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動物城市，不發問是基本禮貌。
晨光的色彩猶如採礦場的硫磺，自約翰尼斯堡的天際灑落，透過窗戶打亮我獨一無二的蝙蝠俠信號。當然，也可能只是提醒我該裝窗簾了。
我舉起手遮掩雙眼，早晨在手心裡破碎，再也無法拼湊完整。我扯開被單，快速地從床上爬起。貝瓦一動也不動，只有那雙長繭的雙足，活像滿是節疤的浮木，暴露在羽絨被外。這樣的一雙腳，訴說著一個故事。它們說，主人一路從金夏沙徒步而來，胸前還綁著貓鼬。
而這隻貓鼬，現在就像一顆毛茸茸的逗點，蜷在我的筆電上，LED燈光在牠鼻子下規律地搏動；牠對於我的電腦是非請勿入的禁區，似乎毫不知情。可以這麼說，我很重視我的工作，而我的工作呢，則說不上全然合法。
我握著筆電兩側，將它靠在書桌邊緣微微傾斜，傾到約三十度角的時候，貓鼬開始從電腦上滑下。牠突然驚醒，腳爪慌亂地想攀住電腦，滑落的瞬間，在半空中扭曲身體，最後以腳著地，然後弓起牠有條紋的肩膀，對著我齜牙咧嘴，我也嘶聲回應。貓鼬突然發覺有跳蚤在咬牠，立刻轉過頭處理。
我留下貓鼬在原地捲曲起側身，彎腰閃過其中一圈掛在天花板上的繩索，這是我能用來布置出最接近亞馬遜叢林藤蔓的材料，然後踩過腐朽亞麻油地氈走到櫥櫃前。稱它做「櫥櫃」算比較好聽的說法，正如把這個潮濕房間稱為「公寓」也是一種美化的說法：這裡地板嚴重傾斜，管線系統時好時壞。櫥櫃說穿了不過就是開放式的箱子，上頭釘著一塊用來防塵的布料，保護我的衣服和——當然囉，我的樹懶。我拉開俗麗的向日葵拼布，樹懶在牠的棲木上，像是披掛在鐵衣架的變形毛大衣，懶洋洋地對我眨了眨眼，早晨時分牠一向比較散漫。
樹懶的毛皮和爪子上附著一股青苔味，以及乾淨的泥土香，不若由樓梯井衝上來的垃圾和黑黴悶臭味兒。極樂高地公寓幾年前被判為危樓。
我伸手越過牠，取出一件復古海軍藍白領洋裝，搭配牛仔褲和寬褲，萊姆綠圍巾包裹住小綹鬈髮，鬈髮正巧覆蓋著我破相的左耳——就稱我是「巧扮美少女戰士的葛麗絲．凱莉」吧。
這比喻與其說是我的品味高，還不如說是我預算高。我過去為了治裝，在精品上可是花費了龐大資產，但這都過去了，過去式。
「來吧，夥伴，」我對樹懶說，「別讓我們的客戶等太久。」樹懶打了個不贊同的噴嚏，伸了伸毛茸茸的長臂膀，攀上我的背，動來動去地，最後才就定位置。過去我會為此感到不耐，但現在這變成我們兩人之間的例行公事。
剛起床的我還沒攝取咖啡因，所以那不斷重複的尖銳聲響，過了好一陣子才刺穿我的耳膜——原來是貓鼬專注抓著前門的聲音。
如牠所意，我旋開兩道門栓，喀嚓一聲打開刻有魔法的掛鎖，該設計可能在預防擁有「遊靈」的不良份子，蒙混溜進屋裡吧。門應聲而開，貓鼬從我的腳踝間擠了出去、飛也似地衝過走道，往公用動物便盆跑去。那裡一點也不難找，便盆是全公寓最臭的地方。
「妳真的該裝個貓咪活板門。」貝瓦總算清醒，以手肘撐起身子，將手指遮在眼上，瞇眼看著我，因為從龐特大樓射出的刺眼光線已移到他那側的床邊。
「為什麼要？」我說，用腳撐開門，等待馬上會回來的貓鼬。「你要搬進來住？」
「妳是在邀請我搬進來？」
「我只是說，別在這裡過得太舒服。」
「哦，沒有別的意思了嗎？」
「還有，別耍小聰明。」
「別擔心，親愛的，妳的床這麼凹凸不平，要舒服也很難。」貝瓦懶洋洋地伸個懶腰，露出肩膀上的疤痕，那塊自喉嚨蔓延到胸前，有如塑膠般燒傷的皮膚。他只會用班圖族的林加拉語叫我「親愛的」，如此一來也較容易忽略。「妳要做早餐嗎？」
「要去送件。」我聳一聳肩。
「今天有什麼樂子？」他喜歡聽別人遺失了什麼東西。
「鑰匙串，還有那個寡婦的戒指。」
「哦，對，那個瘋婆子啊。」
「是露迪茲奇太太。」
「就是她，」貝瓦重複一次：「就那個瘋婆子嘛。」
「動作快，我得出發了。」
貝瓦做了個鬼臉：「可是還好早。」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
「好吧，好吧，」他踢掉裹在身上的棉被，爬下床，拽起地上的牛仔褲，套上一件抗議短衫——從中央衛理公會慈善活動取得的二手衣。
我從塑膠杯撈出露迪茲奇太太的戒指，為了去除揮散不去的水溝味，已經泡了一整夜的清
潔劑，再以水龍頭的水流清洗。戒指以白金材質搭配多顆藍寶石，中間環繞著灰色細帶，僅有輕微刮傷。就算有樹懶幫忙，我也還是花了三小時才找到這該死的小玩意兒。
當我一觸摸到戒指，立即感覺到一股拉扯——像是有人要拉走我手中的線頭，我愈是集中力道去拉，那股拉力也愈大。樹懶緊緊抓住我的肩膀，牠的爪子掐緊我的鎖骨。
「好了，放輕鬆，你這小老虎。」我縮了一下。要是我的動物是隻老虎，也許情況就會簡單一些，但我們兩人都沒得選。
貝瓦已經著裝完畢，貓鼬在他的腳踝邊不耐地繞著八字形的圈子。
「那我們晚點見囉？」他說，我催促著他快出門。
「也許吧。」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貝瓦傾過身親吻我時，樹懶卻用牠的手臂拍走他，宣示牠的主權。
「我真不曉得是誰比較糟糕，」貝瓦邊抱怨邊閃躲，「是妳，還是妳這隻猴子？」
「絕對是我。」我說，然後在他離開後鎖上門。
極樂高地樓梯間漆黑的牆面仍帶有一絲「罪影」的氣味，像是聚酯在微波爐裡燒焦的味道。
黃色的封鎖膠帶原封不動地維持著樓梯樣貌，還有一個禁止破壞現場的符咒，彷彿警察還會回來偵查。即使在「動物城市」的好日子裡，動物人士之死仍然是不會有人留意的。多數房客被迫使用太平門來略過這層樓，但還有更快到達一樓的方法。我的才能可不只是尋找失物而已，還包括走捷徑。
我快步躲進歷經大火而成空屋的六一五號房，隨即再鑽進地板上的洞，往下直達五二六號房。五二六號房則因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像是屋裡的地板、管線和設備，遭人拆解變賣，而變成破屋。
說到這裡，有個毒蟲無意識倒臥在門口，胸前還窩著個毛茸茸的髒東西，他的呼吸又淺又急促。我跨過他的時候，寬褲碰到破碎的燈泡而嘎吱作響。我們那個年代吸的是古柯鹼，沒本事的話就只有靠鎮定劑。我跨過通往金大樓的走道以及逃生梯，說是逃生梯，其實也不太方便逃生。在我推開樓梯間的雙扇門那刻，眼前一片漆黑，說明了那個毒蟲身邊的燈泡從何而來。
「噢，挺有情調的嘛？」
樹懶咕噥地回應。
「好啊，你就儘管說風涼話吧，但你可別忘記，我要是摔下去，你也躲不掉。」我說著，雙腳踏入黑暗。
樹懶跨坐在我的背上，像是騎著牠專屬的「銀子牌機車」，雙爪抓緊後，往左，往右，往下，再往下，往下走了兩層樓後，終於走到燈泡還完好無缺的地方。小偷很快就會以找到毒品吸食管的速度，再度找到新的偷拆對象，這不就是貧民窟的生活？所有釘好的東西都可以重新拔起利用。
經歷過樓梯間的幽閉恐懼症後，重新回到平地街道著實讓人鬆了一口氣。現在還是清晨，街道仍稱得上寧靜，一台市政府的道路清潔車軋軋地前進，往柏油路面噴灑清水，洗滌淨化夜晚的罪惡。有個罪惡份子正巧後退閃避灑水，一隻髒兮兮的麻雀在她高跟鞋邊跳躍，險些就被她踩到。
她目光掃到我的當下，立刻拉起牛仔外套，遮住赤裸的胸脯。她的動作太快，我來不及分辨那胸部是荷爾蒙注射，抑或是魔法變出來的作品。當我們錯身而過，我可以感覺到這個變性人遺失的物品，如薄霧般化作十幾條細束緊緊抓住我，猶如擦過海葵觸手。我努力不去看，卻還是瞥見失焦相片般的朦朧影像。我腦中捕捉到一個金色菸盒或名片夾、裝著棕色大麻藥粉的塑膠現金袋，但袋子已幾近全空，還有一雙鑲有閃閃亮片的紅色高跟鞋——道道地地是在秀場穿的鞋，像《綠野仙蹤》裡的桃樂絲長大成人從奧茲帝國回來，變身脫衣舞孃所穿的那雙。樹
懶下意識緊張地僵直身子，我拍拍牠的手臂予以安慰。
「夥伴，這不關我們的事。」
牠太敏感了。我的天賦，或者說詛咒——隨你喜歡怎麼叫，其實是種困擾，因為每個人都曾經遺失物品。走進公共場所就有如踏入糾結的花式翻繩遊戲，好似有人從精神病院丟出線團，命令精神病病患捆繫起所有東西。某些人身上的失物線索輕薄如絲，猶如蜘蛛網，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某些人則像拖曳著沉重的鋼纜。尋找失物的要訣，就在於找出該拽哪一條線。
有些失物再也找不回來，像是青春，或童真。或者，很抱歉，露迪茲奇太太，貧民窟進駐之後的房價亦然。戒指呢，反倒是小事一樁。另外還有像遺落的鑰匙、情書、心愛的玩具、不知放到哪兒去的相片，以及丟失的遺囑，有次我甚至找到消失的房間。但我偏好簡單的差事和小東西。畢竟，我自己上一次找到的重要物品，就是那可憎的毒癮。瞧瞧我現在變成什麼模樣。
我停下腳步買份「營養早餐」，也就是跟辛巴威小販買大麻，他正拉起街邊小攤的搭架，擺放好大木箱裡的吸食器、零食和零售菸草，他的老婆則從兩個紅藍格紋的大袋子裡取出珍藏的廉價服飾和拋棄式電子用品。這種袋子在這一帶可說是無所不在，像在發送難民身分申請書——來，這是你的臨時身分證，這是你的救濟院文件，還有這個，別忘了你漂亮的破爛編織塑膠行李袋。
我點起一根黃金雷名頓香菸，它的價格是史岱文森香菸的一半，整座城市充斥著廉價的假貨。樹懶在我耳邊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
「好啦，一根，讓我抽一根菸就好。我又活不了那麼久，不會得肺氣腫啦。」或者說，相較於遭「罪影」吞噬，死於肺氣腫不是那麼吸引人。
樹懶並未加以回應，但我可以感受到牠的怒氣，牠在變換姿勢時，故意砰砰地大力踩著我的背。我出於報復，從嘴角吐出白煙，衝著牠不滿的毛臉噴去，牠激烈地打起噴嚏。
此時路上交通開始川流不息，計程車載著第一批通勤族，飛馳駛過街頭。我也好好把握機會稍微宣傳起來，將廣告單夾在停在《真相日報》辦公室外的一排汽車雨刷底下。你要起得夠早才能製造新聞。
我在好幾處刊登了廣告：市立圖書館、超級市場，夾在大力推薦清潔婦和二手除草機廣告單之間，張貼於希爾布羅區的廣告牆上，上面貼滿了廣告，宣傳神奇的愛滋療法、廉價墮胎手術和預言。
你弄丟了重要的私人物品嗎？
幫忙尋找失物，價格實在。
不接受找毒品和武器、不尋人。
我拒絕在大眾市場和網路上張貼廣告，這樣才叫做「命運」，讓廣告找到它們該找的對象。
就像露迪茲奇太太週六上午，把我叫去她居住的奇拉尼公寓。
身為一名見多識廣的老太太，當她看見樹懶披掛在我肩膀上時，眼皮連眨也沒眨一下。
「妳肯定就是登廣告的那個女孩吧。來吧，請進，喝杯茶。」她不等我回應，就把一杯油膩膩的伯爵茶塞進我手中，然後轉身沿著她破舊的走廊，走進同樣破舊的客廳。
公寓的前身曾為裝飾藝術風格，現在卻不幸屈服於不當翻修。露迪茲奇太太也未嘗不是。她的皮膚帶著透明甘油皂般的亮澤，眼睛微凸，也許是因為努力想做出表情，牽動因注射過多肉毒桿菌或雷射治療而僵硬的眼周肌肉造成的效果。她將橘色薄髮弄成半屏山造型，硬得像烤布蕾上的堅硬焦糖。
伯爵茶喝起來像用流浪漢襪子濾出來的混濁馬尿，但我還是喝了，只因為樹懶對我嘶聲警告，不讓我把茶悄悄地倒入沙發旁的異國風塑膠蘭花盆栽。
露迪茲奇太太單刀直入地說：「我要找我的戒指。昨天在購物中心有人持武器行搶——」
我打斷她：「如果戒指是被偷走的，就不在我的管轄範圍了，那屬於截然不同類型的魔法。」
「妳可以先讓我說完嗎？」老太太沒好氣地說道。「警衛大喊警告動物幫派入侵商場時，
我當時人在停車場，所以我趕快躲到一輛藍色的福斯Golf汽車後方，摘下身上所有珠寶首飾，我知道你們這些人——這些犯罪份子是怎樣的。」她很快又加了一句：「我無意冒犯動物化的人。」
「我了解，」我回應。事實上，我們全都是犯罪份子；舉凡殺人犯、強暴犯還是毒蟲，都是地球上的渣滓。中國根據既定原則處決動物人士，因為身邊有靈獸，可說是罪證確鑿。
「妳摘下戒指後發生什麼事了？」
「問題就在這，戒指根本拔不下來。臭老頭過世之後，戒指我可戴了整整八年。」
「妳丈夫嗎？」
「其實戒指是用他的骨灰製成的，壓製熔入這條超級細帶上的白金，這個戒指無可取代。總之，我曉得他們拔不下戒指時會怎麼做，我鄰居的表親遇到搶劫時，搶匪用鋒利的彎刀切斷她的手指頭。」
我完全可以猜到接下來的發展。
「所以我就使用護手霜，讓戒指鬆脫，接著戒指就掉下來，滾到車底，滑入惡臭的老舊排水溝蓋，直接掉進排水管！」
「掉進排水管。」我重複道。
「我剛不是說了嗎？」
「可以借我妳的手嗎？」我說，伸手握住露迪茲奇太太的手。也許有些豐腴，卻是隻漂亮的手，但手上的皺紋和粉狀質感，背叛了她精雕細琢的臉龐。顯然肉毒桿菌對雙手起不了作用，或是太過昂貴。「是這隻手指嗎？」
「是的，親愛的，就是一般人戴婚戒的那隻手指。」
我閉上雙眼，按了按老太太的手指，力道可能有些大，隨即捕捉到戒指的影子，一圈模糊的銀色光暈，位於某處潮濕陰暗的工業區。我並未太努力搜尋確實位置，這種聚焦就像堵車一樣，通常會帶來偏頭痛。我抓住從老太太身上鬆脫的線索，直奔城市的深處，在城市最深的地底。
我睜開眼睛，看見露迪茲奇太太仔細地研究我，好像想要看穿我的頭顱，看見腦袋裡運作的齒輪。在她一頭蓬髮後方，有一組瓷器雕像正在展示櫃裡盯著我瞧，有可愛的牧羊女、天使、嬉鬧的貓咪，還有一排佛朗明哥舞者。
「就在排水管裡，」我聲調平坦地說。
「我以為我們剛剛已經說過了。」
「我討厭排水管。」暫且稱之為充滿熟悉感的輕蔑吧。你一定很難相信，有多少失物都會移居到排水管。
「真不好意思喔，愛乾淨小姐，」露迪茲奇太太厲聲回道，但由於她無法牽動臉部肌肉，嚴厲的程度也略為削弱。「這份工作妳到底接不接？」
我當然接了。這說明我後來怎麼從露迪茲奇太太皮夾裡，取得五百蘭特的訂金，之後交件時會再拿到五百元尾款；也說明我怎會到奇拉尼購物中心下的排水管，讓自己浸泡在小腿高度的化糞池污水裡。雖然排泄物屬於另一條管道，所以不算真正的排泄物，只是經年累月的霉垢雨水、垃圾、腐敗物、老鼠屍體和用過的保險套，讓排水道飄散著一股特殊的香氛。
我敢發誓，在以漂白劑清洗之後，我依舊隱約聞得到這股味道。一千元賺得值得嗎？差得遠了，但問題是，使用我們擁有的「遊靈」不像工作，而更偏向天職，對於糾纏不休的鬼魂，或鬼魂附帶送上門的東西，你是沒得選。
我先到手機通訊行送一串鑰匙，或該說位於這門戶緊閉的商家樓上的小公寓。老闆是喀麥隆人，對於能夠一早順利開店，他心存感激，還承諾要給我通話折扣的福利。這時一個穿著粉紅色小熊裝的幼兒，透過老闆腿間的縫隙偷偷窺視，伸出短胖的小手想抓取鑰匙。我猜想先前應該就是這名女嬰，坐在嬰兒車裡啃這串鑰匙，然後笑嘻嘻地往正處尖峰時段的車陣裡一扔。這份工作只值五十元，較接近我日常奔波的工作內容。以我的經驗而論，露迪茲奇太太這類案子實在是少之又少。
我走過花園鎮的帝國路，行經約翰尼斯堡教育大學，引來來往車輛挑釁的喇叭聲，我以中指回禮。他們若因為集中於近郊，過著沒見過世面的生活，從沒機會見識動物人士的樣貌，也絕不是我的錯。至少奇拉尼社區尚未設柵欄警衛，注意，我說「尚未」。
距離露迪茲奇太太家的街口還有一小段距離，只要過了牛津街，遠離馬路的喧囂就到了。
交通繁忙讓我頭疼了起來，像是腦中有隻白蟻正啃蝕著太陽穴，也就在這個時刻，剎那間教人措手不及地，我的感應斷線了。
樹懶焦慮地尖叫，使勁抓住我的手臂，牠長長的爪子抓得我滲出血珠。「我知道，夥伴，怎麼會？」我一邊說一邊跑了起來，用力抓住口袋裡冰冷的金屬指環，彷彿這麼做可以銜接起感應。我可以感覺到微弱的脈動，但線索已經鬆散。
我們不曾遺失過線索，儘管曾有失物再也找不回來的情況。像某個想成為小說家的傢伙，即使他的稿紙被風吹進埃瑪仁索水壩，但我還是可以感應得到他與飛散稿紙之間的強烈線索。而現在這種感覺，卻像臍帶漸漸乾枯死去。
露迪茲奇太太住處的街角，停了一台救護車和警車，閃著紅色和藍色交織的燈光，打亮骯髒的米色牆壁。樹懶忍不住低鳴。
「沒事的。」我說，感到有點窒息，其實我知道大事不妙。我走近圍觀的群眾，猜想自己可能正在顫抖，因為有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肘。
「親愛的，妳還好嗎？」
我顯然是不太好，因為我竟然能夠在人群中漏看這兩個人 ——一個背著巨大黑翅的瘦高天使，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男人牽著一隻瑪爾濟斯犬，毛色染成荒謬的橘色，以搭配他脖子上的圍巾。就是這男人突然抓住我。他戴著名貴的眼鏡，西裝線條俐落得有如他用剃刀刮過的髮根。而這隻狗則從狗鏈的那頭給我一個百無聊賴的眼神，無精打采地晃著尾巴。你大可以任意評論我的樹懶，但至少我不是和一支機械式的馬桶刷作伴，或是一隻禿鷹，我是從牠的醜陋禿頭推測的。禿鷹在那女人肩膀後腦袋一起一落，用喙嘴戳弄著翅膀下的胳肢窩。
女人則處於難以界定年齡和性別的群組，年約三十二到五十八歲之間，留著像做過化療的頭髮，一綹綹黑髮垂掛在頭皮上，眉毛則像修拔過度般稀疏，或許她是刻意扮醜吧。她腳上蹬著馬靴，灰色緊身長褲塞進馬靴裡，上身穿著一件白襯衫，衣袖捲起，最後胸前以橫掛的皮革帶子襯托，帶子上的挽具則用來支撐她背上巨鳥的重量。
「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問那位牽狗的男人。
「一樁謀殺案，」他用手遮住嘴，刻意大聲地低語回答。「是二樓的老太太，死狀悽慘，但我聽說她恐怖的屍身保存完好。」
「他們說了什麼嗎？」
「還沒。」那女人回道。她的嗓音出人意料，就像爵士歌手般低沉醇厚，帶著東歐口音，可能來自俄羅斯或塞爾維亞。一聽到她的聲音，巨鳥突然停下理毛的動作，把長脖子繞過女人的肩膀，脖子上長著一個猶如洩氣睪丸的肉垂。牠把滿是皺紋的頭垂到她胸前，弓身將尖銳的長喙彎向她的腰後。原來牠不是禿鷹，而是一隻禿鸛。她溫柔地把一隻手放在禿鸛長有雜色斑點的頭頂，像是安慰孩子或愛人般地撫摸牠。
「你怎麼知道是謀殺案？」
瑪爾濟斯男冷笑了一聲。「妳知道很多人的『遊靈』和他們身上的動物不相關嗎？」他說。
「但就亞密拉來說，卻是相關的。她會被腐肉的氣味吸引過來，多半都是謀殺現場，但她也不排斥連環交通事故，對吧，寶貝？」
禿鸛女微笑表示同意，如果她嘴邊那一抹微彎稱得上微笑。
醫護人員從公寓冒出來，手裡抬著擔架，上頭躺著已封起的灰色塑膠屍袋。他們高舉起擔架，送上救護車。「借過。」我邊說邊穿越人群。醫護人員放好擔架後，關起救護車的雙扇門，用手勢示意司機把燈關掉。承載屍體的救護車不再需要趕路。但我非問不可。
「那裡面是露迪茲奇太太嗎？」
「妳是她的親戚嗎？」醫護人員貌似不悅地說。「除非妳是親戚，否則這裡就沒妳的事了，來自動物城市的女孩。」
「她雇我幫她做事。」
「噢，恐怕沒那麼簡單，妳在這裡等一等，警察需要問妳幾個問題。」
「你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麼說吧，親愛的，她不是壽終正寢。」
救護車疾聲呼嘯駛回道路，帶著露迪茲奇太太一起走了。我緊抓住口袋裡的戒指，用力到上頭的藍寶石都壓印進掌心。樹懶緊緊依在我的脖子上，藏住自己的臉，我真希望能夠安慰牠，一切安然無恙。
「真是爛差事，」瑪爾濟斯男帶著同情的口吻咂著嘴，「最好這事與妳有關。」
憤怒突然朝我席捲而來。「你和警察是一夥的嗎？」
「天啊，不！」他笑了，「對這位女士來說很不幸，」他邊說邊朝禿鸛女的方向點點頭，「追著救護車又沒生意。」
「很抱歉妳痛失朋友，我們深感遺憾。」禿鸛女說。
「不用遺憾，」我說，「我只見過她一次。」
「妳幫老太太做什麼工作？方便我問嗎？祕書、跑腿、看護？」
「我幫她找尋失物。」
「妳找到了嗎？」
「我從沒失手過。」
「這真是太巧了，棒呆了！哦，我不是說妳雇主剛剛過世很棒，這樣說太壞心了，別誤會我，我的意思是說，其實呢——」
「我們正在找某樣東西，」禿鸛女突然插嘴。
「正是如此，謝謝妳。」瑪爾濟斯男說。「而如果這是妳的才能，我猜這是妳的才能吧？
也許妳可以幫上忙。」
「你們在找什麼東西？」
「呃，我剛剛雖然說是東西，但其實是個人。」
「不好意思，我沒有興趣。」
「但妳都還不知道細節。」
「我不需要聽細節，我不協助尋人的。」
「這對我們意義重大。」禿鸛女背後的巨鳥伸展翅膀，露出深色羽翼上的白色箭形圖案。
我發現牠的翅膀折彎了，腿也只剩損傷扭曲的殘肢，怪不得她得背著牠。「絕對比妳之前的工
作值錢。」
「拜託啦，妳的客人不是才剛走嗎，請原諒我如此坦白。不然妳有何打算？」
「我不認識你們——」
「是我怠慢了，抱歉，這張給妳。」禿鸛女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張堅硬的名片，以兩隻手
指夾著名片遞了上來，她的指甲修剪得乾淨無瑕。名片上的字運用浮凸印刷技法，白色僵直的無襯線字體在白紙上寫著：「禿鸛與瑪爾濟斯採購公司」。
「你們從事什麼樣的採購？」
「凡是妳想得到的都有，十二月小姐。」禿鸛女說。
樹懶的喉頭後方發出一聲咕噥，彷彿我需要牠提醒眼前的情況詭譎。很明顯的，他們知道一些關於我的事。我伸出手想捕捉他們的失物，想知道任何有關他們的訊息。
瑪爾濟斯男是一片空白，這樣的人堪稱少數。他們要不是異常地謹慎，就是什麼都不在乎，這讓我打從心底發毛。我上一回碰到完全沒有失物的人，是極樂高地公寓的清潔工，她後來往空蕩蕩的電梯井一躍而下。
禿鸛女失物的影像在我腦中反而異常清晰。絕對是腎上腺素強化了我的對焦能力——腦中的荷爾蒙受遊靈感召而倍增。我從未如此清楚地看過失物，真的很奇妙，就像有人把我原本塗了凡士林般的柔焦焦距，換成狗仔隊用的高畫質放大鏡頭。
我可以明確辨識出她失物的種種細節：一副棕色皮質的駕駛手套、經年累月顯得柔軟褪色，其中一只手套還掉了一顆手腕上的釦子；一本外觀粗糙的書本，缺了幾頁，其餘書頁因濕氣而膨脹，書本封面則被撕去一半。我還認出墨黑色的樹枝、標題為「一棵樹——」的碎紙片。還有一支手槍，深色而粗短，像是七○年代三流科幻片裡出現的道具，影像清晰到可讓我辨別出側邊的字體：「維特」。
瑪爾濟斯男渾然不知我正暗中翻閱他們的失物，他推了推我，對我咧嘴微笑，他那隻上過色的瑪爾濟斯狗也跟著微笑，快活地從兩排利齒間吐出粉紅色的舌頭。「我們真的需要妳幫這個忙，甚至可以說，沒有妳我們辦不到。酬勞真的非常、非常優渥。」
「我該怎麼說呢？我不喜歡別人知道我在做什麼工作。」
「是妳自己登廣告的。」禿鸛女趣味盎然地說。
「而且我不喜歡妳的態度。」
「哦，別理會亞密拉，她看起來刻薄，其實只是害羞。」瑪爾濟斯男說。
「我也不喜歡小型狗，所以謝了。就我所知，你去幹山羊屍體，還比較實在。」
瑪爾濟斯男拱起眉頭，說：「哦，妳這話可真噁心，我會記得的。」
「那個要收好，」禿鸛女指指那張名片，「也許妳會改變主意。」
「我不會的。」
但我終究改變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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