必曾經顯赫,但都純正質樸,有著天生的正義胸懷,他們才是台灣精神之所寄!
唐香燕所著的這本《長歌行過美麗島──寫給年輕的你》,乃是一本隨筆式的家庭傳記,又和一九七零及八零年代台灣的大歷史聯繫了起來。唐香燕乃是當年「美麗島事件」受刑人陳忠信的妻子,而陳忠信則是當年《美麗島》雜誌的執行主編,他是美麗島覺醒時代主要的知識份子。唐香燕自己也是個極具潛力的小說作者。
她在這本著作裡,寫她自己的家庭傳記,她是個外省女孩,寫她和陳忠信的相遇,寫他們那幾乎不可能的婚姻,一個家庭不錯的外省女孩居然嫁給了一個台灣很本土型的彰化田尾青年,而這個青年的批判價值又和絕大多數外省家庭是完全的不同,因此他(她)們的婚姻其實已預告了一種新人際關係,新認同的開始。
接著本書又以相當多的篇幅,談到一九七零年代台灣批判知識份子的一些師友往來,雖然只是吉光片羽,但也反映了那個時代的一些動向。接著就是美麗島高雄事件、大逮捕、大審判,以及受難家屬的大從政。台灣社會雖然進入了黑夜期,但那只是黎明的前夕。
而後本書筆鋒一轉,又回頭去寫他的家傳,他們夫婦盡心的養育兒子,赴國外讀書創業,在台灣依然汙濁的這個時代,他們的後代已找到了另一片發展的天地。一個美麗島的女孩,最後可能成為一個世界媽媽。我不知道這應該是喜,或是在喜中也多少有些黯然。如果台灣能被經營成一個成功的國家,台灣本身的天空就有無限的機會,我們何需如此勞累?
一九七零和八零年代的青年,到了今天,最年輕的已垂垂見老,比較不幸的,都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但無論幸或不幸,他們都曾年輕過,雪泥誌爪,他們至少都留下了美麗的痕跡。他們或許受過苦、曾經憂傷過,但他(她)們走過,留下人品和不泯的理想,可供後人記得。這時我就想起十九世紀美國自然神學大詩人布萊安特(William Cullen Bryant, 1794~1878)的那首名詩〈哀傷過的人有福了〉,該詩的前十二行如下:
啊,我不認為只有那種人有福,
他們的人生有如平順的高音,
悲憐人類的至高權柄已顯露,
祂更賜福曾哀傷流淚的眼睛。
微笑的亮光將會充滿未來的新頁,
那曾被淚水覆蓋的眼眶,
痛苦悲傷的煎熬歲日,
會許諾未來更快樂的時光!
在每一個黑暗困難的夜晚,
都有燦爛的日子在等待,
憂傷會帶來夜晚的賜福客人,
快樂將會和初起的黎明一起到來。
因此,我祝福唐香燕陳忠信他們家人,更願祝福我們的時代!
我們的長歌行
胡慧玲(作家)
我和唐香燕,以前只是點頭之交。三年前吧,紐約友人傳來一篇香燕追憶唐文標的文章——網路時代真奇妙,我們住同一個城市,卻透過太平洋和北美洲來回輾轉引介——三十年多前的往事、人物,那些側聞的,只有輪廓的,在她的筆下, 鮮活靈動來到眼前。情真意切,文字乾淨、準確、節制、優美。從那一刻起,我成了唐香燕的讀迷。
彼時初讀,數度掩卷,闔眼回首,心裡流過一道道寒流,又流過一道道暖流。寒凜的時代,溫暖的時代,殘酷的人心,溫潤的人心。我不願意拿蘋果和橘子相比;但,讀香燕追憶唐文標,我確實想到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我默默用念力:啊,請妳一定要再寫下去!
及至我寫《百年追求》卷三,另一友人傳來香燕的<美麗島連作.狂風往事>。真是及時雨。徵得香燕同意,引用做第八章大審判的開章文和內文。 我寫骨架,亟需肌理。她的文章是細膩肌理,美麗島連作白描狂風往事,無人能出其右。
一九七九年二月,唐香燕和陳忠信〔杭之〕結婚,兩人遷居陌生的台北。香燕辭去台中的教職,杭之先後在黨外雜誌《八十年代》、《美麗島雜誌》當編輯。十個月後,美麗島事件大逮捕,杭之下獄。風雨中,周渝和史非非交給她一封杭之出事前預先寫好的信,一個字一個字向新娘子堅定保證:「我一定會回來!」那時還不得探監,生死未卜,前途茫茫,香燕暗暗立誓:「你一定要回來。你要保護自己,使你健康的回來。我要拚盡力量,使你早日回來。」
美麗島事件時,我是台大歷史系四年級學生,依原訂計畫,趁寒假,和男朋友林世煜回台南和台東,稟報雙方家長:「我們家要結婚了。」林世煜是政大政治研究所學生,《八十年代》編輯,曾專程赴高雄,舉火把遊行,事後被約談。但他對黨外民主運動貢獻不夠多,不像杭之那樣要被捕。我們寒冬拜見父母之旅,風聲鶴唳,大街小巷和車站,貼滿懸賞緝捕施明德的海報。上了火車,林世煜遞給我一封信,雲淡風輕地說:「錦囊妙計,有事再打開。」我微笑稱是,隨即尋隙到洗手間,拆信,信裡寫著:「親愛的,別慌,別耽心,我沒事的。以下是緊急聯絡人的電話……」
香燕的《長歌行過美麗島——寫給年輕的你》,時間和空間的跨度,從一九四六年的上海,到台北、高雄、台中、台北,再到二O一三年的倫敦,寫父親、母親、同學、丈夫、友人、兒子。時代的風景和氣味,人物的風貌和氣韻,歷歷如繪。序言引《白蛇傳》白娘子雷峰塔母子相會自譬,「許多事,我一直無法說,對至好的朋友是如此,直到此刻之前,是如此。我和許多遭受迫害打擊的人一樣,怔忡無語。還沒有真正走出雷峰塔。」
多麼勇敢,香燕終於走出雷峰塔。於是,我們很幸運讀到這本書,「這些故事攙著淚,帶著笑,一樁樁都真實發生於我們的美麗島上,且日居月諸。我的,你的,新的故事還繼續在發生。且歌且行,且行且歌。」
發光的歷史碎片
瞿筱葳(作家)
我們常想像歷史是綿密的長河,承載著該被記得的種種。但歷史從來不是長河,它其實總是在遺漏遺忘。在真實庶民生活的現場,歷史一直都是碎片,閃爍且難以捉摸,不說出來就彷彿不曾存在。還好,唐香燕女士決定說出來寫下來她的故事,刻下一段動人的女性生命史。
讀她娓娓道來台灣半世紀以來的故事,首先就被種種生動的紀事吸引了。不僅是因為父祖輩家族來自埔東、上海彰化聯姻等與我的家族相同的符碼,也是因為外省家庭渡海來台、二二八、美麗島等等大事,本就是三代台灣人的心理座標,聆聽他人故事的同時回到了過去的時空,給了我們機會摸索自身來歷的質地。我在讀美麗島事件篇章後,家族聚會時不禁詢問了爸媽當時在作些什麼?記得什麼事?又計算了他們當時的年齡,在心裡拉出一條時間軸,照映出前輩年輕的臉龐,也讓所有故事瞬間有了一層時空距離,在這個瞬間我們得以有更多面向的理解。
書名副標是:寫給年輕的你。這是說給兒子聽的故事,是寫給下一代的手記,正是成長階段經濟成長、民主開放我這一代的青年。初始作者在說與不說之間似有猶豫,太沈重的難以述說、太過往的又太難開啟對話的那種失語,但最後決定酣暢地說了寫了。書的一開始就單刀直入指出了對死亡的憂懼,我想,這也正是說故事的動力。對兒子說,自己不會死,不會老,但其實明白「我們甚至在出生以前,就開始為自己的母親哀悼了」。會留下來的只有記憶和各種形式的紀錄,比如書寫。
她寫父母輩如何走過戰火,寫自己如何走過國家集權生死交關,如同白娘子經歷了凡間女子的一生,是如此長長的一首歌。作者從驕矜的外省文學少女、到美麗島受難者妻子,這一段人生轉折是我輩難以想像的艱難,也是珍貴的第一手民主文獻,作者舒慢雅緻的文筆也給了這段台灣民主陣痛期一抹女性視角的真實描述。
《長歌行過美麗島》中的人物、地景、建築,好些也是我朦朧知悉的。介紹年菜的雜誌社、豪邁的傳奇友人、人文薈萃的茶館紫藤廬,有些是聽親友常說的故事,有些是同樣的空間有著不同的故事。不只是巧合,該說台灣夠小,島上每個故事其實都比想像中更牽引著彼此。
最後一章來到書的隱版主角,作者的兒子。母親絮絮說著祖父母、父親的過往要有兒子的聆聽才算完滿。作者的筆觸也明顯放鬆下來,有著媽媽的語調,我們也一同進入台灣的不同階段,我們的確也需要一位媽媽提醒來時路。歷史會轉折,政治會變化,女子數十載成長成妻成母,凡與不凡都在書寫中完成且繼續。
時代交疊的記憶
陳函谿 (設計師、作者之子)
2008年秋,我出國念書,離開住了二十五年的寶島台灣,到英國一住五年至今。新環境、新生活、新朋友為我開啟了一個新的世界。我們在新世界中高談闊論,睥睨過往,揮灑才情,歌詠年輕的生命與尚未定型的未來。但每當歡樂的餘燼熄滅後,獨自一人面向那寒冬長夜,對家人、家鄉的思念總會湧上心頭。也許是因為母子之間的心靈羈絆,在一個這樣的夜晚,媽媽傳來一篇文章說 「我新改寫了一篇老文章,和你有些關係,有空看看吧」。篇名叫 〈逝者如斯〉(收入本書時,標題改為〈一九七九,動盪美麗島:側記唐文標〉),我一字一字慢慢讀下,不覺中早已淚流滿面。我第一次知道,我是在如此波瀾壯闊的時代背景下,來到這世上;我在寒冷寂寞的異國,奇妙的和自己的過去、父母與先祖產生接點,如何能叫我不難以自己?
於是我總找機會把這篇文章翻出來,或細細的讀,或跳著讀,挑我想看的段落來讀;讀著讀著,光陰好似重疊起來,外公外婆、阿公阿嬤的世代,爸媽的世代,我的世代,交疊了起來。很奇妙的,眼前文字編織出的畫面,我總覺得我似乎曾經經歷過,我能切身感受那些心境轉折,而每回讀去,感受都有所不同,彷彿我的生命隨著那些時光一同成長似的。
我在爸媽三十多歲時加入他們的生命,從我從出生那刻開始,媽媽就辭了工作,親手把我帶大。她為我,和其他小朋友的媽媽合辦一所媽媽幼兒園,那是我進入的第一個團體。我回家後總愛坐在餐桌旁,一邊閒話家常,一邊等著她施展魔術般變出一道道佳餚。但我一直沒想到,這樣呵護我、照顧我的媽媽,每天燒飯煮菜洗衣服,講故事給我聽,陪伴我長大的媽媽,在她更年輕的時候,有過一段我所不知道的詩歌故事。
近些年來,媽媽在自己的部落格上寫文章,也陸續開始發表一系列題為 “見聞追想錄” 的散文,寫的是她所見證的時代切片,那也是我們這個世代和過去的連結。媽媽寫她周遭的人,也深情寫我。2013年春,我跟夥伴的設計作品在米蘭獲得肯定,奪得首獎,媽媽從她半旁觀半參與的角度寫了篇文字記錄 -- 〈 波光瀲灩〉,記錄我們一路走來,得獎背後不為人知的旅程。終於這些見聞追想文字集結成你我手上這本書----《長歌行過美麗島 -- 寫給年輕的你》。
透過這本書,我更完整的看到我出生前後的故事,那些故事,有些是我知道的,也有好些是我原先不知道的,當然我也再讀了一次那篇讓我深深感動的〈逝者如斯〉。我愛看他們那些好友江湖相逢,長夜相聚,天南地北,指涉東西,肝膽相照,無所不談。三十年前的台北山城,三十年後的倫敦公寓一角,不同的話題與環境,同樣一份能與春光爭燦的生命力。
隨著文字脈絡,我跟著媽媽一起體驗大學新生入學的興奮,看著她與好友們縱橫校園,然後遇上了爸爸,進入人生另個階段。我跟著她,慢慢看見成長與老去,模模糊糊感受到一些關於來,關於去的事。我們一起經歷了人生最嚴峻的挑戰與上天的不公,度過最黑暗的夜晚,一同迎向朝陽晨曦。
我看到父母在跟我現在一般年紀時所經歷的事,看到他們生命的韌性,這帶給我無比的勇氣去面對世界,接受新世代的挑戰。
長歌行過美麗島,我出生以前的故事,一個世代,兩個世代,早已無形融入我的血脈,成為我的故事。
我將會帶著這些故事,繼續寫下新世代的篇章。
摘文
自序──月到中天
最近讀到一本愛爾蘭小說,書裡的人物說我們甚至在出生以前,就開始為自己的母親哀悼了。
這句話我一看就懂。我是父母親中年以後生的么女兒,備受寵愛,但很小我就意識到這份寵愛的危機,因為父母不年輕了,他們比我大部分同學父母的年紀都大些。我不喜歡去記、去想他們多大歲數了,感受到他們和我的年齡差距,我就心疼,而且意識到最後的離別。我總是一想到這一點,就把它遠遠往外推,推到意識的外面,關上門,不讓它進來。
我在三十歲以前,親歷台灣歷史的一頁----美麗島事件,驚愕眼看歷史狂潮奔向無望,然後我經受人生的大創痛,先失去了母親,後失去了父親。一直害怕會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我在台北工作,父母親最後的日子,都是兄嫂辛勞承擔照顧之責,兄嫂也讓無能的么妹像鴕鳥般埋頭躲在他們背後。最後、最後的日子還是來了,而迷濛睡著的父親、母親都在遠道回去的我見到他們以後才鬆手離去。直到最後、最後,那份寵愛還是不變。
三十歲以後,我有了兒子,我用父母親寵愛我的方式寵愛兒子,兒子也像我依戀父母親一樣依戀我。愛深就有恐懼。大人如此,小小孩亦如此。生命伊始的孩子能感知親愛的人存在的危機。兒子上小學以前,在他小心靈湧現的巨大的愛裡面,感受到強烈的恐懼。常常於我晚上躺在他旁邊,講完晚安故事,再加一則流水帳般的「今天的故事」,追述完我們今天去了哪裡,做了什麼,看見了誰等等,親一親,然後說,好,我們要睡覺了的時候,他會摸著我的臉問:媽媽,你會不會死?
我都回答:不會,我永遠不會死。
真的嗎?
真的!我會一直、永遠在你旁邊。
應該不算騙他吧?我想的是我的心,我的愛會一直、永遠在他旁邊。
當然他想的是我的人,我的愛會一直、永遠在他旁邊。於是他安心睡著了。
明晚他再問我時,我還是給他肯定的保證,一直保證到他長大。
現在他長大了,有一天他要上飛機去英國以前,有些靦腆的跟我說:那你們要好好的,不要老噢。
他修改了他的問題和期望,因此我也修改了我的回答和說法。我說,好,盡量,不過,我們總是會老的,沒有不會老的人,這是必然的趨勢,有一天你要接受噢。
環顧周遭,近來,九十、近百歲的老人好像越來越多。我們,很可能也會活到那麼老吧?那麼,我想,我就一邊講著我的故事,一邊慢慢的老去。
在美麗島事件發生以後,我曾經跟幾位同事去國軍文藝中心看了一齣平劇白蛇傳。當時,多認識和接觸傳統的民俗曲藝,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而那天的白蛇傳由顧正秋、胡陸惠和郭小莊三位名角分飾前後白娘子,是藝壇難得盛事。
開場前,我心緒紛亂的坐在周遭言笑晏晏的觀眾之間,一邊和同事說著話,一邊盤算著散場以後要怎麼搭車去找我真實狂亂世界裡的一位朋友。但是幕啓後,我不期然在舞台上撞見一個同樣在狂亂世界裡掙扎的真實女人----白娘子。我同白娘子心心相印,以致竟在觀眾席上淚流滿面。
我看見白娘子經歷了凡間女人的三個階段,先是落入情網,然後嫁為人妻,然後作了母親。她原來可以不入凡塵經歷這些,但她如此選擇了,大喜大悲都是她自找的。在「遊湖借傘」以後,白娘子成為家主婦,禍事就來了。許仙被法海帶到金山寺,白娘子懷著身孕上金山寺要人。她先是謙恭有禮懇請大和尚開恩放人,不成,她怒罵法海禿驢,並發大水漫攻金山寺。白娘子那幾聲氣急攻心的「禿驢」像是代我喊的,她喊一聲,我的心就震一下。
然而,白娘子輸了,她在斷橋產子後,被禁錮於雷峰塔中。漫漫二十年歲月過去,她的兒子許士林尋母來到雷峰塔。飾演這一段白娘子的顧正秋女士,非常內斂的演出了比前面那些段高潮迭起,身段繁複的戲都要難演的母子相會。白娘子將往事娓娓說給那麼好,又那麼懂事的兒子聽,她且說且泣,心中既辛酸,又甜蜜。這是她長久等待的一天。能有向兒子傾訴,被兒子撫慰的這麼一天,什麼苦都值得了。心田裡,好似流過一道泉水,浣洗了過去,澄清了一切,照明了未來。顧正秋,憑她深厚的藝術修為,及女性完整的人生歷練,雍容大方的呈現了白娘子的心境。
有些白蛇傳的戲曲版本,最後會演出許士林破除法海的法術,將母親救出雷峰塔。其實,在白娘子的形體出雷峰塔以前,她已經自由了。救她的是那一場傾訴。當你能夠源源本本向你信任的人說出一切,你便終於解開束縛自由了。
許多事,我一直無法說,對至好的朋友是如此,直到此刻之前,是如此。我和許多遭迫害打擊的人一樣,怔忡失語,還沒有真正走出雷峰塔。人生走到此時此刻,彷彿月到中天,我終於寫下一些文字,是為我兒子,為我兒子那年輕一輩寫的,算是走出雷峰塔的一種嘗試,也是期許年輕生命掙脫束縛,勇敢飛翔的祝福。
這本書裡,收錄了一些我講的故事,包括我父母的故事,我先生和我這一輩朋友的故事,以及我兒子的故事。這些故事攙著淚,帶著笑,一樁樁都真實發生於我們的美麗島上,而日居月諸,我的,你的,新的故事還繼續在發生。且歌且行。且行且歌。
大學時代:在東海的星空下
我十八歲。父親親由南部帶著我和行李,一路乘火車,換公車,送我入台中山崗上的東海大學。那時候,父親六十八歲,已經退休三年。
找著了我的宿舍,放下行李鋪蓋,是下午近黃昏時。父親說我們在校園走走,去看上課的文學院那一帶。於是我們走緩緩上坡路,經過有名的合掌式路思義教堂,爬上寬長幾階梯級,在夾道榕蔭下,往大道那頭的鐘樓走去。一路上,右邊是行政大樓,左邊是圖書館,皆為古雅大方的唐式瓦樓建築。然後,文學院到了。文學院在這條文理大道的右邊,上台階後,看見四合院的木柱迴廊和寂寂中庭,和一派大氣。我的寒毛豎起,像幼獸面對未知。
父親卻似熟門熟路,領頭繞迴廊,朝正對面的四合院主樓走去。辦公室一定在那邊的兩層樓,父親說,那邊一定有佈告欄,去看看講些什麼。
走近一看,父親說的沒錯。暑假方要結束,辦公室沒什麼人,但佈告欄裡真有公文講什麼時候註冊,什麼時候開課。父親認真的一篇篇閱讀,讀了許久。我視而不見的看了幾眼,就忙去看中庭花木、迴廊磚地和教室擺設。
我是好奇,父親是關心。他知道送我來到這裡,我的路就微微開啓了。我可能會走遠,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年輕的父親曾是上海名校聖約翰大學土木工程科系的學生,一九二五年他大四要畢業之前,上海爆發五卅慘案,當時,聲援被迫害的工人,要求收回租界,高呼打倒帝國主義的遊行學生,在英租界被英國巡捕開槍打死十三人,重傷數十人,震驚中外。聖約翰的師生因此也走上街頭,罷課抗議,但遭到學校當局阻撓。六月三號,五百多位學生和十九位教師集體宣誓脫離聖約翰大學,十幾位應屆畢業生聲明他們不接受聖約翰大學的文憑,父親是其中的一位。
這些離校的師生,在三個月內,自行成立了一所新的學校光華大學,後來許多傑出、有名的知識份子如張東蓀、錢基博、羅隆基、胡適、徐志摩、潘光旦、錢鍾書等人,都來參與光華大學的校務工作,或實際任教。父親聽過其中一些名教授的課,也領到了光華大學頒發的畢業證書。不過,有宗教情懷的聖約翰大學校方之後還是補送了畢業證書給那十幾位憤而離校的血性年輕人。所以父親有兩張大學畢業證書。
父親在光華大學工作,任圖書館主任。經由同鄉親長介紹,他和在上海做幼教工作的母親認識了。
一天中午的休息時間,父親的幾位同事在辦公室打橋牌,父親高坐在旁邊辦公桌上觀戰說笑。
母親來了,母親同她的表姐妹悄悄來到光華大學,因為表姐妹說在正式見面前,最好偷偷先相一相父親,要是看了覺得不好,就趁早回絕。
打扮入時但不招搖的上海女子婷婷走到父親辦公室對面的走廊上,隔著中庭遠遠看過去,憑手上資訊,猜那翹二郎腿坐在桌子上的人就是了。父親感覺到外面老遠射過來幾道視線,那邊走廊的女子好像一直在看他,就跟同事講奇怪,是啥事體,那邊怎麼有人在看我?同事抬眼一張,都哈哈笑說老唐你要交桃花運了。
父親真交了好運,後來娶得對面走廊上偷看他的花樣女子中最美的那一位,我的母親,共組家庭。
如今父親看著在走廊上踱步走開,又不時回頭對他笑的女兒,真有點放心不下啊,她走到中庭的那一邊去了。被他捧在手掌心呵護長大的女兒,跟他一樣要入一所學風端正的基督教大學念書了,女兒認真又單純,應該不會漸行漸遠,有什麼問題吧?這種時候,學校方面、社會方面也不至於重演他幾十年前的歷史吧?
父親一定想像不到後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認真又單純得可以的女兒,跟社會有段距離的女兒,竟然也將要接受時代風雨的洗禮。
開始,倒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東海大學是一所非常封閉的大學,地處荒郊,遠離城市人群,學生人數少,小班制,一律住校,大家拿著書本在相思樹下走來走去,就走出了一種瀟灑,或自以為瀟灑的味道。
我是自以為瀟灑那一群的翹楚。因為感受力靈敏,我嗅出並喜歡這個學校有點像修道院般遺世獨立的風味,在晴日藍天特別高廣,風天樹濤特別蕭瑟的校園裡,我尋找到許多文學的意境,脾氣中某種孤芳自賞的性質也被托裱得更為明顯。
我還堅持穿得要像男生一樣帥氣,或者說不修邊幅也可以,總之是大毛衣,格子襯衫,長褲。我喜歡穿上身的顏色是深灰、軍綠,或卡其,總叫母親搖頭。這太黯淡了,像鹹菜一樣,她說,女孩子要穿得嬌嫩一點。於是她給我買了、做了橘紅、檸檬黃和蘋果綠的衣裙。
這太招搖了,怎麼穿呀。我抱怨著把新衣裙收進櫃子。後來流行迷你裙,我倒是跟著大家也穿,而且越穿越短,露出大半條腿也無所謂,因為那時候很瘦,腿看起來沒有腿的感覺。母親是最漂亮的上海小姐,接受時髦一點不困難,她毫無怨言的為我改短每一條裙子,她還很贊成呢,因為,她說,雖然短,但是好看,總比穿得像老太婆好。我是穿迷你裙的修院女,非常之清教徒。我那幾個不同系的室友也有點這種味道。但我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會做出特別瘋狂的事,那是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絕對不會做的。我們會在半夜持剪挽籃,爬上女舍監張先生小院裡的荔枝樹,偷剪下一滿籃紅熟荔枝。她養的小狗,我們事先都混熟了,所以不會叫,只會吃著我們帶去的點心,搖尾巴跟我們說尾巴話:好,好,妳們來了,真高興。我們會在夜深宿舍鎖門以後爬牆出去,夜遊闃靜的校園,走入相思林深處,爬上供水給一整個學校的大水塔,躺下看星星,看越看越多的星星。
當時的我們,日夜相處,互相砥礪,全磨出了一張利嘴,一雙鷹眼,和一顆挑剔的心。外人在場時,我們會盡量收斂,最多互相交換帶笑的一眼,或講一句只有我們自己懂的暗語。別人不在時,我們才現出魔女本相,盡情批評,放肆攻擊。我們最討厭的是大言不慚、不懂裝懂的人,還曾經集體寫一封信去教訓這樣一個最讓我們看不下去的男生。
我們這樣壞,這樣瞧不起人,日後當然多少都遭了報應。但當時,我們過得挺開心,且自足。台灣最早的賞鳥社團是那時候生物系辦的野鳥社,我們好奇,都跑去參加,成了台灣最早期的賞鳥成員。知道生物系研究發現台灣很多山頭的松樹一株株變紅了,枯萎死掉了,是因為松鼠喜歡啃食樹皮,一棵松樹的樹皮被整個咬了一圈就完蛋了,我們憂心不已,立刻請纓去做研究人員的工讀生,跟著入山,在松樹林裡爬上爬下,一棵棵的幫忙做記錄。擅登山的男同學要去爬八通關古道,我們死命要跟,說決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一邊趕快去買登山鞋和背包。寒暑假,當然要結伴參加救國團的活動,去蘭嶼,去綠島,去南橫,去中橫,走很多路,走得腳起水泡刺穿再走。特別記得那年我和一位後來在台北一家雜誌社工作的室友到鹿港看過古蹟又去看海的事。
那天下午三、四點鐘,大片的沙灘出現在眼前。我們遠遠看見運蚵人駕著鐵牛車行過沙灘,更遠處有泊在沙地上的小船,再遠處是粼粼閃光的大海。正要踏上沙灘時,忽有崗哨士兵現身盤問:小姐,你們要來幹什麼?只是看看海?海嗎?海有什麼好看?那要看多久?看好就快點走。相機留下,不要帶去。
我們兩個要看海的浪漫小姐就放下相機,背負哨兵狐疑的目光,朝海邊走去。夕陽在海天灑下大片金光時,我們走到一艘泊在沙灘上的小船邊,和守在船上,正在剝蚵的一位老阿伯聊了起來。
老阿伯說天暗後潮就要來了,船會浮起來,晚上他就在這船上守蚵田。他還說我們如果不想回去,晚上可以住在他的船上,他煮蚵仔稀飯給我們吃。我們探眼一看他的鋁鍋,裡面已有一小堆肥美新鮮的蚵肉。
真的很想在這漁船上住一晚,可是,可是,真的可以嗎?那潮水來不危險嗎?那哨兵會怎麼樣呢?還有今晚等我們去鎮上她家住宿的鹿港同學會不會著急?
終於只是在小船邊遠遠看了一陣夕陽下的海就回去了。哨兵把相機還給我們。我們沒有攝下一幀海的相片。
一直都是這樣的,海好像是被哨兵看守,不能隨便去看的東西。一九四九年以後,閉鎖的政治大環境使得台灣周遭美麗多姿的海岸線被劃為國民禁地。大部份人,好像也習慣了海禁。七零年代,彷彿還有誓言反攻大陸,收復失土的戰爭氣氛盤旋於頭頂上。
我們幾個傻女生,滿懷好奇,胡混一氣,台灣的山,台灣的海,都盡可能的去看了。讀書方面,我也胡混一氣,中國文學讀了一點,外國文學讀了一點,都半生不熟,然而就要畢業了。
然後我就真畢業了,要出社會做事了,仍然像個清教徒,不交男朋友,好像很驕傲,誰都瞧不起,也不喜歡被提醒自己是個女孩子。大學的室友一個個都出國了,只有我留在這裡。母親憂心我會尖酸到老過一輩子,父親卻說沒關係,我可以做他的女兒一輩子。
父親好像真的還蠻高興的,只要我安安穩穩的,就好。不知道米價電費,只知道風花雪月,看小說書,也好。沒有方向,不曉得該做什麼,也沒有關係,慢慢找就是了。但母親說不要看天獃想,有工作就去做。
於是我成為不知道的遠比知道的多的中學國文教師。但是我沒有忘記,我一直想念東海星空下,相思樹下,那種人的存在感。野曠天高人很小,但確確實實感覺著是存在著的。父親不曉得耽於風花雪月文學小說書,真的是一件危險的事。讀過了雨果、左拉、狄更斯、易卜生,讀過了杜甫、陶潛、關漢卿、曹雪芹,就算不懂,或不那麼欣賞,心思也會被他們引得轉動起來,他們會把你拉高起來看人生,看世界,會讓你嚮往天邊的雲霞,未來的日月。
父親,和母親,都不希望我像他們一樣被捲入時代的風雲,但我在心態上卻是準備好要直直飛到風暴裡面去了。
一九七九,動盪美麗島:側記唐文標
一
是在夏天,空氣中好像嗶嗶剝剝直爆火星子的一九七九年夏天,我認識了唐文標。那一年春,我剛和陳忠信結婚,不久後結束了在台中的教書工作,興奮而又忐忑的來到台北,借住在臥龍街一位老同學租賃的公寓,一面找工作,一面找房子,預備要把往後的生活重心移到這個我幾乎不曾涉入過的大城市。
每天,我爬了很多級樓梯,敲了很多扇門,也坐公車七彎八拐繞了很多條路以後,常會走進仁愛路中廣公司旁邊的百齡大廈,去九樓看看陳忠信。九樓是《美麗島》雜誌社的辦公室,陳忠信在那裡擔任執行編輯,很忙。我在辦公室裡看雜誌,打雜,向執行編輯報告找房子和找工作的進展。然後他繼續工作,我回臥龍街。
高熱的日子,進展緩慢的生活,讓我十分焦急。但是一走進百齡大廈,電梯載我上升,我像是循路進入一個令人忘記自己的,生氣蓬勃的世界,一個格局完整、前景美好的世界。九樓的辦公室,正是這個世界的心臟。
《美麗島》創刊號出刊的那天,我從雜誌社出來,手提袋裡裝了一本火紅封面的簇新雜誌,心裡盤旋的是方才看見的那些朋友興奮的、睡眠不足的臉孔,不斷響起的、高昂的電話鈴聲,拿起電話就傳來的零售商催索雜誌的急促語句……我走到新生南路的公車站等車,站牌邊一個年輕人,手裡也握著一本火紅封面的《美麗島》創刊號。我的心猛然一躍,啊,那美麗的顏色,我知道它是從哪兒流出來的,我知道它蘊含的意義──那是很多人把理想、心血溶匯在一起的一個象徵。
悶熱的空氣令人浮躁,讓人不安,但是天邊滾動的急雷又叫人期待,給人允諾。夜裡我總是遲睡,有時替陳忠信重抄一遍某些朋友要交給《美麗島》發表的稿件,這是為了不讓朋友的筆跡流洩出去而給他們帶來麻煩。這一晚,一兩點了,忽然門鈴聲大作,我急忙跑去開門。門外是個大高個子和一個比較瘦小的人。大高個子立刻一馬當先,像回到家裡似的排門直入客廳,說:「陳忠信呢?我是唐文標,剛從美國回來,要看他。」
這真像七爺八爺闖進屋裡來了。我越跟這唐文標周旋,越擔心他的廣式大嗓門會吵醒我那累了一天的同學和這屋裡其他的房客。同唐文標一起來的那個人叫王杏慶,後來他的筆名是南方朔。那王杏慶不時有點結巴的加入,重述或解釋唐文標的話。這場熱鬧真夠瞧的,現在我確定屋裡的每個人一定都醒了,豎起耳朵收聽這番意外插播進睡夢裡的奇異對話。
後來我知道陳忠信剛到台北不久,已經闖出了名號,就和唐文標、王杏慶這兩個人擺在一塊兒,號稱「台北三醜」。唐文標絕對自信的對我說:「陳忠信那副樣子,跟我不能比啊,他比我醜多了。」我轉述給陳忠信聽,他說:「胡說八道!我再怎麼醜,比他們兩個總好看一點。」
終於,八月份時,我在新店郊外的半山社區租下了一所公寓。房子位於一棟七層樓房的頂樓,站在陽台可以看見面前青翠橫走的山巒和遠處好像窩在山肚子裡的一小灣新店溪水。家在台北,有這樣的景致看是太奢侈了。
可是房子租下了,家卻仍然搬不成,因為陳忠信忙得抽不出空。反倒是隨隨便便託我找房子,我也隨隨便便就替他在我們這棟樓房的五樓找到了一所空屋的唐文標,一下子就隨隨便便的載了一車子書和破舊家具搬上山來,並且不斷的取笑我和陳忠信這種奇怪的處境。笑歸笑,唐文標慷慨成性,也不斷從五樓拋些東西上七樓救濟我們,包括一張供吃飯、寫字用的單腳桌子,一條可以平拆開來當褥子鋪地上的睡袋,一些讓我解悶的舊版本金庸小說……我覺得好像是在自己的屋裡過魯賓遜的生活。
我們總算在九月中搬了家。那天在台中,一切整理就緒後,我先搭客運車上台北。到台北後第一件事是趕到雜誌社,看第二期雜誌印出來了沒有。可好,綠色封皮的第二期《美麗島》順利出廠了,我便帶兩本回新店住所,一本帶到五樓,一本帶到七樓。隨後天黑,陳忠信也押著大卡車到家了。
那時候唐文標多麼生龍活虎,他幫著陳忠信和搬家工人一趟趟上上下下跑。東西全搬上來後,三個人就在一屋子紙箱雜物中間坐下,一邊捧著碗熱湯麵吃,一邊看新雜誌。唐文標嘰嘰呱呱,放聲品評,看到好笑處,一邊噴麵彈雜誌一邊說「你看你看」。又累,又開心,又興奮,那個久遠以前的夏夜啊。
後來唐文標在這一年過後的第二年出國進修,他在給我的一封信裡提到「去年過了不平凡的360日」,懷念當時「明月好同三徑夜的快樂」。
明月好同三徑夜。其實唐文標和陳忠信是沒有什麼欣賞明月的詩情的。那個忙碌、短暫的夏天真是快樂、快樂,但要說詩情,好像只有採野薑花這件事帶點詩情。
夏季的山上,不被房子和人占據的地方,隨處可以見到一簇簇盛放的潔白野薑花。初見這美麗的野薑花,十分貪心,沒事就出去大枝大枝的採回來。因為採得太多,每間屋裡都供了一瓶,連洗手間也不時插了一大枝在窄口汽水瓶裡。一天,唐文標一進我們家,洗手間裡一轉,即提褲大笑而出,喊道:「廁所裡的花瓶,廁所裡的花瓶!香燕在廁所裡放了花瓶!」
我們都知道這典故出自《美麗島》發行人黃信介先生。黃先生在那一陣子公開把民社黨、青年黨二黨比做廁所裡的花瓶,除了黨外,其他的人都氣得哇哇叫。《美麗島》創刊號則應時刊出一張令人爆笑的漫畫。現在唐文標竟把我那點野薑花詩情破壞成一個笑話,但我也忍不住好笑。
那個夏天我們沒有抒情詩,我們有的是戰鬥詩。
二
夏天漸漸過去,我們完全不曾知覺,秋天卻來了。日子的開始常常是這樣的:我們才剛起床,唐文標就來了。他站在室外放在氣窗下的鞋櫃上,探頭往內張望,看見我們走動,就咧開大嘴,笑出一口不齊的牙說:「開門,開門,我來看你們幾次了。」進屋後,同早餐,同閱報,就新聞事件的發展推測、評論。忙於出入廚房的家庭主婦照例只能抓住一些話頭、話尾,但有這些頭尾下早飯吃已夠豐富了。
日子的末尾常常是這樣的:陳忠信在滿天星斗下坐最後一班車回家。我聽見底下樓梯間有了動靜,他先在五樓停下,敲門,有時聲音就此鑽進了那扇門,半天才又再出現,有時五樓的廣東大嗓門開門後同陳忠信一起劈劈啪啪的上七樓來。這位老廣進門後,家裡好像忽然來了好幾個人,忙亂一陣。
然後大家坐下喝茶,或吃宵夜。這樣一來,我又聽了些話頭話尾。陳忠信在各方人物薈萃的《美麗島》任編輯,好像是每天在奔騰的激流裡駕舟前進,有這股水流在牽扯他,也有那股水流在推動他。他每天這樣艱苦的駕舟回家,不同唐文標聊一聊,昂奮的心情大概平靜不下來。
唐文標常常笑得死去活來,又指天畫地,議論連連。說著說著他會一指指向我說:「太晚了,香燕,去睡,去睡!」
喝,這到底是誰的家啊?我不服抗命:「不晚不晚,我等一下睡。」但第二、第三指陸續指來時,實在是太晚該睡了。
然而躺在床上,卻因沾了幾點激流中的泡沫,一時也睡不著。外頭兩人嘰嘰咕咕的聲音聽不真切,我卻不由自主豎耳去聽。
我為什麼興奮?興奮令人不安。日子要是能永遠這樣就好了。窗外秋蟲唧唧,客廳裡說話的兩個人顯然沒去想秋夜已深。
總是搞不清唐文標這個人究竟睡不睡覺的,如此夜深不寐,第二天一早還能照樣精神十足在我們家氣窗外探頭探腦。
他總是好像要來不及似的,睡得這麼少,節省出來的時間做很多事,說很多話,罵很多人,寫很多文章。他記憶力比人強,腦筋比人快,說話比人急,下筆更是如風如電。這一切的配合大概是注定的吧。
柑橘上市時,大家常常在寬敞的陽台上曬著太陽剝食。唐文標吃柳丁也與眾不同,速度驚人。他總是把一瓣柳丁塞進嘴巴,用力一吸,汁液精華一下肚,囊膜渣滓就連皮一起隨手扔下陽台!陽台底下是一片雜草矮樹茂密的坡地,他每扔一瓣柳丁皮就大喝一聲:「種一棵柳丁!」一霎時也吃完了柳丁,也種好了柳丁,拍拍手沒事幹,就要找我們這些慢條斯理吃個沒完的人的碴。
連吃個柳丁也像要來不及似的。匆匆嚥下汁液精華。這大概也是他太過短促的一生的寫照。
然而當時哪會想到這些?秋天依然是美好的,我在秋涼的時候找到一份雜誌社的編輯工作。去筆試應徵,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出門時,唐文標正盤踞在座,高談闊論。等我考了四、五個鐘頭回家,唐文標仍然在座。見到我,他放下議論,笑呵呵的說:
「考了這麼久才回來,辛苦辛苦。他們有沒有請你吃點心,喝咖啡?」
沒有。我只喝了茶。他搖頭作憐憫狀。
那麼他們兩個呢?竟然陳忠信炒了一道「正宗台灣菜」送飯吃了。唐文標非常鄙視這道菜,他說:「哪有放點肉放點菜,加點醬油炒炒就算是台灣菜的道理?差勁差勁!」
唐文標自詡為烹調高手,有一回他下廚做了一條「廣東酸味魚」,真是平生僅見的一條怪魚。那條魚立意要把所有的酸味一網打盡,配料當然有醋不說,另外還有酸菜、酸筍、酸梅、酸黃瓜、蕃茄醬、檸檬汁……集眾酸於一身,嘗後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我去廚房一看,那道正宗台灣菜是一點不剩,水槽裡倒有一堆盤碗待洗,於是出來臭罵他們兩個太大男人了。
唐文標好辯,尤喜與女生鬥嘴,什麼題目都能鬥上一段。這時一聽我罵,立即精神大振,眉飛色舞的辯道:「我們這樣算是大男人嗎?我們要不大男人一點,怎能顯出妳們女人的偉大?你看我們吃得這樣壞,碗也沒精神洗,正需要妳來施展一下身手,化油汙為清潔,改混亂為秩序,讓這個家重新像一個家……」
四
寒冷的冬天自那日清晨開始。猛然的撼門聲響起時,我驚跳下床,習慣性的抓起母親給我的晨袍披上身。不知怎麼回事,兩隻手彎到背後去找晨袍的袖子,卻怎麼也找不對路,穿不進去。我慌得叫起來,怎麼我不會穿衣服了?陳忠信在我背後找著我的手和袖子,幫我把手捉牢了,穿進袖子,在我耳邊說了句「不要慌」,就走去開門。
門外湧進十來個人,先銬住了陳忠信,讓他坐在客廳椅子上,然後是一陣搜索。我全身發抖的跟著他們,看他們搜廚房,搜書房,搜臥房。他們搜出一些書籍稿件,都放入一口紙箱。
我去取出毛衣和長褲幫陳忠信換上,又為他穿上襪子和鞋子。但願這時天塌了地崩了吧。
然而等他們帶走陳忠信,剩我一個人站在凌亂的屋子中間時,地球仍然照常運轉。我該做什麼?我是不是要哭一場?剛想到哭,就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從我身體裡面湧出來。但是不能哭,不能浪費時間,我全身的力氣同時朝上奔,把快要衝出來的嚎啕硬在喉頭攔住。
電話響了。要不要接?我還沒有準備好,我還不能面對世界,尤其不能面對家人。
拿起話筒。先是一個男子,然後換作一個女人的聲音:「香燕嗎?忠信是不是剛剛被帶走了?」
是的,是的,妳是誰?
「妳不要管我是誰。妳不要怕。很多人都被帶走了。現在妳趕快下山,坐車到景美,到一個朋友──陳太太家。」
她給了我一個地址。我匆匆換好衣服,匆匆抓起皮包。八點多,正是平常我要趕車上班的時候。唐文標,怎麼樣了?上課去了嗎?我匆匆寫了張字條,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還有我要去那裡。
但是走到五樓,正要把字條塞進唐文標的大門底下時,我卻猶豫了。在這樣瘋狂的逮捕和搜索後,投遞這樣一張字條會不會連累朋友?這豈不是證實了我們和唐文標是親密的好朋友?
我把字條塞進皮包,急急去趕交通車。
車上滿座。一個認識的男孩子讓位給我,他要送他姊姊上飛機去西班牙。
西班牙嗎?真好。西班牙真好。坐我旁邊的姊姊微笑告訴我她要去西班牙做什麼。她的笑容好像已經浸染上西班牙的陽光。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我一直與她談著西班牙。
再見,西班牙。我在景美下車。
陳太太,陳鼓應太太的家是棟平房,在一條曲折的巷弄裡。後來這條巷弄和這個被她光環籠罩的家成為我最愛去的地方。
我一進門,黨外的大姊頭蘇慶黎迎上來擁住我。剛才是她打的電話。現在她說:「別哭。我沒有很多時間了。妳要堅強,暫時就待在這裡。」
訣別的氣氛使我噤了聲。她同在場的人握握手,拍拍肩膀,匆匆走進廚房,穿過小小的後院,由後門走了。
這時候陳太太碰一聲砸了個煙灰缸之類的東西在他們前面,厲聲大罵他們無法無天,亂闖民宅。我被她嚇了一大跳,忘了仔細聽她罵人,只呆呆看著她。這個嬌小秀雅的女人一霎時變得這麼凶猛,給我很大的震撼。對啊,要這樣跳起來反擊過去!
所有的傳播媒體都已發動攻勢。我到街上去打公用電話向我的總編輯請假,她已經知道逮捕事件。店鋪裡傳出收音機播報新聞,再一次告訴我丈夫被捕是千真萬確的事情。聽到播音員字正腔圓唸出他的名字,使我心口抽搐,忍不住邊哭邊走。路上,一個賣饅頭的山東老漢正扶著腳踏車問他的老鄉:「美麗島的事情你聽到了?這批人死有餘辜!」
我跑回陳家。陳太太叫我在家接電話,她則出去奔走,看看外面情況。中午她又趕回來,接了我同去《美麗島》總編張俊宏家。
張俊宏也一早被捕,家裡亂成一團,張太太許榮淑紅著眼睛招呼客人,接聽國內外電話。陸陸續續的,十二個被捕美麗島人的家屬都趕到張家。屋裡擠滿女人,大家且說且哭。屋外下起雨。
從那天開始,那個冬天一直在下雨。走到那裡,我總是撐著一把傘。不論在那裡往外望,外面也總是一片雨。
現在從外面的雨中,走進兩個人,是老友周渝和筆名史非非的范巽綠。他們交給我一封信,是陳忠信在出事前寫給我的。原來他早預備著會有這麼一天。
打開信封,抽出寫在稿紙上的信。是他一貫平穩的字跡,是他一貫堅定的語調,是他再三給我的保證:「我一定會回來!」
你一定要回來。你要保護自己,使你健康的回來。我要拚盡力氣,使你早日回來。
那年的冬雨
我衣櫥裡掛著一件從沒穿過的大衣,銀灰的蓬鬆絨毛出光透亮,輕拂過時,在手底下柔順翻現銀棕光澤。我總是撫摸著,再看看那華貴的大翻領,看看前襟兩顆大而圓的棕銀毛扣,就關上衣櫥。
這件大衣原本掛在母親的衣櫥裡,印象中不曾看母親穿出去過,因為南部熱,終年陽光燦亮,冬天也不需要穿這樣厚暖的大衣。
那年冬天在台北,先生被捕,我經歷過最初幾天的霹靂驚狂後,於不斷的灰色霾雨中,回到出版社的桌前,盡量正常的工作。一個雨天,我在出版社收到母親寄來的好大包裹。包裹用防水油紙和塑膠袋嚴嚴密密包了好幾層,最裡面一層白色棉紙包著的就是這件銀灰絨毛大衣。母親附信說台北冷,我沒有好大衣禦寒,所以寄這件大衣給我。
我慌忙把大衣照原樣一層層包好,下班後帶回家收進衣櫥。
我怎麼能穿這樣的大衣?不曉得要到哪一天我才能穿這樣的大衣?這是只有母親才能穿的大衣啊。母親如果沒有跟父親搬去南部,在台北的冬天,就可以穿這件大衣出門赴宴。我眼前浮現母親足蹬黑色高跟鞋,手提黑色皮包,風采出眾,走到人前的樣子,她打開襟前兩顆毛扣,裡面一襲絲緞旗袍不過分耀眼,又壓得住大衣閃現的銀光。
我現在,從精神,到外形,都像被毆打過,整個人灰頭土臉,散亂無型,衣服、鞋子也隨便穿穿,母親那美人等級的大衣,我是根本穿不起來的。遠在南部的母親怎會認為為了禦寒,我可以穿上這樣華美的大衣?外面穿這樣的大衣,裡面就不能隨便穿我平日常穿的破牛仔褲和舊套頭毛衣。惡整衣服亂了套是不行的。到底母親心目中的女兒是個什麼樣子?她認為在台北工作的女兒每天都是全副套裝打扮,丰姿綽約的出門上班嗎?她要是看見我穿得像個不起眼的女學生,像個暗淡無光的女學究,披頭散髮在台北街頭跑來跑去,大概會難過的認為深陷政治亂局的我再也翻不了身了吧?
我知道母親的內心亂了套,但我沒有辦法安慰母親。能不能翻身,我不知道,那是我根本不去想的問題。能夠工作,立足,養活自己,不靠別人,就很好了。我對著信紙想了又想,只能辛苦動筆寫道,爸爸、媽媽,大衣收到了,好厚好暖好漂亮啊,我會愛惜的……
我知道我讓母親在鄰里之間失了面子,她的本省女婿被捕,上了報紙和電視新聞的頭條,成為全民公敵,是完全預想不到,又難以解釋的事。事情發生後,我寫回去的信先請她和父親理解我們會承擔自己做的事的後果,我們不後悔,也不孤單,我們會堅強,我們不會有問題。後來我的信就像以前讀大學寫家信一樣,每封都照常談生活裡的瑣瑣碎碎,想讓她知道我過得很好,有朋友,有同事,飯也按三餐吃。
但我們會堅強的那些話對母親來說,只是沒有實質份量的空話吧,我說我都好好吃飯正常過日子的那些話,她也會覺得是避重就輕吧。好強的她,出門遭人側目,夜晚難以成眠,而女兒好像還不知道害怕,不願意低頭,要硬頂下去。那將可能是一輩子的厄運。憂心我的厄運什麼時候會到頭,母親在我高三那年動過癌症手術的身體,漸漸先撐不住了。
這是最讓我招架不住的事。我不怕遭人側目不理會,或聽人家當面、背後講難聽的話,那些狀況就算讓我不舒服,我也承受得了,可能心裡還會想,你瞧不起我?那又怎樣?我還瞧不起你呢!
但是母親因我而倒下,我承受不住。那是重荷,那是尖銳的痛。我痛到忍不住在心裡埋怨她:為什麼要病倒?為什麼不為我挺住,好起來?
母親在自己身體漸漸要不行的時候,還記掛著我沒有禦寒冬衣,還給我寄來她的好大衣。我想,她是一門心事只在我身上,反來覆去想著能幫我什麼,能為我做什麼,想到了冬天我會冷,就非給我寄來明明我配不上的好大衣。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如此待我。
那段日子父親也生病,但是手術後痊癒了,母親當時好喜歡轉述主刀醫師的話,她的轉述還那麼生動,那麼讓人放心。她說醫師講,手術刀切下去,就不覺得爸爸是八十歲的人,因為刀一劃下去,感覺他的肌肉那麼結實有彈性,簡直像三十歲的年輕人一樣,顏色也鮮紅好看,跟年輕人一樣。所以,母親肯定的說,醫師講爸爸一定會恢復得很好,他的身體超過他這年紀的人好多。母親那與從前一樣的說話方式,讓人覺得父親沒有問題,母親自己也心情穩定,沒有問題。
然而父親痊癒後,母親卻走了。
母親不在以後,父親來過台北幾次,多是兄嫂帶他來出遊散心。獨有一次他來是為了參加一位同鄉老朋友的喪禮。那是他最後一次以康健之姿來到台北,來到他壯年工作時期多次夜車往返的台北。我完全沒想到那一次的意義。我請了假,同哥哥陪他去參加喪禮。老伯伯沒有顯赫的過去,晚年搬到台北就兒子,大概也沒認識什麼人,因此喪禮上去的人不多。我坐在父親身邊,心想幸好我們來了。老伯伯是看我長大的人,單身養大後來跑船由船員做到船長的獨子。從前他常在晚飯後來我們家坐坐、聊聊,有時候我們正擺開了要吃飯,飯桌上就再添隻碗,添雙筷子,請他也坐下來再吃一點。我不曉得他會怎麼評論先生涉入的政治大案,多半與我們那個外省、公教族群的人同調吧。我和那個族群早已不同調了,我像一匹從白羊隊裡走開的黑羊。不過老伯伯終是看我長大的人,幸好我跟著父親來送他最後一程。
喪禮結束,同船長握手致意後出來,哥哥另外有事,父親說要去我工作的出版社看看,跟我的老闆打聲招呼。哎喲要嗎?我問。父親說要的。那好吧,我只得陪父親坐上計程車。下車後護著他慢慢爬上三樓,我暗暗希望老闆最好一個都不在。
可是一進門就迎面看見總編輯,我只好為雙方介紹一番。這時我從外人的眼光看父親,覺得真無可挑剔。父親紅顏白髮,眼神沉穩正直,笑意溫暖迷人,肩膀很寬的身架子正式穿著西裝,真是不多見的好看老人。
父親聽說見到我常說起的總編輯女士了,立即肅然點頭施禮道,小女不才,給你們添麻煩了,還請多多包涵。她年輕不懂事,請總編輯好好教教她……日後也請大力指導,讓她跟著學習……我在這裡多多拜託,不勝感謝之至……
哎呀這真是,這真是!我暗暗抱怨著,只能配合他,恭順低頭作有禮狀。總編輯看到父親這饒有古風的氣派,大概也吃了一驚,連忙回說不謝不謝,沒什麼,沒什麼。然後她叫我好好陪父親參觀參觀,帶他到處走走,說聲失陪就逃走了。
看過我的座位,走過其他幾間編輯工作室,又見了我的幾位同事以後,父親滿意點頭說可以走了,我就扶著他慢慢下樓。踏上巷弄平地後,我問他想去哪裡走走,不料他說想去桃園的龜山監獄看女婿。之前他也說過想去。
不用啦,你不用去啦,我慌忙說,而且太遠了,等我們搭車、轉車到了那裡,探訪的時間也過了,白跑一趟。你真的不用擔心,也不用跑這一趟。我公公婆婆也是這樣,上年紀了,跑這麼一趟好辛苦,我也跟他們說不用特地去。
父親低頭抿嘴,露出失望的表情,但我堅決不帶他去,他只得作罷。我說我們去西門町走走好了,我帶你去集郵社看有沒有你想要的郵票,然後我們去吃中飯,去新公園走走。
父親同意,也轉顏笑了,就依著我去了西門町,逛了幾條街,看郵票,吃中飯,又去新公園走了走。挽著父親走在樹蔭下時,我暗想,原來父親什麼都不說,暗地裡都打算好了,他這趟來,除了參加老伯伯的喪禮,還有要照顧我和女婿的用意。於是我終於問出口了。我問,爸爸~你都沒怎麼樣吧?媽媽很難過,但是你沒怎樣,你還好吧?
父親很篤定的對我說,沒事,沒事,我沒有什麼事,我蠻好。
我說,人家講話不好聽,你不會難過?
父親笑望我說,我照樣過日子,不管人家哇啦哇啦怎樣講。
啊,那就好,我就希望你會這樣子。我鬆口氣說。
我一直覺得父親會是這樣的。我跟他很像,都有我行我素,不輕易隨人動搖的內心。母親說我們固執。也是的。我笑著搖搖他的手臂,把頭靠靠他的肩膀,說不出心裡有多安慰,多感激。我那時候不曉得,我也從父親那兒學到不要對自己的小孩大驚小怪,不論小孩怎樣驚世駭俗不成熟,做父母的都不要大驚小怪,都要穩住,父母穩住,小孩無後顧之憂,才能做自己,才能勇往直前,開疆闢土。
看時候不早,我便送父親去火車站與哥哥會合,不然他們回到南部會太晚。他們離開後,我還得回辦公室補做完當天的工作。當時,我感覺得出父親有依依之意,但是他不說,我也沒有多想。
我應該多想想的。那是父親最後一次來台北辦事情。來送別老友,來關照女兒。那是我們父女最後一次手挽著手走在台北市街。不多講話,也親熱無間。
父母親走後,我常想到那段彷彿綿綿冬雨老是不歇的日子。我會想起父親給我的深厚安慰和無條件支持,我會一遍遍再現、琢磨著我們走在樹蔭底下時,他的話語和眼神傳達的心意。我會打開衣櫥,伸手撫摸母親給我的溫暖大衣,我會想到我還沒有聽她的話,穿過這件大衣,在台北的冬天。
家書之一
忠信:
今天面會的時間真短,我沒有告訴你這種天氣得多穿一點才行──你今天只穿一件襯衫是太少了,應該加一件外套。不曉得你的房間暖不暖?被子夠不夠?我想下次去看你時給你送那件綠色毛衣。另外還想給你送一條較厚的被子。
今天的菜好吃嗎?炒豬肝和魚頭應是你愛吃的,只是菜送去就沒有剛出鍋那麼熱騰騰的好吃。中午回到家,把早上留給自己的一些豬肝和青椒炒肉絲熱了一下,就吃飯。邊吃邊想到你,你大概也在吃這些菜吧?天涼了不能好好吃熱菜實在不舒服,請你慢慢吃,好消化一點,別把腸胃弄壞。我們有多久沒在一起吃飯了?好久好久了啊。
然後我睡了一大覺,睡醒天都黑了,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哪裡,現在是什麼時候。想了一下,才清楚。你剛離家一兩個月時,有一天中午我也睡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人在敲門,並且喊我,是你回來了!我跳了起來,赤了腳跑去開門。在跑的當兒已經知道這不是真的,我還一路喊著是誰,簡直傻瓜。但我還是去把門開了,果然門外什麼都沒有。
回家也收到你的第120封信。你說日子會過得很快的。是的,我會好好過的,你放心。
克魯泡特金在法國入獄好多年,他的妻子拋棄在巴黎的學業,跑到他監獄外的鄉村旅店住下來等他,每天送旅店的飲食給他。後來甚至得到允許,可進去陪他散步。我看到這些地方都特別注意(你看微言大義,大概沒注意到這種地方吧?可見你讀書不夠仔細,一笑。),也很羨慕。我得工作。我也大概不可能進去陪你散步。我又看到有一段,他寫他被捕之前,他夫人的弟弟剛剛病死在他懷中。他不忍看他妻子受那麼大的雙重打擊,請求他們讓他安葬好內弟,再就捕。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想著他妻子的處境與心情,感慨萬千。而她也堅強的承受下來了。我簡直覺得她像是我的朋友。無論如何,受苦難者有希望世界進步的權利,而世界可能就是被這樣的希望推動著進步的。
前幾天在中國時報看到魏京生寫的一篇前此未被刊登過的文章,是他自己的生涯及心路歷程。我看到一顆年輕、熱情的心躍動著,痛苦的思考,拼命的發現事實的真相。我很感動。他寫得又坦誠,又真實。那樣自由的心靈,牢獄是關不住的。
再談。祝
安好
香燕 六十九. 十.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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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言的呵護
朋友就要回去了,回她美國的家。我們倆坐在她台北家裡臨窗有大鳳凰木遮蔭的老藤椅上喝茶聊天。朋友一會兒說煮了糯米薏仁粥在鍋裡,就去廚房添了熱騰騰的兩碗出來,一會兒想到又說昨天買的芭樂不硬不軟的真好,便去廚房洗乾淨切了一個大芭樂出來。
好吃。
她這趟回來,我們去吃了她一心想吃的永康街半筋半肉牛肉麵,中山北路日本食堂的鰻魚飯,吳興街台灣食店的爌肉飯,還有新生南路上台一冰果室的大顆鹹湯圓。走在路上買了糖炒栗子吃,看見菜肉包子和蟹殼黃也立刻下手。當然她沒忘記抓了我一起去東門市場買那想了好久的福州魚丸回家煮湯再撒上一把碧綠芹菜珠。跟她在一起,會有種我也剛從美國回來的錯覺。剛才她買了夾有青紅絲的米粉鬆糕,等熱氣都散了,就包妥收進袋裡,準備帶回美國。看她仔細收拾,我又有了我也要回美國的錯覺。
朋友擅烹煮,從前她在台灣的時候,我剛認識她,即常去她家就食。有時候吃碗麵,有時候喝碗粥,有時候趕上認識、不認識的朋友都去了,有大桌好菜,我也夾在一起吃。去她家,我從來不用擔心是不是太常去了,是不是太常去吃飯了。去她家,就像是回家,回媽媽家。煎一個荷包蛋,搛一塊豆腐乳、兩條醬瓜,吃著都特別香。我有時在巷口買個西瓜帶去,有時什麼都不帶,人就去了。
吃飯以前,她也會丟點事給我做,我依指示,在客廳的茶几上剝除一籃子青豆莢的筋絲,或一把綠蘆筍的粗老外皮。過一會,廚房裡面鏟鑊鐺鐺一陣響,就出菜了。
認識她的時候,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我的二十七歲,整個世界都顛倒了。但在她家剝著豆子和蘆筍,世界彷彿在慢慢回正。吃著她端給我的食物,我會暫時忘記屋外天翻地覆的世界,慢慢恢復元氣。
番茄,朋友說,我在美國後院種的番茄,長得很好,結了好多啊,我不在的時候,就叫鄰居去採。
這樣啊。我由二十七歲時的豆子和蘆筍跳到美國今年的番茄。可是立刻我又跳回二十七歲時的番茄。那時候,因為世界都顛倒了,我和一群朋友每天忙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有一天,我沒辦法上班,大白天就逃班窩在朋友家,朋友讀小學的女兒上學去了,朋友跟我閒話着,用醬油和冰糖燒了個不放一滴水的東坡肉,又為女兒做好一個很漂亮的便當,取布巾包好交給我。我就提著便當,在午前的陽光裡穿越街巷,送到不遠的小學。
送好便當,我又循原路回到朋友家。屋裡肉香四溢,朋友已經炒好青菜,燒好湯,她端出粒粒晶瑩的白米飯和油亮香腴,好像微微會晃動的東坡肉說,來,吃飯吧。
以後再也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東坡肉。好吃到想要掉眼淚。
吃完中飯,都收拾好了以後,朋友又捧出一大碗洗乾淨的圓圓小紅蕃茄和一碟黑亮的蜜餞。她拿水果刀由中間切開小蕃茄,但未深切到底,然後取一塊蜜餞,夾入蕃茄,再把這黑紅晶亮的蕃茄蜜餞夾放在大盤子裡,一個個整齊排好。真好看,還沒吃到,我就感覺到那鹹酸甜的味道了。
朋友說,這是做給我和她女兒的飯後水果兼點心。我二十七歲,但和那個七、八歲小女孩一樣需要貼心的呵護。
第二天,我好好的去上班了。
可是,印象裡,我送過不止一次便當。
番茄,朋友又在說她美國的番茄了,她說,番茄好像比較好種,別的蔬菜好像比較麻煩,不過,這次回去,我想在後院試著多種點菜,我想帶外孫女和外孫一起摸摸泥土,一起種種菜。
是的,當年那個我為她送便當的小女孩已經為人妻母,而且是忙碌的職業婦女,她的孩子也上學了。現在我的朋友常會幫住得不遠的女兒接送孩子,她心心念念就是能怎麼幫女兒,就怎麼幫女兒。
兩年,也許可以,朋友跟我說她覺得自己病後的身體應該可以支援兩年沒問題。我想要陪陪他們,她說。
我沒見過的美國小女孩,跟當年那個二十七歲的我一樣,需要耐性的呵護。蘆筍、青豆和番茄,蜜餞、米飯和紅燒肉,朋友曾用這些家常食物,貼心、無言的呵護我。那給了我好大力量的,貼心、無言的呵護,是覆蓋在我身上的無形的溫暖羽翼。
一九八四,風吹鳥唱:我的男孩
兒子是小小孩的時候,晚上我會唱一首搖籃歌哄他睡覺。這首搖籃歌,是從前母親哄我的小侄兒、小侄女睡覺時唱的,曲調悠緩,歌詞簡單,滿是情意,我在一旁聽著聽著,就會覺得眼皮沉沉的,心裡暖暖的,要跟著睡著了。我從來沒聽別人唱過,這當然是一首沒有名氣的寶寶歌,但非常好聽,催眠力也強。兒子喜歡聽,但有時候又怕我要唱,因為他還不想睡著,常常我才開始唱,他就忙忙說不要風呀,不要風呀。
但他實在是喜歡聽的,有時就會說媽媽,你唱風呀~
於是我唱:
風呀,你要輕輕的吹。鳥呀,你要低低的唱。
我家小寶寶,快要睡著了。
寶寶的眼睛像媽媽,
寶寶的眉毛像爸爸,
寶寶的鼻子呢?又像爸來又像媽。
風呀,你要輕輕的吹。
鳥呀,你要低低的唱。
我家小寶寶,快要睡著了。
睡醒帶你去玩耍,
玩耍去到外婆家,
外婆說你好寶寶。
媽媽的小寶寶,
睡醒帶你去玩耍,
玩耍去到外婆家,
外婆說你好寶寶。
……
反來覆去一直唱,一直唱,我們就隨著輕柔的詞曲進入了夢鄉。
多麼好的歌,一開始就是文學的境界,不直說寶寶你趕快給我睡著,而是對著外面的風、外面的鳥說風呀,鳥呀,請你們放輕放低聲音,因為我家寶寶啊,快要睡著了,可別吵著他好嗎?
再說這個寶寶是什麼模樣啊?可愛著呢,他的眉眼鼻子是像這樣子的呢。
然後對寶寶說話,寶寶你放心睡,睡醒有好事,媽媽會帶你去玩,去外婆家,外婆會誇你是好孩子噢。
歌裡的那種念想──世界啊,你要好好的待我的寶寶,不要驚著擾著他,
歌裡的那種喜悅──我的寶寶,是這樣好看的一個寶寶,這樣讓我怎麼細細看都看不膩的一個寶寶,
歌裡的那種期待──我的寶寶啊,會是外婆、長輩也都說好的一個好孩子,
應該是每個母親的念想,喜悅,與期待。
只要你聽過這首歌,你心裡就會有這首歌。兒子長大到不需要我哄他睡覺時,還想到過這首歌,他問我,媽媽,那首風呀~妳記得嗎?妳以前常常唱的。
我記得啊。我一唱開頭的風呀~你要輕輕的吹,兒子就笑了,我也跟著笑。兒子大概是笑他怎麼有那麼小的時候,我是笑真的就是有那樣的時候,而且在他那麼小的第一天,我們就認識了。
記得多麼清楚,我剖腹產生下他,醒來見到他的那一刻,他在我懷裡滿不在乎的打了個大的不能再大的哈欠,簡直是自信十足,元氣淋漓,怎麼有人打哈欠也會這麼好看的!我被他迷住了,不自覺的跟每個來醫院看我的朋友說好漂亮啊,他實在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啊!
別人都笑,先生看我自誇自擂,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還像狂熱傳教的先知一樣,拚命要人家同意我的洞見,在一旁可不好意思極了,努力要打住我的讚美詞,直說:好了啦,好了啦……
我很生氣的瞪著他說可是,是真的,真的好漂亮,通常嬰兒都很難看,但是他好漂亮,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嬰兒!
到今天,我還是這樣覺得,一九八四年,八月盛夏的那一天,我抱在懷裡的嬰兒,真是一個從沒見過的漂亮寶寶。
這個當然是很漂亮的寶寶,我不願意假手別人帶他,就辭了工作,不自量力的,由褓抱提攜開始,一天天的自己帶他長大。我們每天都在一起,我能給他的都要給他,我給他我的時間。我很高興他騎腳踏車摔破膝蓋回家時,我在家裡,可以及時給他清洗傷口和上藥。我很高興他被人欺負,忍著眼淚回家時,我在家裡,可以立時張手抱住他,讓他不用再忍,在我懷裡哭出所有的眼淚。我很高興他想的事情,可以隨時告訴我,只要他願意。有一天我問他,要是你發生很糗的事情,又不想悶著,你會告訴誰?他說,我會告訴你。
我很高興,這樣的信任是對我的大恭維與高度讚美。
兒子從小就是我的談話對象,我跟他講很多話。只要他問我什麼,我都會回答他。有些問題還好回答,比方他不曉得從哪裡聽了什麼鬼故事以後,很擔心的問我如果看見鬼怎麼辦?我回答說那很好啊,那就表示,那就證明另一個世界是存在的。他聽了也覺得不錯。當然我暗放心裡的下半段「哎喲我要是看到,一定會跳得比誰都高」就不用說了。
他問的有些問題,我如果不懂,也會告訴他這我不懂,要想一想,或查一查。我隨時也告訴他我想到的事情,我看到的事物,曾經我做過什麼。我有時候說的是事情的簡約版,因為他才五歲、七歲或十歲。我也不會只說他愛聽的話,因為他十歲、十五歲或二十五歲了。
我記得很多跟他在一起的事情或畫面。我跟他一起經歷過許多事情。我感覺得出他在很多地方超越我了。他小學的時候不曉得作文要寫什麼,我可以引導他想。他國中的時候上地理課要背誦一些沒去過的地方的名稱和出產等等,覺得十分頭痛,我教他怎麼用聯想的方法記得那些怪地名。國一的時候,他偶會問他爸爸數學,有一次他爸爸不在家,他問我會不會,我一看那題目似曾相識,就說等我想一想,但是我還沒開始想,他就說噢噢不用了,妳不用想了,我知道了。當時,那一刻,是歷史性的一刻,我彷彿看見兒子腦袋裡的線路噠噠噠噠冒著火花,一路接通過去。此後他就不再問我們數學問題。
他小學五年級,我們第一次帶他出國,去峇里島。住宿的旅館非常美,但給我們的房間鑰匙有問題,不好用,於是我出馬以英文跟旅館櫃台人員交涉,他們來看了以後,決定換一個房間給我們。如此看到了兩個房間望出去不同的風景,倒也別有收獲,兒子則對我另眼相看,大表佩服:媽媽,妳好厲害啊,妳的英文好棒啊!你怎麼那麼會講英文啊?
我很高興的說沒什麼啦,好多年沒用,我的英文都快忘光了。
又過了些年,兒子上國二了,暑假我一個人帶他去關島旅遊。這次我的英文會話再次上場,不過兒子的評語改了,他說:媽媽,妳講的英文,怎麼怪怪的,文法不大對?不應該那樣講吧?
是嗎?應該怎麼講啊?我趕緊求教。
關島之旅,是一趟分水嶺之旅。從此以後,我們出遊,事先都由他在聽取我們的意願後規劃行程,在外要講英文的時候,都由他出馬,我退居二線,只提供意見。從此以後,我家這顆早上六點鐘的太陽正式出場,他熱烘烘的往上爬,我也對他越來越信任,什麼事都想問他一問。
這時,他對我這個宅在家裡多年,越來越不重視穿著打扮的媽媽有意見了。那年他堂姊要結婚,事到臨頭,我發現我沒有合適的衣服穿去赴宴,怎麼每件衣服看來都像地攤貨?
不是像地攤貨,兒子說,實際就是地攤貨啦!妳這樣不行的,趕快去買衣服,我陪妳去,不然明天妳怎麼參加婚禮!
他對我一向不假辭色,有一次不曉得怎麼說起的,我跟他講我的首飾盒裡有紅瑪瑙、綠翡翠和黃琥珀,他立刻電回來說你那樣幻想也很高興嘛,其實那都是些紅塑膠、綠玻璃和黃樹脂啦。不過此刻不能去計較說話態度了,立刻奔到街上買衣服要緊。
可是買衣服這件事很奇怪,多年邋遢的人不是說要買就買得到的,兒子說好看的,我都說太時髦,我穿不合適,或者太貴,我想找便宜一點的。眼看天晚該回家了,我還下不了手,什麼都沒買。兒子就生氣了。一個小少年,在街上,氣鼓鼓的走在我前面,不理我。我知道,他是對我太失望了。他希望我美美的出席盛會,我卻這麼不懂事,不上道,不領會他的心意。
為了讓他轉顏開懷,我說,我今天一定要買到一件衣服,不買到就不回家。前面那幾家店,我們進去看看,絕對要買到!
我買到一條黑白花的裙子。我說可以了,家裡有上衣可以配,也有小外套可以搭,這樣好不好?兒子勉強同意。至少他不生氣了。
轉眼又是兩三年,另一個堂姊要結婚了。我又面臨同樣的問題。兒子說,今天我一放學,就陪你去買。於是那天晚上,我跟身體抽長,背書包,穿卡其高中制服的兒子,在百貨公司裡轉來轉去,試衣服。好幾個店員小姐看到這少見的兒子押著媽媽買衣服的畫面,都笑,她們說「這件衣服很適合妳,妳穿起來很漂亮」的次數,遠少於「妳兒子真好,好貼心啊!」或「他讀建中的啊?他不去唸書,陪妳來買衣服啊?」的次數。
我早就學會了不能辜負貼心的兒子,以免他生氣,現在又覺得不能忽視眾位店員小姐的提醒和關心,就大膽的買了一套暗紅色的洋裝。
後來我想,兒子這一對不太會打點衣著的爸爸媽媽,大概是他的反面教材,無形中提供他很多什麼是不美的訊息,也讓他源源心生很強烈的要追求美的動力吧?
他是一個好孩子,我想他那從未見過面的外婆一定會笑著跟我說,他會照顧妳,他會陪妳買衣服,會關心妳看起來怎麼樣,會希望妳走出去有個樣子,當然是個好孩子。他跟我一樣啊,他為妳想的,為妳做的,不就是從前我為妳想的,為妳做的嗎?
風呀,你要輕輕的吹。鳥呀,你要低低的唱。風吹鳥唱裡,我聽見了母親對我說的話,我想起了很多跟兒子一起走過的日子。
在倫敦
第一天
好多年沒有出國,忽然之間,二零一一年的十一月,我到了英國,到了倫敦。
十一月初,台北起飛的時候是清早,在新加坡轉機時是中午,到達倫敦下飛機是晚上。日月輪轉,台北的昨天已轉為倫敦的今天。
半年多不見的兒子在機場接了我,帶我搭乘地鐵至Hammer Smith站轉乘公車,總共大約一個鐘頭就抵達兒子和朋友分租房子的安靜街區。拖著行李轉入巷子,行過公園,七、八分鐘後,到了兒子的租屋。
一進門看到的是三個大男生合租公寓的公共空間,他們把四張書桌兩兩相對的居中放著,一人占一張,多出來的那張是工作桌兼吃飯桌。冰箱和爐灶流理台緊貼兒子書桌背後的一面牆,他們三個常常自己燒飯吃。
這是有點亂的男生宿舍,但是接下來的十天,我住得很舒服,很習慣。感謝他們接納我!
兒子在樓上的房間跟他在台北家裡的房間有點像,也就是說,同樣有點亂。不過,與生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在一起,覺得時空同步接軌,天衣無縫,我好像是穿著拖鞋,直接從台北家裡那個有點亂的房間,一邊說著話,一邊就跨入了倫敦這個有點亂的房間。世界上,大概沒有第二個人會讓我有這種完全自然的感覺吧。
兒子讓我睡他的床,他自己跟同學借來一張床墊,打地舖睡。我從台北帶了個睡袋來,就拆開當被子蓋。接下來十天,在兒子的房間,我每天都睡得很好,每天都是夜深沉時頭一沾枕就睡著,天亮不久就醒來,出門去玩也開心,在家做慈母替他縫牢幾件外套的釦子也開心。我沒有時差,心情輕鬆,吃什麼都香,真是難得又美妙的倫敦假期!
抵達的第一天晚上就有節目,肚子餓不得的兒子說還沒吃晚飯,讓我放下行李,看看屋子,稍事休息後,就帶我出門,穿越公園,走過大馬路上的天橋,去對面的百貨休閒中心Westfield 吃泰式炒麵。
Westfield這邊跟天橋那邊的公園國宅區截然不同,地鐵站和公車站帶來的人潮穿街越市,一波波迎面湧來。走進Westfield,感覺很像走進台北101,金銀輝亮,耀人眼目,不過我們只稍稍看看就鑽到底層去吃晚飯。超市也在底層,兒子常來這裡買菜,他告訴我這裡有一種好吃的法國土司,他和室友都愛,但不一定能買到,常常上架不久就被搶光,明早我們要出去吃我在倫敦的第一頓早餐,所以不急著買這種土司。別擔心,兒子信心滿滿的對喜歡麵包,大概立即露出嚮往表情的我說,這幾天我總會幫你搶到一兩條的,包妳喜歡!
多有孝心的兒子呀!他說到做到,後來果真搶到這種美味的法國土司,果真我喜歡!有好幾個早晨,我梳洗後就下樓去燒水泡茶,烤熱土司,抹上薄薄一層奶油,然後坐在那張吃飯桌前,津津有味的吃起來。窗外很安靜,世界很安靜,兒子在樓上安睡,我心愉悅。
但是現在,這還是愉快的倫敦假期的第一天晚上。我得記一下我在今晚認識的一位倫敦女孩丁丁小姐。
丁丁小姐是兒子最近在社區街巷認識的道地倫敦貓,她一身黃色虎斑紋,身材龐大,但動作靈活,擅抓老鼠,性格則熱情如火,跟兒子打得火熱,常常兒子出聲一叫,就飛奔而至,有吃的就吃,沒吃的就咪咪咩咩討摸摸。
今晚我們吃過飯,散步回來時,也是兒子一叫,丁丁小姐就飛踏過滿地落葉,旋風般席捲過來。來到面前時,她那個歡喜勁兒啊!她在兒子身邊黏過來,黏過去,跟兒子又親又摟,卿卿我我半天,又一點不認生的大方接受我的撫拍。丁丁小姐啊,實在是可愛。
晚安,丁丁,晚安,倫敦,我們明天見。
……
……
第三天
氣溫下降,10˙ c 。幸好我帶了長大衣來。
這種天氣乾冷的早晨,我內在的時鐘依舊與陽光連線,七點多即腦袋清明的起床梳洗,下樓準備簡單的早餐。取出兒子極力推薦,昨晚搶購得手的法國土司,烤一下,一面在爐上燒水,一面在櫃子裡找到兒子的紅茶包,在冰箱裡找到他的奶油。一杯香濃熱紅茶,三片抹奶油的薄焦烤土司,安靜的時光,讓我覺得人生美好。一路走來的生活,讓我懂得品味此時此刻的甘美。而兒子櫥櫃裡便宜紅茶包的味道,隨著茶湯入口,味蕾立即把它定位為順口提神的醍醐味,此後幾天,我竟然可以不喝咖啡過日子,只要有這英國紅茶就好。有時候在外頭,我可以叫杯咖啡的,但我卻選了紅茶,自己也覺得奇怪。也許,我的身體已經認為英國紅茶就是幸福的滋味。
今天的重要行程是參觀兒子的學校Royal College of Art,皇家藝術學院。前一年兒子由工業設計的碩士班畢業時,我曾經計畫要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行。後來看兒子寄的影片,有位義大利同學上台領取學位證書時,由義大利來的整個家族幾十個人一大團站起來鼓掌喝采,其他各系的台灣同學也都有爸爸、媽媽、姑姑等家人在台下觀禮,好像只有兒子,上台領完證書,台下沒有家人為他鼓掌。但是兒子的朋友同學非常好,畢業典禮後他們在學校的慶祝酒會上打開Skype,圍著兒子跟我講話,舉杯叫我跟他們一起開心。
我是開心,但內心仍有遺憾。
今年,2011年的金秋十月,一點兆頭都沒有,先生和兒子在線上往來商談著,竟然就決定了要我利用先生的飛航點數來倫敦玩一趟。
於是在倫敦的金秋十一月,我到了倫敦。
於是在這個金秋的早晨,我同兒子坐上公車,前往他的學校RCA。
不過,學校還沒到,兒子就領著懵懵懂懂的我提前下車。站在市街上,兒子說我好不容易來了,要幫我補些行頭,然後抓著我一頭鑽進路邊一家服裝店ZARA!
一個鐘頭後,我們出來又站在市街上時,手上多了一個紙提袋,裡面是一條雙面的毛線大圍巾,和一個可以斜揹的深藍色大包包。兩樣我都喜歡。我就提著大紙袋,隨兒子走進一片大園林:肯辛頓公園,Kensington Gardens,然後斜斜穿過園林一角,往學校的方向行去。
啊,這大面積的林木草地真是好,讓人心眼都開了!
這是星期天的早上,很多人來公園跑步,溜狗,帶著孩子玩,或者像我們一樣閒閒散步穿過公園。
兒子說他有時候也會來公園跑步。嗯,很好,我說,我覺得英國男人一般好像都不胖,勁瘦有型的蠻多,大概這個懂得自制民族的男人不喜歡自己變胖,常常運動,也不狂吃大吃。至少我在倫敦還沒看到一個胖男人。嗯,我應該公平一點,我在倫敦也還沒有看到一個胖女人。
兒子說,我是要說躺在樹底下的感覺很好,有時候我跑了一陣,會找棵大樹,在底下的草地一躺,透過枝葉看天空,聽各種聲音,想想事情。
這可是在台北成長的兒子長大後不曾做過的事,躺在大樹底下!倫敦,會讓兒子去草地野餐,去樹底下躺著看天空,聽聲音,想事情!這是一個會製造詩人、藝術家和哲學家的城市。
慢慢說著話,我們出園過街,走近兒子的學校。
眼前一棟黑烏烏的樓房就是兒子的學校RCA。出了很多有名設計師的學校卻不怎麼起眼。據說起造的時候,倫敦的建築都會因為煤煙而變得黑烏烏的,所以學校當局就決定乾脆用黑烏烏的建材來蓋學校,不料到如今,倫敦已無煤煙問題,所有建築看起來都白刷刷的很乾淨,就只有RCA的校舍看起來還是黑烏烏的。
你相信這個故事嗎?這是流傳於RCA學生之間的故事。
RCA是設立於1837年的學校,頗有歷史了,但現在的這個校名是在1896年改定的。校址原來在別的地方,1962年方遷移到這棟二十世紀風格的黑烏烏大樓來。
我的RCA畢業生帶我走到學生常走的後門。
後門口放了很多推車式大垃圾桶,和成包成捆待回收的紙類、塑膠類等廢棄物。這棟建築物裡面的人每天都在跟各種材料、各種設計構想奮戰。星期天,也有不少人在裡面苦鬥。進去看看。
我們先坐電梯到高層,再慢慢走樓梯一層層往下參觀,
媽,兒子指著樓梯間的窗外說,後面那棟有玻璃頂的紅磚圓形大建築,就是很有名的亞伯特廳,它是音樂、運動、馬戲、電影.……各種表演的場地,很多文化、藝術和商業的活動都在那裡辦,我們的畢業典禮也在那裡舉行。裡面很堂皇的,下次我帶你進去看表演。
好,我說,一面很有信心的點頭。這時候陽光破雲直射大地,天啟!兒子輕呼著,趕快拍他最喜愛的天啟畫面。
我的思緒繼續轉動:一定要再來。底下這一大片櫛比鱗次的肯辛頓區,有帝國理工學院、皇家音樂學院和許多博物館,這一次雖然會去參觀幾處,但怎麼參觀得完?下次一定是要再來的。
兒子帶著默默計畫著未來行程的媽媽,打開一扇門進去。這就是我們上課討論,發表作品,接受批評的大教室,他說。
是嗎?我敬畏驚呼,那我也要來課椅上坐坐,揣摩一下學生被考驗,被挑戰時的心情。
有人說,這個學校不是要把學生從80分提升到90分,而是要把學生從90分提升到91分。感謝我不認識的老師為了這一分而付出的努力。
兒子笑了,他說走,我帶你去看看別的地方。
學校開有工業設計、汽車設計、玻璃及陶土設計、珠寶及金工設計,以及織品、繪畫、印刷、攝影、建築、動畫等好多碩士課程,大樓裡面迷宮般的動線引人進入或經過一個個奇幻的洞穴,也就是工作室或工廠。熟門熟路的兒子指點我看種種機械和工具,試著讓我了解工藝是怎麼運作的,設計是怎麼實現的。噢,這樣啊,我小小聲的說,一面想起好像是不久以前的一個畫面:我牽著六歲兒子的小手,走進尚未開學的寂靜小學,沿著走廊,沿著樓梯,繞著花台,繞著水池,我指點給他看學校裡的這樣、那樣。這是你的學校喲,我說。
這是你的學校喲,我感動的說。
對啊,長大了的兒子笑著應我。
圖書館、餐廳、展覽廳和老師辦公室也都參觀過以後,離開學校,與亞伯特廳合影。在這裡,我放下了沒能參加兒子畢業典禮的遺憾。因緣具足,事情方能圓滿實現。我深深的感覺到,這一次來,要比那時候來好。想這亞伯特廳,當年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夫婿亞伯特親王主炊建造的,他一心一意要建造的是結合藝術、科學和工業元素的文化殿堂,他辦到了,但他本人沒能親眼看到亞伯特廳落成。親王的遺憾會有多麼的深。不過他應該知道,他沒看到,但是他辦到了。
親王會稍釋遺憾嗎?
大的遺憾,小的遺憾,放下逐水流。
我們這時候又走進了公園,凝望著平靜的湖水,我這樣想。
走了好多路,又回顧了好多事,我真餓了,也需要坐下來喝杯熱茶,好好休息一下。兒子帶我走出公園,去一家中餐館吃烤鴨。
熱茶真好,烤鴨也很香。送上桌的還有幸運餅籤條。打開來看,兒子那張寫的是:
You will learn quickly, never fear.
這意思很好嘛。我那張呢,寫的是:
A thrilling time is in store for you.
A thrilling time?感人至深的時光?勁爆撼人的時光?好的,我等著哪。
像懷著一個叫人喜悅的秘密,我跟兒子吃得飽飽的慢慢散步走過夜光降臨,莊嚴寂靜,有帝國氣象的使館街,跳上公車,又跳下公車,買了晚餐的菜回家。
這是美好的倫敦假期的第三天。
……
……
第十一天
今天,啟程回台北。早上不到六點,淡淡晨光與嗡嗡作響的鬧鐘相繼喚我們起床。梳洗早餐,把昨晚理好的行李拿下樓,看看住了十天的這棟公寓,把離情也收進行囊。
天光幽暗,我們出門下樓。
路上寂寂,行人不多,我們忙忙趕路,沒有呼叫丁丁。這個時候,丁丁窩在那兒呢?
丁丁,再會了,嚴寒的冬天就要來,你要照顧好自己。
七點鐘,在落葉飄飄的街頭,我們搭上公車。有行李,所以不爬到上層去坐。行過我已經覺得熟悉親切的街頭,和吃過兩次早餐的早餐店Paul。
再會,這十天與兒子一起看過的風景,一起走過的地方,與我的年輕朋友一起經歷的時光。
再會~
公車到達Hammer Smith站了,轉乘火車去希斯洛機場以前,讓我再檢查一下行囊:陽光,帶了嗎?水色,帶了嗎?地氣土香帶了嗎?盤旋迴盪於倫敦各角落的生活、人文、藝術的氣息也帶了嗎?
也都帶了。那麼登上火車往機場去吧。
八點鐘,我們到達希斯洛機場。辦理退稅。託運行李。
事情一下都辦好了,我跟兒子坐下來。這幾天很累吧?又要忙工作,又要帶我到處跑。我說。
還好啦。兒子說。
昨天晚睡,又沒睡夠,回去好好補睡一覺。我又說。
嗯,好。兒子說。
要注意營養,多吃點蔬菜。還要多運動,注意健康。
這又是我的話。碎碎念是我的強項。
好啦。兒子說。
其實,重要的話,昨天晚上,在床跟前打地鋪的兒子都和我說了。
我很欣慰。兒子要強,努力,又懂事,真長大了。這趟來,體會到被兒子照顧的快樂和滿足。昨晚上,兒子說的話裡面還有這幾句:媽,這次有些妳想去的地方沒去成,下次我們再去。我希望以後有能力讓妳玩得更開心,住得更舒服,不只是像這次這樣。
那當然好,可是兒子啊,這次就是我最開心、最舒服的一趟旅行了呢。這趟來,我完全放鬆沒壓力,你每天都有安排,但也攙入隨機和隨興,你忙工作的時候,我就看書、上網、寫筆記,做自己的事,或幫你們刷洗浴室水槽,或出去找丁丁玩。感覺上,我不只是來觀光,我是進入了你的生活,進入了倫敦的時光網絡。我們坐公車,買菜做飯,散步聊天,我漸漸在腦海中畫下粗略的倫敦地圖。我不敢說以後不會有更愉快的旅行,但這一趟,是到目前為止我記憶中最最好的一次旅行。
不過當然,我也會望向未來,望向正在醞釀的未來。當我看到年輕的你們,我看到的是無窮變化的可能,以及無懼變化的能量。因此我學到要面對流轉時光中人、事、地、物之變易更新。下一次來,下一次的旅行,不一樣的倫敦,不一樣的景象風光,我很期待。
重要的話,昨晚上都說了。所以在機場,我們只是隨意說說,我只是一心一意享受被兒子照顧的感覺。那種感覺,在我站起身準備進關的時候,化為眼眶裡的淚水。身為母親,我得到了多麼大的回饋。身為母親,我知道我得到了許多母親沒有得到的東西,那是我自己都沒能送與父母的東西。
我抱抱兒子,轉身進關,等待班機起飛,以及下一次的相見與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