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家裡的小魔鬼
在傳說醞釀的中世紀早期，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場幻夢。我們很自然地認為服從教會、擁有敦厚心靈（傳說自可證明）的鄉村人民是極為純真的。想必那是個上帝賜福的時代。然而，供人們懺悔日常小罪的悔罪所，記錄了那些在撒旦影響下的奇行劣蹟。
這出自兩個原因：完全的單純無知，以及和家族近親共居的生活。他們似乎還不具備現今世界的道德觀念。儘管有教會當局的禁令，他們仍沿襲遙遠古代的父權家長制，只允許家族內的通婚，娶其他家族的女人被視為大逆不道。聯姻的家庭同住一個屋簷下。他們還不敢自立門戶，散居到周圍的曠野裡，只在墨洛溫王朝王居（Merovingian Palace）或修道院外圍的土地耕種，每晚帶著牲口回到宏偉的莊園別墅。其中的不便類似古羅馬囚禁奴隸的私人監獄ergastulum。這類共居的大家族，有不少在中世紀甚至之後還繼續存在。封建領主不甚關注這類生活方式的可能後果。他將這個大家族視為同一家人，一大群「一起起床，一起就寢，同吃一塊麵包，同喝一鍋湯」的人。
在這樣全體一視同仁的生活裡，女人缺乏照料和保護，她的地位卑微。理想女性的典型聖母瑪利亞，數世紀以來其地位越來越崇高，而現實生活裡的女人，在男人和牲口組成的這些鄉村團體裡卻無足輕重。這是同堂共居必然的、可悲的結果，只能靠分家才能改善，只要人們終於鼓起勇氣自立門戶，定居在村子裡，或是到稍遠的地方開墾沃土，在森林裡的空地搭蓋茅屋居住，有了獨立的居所，才能擁有真正的家庭生活。有鳥巢才有鳥。從此之後，他們不再是東西，而是活生生的人……這才開始有了母親和妻子。
多麼感人的時刻。她終於擁有自己的家。可憐的女人，她總算可以成為純潔、高尚的人。丈夫到森林去時，她可以靜靜沉思，一邊紡紗一邊做白日夢。小屋簡陋、潮濕，冬天呼嘯的風從各處縫隙鑽進來，屋裡卻是靜寂無聲。有一些陰暗的角落可供她安置自己的夢。
她現在擁有一點點自己的東西。就像古老歌謠1所唱的，紡紗桿、床、箱子是她所有的家當。不久後會添個桌子、長凳或幾把矮凳子……十分寒愴的屋子！不過這些擺設還包含著一個活生生的靈魂。爐火帶來朝氣蓬勃的光輝；祝聖過的聖枝守護著睡床，通常還添上一束美麗的馬鞭草來增色。這座宮殿的夫人坐在門邊紡紗，一邊照看幾隻羊。這時她們還沒有足夠的錢買牛，但是如果上帝保佑這一家人，他們往後會擁有牛隻，大片森林，一點牧草地，在荒野覓食的蜜蜂，這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依靠。他們還不太種小麥，因為他們對生長期較長的作物還不放心。如此赤貧的生活對女人來說並沒那麼艱苦，她沒有因此筋疲力盡，也沒有變得憔悴醜陋，像日後大規模開墾時代的女人那樣未老先衰，她還享有許多閒暇的時光。別因為聖誕節傳說和寓言詩裡那些中世紀粗俗文學的內容，以及後人那些粗鄙故事描寫的愚蠢笑聲和放蕩的行為，就對她妄下斷語。她獨自一人，沒有鄰居。那封閉黑暗小鎮的不道德、病態生活，互相窺探一舉一動，卑鄙、危險的嚼舌根說長道短行徑，統統還沒有開始！也還沒有醜惡老太婆在晚上潛伏於陰暗窄巷裡煽惑年輕妻子的芳心，說有人愛她愛得快要死掉。我們上述所描述的這個中世紀早期農奴的妻子，除了自己的夢外就沒有朋友了，她只跟家裡養的牲畜或森林裡的樹木交談。
它們（譯註：指床、箱子、凳子這些家具）會與她交談，而我們知道談些什麼。它們會喚起祖母曾告訴她母親，再由母親告訴她的故事，總之是女人代代相傳下來的故事。各種遠古的精靈傳說，打動人心的家庭信仰，在嘈雜混亂的共居生活裡無疑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它現在像幽靈一樣復返，出沒在這間孤立的小屋。
一個有仙女、小妖精的奇妙世界，正打動女人的心靈。打從曾經江河滔滔的聖徒傳說創作枯竭、中斷以後，這一種更為古老、更為詩意的傳說，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悄然、祕密地進駐女人的溫柔心田。它們是女人愛惜、撫弄的珍寶。仙女也和她一樣是女人，她透過這面神奇魔鏡的反射，看見自己變得更加美麗。
仙女是什麼人？據說古時高傲任性的高盧王后們，對帶著使徒到來的耶穌無禮地相應不理。她們那時正在布列塔尼跳舞，就此一直跳下去。這是她們得到的殘酷刑罰。她們被判處得活到末日審判那一天。其中一些人被縮小到兔子或老鼠一般大。比如夜裡在德魯伊教巨石陣前圍著你們跳舞的Kowrig-gwan（小精靈）。比如以胡桃殼當馬車的梅寶（Mab）仙后。她們有點反覆無常，有時情緒惡劣 ── 考量到她們的悲慘命運，著實不足為奇。就算她們這麼小、這麼古怪，仍然擁有一顆渴望被愛的心。她們時而善良，時而惡毒，滿腦子的奇誕幻想。每當有孩子降生的時候，她們從煙囪進入屋子，賦予他才能，確立他的命運。她們喜歡紡紗能手，她們自己也有神乎其技的紡紗技巧。賢妻良母們總是這麼說：跟仙女一樣擅於紡紗。
剝去童話故事裡由近代編輯所增潤的可笑內容，我們會看到它們最初是民眾內心深處的反射。它們標誌著一段詩意的年代，是介於早期家族共居生活到新興資產階級和諷刺寓言詩出現之間的一段過渡時期。
這些故事有史實的成分，令人想起當時的大飢荒（如「吃人妖魔」等故事）
。不過一般而言，它們是以「青鳥」的翅膀，翱翔於史實之上，以不朽的詩歌語
言說出人類相同的願望，與人類內心永恆不變的故事。
可憐的農奴想得到喘息、休息，渴望找到寶藏以終結不幸的生活，這樣的情節在故事中一再反覆出現。不過，這些故事往往又會受更崇高靈感的啟迪，把「
寶藏」寫成是一段等待被喚醒的愛情（如「睡美人」的故事），哪怕故事中的美
女有時會因為中了魔咒，被遮蓋了美貌。從而出現了動人的三部曲，從《鬈髮里
克》（Riquet à la houppe）、《驢皮公主》到《美女與野獸》，正是一段令人讚嘆的美妙漸強奏。真愛讓人不屈不撓，無視外表的醜陋，堅持不懈，終於發現深藏其下的美。三部曲的最後一個故事尤為淒美絕倫，我相信讀完它時無人不落淚。
有一種非常真實、非常真摯的情感潛藏在不幸與無望的愛中，殘酷的大自然往往在社會階級落差過大的可憐人之間播下愛的種子，農婦因為無法盛裝打扮贏得騎士的歡心而憂傷，農奴犁田時見到敬愛的美麗領主夫人騎白馬經過，懾人心魄的光芒讓他不住低聲嘆息。就像東方傳說裡，夜鶯和玫瑰花之間無望愛情的憂傷故事。不過，絕大的差異在於，鳥和花都很美麗，美麗的程度甚至不相上下。這裡卻是一位下等人，地位如此低賤，他卑微地自承：「我很醜，我是怪物！」
真遺憾！……但是他比東方故事的主人翁更勝一籌，具有英雄般的意志力，憑藉著強大的欲望衝破層層險阻和虛妄表象。這個怪物真心去愛，也得到真心的愛，愛讓他變美。
這裡頭有無限的溫柔。──這個沉醉在愛裡的靈魂不只想著她自己。她也汲汲於拯救整個大自然和社會。那個苦難年代的所有受害者都是她特別關注的對象──遭後母毒打的孩子，被姊姊們嘲笑、虐待的么女妹妹。她甚至同情起城堡裡的夫人，可憐對方嫁給殘酷的伯爵（藍鬍子）。她對牲畜懷抱惻隱之心，安慰降生為動物的牠們。耐心等候吧，光明的日子終會到來，牠們受俘的靈魂將展翅飛翔，能夠自由自在，惹人愛也受到疼愛。這是《驢皮公主》和其他類似童話的另外一面。女人的溫柔心腸顯而易見，粗暴的農夫對牲畜相當殘忍，但女人看見的不是牲畜。她以孩子般的心靈看待牠們。在其中看見人性，看見神聖。在她的眼裡，整個世界變得崇高華貴。美妙的魔法啊！儘管地位卑微，自認平庸素樸，她將內心的美麗、魅力投射到整個大自然。
然而這位卑微的農奴之妻，當真那麼其貌不揚？她沉醉在白日夢中，以形形色色的幻想餵養自己，我描述過她的生活，她忙於家務，一邊紡紗一邊看羊，到森林裡拾柴火。她還沒有從事艱辛的勞動，她不是後來那種因為麥田繁重的農活而變得憔悴、醜陋的農婦。她也不是許多民間粗俗故事裡的主人翁，城鎮裡肥胖、懶散的自由民。這個女人害羞、溫柔，缺乏安全感，意識到自己的命運由上帝支配。她看到山崖上聳立的陰森可怕城堡，從那裡隨時可能飛來橫禍。她敬畏丈夫，他在別處是農奴，在她身邊是國王。她把好東西都留給他，自己幾乎沒東西可吃。她像教堂繪畫的聖女一樣纖瘦苗條。在那些糧食匱乏的時代必然造就纖瘦孱弱的女人，極高的嬰兒死亡率足以證明。這些蒼白的玫瑰只靠精神力量支撐，於是才爆發十四世紀的癲癇病。目前大約還在十二世紀左右，女人的兩個弱點和半挨餓狀態不脫關係，夜裡夢遊，白天看見幻覺、耽於幻想、動不動就流淚。
儘管純真無邪，這個女人仍然有祕密，我們之前說過，她有一個絕不會在教堂坦承的祕密。她心裡深藏對古代神祇的記憶，儘管他們目前已淪為幽靈，她對他們的可憐處境深感憐憫。千萬別認為他們既是神靈就不會受苦。他們棲息在石頭上、橡樹樹幹裡，一到冬天就冷得難受。他們非常喜歡溫暖，總在屋子周圍徘徊。人們發現他們在畜棚裡挨著牲口取暖。再也得不到焚香、祭祀供品，他們有時候會偷拿屋裡的牛奶。而勤儉持家的妻子並不會撙節丈夫的飲食，她只減少自己的食量，在每晚留下一點白奶油。
這些神靈現在只在夜裡出沒，悲傷地懷念已經和他們絕緣的白晝，他們渴望光亮。夜裡，妻子鼓起勇氣踏出家門，怯生生地攜著一盞小燭火前往他們棲身的大橡樹或是一處神祕的水泉，燭光透過水面反射而更顯輝煌，能讓這些悲傷的流放者眉開眼笑。
天哪！她要是被人發現該怎麼辦！她的丈夫生性謹慎，極度畏懼惹怒教會。如果他知道這件事，肯定痛打她一頓。教士無情地向這些可憐的神靈宣戰，四處追捕他們。他們大可安穩地住在橡樹裡。難道他們在森林裡還會造成什麼危害嗎？但是不行，一次又一次的大公會議發出緝捕令。某些時候，教士甚至進入橡樹林祈禱和灑聖水以驅趕惡靈。
如果完全沒有人同情他們，他們會有什麼下場呢？而這個仁慈的女人保護他們。身為虔誠基督徒的她，會在心裡為他們留一個溫暖的角落。這樣一位貞潔妻子認為，無傷大雅的女人小心事，若在教堂坦白告解即會遭到嚴厲譴責，她只能跟他們傾訴。他們是她的知己密友、告解神父，她不畏懼對他們吐露動人的內心祕密。燒耶誕柴的時候，她想著他們。聖誕節到了，這一天也是北歐古代的鬼節，黑夜最長白天最短的冬至節。五月節種樹時也想著他們。在聖約翰節前夕的篝火前，這場生命、鮮花和初萌愛情的真正盛宴裡，她也惦記著他們。沒有孩子的妻子尤其盡責地喜歡這些節慶，虔誠地參與。向聖母瑪利亞許的願望或許不會應驗，畢竟她祈求的內容並不是聖母瑪利亞能感同身受的事。心焦的妻子寧願向某個古代的神祇低聲祈求，那是昔日農村崇拜的神祇，現在有座地方教堂願意奉為聖徒。如此一來，床和搖籃，一位純潔、柔情女人所隱藏的最甜美的祕密全屬古代神祇管轄。
神靈們不會忘恩負義。有一天早上她剛醒來，根本還沒碰任何東西，發現家務已經全部完成。她目瞪口呆，只是劃了個十字，沒說任何話。丈夫出門後，她自問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卻沒有答案。想必是精靈做的。「是什麼精靈呢？是什麼樣子呢？……喔！我真想看看他！……但是我覺得害怕……不是說看到精靈的人都死了嗎？」這時搖籃擺動起來，它自己在晃動 ……讓她大驚失色，她聽到一個非常輕柔、低微的聲音，低到她以為是自己發出的聲音：「親愛的，我最親愛的女主人，如果我喜歡替您的孩子搖搖籃，正因為我自己也是小孩。」她的心臟還在撲通狂跳，但是稍微安下心來。搖動搖籃的天真行為讓這位精靈看來無害，他應該是善良、溫順的，至少上帝會容許。
從這一天開始，她不再是獨自一人。她清楚感覺到這個精靈就在近旁，離她並不遠。他剛輕掠過她的裙子，她可以聽見窸窣聲。他隨時都在她周圍打轉，顯然無法離開她身邊。她到牲畜棚，他也在那裡。她幾乎可以肯定，有一天曾在奶
油罐裡見到他。
可惜她無法抓住他，把他瞧個仔細！有一次，她正撥弄壁爐中的柴火，以為看見這個淘氣鬼在點點火星裡打滾跳舞。另外一次，她差點在玫瑰花裡逮到他。小不點的他勤奮工作，打掃整理屋子，免除她的家務之苦。
但是他也有缺點。他體態輕盈，大膽無畏，就算抓住他，也大有可能逃脫。他也看得太多、聽得太多。他有時在早上複誦她上床熄燈後的輕聲呢喃，聲音極其細微的低語，她很清楚他嘴巴不緊、太愛探問。她覺得自己被亦步亦趨地跟隨，深感困擾，對此抱怨連連，卻也樂在其中。她有時會威脅他，打發他離開。她總算確信自己是獨自一人了。但是下一刻，她感覺有什麼東西掠過臉頰，像是微風的吹拂或鳥兒的翅膀。這個小淘氣躲在一片葉子下面……他哈哈大笑……以不帶嘲弄的柔和聲音訴說搔弄這位害羞女主人的樂趣。她勃然大怒。但是淘氣鬼說：「不，小主人，親愛的小主人，不要生氣。」
她覺得羞愧，不敢再多說任何話。不過此時她已稍稍察覺他付出過多的愛，她有所顧忌，卻也更愛他了。夜裡，她感覺到他溜上床，鑽進被窩。她感到害怕，向上帝禱告，緊緊挨著丈夫。她該怎麼辦？她沒有勇氣告訴神父。她對丈夫吐實，他先是一笑置之，半信半疑。她又吐露更多，說這個小妖精生性調皮，有時過於放肆……「沒關係的，他這麼小！」──他這麼說，要她放心。
看得更清楚的我們，也能放心嗎？她依然純真善良。如果像城堡裡的領主夫人那樣，當著丈夫的面接受一眾騎士侍從的殷勤追求，可會讓她厭惡地渾身戰慄。然而我們必須承認，淘氣小妖精已經大有斬獲。一個能夠躲在玫瑰裡的小侍從，對名譽的影響可說微乎其微。正因如此，他儼然是情人。身型如此小巧，他可以鑽進任何地方，要攻城掠地，沒有人贏得過他。
他甚至鑽入丈夫的心，對他獻殷勤，討得歡心。他照管丈夫的工具，幫忙打理花園，到了晚上，得以在溫暖的壁爐前有一個位置，蜷縮在孩子和貓兒後方一起烤火就是報償。他細小的聲音聽起來就像蟋蟀在叫，但是他不常被看見，除非是微光照亮他喜愛棲身的某處裂縫。這時他們瞥見，或說以為瞥見一個小小的臉蛋。他們對他說：「喔！小不點，我們看見你了。」
教會殷殷告誡他們，得提防惡靈，說這個能像風一樣鑽進屋裡，被認為無害的小妖精，實際上可能是魔鬼，但他們並不願相信教會的說法。認為這樣的小不點怎麼看都純潔無害。再說，自從他來到家裡以後，一家人的生活更為富足。丈夫和妻子都這麼認為，丈夫或許更深信不疑。他確信這調皮的小家神為家裡帶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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