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石濤文學地圖
文學之路
如果每趟旅程都要有一個起點,那麼我們選擇從葉石濤人生的起點開始,像他一樣,踏出來到人世的第一個腳步。
眼前這棟大樓,暗紅的外牆彷彿凝滯乾涸的血液,黑色的窗格像是閉起眼睛後心中的迷惘,只有一樓的招牌還閃閃發亮,如同老婦乾癟的臉上塗抹的濃粉。八十年前,這裡還是葉家大厝,盤踞道路兩側,中式的古厝群標誌著大家族的繁華。繁華落盡後,成了一片防空空地,消逝的磚瓦還在葉石濤的心中堆砌著美麗與哀愁的夢。
而後這裡蓋起了商葉大樓,開起了百貨公司和電影院,只是人潮散盡之後,百貨公司的招牌卸下,換上了大大的「售」字,標註它再度由盛而衰的身世。人生經歷一次衰頹,已是難以承受。迭經盛衰的循環,這棟大樓、這塊土地,是否已領略出一種屬於它的哲學?
葉家大厝所在的忠義路,日治時期名叫白金町,但葉石濤總是稱它為打銀街。葉老的作品裡有著清晰的府城路名與地名,彷彿一張新舊交映的地圖般準確的點劃古都的輪廓。可是,不管時代怎麼變遷,在他的心裡,府城的街道還是喚作花草街、竹子街、打銀街、米街這些清領時期的老名字。這並不是葉石濤懷舊,而是因為這些生動的名字才能勾起他豐富的想像。久遠的打銀街上,小小的昏暗的銀飾店裡,彷彿有一個銀匠正背對著店門口,凝神注視著工作檯上的小火炬,一瞬間,銀塊燒鎔,鎏光閃爍,照亮了老工匠凋萎發皺的眼神。
法國巴黎的街道,也有著令人心動的名字,譯成中文依然令人遐想萬千,比如大軍團大街、噴泉街、寒谷街、天鵝小徑等等,而金飾匠濱河街這個名號更令人直接聯想到葉老筆下的打銀街。
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派屈克.蒙迪安諾的作品裡,也總是清晰的點出花都巴黎的街道與地點,整本書就像隱藏著一張精確的街道圖一般。蒙迪安諾讓一群身分朦朧、找不到過去、追尋不到未來的人在縱橫交錯的巴黎街道上來來回回,有時擦身而過,有時互不相識。那精確的街道名稱,似乎是迷惘的人們唯一可以確認的東西,是他們生活裡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然而葉老筆下具體的府城街道,卻不是這樣的蒼涼無助,他以自己的方式叫喚它們,為它們灑下一層層夢裡的色彩,讓古都在現實的面貌背後,充滿了浪漫的文學想像。儘管外頭著生活困境,有著極權統治、熊熊戰火與白色恐怖,我們仍看到他的身影在大街小巷之中自由自在,穿梭自如。
他穿過葫蘆巷去書房讀經,走過打銀街去公學校上學,經過傀儡巷到外媽家,去米街拜訪中學同學,踏過大銃街去寶公學校教書……,然後他也化身成自己筆下的角色,在字裡行間來來去去,像是繽紛花海中翩翩飛舞的蝴蝶。現實再困頓,他也總是維持著自己一貫的浪漫姿勢。
沿著民權路往東走,穿過所謂的鞋街,左手邊會有一棟雄偉的建築聳立著。氣派的馬薩式屋頂、厚實的牆面、優美的拱圈、華麗的愛奧尼克柱式、典雅的中式青瓷,這裡是日治時期的公會堂。這天,中學五年級的葉石濤一放學後回家丟下書包,便立刻飛奔衝往此地,懷抱著一顆熱切期盼的心。那時,他完成了〈林君的來信〉,投稿西川滿主編的《文藝臺灣》,滿腦子想的都是小說是否能得到錄用。聽說西川滿本人來到公會堂演講,他希望能見一見這位名滿臺灣的大作家。最後,葉石濤轉往愛國婦人館見到了西川滿,得到了他的讚許,也獲知自己的作品即將刊登在《文藝臺灣》上。直到今天,我們仍可想像他心中的雀躍。
公會堂的拱窗像是芭蕾舞者優雅舞動的曲線,在舞臺上整齊劃一的排列著,那灰白色的門柱旁,曾經有一個滿懷文學之夢的少年伸長了脖子,翹首張望。大門之後,彷彿是一片無垠的星空,煥發著寶藍色的光芒。
沿著公會堂邊古老的磚牆,鑽出小巷後就是民族路。往西直走,經過范進士街,就到了赤崁樓。紅色的屋瓦、水藍色的窗櫺、斑駁的廊柱,交織出府城居民最熟悉的古蹟。
范進士街的另一頭,曾匯聚著許多大戶人家的住宅,葉石濤的外媽也曾住在此地。他還記得,外媽家的院子裡,玉蘭花開的時候,總是洋溢著芬芳的花香,他曾牽著小女孩玉蘭的手,開心的在院子裡撿拾落花。葉老筆下的潘銀花,也曾在范進士街上的龔家幫傭,並得到了年輕二少爺的關愛,度過了許多個歡愛的夜晚。然而,潘銀花擺脫了所有的誘惑與束縛,吞下了禁果卻拒絕了魔鬼的交易,決心闖出自己的人生。
走在這既現代又古老的城市裡,我們彷彿也從葉老的文字裡得到了新的人生力量,繼續往前方走去。
來到海安路一帶,是過去的五條港,曾經水道縱橫,商賈雲集,盛極一時。在葉老生活的時代裡,港口早已淤積,海岸撤退到遙遠的另一頭,船帆也消失了蹤影。葉老的二位叔公曾居住在舊佛頭港,從大家族分枝出來,在時代的洪流中洗盡了鉛華,成了海灘上無盡沙數中的渺小一粒。
昔日連接五條港的運河,在幾經掙扎後,持續在這座幽幽的老城中尋覓著自己的新定位。葉老筆下船影繁密的情景成為過去,而今的運河沒有飛揚的船帆,沒有樸拙的竹筏,只有徐徐的風依然輕吹,挑起了層層漣漪,一圈又一圈的向外擴散,逐漸的微弱,逐漸的消失在看不見的遠方。
旅程一定要有起點,但或許不必一定要有終點。如同葉老的人生,雖然吐盡了最後一口氣息,卻不曾自這座城市裡消失。今天,我們接續著他的腳步;明天,會有另一群人接續著我們的腳步,持續不斷,將這條充滿文學想像的浪漫道路,踩得達達作響。
李安文學地圖
文學地景--安平觀夕平臺
安平海岸存在著多樣的地貌。除了有綿延的沙灘、長長的堤岸、百年歷史的燈塔、口袋一般的安平港之外,還有茂密的樹林,生長著木麻黃、大葉欖仁等植物,景致十分怡人,直到現在臺南人拍婚紗還時常來安平海邊取景。
來到安平看海,最好的地點就是觀夕平臺。平臺以松木為建材,走廊採用低光源的設計,而兩旁樹立著防風林,眼前便是一望無際的海洋。黃昏時分,夕陽漸漸沒入海平面,天邊雲彩變化萬千,耳邊的濤聲規律起伏,令人流連忘返。
高中時期的李安,在聯考的巨大壓力下,天天由中南部最好的老師幫他補習課業,但大學聯考時仍是落榜。他下定決心重考,未料第二次考試仍以一分之差飲恨,榜上無名。連番失意,讓李安深受打擊。放榜那天,家人都不在,李安獨自出門散心,偌大的世界,能接納他的似乎就只有寬闊的海洋,於是他騎著腳踏車來到安平海邊散心。
爸媽回家看不到李安,心中焦慮不已。這時弟弟李崗便猜到哥哥可能的去處,他飛奔到安平海邊,看到李安的腳踏車安穩的停放著,卻不見人影,急得到處在沙灘上到處找人。過了許久,才看見有個熟悉的人影,低著頭在沙灘上默默地踱著步伐。李崗走近,一句話也沒說,陪著哥哥牽起腳踏車。天就要黑了,海與道路都沉浸在深藍色的夜色之中,海潮的聲音兀自在身後翻攪,漸行漸遠。
這片海洋裡,或許還有著李安年少時寄寓的夢想。
而安平外海,同時也是李安的父親李昇海葬的地方。
李昇於2004年4月15日不幸逝世。家人選擇在臺南市立殯儀館舉行公祭。遺體火化後,依據李昇的心願,採取海葬方式,骨灰灑在臺南外海。
父親過世後,身為長子的李安突然成為一家之主,一開始,他還不很習慣這個角色。追悼式中,樣樣細節都必須交由李安來作主,而他平日專注於拍片,家中事務甚少過問,這個時候突然必須站出來,決定所有大大小小的事項,一瞬間,自己好像變成了父親。
李昇為人十分謹慎,事事規矩。遺體火化的時候,預訂的時辰是十二點,李安知道父親做事一向非常準時,分秒不差,因此李安也算準了十二點,秒針一到位,便準時由李安、李崗,以及李安的長子李涵等三人一起點火,將大體火化。
2007年李安以•《色•戒》奪下金馬獎七項大獎。頒獎典禮完後,李安搭乘一大早的高鐵飛奔回家鄉臺南。這一天,他也特別前往安平海邊悼念父親。這片海洋裡,還有著父親深厚的愛與永恆的典範。
李安的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也以海洋為主要背景。
少年PI的父親擁有一座動物園。後來家人決定移民加拿大,便賣掉了動物園,帶著一些動物搭乘貨船前往加拿大。不料途中遇到暴風雨,貨船沉沒,PI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在一艘救生小艇中,同船的還有一條斑點鬣狗、一頭受傷的斑馬、一隻猩猩和一頭名叫理查‧帕克的孟加拉虎。在長達二二七天的漂流日子裡,PI必須與具有野性的老虎共處,在生命受到威脅的困境之中與老虎維持既競爭、畏懼又共生共存的關係。途中,PI來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島嶼,島嶼上住滿了狐獴,並且覆蓋著肉食性的藻類。最後,救生艇漂流到了墨西哥海岸。理察‧帕克上岸後,立即消失在附近的叢林裡,不知所終。這段經歷出自PI的口中,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假,是經歷還是幻想,都如同潮水漂來的浮沫,消失在昏黃的沙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