髙村薰生涯代表系列「合田雄一郎」系列第三作。
以日本著名懸案「固力果‧森永事件」為靈感,
由WOWOW改編為2013年春季大戲,
上川隆也X柴田恭兵好評主演。
人質,三十五億公升的啤酒;贖金,二十億日圓。
若不付錢,人質就會死--。
隨著這句話,名為「日常」的地獄大門打開了……
【故事簡介】
「現在自己生存的這個時空,整體似乎正在分秒收縮,彷彿時間與空間都已所剩無幾,近似某種焦躁感。日常生活中意義不明的小小煩躁,這種左思右想下不知不覺陷入的恍惚,一切彷彿都在一點一滴、毫不留情地折磨自己。」
物井清三,孑然一身、無所掛念,守著一方小店的老人。
半田修平,在漫長的警察生涯中,累積著沒有出口的怒氣的男人。
高 克己,在自己的出身和對截然不同的生活的渴望之間,動彈不得的男人。
布川淳一,困在女兒身邊,嚮往著自由的男人。
松戶陽吉,對未來毫無想望的男人。
在賽馬場的天空下,這樣的五個男人相遇了,
被物井內心的魔鬼引誘,內心滿是閉塞感的他們決定大幹一場--綁架首屈一指的大企業日之出啤酒的社長,城山恭介。
這件震驚世間的綁架案引發了巨大的效應。
懷疑被害者和綁匪之間有著暗盤交易,然而調查卻處處碰壁的刑警;
趁機想要從中撈上一筆油水的黑道分子;
敏銳地察覺到隱藏在綁架案背後的禁忌真相的記者;
所有人的人生都被這場綁架永遠改變,沒人知道它會將眾人帶往何處……
作者簡介:
髙村薰TAKAMURA Kaoru(1953-)
髙村出生於大阪,目前也仍定居大阪。國際基督教大學畢業後,進入外資公司工作。
原本對推理小說一無所知的她,因為想要寫商業文書之外的文章,便以曾經去旅行過的北愛爾蘭為背景,寫下了以IRA、CIA、MI5與MI6特工橫跨歐亞兩洲展開的情報大戰為主軸的間諜小說《李維拉》(後改名為《追殺李維拉》出版)入圍了1989年第二屆日本推理懸疑小說大獎的決選。隔年則以《抱著黃金飛翔》獲得第三屆日本推理懸疑大獎,正式出道。髙村一出道,便轟動日本文壇,作風純熟圓融,被盛讚一出道即為完全體。
同樣都是90年代後日本推理文壇具代表性的女性推理作家,和文字溫暖、樸實,善於刻劃共通人性的宮部美幸,以及徹底深入女性黑暗心靈的的桐野夏生不同,髙村以冷硬、粗獷的文字,細膩描寫的各類男性形象及其內心複雜難解的糾葛,與格局龐大的作品獨步日本文壇。其中蘊含的哲學思索和批判社會問題的力道,也讓髙村成為日本的重要意見領袖。
出道二十餘年的髙村素以寡作聞名,至今只有十一部長篇單行本,本本厚重,但都深具讓人一讀就上癮的魅力。日本的髙村書迷都認為一旦進入髙村的筆下世界,將終身無法離開。
2012年出版合田雄一郎系列最新作《冷血》。
相關著作
《LADY JOKER(上)》
《照柿》
譯者簡介:
劉子倩
政治大學社會系畢業,日本筑波大學社會學碩士,現為專職譯者。譯有小說、勵志、實用、藝術等多種書籍。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第52屆每日出版文化獎文化‧藝術部門得獎作
「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1999」第一名
「週刊文春推理小說BEST 10 1998」第二名
「東西推理小說BEST100 2012」第二十九名
AMAZON.JP讀者★★★★☆評價。
得獎紀錄:第52屆每日出版文化獎文化‧藝術部門得獎作
「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1999」第一名
「週刊文春推理小說BEST 10 1998」第二名
「東西推理小說BEST100 2012」第二十九名
AMAZON.JP讀者★★★★☆評價。
章節試閱
城山恭介突然被扔進混沌無明的虛空後,當他感覺到彷彿塞滿泥土的重力時,使他害怕而暈厥。再次因窒悶的重量甦醒時,泥土正在上下搖晃,他聽到某種聲音嗡嗡響,又是短暫的清醒,然後再次沉入某處。
不知到底過了多久,當他第三次微微自泥底浮起時,城山這次突然看到暗紅色的污漬。那種暗紅渲染泥土熊熊燃燒,才剛覺得它化為伴隨異味與熱氣的火燄,緊接著已湧現撕裂耳朵的喧囂。破空咆哮的燒夷彈墜落聲,與警報聲、鐘聲、警防團 的怒吼混在一起傳來好幾個聲音。
喂,你們是哪家的小孩,父母在哪裡,愣著幹嘛,還不趕快去避難!
我和我妹妹是品川的城山醫院的小孩。我爸媽都去醫院了。
品川起火了!你們快去避難,來人啊,誰快把這兩個孩子帶走!
你們兩個,爸媽不在嗎?跟大嬸一起走吧,快點,快走呀!
叔叔,你知道品川車站西口的城山醫院嗎?是紅色磚瓦的內科醫院。阿姨,妳知道城山醫院嗎?我和妹妹是城山醫院的小孩。請問有沒有人知道品川的城山醫院?
這兩個孩子的爸媽在哪兒?他們的爸媽不在嗎?
你們兩個幾歲了?八歲和四歲?既然是醫生家的孩子,肚子應該不餓吧?我家也沒有熱開水可以給小妹妹喝喲,對不起。
我妹妹不要緊。謝謝您。
城山在夢中感到喉嚨乾渴如火燒。八歲的孩子,一邊恨恨瞪視陌生阿姨懷中幼兒的奶瓶,一邊捂住蜷縮著小身子哭個不停的妹妹嘴巴,蹲著不動。但是,八歲的城山恭介沒怎麼面露畏怯,身上穿著上等羊毛夾克,所以應該也不冷,不餓。妹妹晴子還小所以哭個不停,但是恭介已經懂得當醫生的父母不分日夜忙於照顧病患的原因。不時回到山王家中的母親,殷殷叮囑「絕對不能告訴鄰居」在廚房架子後方藏了軍需罐頭與乾糧,肚子餓了,他就拿出來與妹妹分食,也會把空罐子確實壓扁後埋在院子角落裡。他很想把食物分給附近的小玩伴們,但他已懂得運用智慧,知道一旦那麼做就完了,所以絕對不行。還有,父母的醫院所在的品川車站附近,會有敵機瞄準調車場來襲,遲早會被燒毀,父母也許會死,這些他想必也早已理解,城山現在在夢中看到的孩童臉孔,流露出過於了解那些道理的成熟表情。
在防空洞角落聽著燒夷彈的悶響,八歲的他不停思索。父母如果死了,自己與妹妹大概會被孤兒院收容。在可怕的管理員面前,一舉一動都會遭到監視,被安置在骯髒的床上,哭了就會挨揍,回答方式不妥也會挨揍吧。沒有書本和玩具他還能將就,但挨揍可無法忍受,所以不如逃出去當流浪兒比較好吧。屆時,把父母留在家中的書籍與衣物拿出去賣掉就行了。
城山豎耳傾聽八歲孩童設想周到的心聲,湊近窺視那張異樣平靜的頑強臉孔,最後被苦澀的困惑壓倒,落入第四度的深邃泥沼。
恢復意識時,城山首先為全身上下的鈍痛而扭動掙扎,發現手腳失去自由後心跳加速,頭部所有的血管都在熱血沸騰。身陷在無法判別前後,也沒有任何感覺的恐慌中,數秒,或者數十秒,劇烈的悸動與頭痛令他發出悲鳴。實際上並未出聲,但肌肉與細胞的慘叫化為震動,令全身不停顫抖。
之後,驟然的安靜降臨,但城山當下閃過瞬間的驚愕,思忖著:自己要死了。不屬於人世的寒氣包覆全身,他想起以前,這種寒氣總在空襲時籠罩自己。他混亂、困惑,同時再度思忖:我要死了。不可思議的冰冷恐懼與悲傷,再次緩緩勒緊全身。死,突然伴隨驚愕造訪,只要有一點點多餘的等待時間,便有恐懼相伴,如果有更多時間,好像還會有深深的悲哀。原來如此,這就是死亡嗎?
城山從無法逐一分辨形貌的巨大悲嘆中,臨時想要撿選出什麼卻不知所措,於是他默默流淚了。光明與祥子兄妹倆幼年的臉與長大的臉混淆不定,早上出門時應該見過老妻的臉現在卻想不起來,分不清是哪個時代,只能勉強追憶出一張不確定是否屬於怜子的模糊面孔。他向老妻道歉,只願她能靠著保險理賠、存款以及山王的房子過日子。在那夾縫之間,四月一日上市的新商品「日之出巨匠(Meister)」的琉璃色標籤翻飛,花了大約三年時間才開發出的第二種日之出窖藏啤酒,那琥珀色的氣泡咕嘟咕嘟跳躍。
可是再一想,霎時,新商品發表會的歡樂喧囂橫越而過,城山有點恍惚,聽著總社會議室排排坐的董事們討論股東大會時要發表的半期配息是要給六圓還是七圓,我在這裡,喂,我在這裡,他空虛地張口呼喚到一半,又再次落淚。
這樣錯亂後,新的疼痛擴及全身,痛苦讓城山更加清醒。判斷力徐徐開始運作的同時,他總算試著查明自己現在究竟是怎麼了。不動的嘴上貼著類似封箱膠帶的東西,眼睛也被東西蒙住,甚至還有疑似包覆整個頭部的粗布碰觸耳朵與臉頰的肌膚。隔著那塊布,朝下的臉被按在粗糙的塑膠布之類的東西上,那塊塑膠布的底下很硬,有汽油味,不斷喀噠喀噠、噗嚕噗嚕地上下震動。我正在行駛的汽車內──城山終於做出這個結論。
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腳踝也被綁住,膝蓋略屈,背部與膝蓋和頭頂一直被壓制住,只知道是非常狹小的空間,八成是後座的下方。趴伏的上半身上,放著頗有分量的東西,城山思考了一下,覺得那似乎是紙箱或棉被袋。
另一方面,腳踝與膝蓋附近也有東西壓著,那不是箱子或石頭那種東西,是人穿的鞋子。城山一動,就被用力按住。好像有某人坐在後座,那個人把鞋底放在躺臥座位下方的自己腿上。但是能聽見的只有引擎的噪音,完全沒有人聲。
能否舒緩一下全身的疼痛呢,城山幾公分再幾公分地不停挪動身體,異常疲憊。彷彿籠罩迷霧的鈍重腦袋,浮現「綁架」一詞又消失,周遭無助地漂浮著「死亡」兩字。對於自己現在發生的事態,他很驚訝居然會思考停擺到如此地步,他恍悟到凡人或許頂多也只有這種程度,也萌生怎樣都無所謂的灰心。
還活著的身體持續疼痛,唯有思緒朦朧不清,在車子突然大幅彈跳時被打斷了。與車身一同彈跳的身體無法控制,城山空虛地想:車子現在走到哪裡了?現在到底是幾點?不過那並未持續太久,震動突然停止,響個不停的引擎聲也消失,旅程結束了。
前後座立刻傳來有人移動的動靜,前後車門開啟的聲音響起。壓在他身上的重物被拿開後,頓時一輕的側腹被人抱住扯動,倏然懸在空中的城山身體折彎,被人扛上肩頭。
從領口與袖口滑入的冷空氣,刺痛肌膚。戶外悄然無聲,幾隻腳踩踏在地面上也安靜無聲,只有微微的傾軋聲。接著傳來樹枝或樹葉磨擦的聲音,被人扛著走的城山感到領口落下冰冷的東西。是雪花嗎?現在在積雪的山中嗎?城山用倒栽蔥的腦袋思忖。
被搬運的距離很短,鞋子踩在積雪的聲音很快轉為踩著石頭之類的聲音,繼而響起門鉸鍊的細微聲響。城山保持被人扛著的姿勢,被剝下鞋子,又移動數步後,終於被放下。沒聞到榻榻米的味道,但身體接收到的觸感是榻榻米。
周遭有兩個或三個人走動的動靜,城山被放在榻榻米上沒多久,就被人抱著側腹與雙腿,再次被放下,是在棉被之類的東西上。他被推倒躺臥,身上旋即重重蓋上毛毯或棉被之物。
緊接著,城山第一次聽到一個男聲。
「我不會害你。只有想上廁所時,你可以直起身體。除此之外,保持這個姿勢不准動。」
那個聲音不高也不低,是毫無情緒的聲音。彷彿刻意說得很慢,以不自然的徐緩節奏,沒有任何方言腔調也沒有抑揚頓挫。此人說不會害他是真的嗎?他會保住一命嗎?城山屏息等待對方的下一句話,但聲音就此打住,他因緊張等待著,而身體變得僵直麻痺。然後遠處響起汽車引擎發動的細微動靜,等那個聲音也遠去後,四下一片死寂。雖然透過氣氛可以感覺到有人在監視他,但沒有任何人出聲,也沒有香菸之類的氣味。
棉被與毛毯有點濕氣,散發出發霉與樟腦的氣味。城山無暇感覺噁心,反綁在身後的手腕疼痛,以及起先肯定遭到毆擊的心窩鈍痛已奪走大半神經的注意力,好一陣子,他都在對抗不斷抗拒思考的腦袋,以及幾乎鈍麻的感覺。
城山的腦袋抗拒的是針對綁架做思考。在當下這一瞬間,八成憂心得片刻不曾闔眼的家人。社長遭綁架的事態,公司想必手足無措。贖金的要求以及伴隨的威脅。難以想像有多大的損害。公司為了收拾事態付出的犧牲。每一樁都混沌不清。
我現在無法思考,今晚已經很累了。城山如此自言自語,在漸暖的被窩裡閉上眼。
透過一聲尖銳的清亮鳥鳴聲,城山得知天亮了。外面似乎天寒地凍,露在被子外的耳朵感到刺痛。周遭依然沒有說話聲與動靜,剛醒來的無防備令他驀然想到:有人監視嗎?掙扎著試圖起身之際,忽然不知從哪伸出一隻手拽住他的身體,把他抱起來。
「上廁所的時候,會給你解開繩子,手別舉起來。」
這是他聽到的第二個聲音。和昨晚聽到的第一個聲音不同,這次顯然是年輕的聲音。不過,兩者都帶著並非不經意發出的平板腔調,同樣有著幾乎令人掃興的鎮定態度。
城山被人拉著手臂走了幾步。傳來開門的聲響,他任人拽著手腕,用自己的手摸到便器邊緣,得以確定馬桶在何處。監視的男人一言不發地緊靠他身後站立。城山用因寒冷與屈辱感而僵硬的手,開始解手。從便器往上冒的寒氣與污物的臭氣下,自己的小便聲滴滴答答響起。
被帶回原先的榻榻米後,同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要喝點什麼嗎?」城山點頭,接著略遠處傳來昨夜那個聲音:「敢吵,殺了你。」緊接著才剛感到戴著粗棉手套的手碰觸臉頰,膠帶已被人一口氣撕下,嘴部當下輕鬆多了。但是,一直遭到壓制已經麻痺的臉部肌肉頂多只能勉強分辨冷空氣撫過,幾乎毫無感覺,暫時還無法出聲。喉嚨乾涸,整晚緊閉的口腔黏住了。
立刻有一個紙盒塞進他手裡。上面插了吸管,城山用自己的手把紙盒送到嘴邊,咬著吸管。是烏龍茶。一口冰涼的水分滑過喉間,整晚處於不尋常狀態中,原本全身緊張的神經瞬間放鬆,被蒙眼布壓住的眼瞼內側積滿淚水。城山喝第二口時,一口氣喝光兩百毫升的一盒茶。之後,好不容易覺得可以出聲了,城山無法克制地脫口說:「目的是錢嗎──」他的聲音變得嘶啞且小聲。
「將來你自會知道。」這個回答自略遠處傳來,但是對方沒再多說。取而代之的,是似乎就在身旁的男人手中傳來撕開薄片或玻璃紙的輕微動靜,緊接著城山的手中又多了一樣東西。
「早餐。」男人說。
湊近嘴邊有海苔的氣味,城山猜想這是市售的飯糰。他不餓,頑強不動的腦袋也不知該如何判斷,但城山還是聽話地把僅憑手感猜出的飯糰放進嘴裡。飯粒卡在喉間,再卡住,但好歹還是嚥下去,掉到該掉的地方。吃完後,他自己都很驚訝居然吃得下,但雙手立刻又被重新反綁在身後,嘴巴貼上新的膠帶,被推著躺倒後,罩上棉被。
他開始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他鬱悶地陷入昏睡,醒來又再次鬱悶。起初,他聽見輕微的馬達聲混雜吱哩吱哩的雜音。然後,他思忖那是什麼聲音,直到他終於聽出那是某個男人在用刮鬍刀。刮鬍刀的聲音靜止後,過了一會兒,離被窩略遠處,開始隱約響起金屬聲,看樣子好像是隨身聽。不過,除此之外男人們完全沒動靜,也沒有竊竊私語。
早上聽過一次的鳥鳴已絕跡,戶外再次寂靜無聲。他平日早已習慣汽車穿梭的道路低周波及建築物空調設備噪音,這是壓迫鼓膜的靜謐。無論是樹枝也好,風也好,沒有任何動靜。一再睡睡醒醒的過程中,起初聽到鳥叫醒來時判定天亮的感覺也變得模糊,當下喪失了時間感。
就這樣,每隔數小時城山便應生理需求的催促上廁所,每次手獲得鬆綁再綁起,得到紙盒裝果汁牛奶或柳橙汁或烏龍茶。吃的除了飯糰,還有豆沙麵包、奶油麵包、罐裝茄汁豬肉煮豆、火柴盒大小的加工起司、香蕉、橘子等。
為了飲食撕下膠帶時,城山漸漸有了開口的機會。「目的是錢嗎?」他二度發問,「你們想要多少?」他又問,但都沒得到答覆。「這裡是哪裡?」「什麼時候結束?」這些問題也同樣沒有回應。不過,唯有他問「今天是幾號?現在是幾點」時,得到「三月二十五日。晚上十點二十四分」這個機械般的回答。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時,城山為久違的無情緒的回話而高興得渾身一抖,也同時想到原來已過了整整一天,昨天早上,妻子站在山王自宅玄關門口的瘦小肩膀,以及當時妻子穿的開襟外套的顏色,突然鮮明地浮現腦海令他啞然。
綁走自己加以監禁的,究竟是怎樣的人?他一再試圖思考,卻怎麼也想不出頭緒。是對公司挾怨報復,還是與自己有過節?或者是另有其他的陰謀?他試圖伸長思考的枝椏去打探,但也許是自己內部有個自動阻斷的回路,結果沒能從哪兒鑽出迷宮,便已疲於思考。
對方好歹有供應食物,所以並無飢餓感,也沒有毆打他危及人身安全,這樣的狀態持續久了,城山的身心皆已習慣屈辱,起初那壓倒性的滿心恐懼,已分化為更具體的煩悶、疑問與困惑。那化為無休無止的內省與妄想的時光,伴隨難以忍受的安靜一同襲來。
城山品味著無處可逃的窒息感,無論是睡是醒,都在被窩中不斷探索自己的內心。其中,數十年後被再次喚醒的戰時記憶尤其難纏。種種錯綜糾纏的條件,令本該鮮明的恐怖記憶變得混濁不清,已經無法捉摸何者才是核心。當時人人想必都在挨餓,城山卻沒餓過,未達疏散年齡的孩童應該嘗過的悲慘,城山也沒嘗過,抱著幼小的妹妹躲在防空洞裡,他異常淡漠地不斷思考父母的死亡,結果一家人卻平安迎來了戰爭結束,當日留在孩童心頭的,是無法言喻的困惑與痛恨。城山在想,那終究沒對人傾訴就這麼深藏心間。
父親執拗追問他為何不念醫學系時,已滿十八歲的城山,只回答自己沒興趣,卻未說出真心話。就讀法學部時,同班同學都報考了司法考試,城山卻早早便已決定也不走法律那條路。畢業後進入企業時,二十二歲的毛頭小子在想什麼?必須對人滿懷慈愛才能勝任的醫師與律師,他自認沒那個資格,但是賣東西換取報酬的資本主義經濟一端,他應該擔得起,也不用顧忌任何人。秉持如此傲慢的想法踏出社會人的第一步,是除了自己以外無人知曉的真相。
業績至上、追求營利的企業社會令城山如魚得水,正逢高度成長期,就算放任不管,銷售量也節節攀升的好運,以及說到啤酒就想到日之出窖藏的那個時代,受到壓倒性市場占有率及商品力眷顧的業務生涯,一切都稱心如意。在那個時代,只要積極拜訪客戶,與特約經銷店的人一起跑遍各家零售店及飲料店,從打雜跑腿到諮商問題一律殷勤處理,不敢大意地細心注意每天的數字,業務成績保證會高人一等。不需有真正的業務能力、創意、發想,甚至不必有高明手腕或才幹與強烈個性,連商業是什麼都不清楚的業務機器就此一路平步青雲,雖對人事與管理的現實問題感到困惑、被耍得團團轉,驀然回神他已是營業部長、分社長、啤酒事業本部長、董事。
製造物品、販賣的企業行為究竟是什麼?商品力、營業力又是什麼?開始認真思考這些問題,應該是在他四十歲之後吧。二次石油危機與廣場協議 果然帶來影響,置身在日本經濟前途與社會應有變化下的啤酒事業,畫不出未來藍圖,也是在那時候,他開始悄悄喪失自信。不過,經過昭和五十年代,啤酒的銷售量在景氣大好與市民生活富裕下不斷攀升,正因如此,才能容忍如此悠長的遲疑。
正因是現在,城山才會有這種對企業來說不值一文的個人反省。無法立即反應消費動向,在新商品的開發競爭中落後,在組織改組也落後,結果當市場占有率開始滑落時,當時身為啤酒事業本部首腦的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明知所有該處理的課題,卻只顧著眼前的數字,欠缺動員組織的行動力,也欠缺危機意識,不是嗎?這樣的男人,當公司為了讓啤酒事業起死回生進行人事調動成為社長時,銘記於心的,是如何保障現在與將來的股東利益與員工生活,這個單純明快、身為經營者應負的義務與責任。對於自己欠缺的獨創性與行動力,如果不用義務這種發想去彌補,根本無法勝任社長這個職位。
總之,為了盡到義務,確保現在與將來的利益,該做的是什麼呢?這麼一想,答案自動出現。換言之,一個是根本改革大企業的僵化組織與生產、流通,一個是開發基幹商品以強化支柱。在啤酒事業本體的將來沒有明顯變動保持安定,而且國內製造業的淘汰肯定愈演愈烈的下一個世紀,保有日之出資產的唯一方法,就是多角化經營。為了實現那種多角化,再開發一種像味噌、醬油一樣安定獲利的基幹商品,推出第二個日之出窖藏啤酒,這是城山在就任社長的同時懷抱的夢想。
「認定啤酒風味有限的人,不必參加試作品的開發。」
城山如此大張旗鼓公告周知,是在三年前的新年,啤酒事業本部全體技術人員、研究員以及商品企畫部幹部齊聚一堂的新商品開發部會上致詞時。目標是第二日之出窖藏,當下,從過去累積的龐大市調結果分析鎖定主題。當時,正是他社不約而同降低啤酒花的苦味,以剔除麥殼澀味,以呈現出透明感,以及提高碳酸氣泡濃度,標榜味道爽口的啤酒上市之際。市場分析結果也明確顯示,清淡爽口、酒精濃度較高的Dry啤酒成了當下的流行,但就開發第二日之出窖藏的宗旨而言,必須不受流行左右,能夠讓人喝上癮才行。
結果,根據「啤酒中的啤酒」這個百年來日之出的道地志向,再加上時代喜好的變化精心鎖定的新商品主題,基於喝酒是一種快樂的極樂感選定了「愉悅」,以及會讓心情豁然開朗的「華麗」,還有喉韻不會過重,也不會過於刺激或太過透明的「晴朗」這三樣。
接下來,開始把「愉悅」、「華麗」、「晴朗」化為輕、苦等具體味道及芳香的圖表化作業。為了讓圖表更具體化,一再做官能檢查與味覺檢查,把想像中該有的風味技術化就費了半年時間。接著開始試作,包括啤酒麥子的選擇、原料裝桶的方法、麥汁的處理、酵母的選擇、發酵條件等,城山下令一切都得從零開始重新檢討。光是酵母就多達數百種,要從中選出一種最適合的酵母,接著不斷改變條件令其發酵再觀察成果的試行作業,幾近在遼闊的非洲大陸尋找一頭無人見過的獨角獸,令人無從捉摸。整整一年半,城山每週都去視察一次試作生產設備,一一傾聽開發小組每位成員的心聲,每當有新的試成品就與商品企畫部及營業部的幹部一起試飲,聽取意見。
城山的任務就是守護專業技術人員三十人、商品企畫部專員十五人孜孜努力的挑戰,信任他們,全面交給他們,耐心等待。這是刻意脫離當今的主流,預見長遠展望暗淡的啤酒事業前途,以及日本社會將來的構造轉換,走長期戰略的商品,因此對於市場會如何接受,內心很是不安。況且新製品的路線,不見得是董事會全體的意向。即便如此,還是想為下一個世紀的日之出留下一種能夠嗜飲半世紀的啤酒──唯有這個強烈的信念支撐著城山。
去年二月,當開發小組呈上可能終於開發出接近獨角獸的啤酒時,董事自不用說,城山也召集了企畫部與營業部全體人員讓大家試飲。當時,雖然眾人一致認為「不重,不輕,有柔和的濃度,清爽的喉韻」,但在「華麗」這項主題的芳香面,還有改良的空間。在該時點,城山定下「完成期限為九月」這個明確期限激勵開發小組,也對事業本部長倉田誠吾下達指示,命其著手擬定第一年五千萬箱的販賣策略,著手開發商品名稱、以及促銷計畫、販售計畫的立案作業。
一進入九月,立刻如約完成的啤酒,裝在未貼標籤的褐色瓶中送到高階主管會議室。全體試飲後,城山問大家覺得如何。起先有數人點頭,然後白井誠一先開口誇了一句「好喝」後,緊接著「是穩定馥郁的味道」、「芳香過人」等等評語逐一出現。慎重檢視全體的表情與語氣後,城山當場打電話到試作的神奈川工廠,對開發小組的技術人員們連聲說謝謝。
然後,這半年來啤酒事業本部全體動員忙於販售準備。雖然名稱在十一月就已決定,但新商品的發表畢竟是最大的企業機密,所以名稱也刻意按下不表,年底時營業員抱著試飲用的大瓶裝奔走全國六百家特約經銷店。反應也不差。過完年,全國各地按例舉辦的特約店新年會上,也乘機讓大家試飲做事前準備,宣傳將在四月一日全國一齊發售的促銷規模。通常特約店會舉辦新商品發表會,會刻展開販售,但這次在刻意保密的階段反而採取煽動內外注視的策略。在迎向四月一日極力炒熱氣氛的期間,城山默默等待不久即將出來的數字。
事業本部每天重擬接單計畫,一月底一齊開始接受訂單後,數字遠超過預期,比起四月為止的目標六百萬箱足足多了百分之二十。當時,城山還一個人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高呼萬歲。
因應夏季需求期,二月中旬也決定增加各工廠的新商品生產線。生產線替換的同時,也廢止了用來對抗土啤酒的地區限定商品,轉而推動委託生產,兼顧合理化與多品種化的中期計畫也早著先鞭。說穿了,那是就任社長前便已決定放棄多品種戰略的事前準備。就長遠而言,日之出必須以窖藏、極品、新商品為三大支柱,作為削落枝葉的主幹。那個未來圖,終於踏出一小步的實感,這幾天才剛剛勉強嘗到一點。
於是,想到就任社長以來的夢想──第二種窖藏啤酒「日之出巨匠」,城山的煩悶暫時淡去,溫情充塞胸懷。
「二十一世紀的日本啤酒。日之出巨匠誕生。」
明天,二十六日星期日的全國版報紙版面上,應該會一齊刊出這樣的全版廣告文案。過去向來是金色的鳳凰商標,這次改用隱然華貴的琉璃色妝點,「日之出巨匠」這幾個字,用的是堂皇氣派卻又帶有柔和圓潤感的手寫毛筆字體,顏色是藍的。底色是略有凹凸的手工棉紙的米色。罐裝啤酒的設計也一樣。
自己或許已無機會見到,但就算少了他,耗資總額五○億圓的宣傳活動還是會照常啟動。社長缺席只是意外的社內問題,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啟動的商品。該做的都已做了,為了企業的明天,自己能做的都已做了,這麼再三告訴自己後,城山再次思索:可是──
社長被綁架這個意外事件,會對業務產生什麼影響,城山無法想像。這件事公諸於世時,公司受到的有形與無形的損害,會有多大?對於剛開始上市的日之出巨匠的銷售量,會造成什麼影響?
天啊,馬上就要召開股東大會──。想起這件事,城山當下陷入短暫的恐慌。不,兩名副社長之一應該會臨危受命取代自己擔任代表,再不然這時候也應該在跟董事們討論吧。是要擁立事業開發本部長白井誠一,還是啤酒事業本部長倉田誠吾,在社內的確是重大問題,但就企業將來的大局觀之,城山覺得,選誰都無所謂。日之出的長期性方向早已確定,不管是誰就任社長,都不會有劇烈變動,這樣的想法占了一半。另一方面,若是換個和自己不一樣、擁有獨特個性的人來當社長,或許能夠左右日之出龐然巨體?這樣的期待與懷疑也占了一半。
到頭來,自己到底有無盡到義務?城山自問。關於每年的義務,的確如實績所示達成了,但是長期性經營基礎的鞏固強化,這項義務又如何?
城山沒有自信。日之出巨匠達成眼前目標的自信他有,但那是否真的會成為下一世紀的企業核心骨幹,又有誰知道。失敗在半年後就會確定,但成功唯有半世紀之後的人知道。
這麼一想,此時此刻,城山覺得自己並未留下什麼,雖沒有特別懊惱,但他的結論是,這是遠遠談不上滿足的企業人生。進而若要談人格方面的成長云云,他並未擺脫多少二十二歲時自大的世界觀,八歲就已養成自我懷疑的原罪至今也不曾悔改。
好了,這麼想開是很好,但這把年紀還被輕易綁架的你,今後該怎麼辦。照這樣看來應可保住一命,但是付了贖金獲釋後,究竟有何顏面重返社會。縱使平安獲釋,這個社會也已沒你容身之處了。想到這裡,城山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內省又被推翻,再次陷入混亂。
城山突然被叫醒。棉被被掀開,在榻榻米上被迫坐起身子後,傳來男人在他身邊走動的聲音。啪啪拍打棉被與毛毯之類的聲音。疑似吸塵器的馬達低鳴。在榻榻米上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把紙屑塞進垃圾袋的聲音。城山暗忖,他們開始收拾了。
過了一會兒,吸塵器的聲音仍在持續,一個男人在城山面前坐下。
「現在,是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凌晨兩點十六分。馬上就會釋放你。」男人的聲音像在緩緩朗讀什麼似地敘述。
「接下來我會依序說出要點。你要仔細聽,牢牢記在腦中。首先,我們的要求是二十億。聽見了嗎?萬圓舊鈔二十億。要現金。」
二十億這個金額,在各種意義上都令他一時之間感到茫然。城山在腦海重覆二十億,好不容易才告訴自己,這是贖金。
「一個月內籌出這筆錢,等候我們跟你聯絡。」男人繼續說。「你獲釋之後,立刻開始祕密籌款。為了讓你取得董事會的同意,給你一個月時間。」
獲釋這個字眼,拖著沉重的疑念只讓城山的身心微微一震。對方先釋放人質才要求贖金的真意,令他一時之間猜不透。
「仔細聽好。我們要求的是二十億,但你不能這樣跟警方說。你要說,犯人要求六億,交款方式會再聯絡。聽好了嗎?為何不是二十億而是六億,你將來就會知道。在警察面前,總之你就說犯人要求六億就對了。其次,關於獲釋的經過,你就跟警察說,犯人起先要求六億,但是突然丟下你消失了。這是為了你好。」
男人像要給城山時間反芻似地停頓了一會兒。一下說二十億,一下又說六億,還叫他對警察說謊,城山當下一團混亂,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絕非臨時起意的犯行。也因此格外令他感到詭異。
男人也許稍微低著頭,朗讀的聲音緩緩繼續。
「你是社長,所以看你是要配合警方的偵查搞垮企業,還是私下付錢守住企業,你自己好好考慮。我們只要拿到二十億,保證不做其他要求。人質是三百五十萬千升的啤酒。如果不付錢,人質就會死。記清楚了嗎?在黃金週連假之前,我們會跟你聯絡。就這樣。」
城山這才總算隱約理解自己為何會被綁架。這次綁架是要向企業勒索個人付不起的巨款,被綁架的與其說是社長城山個人,毋寧是日之出啤酒。他們只是為了確實傳達要求才拘禁城山,所以現在才會釋放他。這些犯人利用隨時隨地任何人都買得到的啤酒當人質,如果日之出不答應要求,就打算攻擊商品。想到這裡,即將上市的「日之出巨匠」琉璃色的鳳凰頓時蒙上一層黑膜。城山的眼睛與嘴巴都還被蒙住,不知不覺間牙齒開始喀喀顫抖,幾乎暈厥。
這時的城山,過了好一陣子才發覺到他的腳踝已被鬆綁。接著,手腕的繩子解開,被人用封箱膠帶重新捆綁。繼而,男人的手觸碰他的背心胸口與背後,城山不知道對方做了什麼。被拽起也無法立刻走路,幾乎是被抱著抬走,腳上被人套上鞋子。之後,他聽到傾軋作響的聲音,感受到戶外的冷冽空氣。
與被扛來時一樣,他聽到樹林的枝葉掉落積雪聲、踩在碎冰或凍土上的腳步聲。與被扛來時不同,這次他步行了好一陣子。腳下並不平坦,每次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絆倒,就有人從兩側把他拽起來。從四面八方不斷傳來積雪掉落的重響,與踩在凍土及積雪還有草上的聲音重疊。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最後當凌晨的行軍結束時,城山的鞋底踩在平坦的路面上。這時有人拉著他的手臂讓他面向某個方向,然後年長男人的聲音傳來。
「我們就在這裡釋放你。公事箱在你的腳跟後面。手腕的膠帶與蒙眼的布條,你自己取下。等你拿下布條,在眼睛習慣前可能會暫時看不見,但你不用驚慌。過一陣子就看得見了。在那之前,絕對不要移動你雙腳的位置。你現在站在路上。朝你腳尖對著的方向走去,右邊會出現消防署。如果朝反方向走,沒有人家。一定要朝你腳尖的方向走。記住了嗎?」
最後,城山也聽到這樣的話。
「你的西裝外套內袋有一張照片。邁步走出前,別忘了先看看那個。在你衝進消防署前,想必有很多事要考慮。」
瞬間的停頓後,聽見兩名男子奔跑的腳步聲。腳步聲朝城山腳尖的反方向漸去漸遠,車門開關的聲音與引擎聲低低響起,傳入城山的耳中。
這些動靜立刻消失,幾近無聲的寂靜襲來,城山頓時膝蓋一軟,當場跪倒在地。他激烈地扭動被綁在後面的手腕,撕下膠帶後,用恢復自由的手把纏繞頭上的蒙眼布條扯下,跟膠帶一起無意識地塞進口袋。頭一次用手碰到的那塊布是什麼東西,他甚至無暇確認。
被綁了兩天以上的眼睛周圍肌肉劇烈疼痛,眼睛雖然睜開了,但一直受到異常壓力的眼球,暫時無法忍受空氣的刺激。從一再開闔的眼瞼,不停滴落緩和痛苦的淚水與鼻水,期間城山把封嘴的膠帶也撕下。凍僵的手碰觸到的下顎與臉頰都有鬍碴,摸起來刺刺的,指尖繼而碰觸到不像是自己臉孔的凹陷臉窪,碰觸到連手指都無法梳通的倒豎亂髮,令他一陣戰慄。
不久,當覆在網膜上的黏稠薄膜漸漸淡去時,城山首先看到的是漆黑一片。那片黑漸漸化為斑駁,逐漸能夠分辨出地面、樹影與天空。殘雪堆積的路肩線條發出藍光,無雪的路面帶著潮濕的黑色光亮,馬路兩側都是樹木,一片漆黑,上方的天空微微泛藍。道路沒有護欄也無標識,唯有層層疊疊的茂密樹林。
腳後跟放著公事箱。他姑且撿起,用哆嗦的雙腳站起時,城山已恢復些許理性。他忽然想起,摸索西裝外套的內袋,取出一張照片,對著雪地的光舉高。是普通大小的快照,他起初還看不清楚,但注視半晌後,習慣黑暗的眼睛終於辨認出兩張小小的人臉。城山湊近雙眼,盯著那兩張臉,懷疑自己眼花,於是把眼睛湊得更近。
是外甥女佳子。以及剛滿兩歲的小不點哲史。
只確認這點,城山立刻把照片放回內袋,開始邁步。再次茫然的腦中,恍然大悟:啊啊,是那件事啊。四年半前的往事宛如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與身邊發生的事態相反,身體漸漸有血液流通,也感到寒意。心臟沒有破裂反倒繼續默默跳動,腳也不斷往前挪動。走了一會兒,城山停下腳步再次取出內袋的照片,撕得粉碎。他一邊小心不讓紙片掉落,一邊一次又一次地撕成碎片後,把碎片握在手心從路肩撥開樹叢走進去,用鞋尖一點一點地挖開雜草叢生的地面,將碎片埋進去。
期間,對於自己被綁架的原因,他也慎重將之前的想法訂正。那些犯人不只是為了有效傳達要求,才選中身為社長的他。他們周到地選中一個有弱點、不得不確實執行要求的人。然後當他再次回神後,城山這才慢半拍地試著思考自己置身的立場。犯案集團握有自家人的醜聞,又有企業視為生命的三百五十萬千升啤酒作為人質,被要求支付二十億的男人,今後該往哪裡、以何種面目回去呢?當自己在不久之後平安歸去時,不是讓企業付出無謂的金錢造成損失,就是讓外甥女母子冒著生命危險,僅此而已吧。
不。說不定,只要自己沒回去──。
城山仰望頭上伸展的赤裸樹枝,在突然激烈得難以承受的心跳中自問:你要去死嗎?今後,如果顧及將會背負的痛苦之大及波及多方面的災厄,他告訴自己那是唯一的選擇,但是緊接著,上吊自殺這個活生生的恐懼令心臟狂亂跳動。數分鐘之內,城山與激烈的緊張戰鬥,最後他的結論是自己終究沒那種勇氣,但是同時,卻也像要辯解般萌生新的自問:你要為公司去死嗎?
如果這樣會令公司倒閉八千名員工走投無路的話也就算了,問題是為了一個根本沒把區區二十億地下金額放在眼裡的公司,你要尋死嗎?你與公司,一心同體到那種地步嗎?不,基本上就算你的死讓公司不必損失二十億,公司會感激你這份恩情嗎?
答案全部是否定的。城山如此迅速否決自殺的必然性後,漠然做出只能讓公司出這二十億的結論。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佳子與哲史的性命自然不用說,更何況就算工作了三十六年,企業畢竟只是企業。真的值得為此了結人生嗎?他不斷這麼對自己呢喃。
然後城山回到馬路上,再次邁步。如今雖說已重獲自由,但這只是開始──這麼告誡自己的,不是被綁架前的城山恭介,而是無論如何都要讓公司支付二十億地下金錢的某人。但是,另一方面,同時也是至今仍在想著要盡快消除員工的不安與動搖,讓公司的業務回歸正常,認定眼前讓「日之出巨匠」一炮而紅、鞏固各項改革的地盤是自己義務的某人。相反的,也是正在叫囂絕對不會為公司而死的某人。哪個才是自己,早已連自己都分不清,最後城山的腦子切換到現實問題:在「進入黃金週連假前」這個指定期限內必須完成的事情堆積如山。首先,該怎麼應付警方?在董事會上要如何說明?怎麼讓公司同意暗地付出二十億?
由於開始這樣左思右想,城山忘記去看手表,最後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到底走了多遠。赫然回神時,道路左右籠罩的濃密樹影已變得稀疏,前方有一盞寂寥的燈光。走近一看,他發現另一條道路與自己走的這條路呈T字型交會,右側轉角有一棟小小的水泥房屋。一輛停在車庫的小型消防幫浦車,在微微開始泛白的天光照耀下,是一團朦朧的紅。
城山恭介突然被扔進混沌無明的虛空後,當他感覺到彷彿塞滿泥土的重力時,使他害怕而暈厥。再次因窒悶的重量甦醒時,泥土正在上下搖晃,他聽到某種聲音嗡嗡響,又是短暫的清醒,然後再次沉入某處。
不知到底過了多久,當他第三次微微自泥底浮起時,城山這次突然看到暗紅色的污漬。那種暗紅渲染泥土熊熊燃燒,才剛覺得它化為伴隨異味與熱氣的火燄,緊接著已湧現撕裂耳朵的喧囂。破空咆哮的燒夷彈墜落聲,與警報聲、鐘聲、警防團 的怒吼混在一起傳來好幾個聲音。
喂,你們是哪家的小孩,父母在哪裡,愣著幹嘛,還不趕快去避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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