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_03.wma〉
在年輕男女的肉體交換與佔有過程中,他們只是簡單地各以肉體為媒介,還原慾望。肉體雖然期待被拍攝,但被拍攝下來的,實際卻是一具具只是作為慾望儲存容器而存在的肉體。
〈拉鏈〉
一個女孩子,透過搜尋一條期待已久的牛仔褲,認識了人、認識了自己的身體。在反覆試穿牛仔褲,與布料、剪裁的相互適應、摩擦和調整中,女孩重新認識了自己身體存在的樣子,並且找出能夠容納自己身體的「外衣」,並且能夠在這件外衣拉鍊的滑動與開口中,找到自己。
〈纍纍〉
風災過後,老農對於死去的那條忠心的狗展開一場調查與探索之旅。老農由老狗阿土陪著巡視蓮霧園,最終卻因為風災以及與區公所補助之間的困境,而發生嫌隙。果園裡沒有纍纍果實,只有身心傷痕累累。
〈臨別贈禮〉
一個優秀高中應屆考生自殺了,他看似擁有他自己──無論是未來或是身體,無奈升學制度與社會價值觀的任意變換,他發現他永遠只能是他自己,並且也將永遠無法滿足大人們趨於私利而善變的需求與慾望,他只能任由他的身體墜落,離開控制。
〈In KTV〉
一個上班族下班後夜唱,卻奇幻地進入了「陰KTV」。KTV的一切都像是會吃人似的,趁著原本白日理智的上班族渾噩昏沉的時候,拆解他們因為長期受制都市與工作的趨於麻木的身體。他看起來失去了身體,卻找回了意識與對於身體的認識。
〈白河好日〉
一副稚幼的肉體遭逢環境變異時,會產生什麼反應?真實的世界容不下真實的肉體,這些年輕卻早早失去夢想與願望的靈魂,只好拋棄肉體,選擇讓世界持續虛擬下去。
〈玩偶的大兒子〉
獨身的老邁父親辛苦工作了一輩子,送了孩子出國唸書,自己卻自食其力地工作著。偶爾,聽著來自遠方的聲音,卻是充滿距離與陌生的。當兒子持續更新更好的生活狀態,老父的肉體卻只能像是過時了一樣,任時間與倉促的對白逐漸消磨。
封面文案
這些是圍繞「肉與肉體」的故事──
肉與肉體的爭執,
肉因為有了自我而成為肉體,
肉體的存在方式,
對於肉體的認識,
肉,以及被當做肉體使用方式。
作者簡介:
石廷宇,一九八一年生於台北。國立台北大學中文系、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現就讀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
大學時曾以〈學究之死〉、〈室、牆、八樓〉獲小說組第三名、佳作,並曾創作有現代詩〈未成年〉入選新詩組第三名,並以劇本〈三峽灰姑娘〉、〈住廁族〉獲校內戲劇比賽劇本獎。於研究所時獲得校內短篇小說〈臨別贈禮〉、〈拉鍊〉、〈無聲母音之歌〉小說組首獎、第三名、佳作。
在大學與研究所之間,曾短暫任職美術編輯、文字編輯,過水製作電視綜藝節目,以及行銷適合三十至四十五歲成熟都會婦女的成衣業務。後改以教育為志,小說創作為手段。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人間福報》副刊編輯/李時雍
推薦序 肉身倦怠
李時雍
認識廷宇很久了,二○○七年起,有兩年時間,我們同在清華大學的台灣文學所就讀,我高他一屆;畢業後,我服役當兵、到報社工作,繞了一大圈又重返校園,小宇早已寫完他以「日治時期台灣新小說」為題的論文,早我一屆,進入台大台文所。我們時常課堂之間在狹長的走廊上相遇,聊個一兩句,但總是不若當年在新竹時那麼時光餘裕地漫談。
那年我們在研究所辦電影讀書會,看楚浮、高達、法國新浪潮,小宇為大家導讀碧姬‧虹恩(Brigitte Roüan)的《做愛後動物感傷》,一起編輯刊物。許多說不完的話題,延續至放映教室外,那一條從人社院而下,蜿蜒而覆滿林蔭的山徑,月色穿過葉隙,幽黯中閃爍有銀白的碎光。也是在那往來學院的小徑上,小宇第一次交給我他所寫下的小說。
這群朋友中有幾個特別喜愛創作、喜歡寫詩的又另成群體,包括小宇和他的同學;他們將人社院一處閒置的露台,整理成空中花園,栽植草葉,砌磚成小巧的牆圍,雙手沾滿土泥,分隔出種類各異的樹苗。記得大家最後一次聚會,是一晚詩歌朗誦,帶來了各自的詩,在花園中,述說著彼此的故事。
我想從那時起,「創作」早已是小宇文學到生活中的關鍵詞。當年我翻著他自印的第一部長篇《電信時代少女》,冊頁在手心上如此厚沉,像詞語的重量,在往學院的緩坡途中,他迫切想知道我閱讀之後的感覺;我收藏有一段詩歌夜晚的影片,畫素斑駁的影像中,是小宇置身花圃前,手持詩稿,抒情朗讀的聲音,七年前的模樣。
又譬如,編輯副刊之後,幾次收到熟悉的郵件,是他寄來的這次收至小說集當中的幾篇〈白河好白〉(二○一一年刊出)、〈玩偶的大兒子〉(二○一二年),或者近期描寫迎接孩子到來的散文〈看著妳挑選了那一套衣服〉(二○一四年)。
相識許久,我和小宇實際上生活的交集卻不多,文學之外,他也喜愛網路電玩等流行次文化,讀類型小說,加入乒乓球隊,做過美術編輯或影視節目企劃,和他那屆的朋友們時常在新竹到處跑,關心生態問題,進行田野調查,小宇對於戰前台灣文學的「貧困書寫」和抵殖民研究甚深,而最近又合開工作室,展開文學的基礎教育工作。這些,都是我從閱讀他的文字中認識所知的。
進入博士班之後,小宇和我說,有一年時間,每週往返於台中,在靜宜大學教一堂創作的課。總令我不禁揣想著,他興趣廣泛的生活,如何在那一條夜暗而筆直的公路,螢光標誌不斷往後退遠之際,小小的駕駛座上,沉澱成為小說中情節交織的故事:〈拉鍊〉裡一件牛仔褲如身分、拉鍊如痂疤般的少男少女;〈纍纍〉風災過後絕望的老農和他的老狗;面臨升學考試的「我」,陷入媒體上閃逝而過一則學生自殺報導的〈臨別贈禮〉等。對於身體感官反覆而入迷的書寫,成為《字在》裡這一系列「肉體書寫」的母題,從青春私我的慾望,到社會面的老農、互文於經典的〈玩偶的大兒子〉中當代三明治人的肉身艱難;小宇對敘事形式的掌握,對話的描寫,也令我循著角色的足跡,拼湊著那一個故事誕生的起點,是移動在夜間大路的車途嗎,搜尋史料的文獻室,還是教書的教室裡。
而如何從「肉體書寫」的執迷,轉向「肉身思索」的位置,我想也會是創作者持續面對的問題吧。
我特別記得,〈0001_03.wma〉在描寫縱情於慾望經驗的主角芊芊,車箱內,與認識未深的男生,好幾頁關於「無聊」的話題,及其內心的辯證過後,小宇如此小結:「芊芊覺得有點睏,卻又告訴身體現在還不是時候。」讀到這裡時,竟令我想起崇敬肉體、音樂和酒神的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在描寫查拉圖斯特拉剛下山,急欲喚醒群眾,卻目睹走索者墜地死亡;他馱負著友伴沉重的肉體,跋涉長路,終於在一處安全的林地裡歇腳,並立刻睡去,哲學家如此寫下,「肉體雖極倦怠,靈魂卻十分平靜。」
《字在》或許就是這樣一部肉身之書,在故事之間,長途跋涉,在深深的倦怠之中,令書寫者的靈魂安靜了下來。我是如此重新相遇於石廷宇,如此祝福著他的作品,與其仍在路上的旅程。
名人推薦:《人間福報》副刊編輯/李時雍
推薦序 肉身倦怠
李時雍
認識廷宇很久了,二○○七年起,有兩年時間,我們同在清華大學的台灣文學所就讀,我高他一屆;畢業後,我服役當兵、到報社工作,繞了一大圈又重返校園,小宇早已寫完他以「日治時期台灣新小說」為題的論文,早我一屆,進入台大台文所。我們時常課堂之間在狹長的走廊上相遇,聊個一兩句,但總是不若當年在新竹時那麼時光餘裕地漫談。
那年我們在研究所辦電影讀書會,看楚浮、高達、法國新浪潮,小宇為大家導讀碧姬‧虹恩(Brigitte Roüan)的《做愛後動物感傷》...
章節試閱
玩偶的大兒子
起床。
慣性地把床頭倒著的全家福照片立起。那每日因為胡亂拍打鬧鐘而造成的後遺症。原本也想試著挪個位置,挪到與鬧鐘距離較遠的地方,但是,一想到或許再過不久,大兒子、二兒子還有在那個跑去澳洲假期打工的小女兒和她的男朋友就會回來看他了,他又捨不得把這張全家福自鬧鐘旁移開了。
在美國時養成的早睡早起習慣,回台灣後也一直如此。唯一克制自己戒掉的,是從一星期逛一次美式量販賣場,延遲到半年才進場採買一次。這多少能在空間上彌補點思念孩子們的心情。這樣令他想起在美國與孩子們一道採買的時光。他知道這樣不好。
下床。
一邊打開廣播,收聽今日的氣象資訊,一邊整備服裝、盥洗,以及簡單攜帶的早點。七點半,他會準時出現在巷口的便利店前。等待同一時間、同一款式、連司機穿著也一成不變的箱型車駛來,然後上車。
「那麼早啊?康叔?」總是擠在最裡面的小伙子叫Jimmy,淡淡沒什麼朝氣地像執行公事般打著招呼。
「早啊,Jimmy,不都是這樣?」,現在年輕人都這樣嗎?他心不在焉地應答,低著頭確認身上帶的配件。上半身應穿戴的有,袖套、手套、口罩、墨鏡和棒球帽。下半身是百慕達短褲搭統長及膝的涼感透氣襪,腰間繫有盛滿冰鎮薑母茶的保溫水壺、背後則簡單綁著一架給孫子小時候坐的塑膠組合板凳、鑰匙,和幾枚銅板。該帶的都帶齊了,鏗瑯鏗瑯地隨著路途顛簸發出單調的韻律。
乾淨的清晨,後車廂裡陸續擠滿人。
「那個,」副駕駛座上的陌生臉孔,吃力地擠過身子回頭看看康叔他們。為了要放置廣告看板和傳單,車廂裡人們不規則侷促在不能稱之為座位的空間中,勉強側起耳朵。
「今天的路線和據點,還是一樣,原則上,這個月都會是這幾個地方。」車內除了冷氣風扇聲呼嘯,排擠出悶熱的空氣,每個人都安靜地盯著窗外。像是聽著。
「比較不一樣的是康叔,」
「資料上面說,康叔你好像剛過完八十歲生日吧?」他點點頭。
「那,你今天開始就不用再揹三明治看板啦!」陌生的臉孔尷尬地環視著其他幾個人,點點頭繼續說。
「但是據點維持不變,那阿珠?阿珠在嗎?」
「恩?我在這裡。」同樣穿戴整齊、全副武裝的阿珠,是個年近六十,個頭嬌小卻顯得幹練精神的女性。已經是三個孫子的阿嬤了。要不是孩子們爭著要她帶孫子,她實在不願意再出來工作。
「不帶孫子就沒錢喔!」記得某一天早餐,她轉述兒子們對她說的。
「不然阿寶姨和康叔交換吧?這樣錢也較多,你們覺得呢?」這個陌生臉孔,後來知道他叫尚億,剛從國外留學回來,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不好吧?人家都已經當嬤了,這個……」康叔略帶歉疚地提出異議,其他人則默不作聲地,看看窗外,看看阿寶,也看看康叔。
「那你們有誰自願跟康叔換呢?公司規定是這樣,anyway,橫竪要有人揹三明治就對了!」尚億低頭翻著資料,帶著不合氣氛的美式口音說。
「我是可以啦,這沒關係啦,也不是說多費力啦……」阿寶悠悠地繼續說。
「不過多是多多少?」
「一樣啊!之前康叔領多少,就給你多少。」
「不過康叔你這樣是變相減薪哦!沒問題吧?」他想,自己起初也是從發傳單做起的,對此沒再表示什麼。
「歐。這樣啊。那就歹勢啦!」阿寶看著窗外,從背包裡挑出一片從嘴巴連著下巴到頸部的遮陽兜,甩了甩,令車內揚起一陣塵沙。
「不過話說,康叔你已經八十啦?也該休息了吧,怎麼偏偏每一班都還看得到你啊?」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轉頭對他說。這還是那麼久一來康叔跟他頭一次交談。
「沒辦法,存款都投資在孩子身上了。之前還去應徵過大廈保全咧,但是人家要年輕精壯的,哪要我這種的呢?」
「哎呀,我們都是該叫小朋友照顧的年紀啦!還出來打拼?真是想沒啊!!」阿寶也隔著遮陽兜含糊地說。
「跟妳差不多意思啦!另一半早走,學不會一個人生活……」
「年輕的又不想跟我們一起,對不?」阿寶搶著說,眼睛隔著墨鏡卻瞅了Jimmy一眼。
「也不是啦,之前也和他們在美國待了有一陣子,」
「開始還不錯,啊孫子大了,兩個兒子又隔得遠,都丟給同一個照顧,又好像……是我自己的問題啦!」
「老婆走了以後,不知道怎麼,自己一個就變得怪怪的。」
「是歐……」作嬤的阿寶發出了略懂非懂的呼吸聲。
「加上那裡做什麼都要英文,起居環境是不錯,但是……說到獨自生活,還是有點難啦!」
「哪會?就東玩玩,西玩玩就好啦!不然哪那麼多人搶著移民啊?傻了才回來啦你!」年輕的Jimmy聽不下去兩個老人的對話,終於忍不住摘下耳機說。
「要玩,也得有人陪啊!起初,老伴還在,一次陪兩個倒還可能划算,等到老婆走了,他們或許也覺得,養老院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是,裡面都是外國人,怎麼會住得習慣?」康叔本能地數著車子已經陸續經過熟悉的街口,便開始清點他該帶下車的看板。
「好啦!就這個路口。」尚億點著傳單,塞給那個中年人說。
「上午兩千張,中午會繞過來幫你補足份數,還有便當,就這樣。」
後車廂一打開,便是陣熱風猛然塞進車內。中年人接過傳單,什麼也沒多說,看看其他人,順手帶上車門,一下子消失在車陣之中。
「後來就決定回來了。」康叔也不管沒人在聽,自顧自地說。
勉強租了間三十多年的舊公寓五樓,近20坪的空間,一個人無論負擔和起居起來,倒也足夠。起初,舉凡煮飯、燒菜、洗衣、家事,全都一手包辦,忙著忙著只覺得身體越來越沈、精神也顯得倦弱許多,終於,能外食的外食、能送洗的送洗,好不容易拜託定期打掃公寓那位小自己沒幾歲的女工,順便連自己的住家也一併打掃,另外算錢給她。加上兒子們定期匯來的金額,隨著孫子漸長而成反比遞減、定期的保險、通勤往返的車費,那些規劃中儲蓄的退休薪俸只顯得日益消瘦。他甚至虛弱得無法再等搭公車,承受那公車的劇烈搖晃,而利用他唯一的健康—站立,來賺取平衡生活的所需。
天空突然下起雨來。氣象報告預測中的午後雷陣雨,準時打斷了他遲鈍的記憶。他將手上高他許多的房地產廣告看板隨手找了根電線桿輕輕倚著,彎身從褲袋裡取出輕便雨衣,剛剛穿好,大雨趁勢加倍驟臨。
往來的駕駛與乘客們,究竟會不會注意他手上的廣告呢?以帶有詩意的筆劃印上「三德薇緻」四個字,究竟蓋在哪裡?他也不太曉得。黃色的他浸泡在辦公大樓街區圍起的濕潤中,雨滴沿著雙頰法令紋向下滲露,胸前雨衣的開口被他技巧性地用長尾夾豎緊,裡頭的內衣卻仍因為久站而悶出一股混合著劣質塑膠的汗味。往來的上班族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對自己手中的廣告並不感到興趣。不是瞥見建案地址便掉頭離去,便是泛起一陣陣對售價的咒罵。有時甚至波及他自己。但他並不以為意。
「我可是有兩個兒子在美國呢!」他在心裡對著這些得為了善用午餐時間而倉皇途經的上班族,驕傲地修正他的站姿,在看板的陰影下試著多少躲點雨。
箱型車準時放下了便當便揚塵離去,代表時值中午。正是美東凌晨時分,兒孫們的鼾聲在枯立他的腦海響起。微熱的便當放在手心,驅離了因雨溼冷的雙手,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溫度。
「你不是老是要我們出去闖闖?出國留學的嗎?」彷佛就與大兒子相隔著馬路,拿著他剛印好的成績單與申請書。
「我們努力了那麼多年,憑什麼要我們放棄?妳和爸可以搬來住啊!」耳機裡傳來的拉赫曼尼諾夫不知道什麼曲目的旋律,雖能將嘩嘩雨聲擋在耳外,仍是被二兒子電話那頭的嘶吼,一點一點地掩埋。
「要不然,等我們有空的時候,回去看你們?」大兒子輕挽他太太,堅定地說。這個兒子在美國讀書時才認識的,名叫Sophia的台北女孩,他幾乎忘了她的中文名字。
都回來多久了?
「爸!我和David要去Australia working holiday,今年是最後一年了,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在這裡了,無論如何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女兒畢竟不像兒子,沒有那麼激烈的反應,寄幾次E-MAIL康叔都沒有收到,她便將那封信以工整的新細明字體印下來,收納簡單的信封,投進機場大廳的郵箱。
她去多久了?
老婆去世以後,康叔抵抗時間的招數跟著所剩無幾,除了床頭那只鬧鐘,他儘量不在家中注意時間留下的痕跡。時間對自己的意義,他再明白不過。他總比清晨的鬧鈴聲更早清醒,卻忘了關閉鬧時的閥門。中午與晚上他則以墨綠色、T牌箱型車為依歸,判斷何時該用餐、何時又該收工。他讓自己在其它時間裡,只需要站著,或是與廣告看板相互倚著,聽著廣播傳來的古典樂,如此時間便會過去。
他曾想過計算一天來往車輛的數目藉以打發時間,卻發現如此精準消磨的結果,不過是徒傷心神,甚至帶點難堪。兒子第一次指認「ㄅㄨ ㄅㄨ」,是模仿他的。孫子第一次學發「car」的音,也是他教的。雖然被兒子以發音不標準而嫌棄。但不經意看到與兒子們同款同色車子時,雙眼仍會因烱然注目而不爭氣地泛淚。那段時間裡,他儘量小心翼翼注意補充水份。現在,他盯著雨的顏色從灰色、轉為橙色,最後停在暗紅,在紅綠燈桿彎曲的邊緣,覺得一切恍然並不那麼真實。我究竟在等什麼?他揉揉眼睛,確定朝他駛來的箱型車車號、烤漆顏色無誤。然後是一一問別了阿寶、Jimmy、尚億的例行公事。那個陌生的中年人今天早他一站下車。
車廂內的人們彷佛又因為一同參與了城市發展,理所當然地承受與有榮焉的疲憊,在彼此交會的眼神中,期待明日還能再見,在同一張棋盤的同一個角落裡。康叔回頭盯著看板,簡單地計算距離下一檔期還能再站幾天。想起屆時他手上的武器又將改變圖騰與樣式。
「我兒子在美國住得比你們賣的大樓還要高級好不好!」那個曾一度負氣不願意挑揀那個便宜的建案、粗陋的廣告文宣,而與發配任務的經理大鬧了一場得自己,如今甚至竟期待起每一天搭配著自己的那塊廣告看板。他覺得自己會那麼善感,恐怕是因為今天下過雨的關係。
自家公寓一樓是極易辨識的落漆紅鐵門,因為雨過,讓他聯想到阿寶卸下遮陽兜後,臉上發著長時悶出的濕疹。今天起,換著她揹上那三明治招牌,至少能多領一兩百塊錢。這樣也好。他捏著口袋裡以日薪計算的鈔票,因為汗水而潮縐成團。
『晚餐想吃點什麼呢?』邊爬樓梯,邊模仿老婆慇懃詢問的腔調,是他排遣獨自一人時的拿手劇碼。在飄著薑母茶的房間裡,他依著清晨的穿戴順序,一件一件退下裝備。電風扇的旋轉馬達吹動內裡亦是潮濕的輕便雨衣,傳來陣陣帶著塑膠味與薑母茶香的空氣,混合著耳機裡的交響樂,他坐在床沿,拆封上星期大兒子自美國寄來的包裹。外面用潦草地字跡註明是給父親的生日禮物。此外再無字跡。
「爸!我們兄弟討論過了,你去台灣以後,就由我這個大兒子統一對口你好了,這樣比較省事,不然我們兩個在美國,妹妹又是女兒,把這個搞得太複雜也不太方便?你覺得呢?」自老婆過世後,他更不會分辨這些過於細膩的情感了。他不知該如何回答。看著兒子把一件件陳舊色系的內衣折進行李箱內,隨手點數了幾罐維他命。他則正為著想不起國際電話前面到底該按哪幾碼而焦慮不已。
今年的生日禮物是支行動電話。機身沒有按鍵令人困擾。他記得叮嚀過大兒子,想要一台調頻簡單、接收清楚的收音機。大概是美國的頻率與台灣的計算方式有所不同吧?孫子上星期才在電話那頭中英文夾雜著直呼他手上新拆封的這個,是現在世界上最新、最流行的手機。什麼功能都有,並且可以上網下載各種軟體,不要說是聽廣播了,看電影都行。他盯著平滑的機身,回想那些新奇的字眼,又覺得至少該為能擁有這個而感到驕傲。
他按過一切所能按的那一兩個的鈕鍵,機器仍沒有如期反應。想抄起放大鏡,挑戰說明書上螞蟻大的字體,耳機外面卻像是算準時間似的,傳來電話鈴聲。
「爸!我是Linda,」女兒名字裡有個「琳」字,恰好能找到對應的英文名字。她小時候對此感到非常自豪。而康叔對女兒因為自己所取的中文名字令她能夠比其他同學更容易取得對應的英文名字而感到自豪。「琳,」他試著想表達完整的句子,卻流連於片刻穿插的記憶。
「晚祝你生日快樂了,Sorry~by the way,這裡一切都比台灣要好,我剛和那個David分手。看過外面世界之大,才發現我們真的不適合,吶!我會在這裡待久一點,你一個人好好保重哦!」
他想不起這通電話、又或是那通電話後來是怎麼結束的。印象中,每次和孩子們結束對話的台詞都不一樣,不過意思應該都相差無幾。不是一連串對於來台灣時間的推測,就是對往赴美國時間的期待。手中的金屬機器這時看起來更加沈默而顯得笨重了。他仔細地將它收納回盒子裡,想過一陣子,等孩子們打電話來時再問問他們。
一陣子會是多久呢?
「爸!你在聽嗎?」
「嗯!」
「最近這裡房市不錯,看到路上很多人都拿著看板在宣傳,」
「嗯!」
「孩子也越來越大了,我呢,和Sophia打算在附近買一棟有泳池和院子的別墅,好讓他們動一動,你覺得呢?」
「嗯!」
「這樣吧!看你什麼時候想過來,到時候應該會有多的客房,你可以來住個幾天,到處玩玩,陪陪孫子嘛,好不好?」
「嗯!」
「那……就等你方便、想來的時候,再撥個電話過來吧?還有,那只新手機,開始用了嗎?」
他想不起來自己還想說些什麼的,捏著電話,走進浴室,任自己滑進淺淺的浴缸裡,耐心地等待皮膚發皺、身體變軟。
玩偶的大兒子
起床。
慣性地把床頭倒著的全家福照片立起。那每日因為胡亂拍打鬧鐘而造成的後遺症。原本也想試著挪個位置,挪到與鬧鐘距離較遠的地方,但是,一想到或許再過不久,大兒子、二兒子還有在那個跑去澳洲假期打工的小女兒和她的男朋友就會回來看他了,他又捨不得把這張全家福自鬧鐘旁移開了。
在美國時養成的早睡早起習慣,回台灣後也一直如此。唯一克制自己戒掉的,是從一星期逛一次美式量販賣場,延遲到半年才進場採買一次。這多少能在空間上彌補點思念孩子們的心情。這樣令他想起在美國與孩子們一道採買的時光。他知道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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