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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並不那麼黑暗,更黑暗的是宋澤萊。我至少沒有經過他那麼多近於崩潰的內在掙扎與苦難。 ──李昂(作家)
宋老師作品最動人之處,就是有時凝視現實,有時過分凝視現實,有時又如此地超越現實。 ──吳明益(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作家)
詩作<想起:宋澤萊>。
──林文義(作家)
宋澤萊是戰後出生,台灣土地培養出來的全方位作家。其文學作品讓小至「打牛湳村」,大至「台灣」,在歷史長流中,永存並發揮光彩。
──林瑞明(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台文系合聘教授)
此刻,當我們我們重讀宋澤萊的小說,或許可以喚醒當代讀者對台灣農村的新感受,並將人物命運與當下的台灣現實做連結;同時,也可以再次體會作家以書寫參與到公民社會運動的美好傳統。
──陳建忠(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推薦
黑暗的宋澤萊VS黑暗的李昂
李昂
正臨要到京都小住,行前一陣忙亂中,仍均出時間來寫這篇文章,除了和宋澤萊長達近四十年的交情,還為著我對他的看法,也許可以加深對他作品另個面相的了解,能夠在一大堆鄉土、工農兵、弱勢等等這些我最害怕的過度簡化、容易套公式的研究中,或有著不同的可能與方向。
1
我和宋澤萊都出身於現代主義,這類鑽研自我、進入內心深處尋求意義的解析,對我們兩人,可說是基礎的中心思想。我知道宋澤萊未必同意,但是,深入挖掘更深刻的內在,或者更明白的說必然的黑暗面,是使得宋澤萊作品有別於一般簡單的寫實主義、或者說現實主義。
宋澤萊一定也深深的知道,他自己觸及到黑暗面,才會給我這樣的封號:黑暗的李昂。在此,我也要同樣的回敬他:黑暗的宋澤萊。
除了現代主義深度挖掘自我,另個造成宋澤萊黑暗的,我以為來自他的家庭關係。雖然不曾見過他的父母親,但在宋澤萊不經意的述說中,我有著這樣的圖像:受日本教育影響,大男人主義有著君父思想的父親,還曾被送到南洋當軍夫,背負著這樣的傷痕,父親在家裏大概不會是個所謂的慈父,加諸於母親身上,更是不小的壓力,我甚至懷疑家暴的可能。
在那個時代,對有些人,父親果真是那黑暗的霸權!
纖細敏感而且並不強悍的宋澤萊,成長在這樣的家庭,看著母親像不少那時代的女人一樣的受苦,心生不忍但又無力改變,成為他的原罪。在他書寫母親生病到亡故的文章中,小心地檢視,不難看出母親的受苦之於宋澤萊,是怎樣揮除不去的罪惡感。
罪惡感恐怕也來自宋澤萊對自己的不斷省思、對自我的苛求,這些「黑暗」,對一般人也許習以為常,但有一種具使命的心靈,不斷的自我辯證,會使他自身一直處在巨天的糾纏與拉扯之中。
一直在尋求救贖,是宋澤萊一面面對黑暗,迎面奮力想要自我拯救的重大承擔。寫作當然是種出路,但不寫作的時候,宋澤萊不走早年現代主義師承的心理分析,他大概也為自已分析過頭了吧!接著他從宗教上尋求解脫。大量閱讀佛教、禪宗書籍,甚至親身力行的進入修行,想要去除不安。但心中的魔,那能辦識體會黑暗的能力,牽引出來的魔,我相信,某種程度上使他走火入魔,也造成身體上的不適。
有一陣子我老看到病弱的宋澤萊,精神耗弱不定。
另種求救的方式是繼續寫作,寫光明的東西,台語詩詞裏大量對台灣的愛與關懷,是一種療癒。但黑暗之人寫的誦歌,與一般人寫的相較,會是如何?即便在寫《廢墟台灣》這樣的作品時,我們現在覺得他是很有遠見的預見台灣的未來,我更感覺到那廢墟其實最終就也是宋澤萊自身,預見的能力源自最深的內裏。
不小心慎為、不步步為營,一切終究是廢墟,頹敗以及死亡。
之後,再次的,要尋求救贖,這回他進入西方宗教信仰,過程更是神奇。有一年,我回鹿港,為自己的靈異感應問題和他討論,卻聽到他更聳人聽聞的經驗:
他剛走過一個階段,每天與到學校上課的路上,騎摩托車經過一條寬大的馬路,可是視野上每天逐漸的感覺到馬路越來越窄,並且連天空也越來越壓低,四周全方位的向他壓迫下來,巨大的黑暗一步一步的要將他吞沒,他知道當不再有空隙讓他通過的那天,也就是他陷入崩潰時。
他尋求各種幫助,人世間的、宗教上的、心理上的,都無效。直到有一天,他高喊著向神祈禱,他高聲喊出的時候,那黑暗一點一滴的褪去。
我說這是種精神性的病症,到了臨界點,沒有變得更壞,就逐漸的好起來。
宋澤萊堅持相信,這是神的奇蹟,神聽到他的禱告回應了他、也拯救了他。
他所信仰的教派,是要大聲的呼喊出內心的聲音,在這樣大聲的、外向的呼喊中,我以為,宋澤萊也在呼喊著作自我拯救。
我常常笑他:李昂並不那麼黑暗,更黑暗的是宋澤萊。我至少沒有經過他那麼多近於崩潰的內在掙扎與苦難。
2
我們倆個極端不同的人,卻也碰到過十分有趣的撮合。都還年輕未婚時,一次葉石濤先生來到鹿港,到我家拜訪坐在客廳的太師椅上,對著我的母親一直說宋澤萊的好話,母親一頭霧水,但也不曾多加以詢問。
葉老的意思是:我們兩個都是年輕而且才華洋溢的作家,如果能夠結婚生下孩子,有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機會與希望。我聽了後哈哈大笑,我們兩個就算能夠結婚生下孩子,會不會就是一個文學天才值得懷疑,萬一結合我們兩個的缺點,生下個笨蛋、壞蛋怎麼辦?
而且,我是那種比較實際的人,會以為,為什麼不成就我們兩個各自的寫作,在現有的成就上繼續努力,而要將希望寄託於虛無飄渺的未來?
更實際的是,我們兩個是那種相亙不可能來電的人,註定就只能是相惜相知的文友。之後宋澤萊結了婚,家庭生活因為太太作為有能力的女人要力爭上遊,有不少家事就落在宋澤萊的身上。有一陣子我不懂事的替他叫屈,總以為作他的太太就就該要盡心盡力於家務,讓他能夠只專注於寫作。
可是我很快的體會出,在照顧孩子、做家事過程,之於宋澤萊,也是一種療癒,回報他對不能有所幫助的母親的一種贖罪。這些由俗事組合成的家庭責任,一定扮演的很大的支撐力量,讓這個心靈如此敏銳的作家,在這些紛雜的小事上得以休憇,無需一再尖銳的時時刻刻面對自我。
宋澤萊也會抱怨瑣事讓他不能盡心創作,但我更感覺到,家庭、孩子對他的支撐力量。
走過這大半輩子,我們兩個被封為、自封為黑暗的作家,事實上有很大的差異。我有著不管後天磨練出來、或者是先天上相當強悍的個性,而且從小長在充滿愛的環境,有足夠的後靠,又是最小的孩子,像白先勇說的:老么最會作怪,我基本上是被寵壞某種程度上為所欲為,但這一切給了我本錢來面對、書寫黑暗。
可是宋澤萊不同,他那樣纖細極端敏銳受苦的心智,一再的辯證演譯,不僅在小說,也在生命中。有時候我會想,更多更多的愛也許也是出路,可惜的是,年輕時候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大概摧毀了他對男女之愛的很多信心吧!
如此,近四十年下來,我成為那自由自在全世界趴趴走的人,而宋澤萊留在鹿港,在福興鄉的中學任教,直到退休,直到現在。僅有一次年輕時在愛荷華寫作班停留較長的時間,也因著與「中國」作家的衝突關係備受挫折。
我還是會想,如果我們兩個當時真的為了那個「偉大」的理想去結婚,大概會像朋友說的,不到三天就離婚。但作為一個自以為是宋澤萊一輩子的老友,我還是會想:如果,如果,他不是那麼的深陷在中部的鹿港小鎮、在任教的中學、在佔據他生命不少時間的家庭中,宋澤萊有一點像我那樣的自由,會成為一個怎麼樣的作家?
不過,到了這種年齡,我毋寧宿命地相信:再活一次、再走過一次,宋澤萊還會是今天的宋澤萊,而李昂也會是今天的李昂。
這方是我們倆個同質「黑暗」的所在吧!
的確,我們都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