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不只是視覺,而是一種觸感。
它是具體的,會反彈、有溫度、有形狀、有量體,
是一種幾乎等於烙印的存在。
當代華人攝影大師阮義忠,三十年回顧,十一萬字隨筆,
勾勒出平凡卻又不平凡的影像人生。
影響兩岸三地華人攝影深遠、當代攝影大師阮義忠生涯首部攝影散文集,橫跨三十年的書寫,以真摯雋永之筆,回顧攝影藝術生命中所有的「想見,看見,聽見」。
輯一「想見」,懷念故鄉風土、童年往事、異族民情,歷數自己從一個宜蘭鄉村木匠家的孩子走上攝影之路的偶然與必然,濃縮臺灣社會變遷與不同人群的生活景象; 輯二「看見」,介紹方大曾、莊靈、呂楠等華人攝影師及其作品,以他始終行於時代之先的藝術眼光和文化敏感,捕捉這些曾並不為人所熟知的攝影天才之靈光;輯三「聽見」,是非典型的書評與樂評,藉由書籍與音樂,追溯自己與創作者的緣分,從詩人搖滾歌手李歐納•柯恩,到瑞士攝影大師羅伯‧法蘭克,書寫獨一無二的私人藝術史。
本書同時收錄近50幅阮義忠攝影作品及方大曾、呂楠等著名攝影家的代表作品,喜歡攝影的朋友,可從中一窺一位當代攝影大師鏡頭背後的故事,以及他的完整生命之旅。
「中國大陸關注『世界攝影』,或我稱之為『嚴肅攝影』的人士,若其年齡正在四十歲上下,那麼,阮義忠的名字想必在他們心中無可替代——他是一位世界攝影之於中國的啟蒙者與傳道者,我甚至聽說,好幾位大陸攝影家把『攝影教父』這樣的尊稱給予阮義忠。」
——陳丹青(藝術家)
「在阮義忠先生的鏡頭裡,臺灣的鄉親們似乎並不在乎或者顧慮他的鏡頭存在。他們只是在生活,在生活中,而阮義忠先生可能於他們來說,也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因此他們對攝影中的阮先生並不起外心,有生分、見外之感。阮義忠先生雖然拍攝下了他們的日常,但那也是阮先生的日常。這樣的日常教我們振作,教我們知道感動是什麼,也讓我們驚醒麻木的醜陋。」
——顧錚(攝影家)
「做為一個攝影家,阮義忠在他三十年的攝影歷程中,逐漸在臺灣地域文化和歷史情境中找到了其攝影觀看的立足點,『凝視臺灣即將逝去的人文價值』,見證臺灣的政治變化、農業生活轉變到工業生活的迷茫、都市化給人們帶來的錯亂、根文化和本土文化受到的衝擊等等。在他的攝影中,我們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臺灣『鄉土情結』或『鄉土意識』。」
——王璜生(藝術家)
「阮義忠的可貴處,在於他那動人的誠實。」
——陳映真(作家)
作者簡介:
阮義忠
1950年出生於台灣宜蘭。早期曾任《幼獅文藝》編輯,退伍後任職《漢聲》雜誌英文版,開始攝影生涯。1975年轉任《家庭月刊》攝影,同時撰寫本土攝影報導文章。1981年,由攝影跨行到電視節目製作,以紀錄片《映象之旅》等廣為人知。1988年起任教於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長達二十五年。
三十多年來,阮義忠跋山涉水,深入鄉土民間,尋找動人細節,拍攝了大量以百姓日常生活為題材的珍貴照片,作品也成了台灣獨一無二的民間生活史冊。
著作豐富,出版《正方形的鄉愁》《北埔》《八尺門》《人與土地》《台北謠言》《四季》等十餘本攝影集。論著《當代攝影大師》《當代攝影新銳》被視為海峽兩岸的攝影教育啟蒙書;所創辦的《攝影家》雜誌(1992-2004)被譽為攝影史上最具人文精神的刊物之一。阮義忠深刻且廣泛影響全球華人地區的攝影視野,有「中國攝影教父」「世界攝影之於中國的啟蒙者與傳道者」之譽。攝影作品為海內外重要機構展出及收藏。
章節試閱
【內文節選一】(選自卷一「想見」)
愛哭的童年
很少回憶兒時的情景,因為我的童年彷彿沒有歡樂可言。一想到我就會趕緊打住,讓思緒轉個方向,免得碰觸到無所不在的隱痛。
大概是這個緣故吧,日子久了,我竟變得有往事健忘症,留在記憶中的孩提事情,每一樁都只是殘缺片段,連不成一則稍微完整的情節。印象最強的反倒是結局;留在記憶中的那些經驗無論是怎麼開始和發展的,最後都是不愉快的收場。因此,我大半隻記得傷痛,而忘卻其他枝節了。
在我童年的那個年頭,台灣的經濟還是很差的,鄉下人只有靠極為認命的勤奮和節儉,才能勉強養家。繼承祖業木匠的父親有九個小孩要養,把所有體力和精力都投在刨刀、鑿子、鐵鎚和一批批木材堆裡;唯有如此,才扛得住沈重的生活擔子。
他那一日日彎駝的背、一日日衰老的容顏、一日日稀少的頭髮,始終就不曾給過孩子們慈祥親切的感覺。他很少開口說話,也很少對我們展開笑容。孩子和他的溝通都透過母親傳達,甚至連他在生氣,也都是媽媽咬著我們的耳根:「你爸要處罰你了!」我們才知道。
父親的木訥和嚴厲,使家裡籠罩著一層高壓的氣氛,每個孩子在家裡都無法把自己的感情傾吐出來,彼此很少溝通,大家都是悶著地一日日長大起來。而我,是家中性情最烈的,不像兄弟姊妹那般,以溫馴聽命的態度來盡子女的本分。我會表示不滿、抗議,甚至以逃學、離家出走來抗拒自己的不幸命運。
不過,在我有膽量和能力搞革命前,也就是幼兒到學前階段,我只有以每個人都有的本能——哭,來表示抗議。
我的愛哭是極為出名的,連附近鄰居都怕了我。我動不動就哭,而且只要嗓門一開,就沒有人勸得了,只有在我哭夠了,覺得已經把家裡搞得雞犬不寧時,我才會甘願地打住。而那時,我通常是筋疲力盡,喉嚨都哭啞失聲,就地一癱就累極睡倒了。
在那些無理取鬧的哭陣中,我那已經被掃把竹條鞭笞過的手腿,會再加上很多條傷痕。但不論父母怎麼嚇我,或再加打幾頓,我都不會妥協,繼續哭,哭到大人們束手無策,反而會擔心我哭傷了。那時,媽媽或者祖母會塞些我平常最喜歡吃的糖果或想了很久的一支蠟筆,希望我收住哭聲。儘管這些東西都得存上一兩個禮拜的零用錢才買得起,但我都會把它們扔得遠遠的。我記得,自己那時的脾氣真是人鬼都怕。
我的愛哭,被親戚們認為是極沒出息的表現;叔伯在教訓堂兄弟姊妹們時,都會引我的例子為戒:「像阿忠那款,你一世人就完了!」
然而,在小小的那個年紀,我卻一點也不以自己的臭名為辱,還很得意地認為:唯獨我有能力搞得大家都頭痛。
那種哭,是需要極大技巧和毅力的,動不動就長達兩、三小時,除了身體消受不了,有時還會惹來沒人理的慘況。大人鬥不過、哄不住,也就不再嚇唬或施小惠了。於是,我往往會落得既可憐又可笑,獨自在角落裡,從轟轟烈烈的嚎啕變成有氣無力的嗚咽。想想不甘心,鼓起精神再來一場聲勢更壯大的,好證明自己沒被打敗。
我把每一場哭都當成突擊戰,一怨怒就向家人放冷箭。然而,有一天,我再也不想哭了,其中緣故,正是史無前列的一場壯烈長哭。
為什麼而哭倒是忘了,只記得自己沒闔眼地哭到天亮。從傍晚開始,我就往地上一坐,拒吃晚飯、拉開嗓門。媽媽在全家大小都下了飯桌之後,把我的碗筷留著,將剩菜撥到另一隻小碗裡,無可奈何地向靠在門檻旁的我說:「哭餓了,就自己來吃吧!」
夜色急遽地冷清而深沈,家裡大小一個個洗過澡,準備上床睡覺了。每個人從我身邊走過,都得把腳抬高一點,以免被我絆倒。
爸爸盯著我,搖搖頭,嘆了一口極為失望的氣,丟下一句:「現世(丟臉)!」姊姊用腳尖碰碰我,使眼色叫我作罷;妹妹掂著腳跟,怕惹火了我遭殃;兩位哥哥則見怪不怪,從我身上一跨而過;弟弟們有的不明究理,有的對我做鬼臉。
我依舊哭我的,不顧一切。不多久,寢室的鼾聲開始響起;月亮漸高,映在地上的窗框影子,由斜長逐漸縮短。餐桌上的我那份飯菜終於隱沒在黑暗中。
外面的貓叫、犬吠斷斷續續地傳來,終至寂靜,唯一能聽到的就是我幾近虛脫、如遊絲般的喘息。我隱約地體會到,沒什麼人、什麼事會被我的哭聲打敗;這場仗徹頭徹尾是我在和自己拼鬥。
半夜,媽媽起床來勸我上床,幾乎已敗陣的我卻仍然堅持著不投降。媽媽莫可奈何,憐愛地在我手中塞了一個硬幣。我已無力和以往一樣把它扔遠,只是不願接住地任它滑出手掌,硬幣滾在泥地上,沒有半點聲音。
媽媽回床上去了,留下我生氣地盯著眼前的硬幣。在漆黑的角落,銅板稍稍反光。兩毛錢就想讓我妥協?我哭不出來,彷彿最後一點的自尊都被擊潰了。
天際漸漸露白,硬幣上的花紋越來越清楚,我終於知道,那是一枚剛發行的一元新錢,大小與兩毛硬幣相仿。以我當時一週一毛的零用錢,得十個星期才存得起來!
這樣的下場,真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破碎的尊嚴已恢復,我的哭終於使家人付出了大代價。可是,我竟然扔走了一塊錢!雖然那一塊錢依舊躺在地上,但我已經不能去拿了。起先拿或不拿都還有尊嚴可言,但拒絕之後再拿,豈不連立場都沒?對不能享用那一大筆財富,我幾乎後悔了整個童年。
這一場難忘的哭的經歷,讓我告別了童年的某個階段。之後,我就再也不哭了,改用其他反叛方式,在一日日的不順遂中逐漸長大。
阮氏全家福,前排左一為8歲的阮義忠,1958。
【內文節選二】(選自卷一「看見」)
尋找方大曾
一想到那一天,那種緊張恐怖、死裡逃生的感覺就鮮明地回來。第一次覺得如此接近死亡。我的右手和太太的左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不用看臉色也知道,兩人都已經嚇得半死了!我們和大陸東方航空公司飛機上的一百多位乘客一樣,在一片驚嚇的慘叫聲中意識到,自己可能就這樣沒有了。飛機是從上海開來的,在香港啟德機場的跑道上,輪子已經快要觸地了,可是感覺上好像坐在搖籃裡、或是斷了線的大風箏上。機外正刮著強烈颱風,我們那位十分可能是戰鬥機駕駛員轉行的老共機長,在飛機被強風迎面刮上來之後,還不死心地想再做第二次的降落。飛機一往下衝就被風掀上來,一往下衝就被風掀上來。這個時候,慘叫聲已經變成了無助的哀號,所有的人都把命交出去了,只能任著機場和死神拔河……緊接著,即將摔到海裡的飛機幾乎是垂直地拔起,機身劇烈晃動,艙內的座椅和行李櫃被震得嘎嘎作響,飛機好像隨時會被扯裂、散掉……上升——上升——每個人都知道此刻我們正在掙脫死神的魔掌……飛機不晃了,平穩了,沒事了,命撿回來了!飛機掉頭返航並最終平安降落廣州,胸腔裡的那顆心也才落實在心窩裡。
久久之後才有辦法平息下來的我跟太太,彼此相詢,快要完蛋的那一刻在想什麼。太太說,她的腦子裡翻來覆去地就是一件事——才12歲的兒子要怎麼辦?我老實告訴她,我一心只記掛著左胸口袋裡的五十張底片,覺得我對不起它們的作者小方。這位可能是當時中國最優秀的攝影家,將隨著我的死去而使他最好的作品永不為世人所知。他已經夠倒楣地失蹤、且被遺忘了五十多年,這下子,豈不如同他又死一次!
四年前,我的北京朋友、也是《中國攝影史》的作者之一——陳申跟我提到,他發現了一位在中日戰爭時期失蹤卻很可能已經喪命的、不為人知的戰地記者「小方」,正在整理他的作品,一有結果就會讓我知道。一年多前我去大陸為攝影家雜誌第10期的《中國專輯》做採訪工作時,我又跟陳申碰頭了。那天晚上陳申和太太小侯邀我們去他們家吃晚飯。飯桌上,我請陳申為我們注意些大陸老攝影家,這才使我又想起了小方。
原來陳申也差不多把這件事給忘了。他說:「小方啊,他的作品在我這裡擱了快兩年了,沒有出版社想要出版,最近我自己事情又多,也沒有時間再去動它。你要有興趣,吃過飯我拿出來給你瞧瞧!」
小方的八百多格底片,一張張地被裝在小紅紙套裡,分成四排,塞滿了一個約摸30公分、寬20公分、高10公分的木盒子。陳申把這批底片做過快速打樣,這些品質不佳的樣片淩亂地被塞在一個大紙袋裡。東西實在太多,我只有請他讓我把樣片帶回旅館,找時間慢慢看。
當天晚上,這些樣片鋪滿在我旅館房間的床上;在昏黃的床頭燈下,我一張張地檢視這位無名攝影家的遺產。儘管這些樣片的濃度、反差都處理得很糟糕,但我立刻就知道,我面對的是位天才。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要求陳申把底片借給我回到旅館仔細看,以便判斷這些影像的潛在力量有多大。第三天,我費盡口舌,要陳申允許我把底片帶回臺灣,好親自為這位了不起的攝影家放大照片。陳申說他做不了主,建議:「我們何不去拜訪這些底片的主人——小方的妹妹方澄敏?她就住在北京!」
第四天,陳申約我們在國際飯店見面,因為方澄敏的家就在飯店後面的協和胡同裡。就這麼幾步之差,我們從資本主義的銷金窟踏進了社會主義的平民窩裡。協和胡同10號的大門門楣上的浮雕,還殘存著往昔的氣派,一進門卻是破落的大雜院,好幾戶人家分居在原是四合院的幾個角落裡。對外人來說,簡直像個迷宮,拐來拐去才找到方澄敏住的那一戶。方澄敏正在她家門外搭的一座爐上燒開水,爐煙彌漫四處,很令人有探險的感覺。
80歲的方澄敏看來身體不錯,精神也好,對我們的造訪顯得十分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小方的作品又有一個重新曝光的可能性了。除了存在陳申那裡的八百張底片外,方澄敏手頭還有一些比較屬於小方私人性質的照片,加起來一共是一千出頭。方澄敏在每一張底片的封套上都編了號碼,但是對照片的拍攝時間,地點和事件內容,她就不清楚了。不過,她可以肯定的是,這些作品絕大部分都是在1936年到1937年,也就是小方失蹤前兩年所拍的。在這個期間,小方像著了魔似的出門拼命拍照,暗房工作就落到這個敬愛哥哥萬分的妹妹頭上,這也是為什麼方澄敏保有這些底片的原因。50多年來,歷經八年對日抗戰、國共內戰、大陸解放、文化大革命、四人幫垮臺的種種動亂和遷徙,方澄敏始終仔細地保存這些珍貴的底片,並且不斷地尋求能把哥哥的作品出版的機會。直到現在,她還抱著一絲希望,也許哪一天,小方會像當初突然不見了那樣,又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小方原名方德曾,又名方大曾,1912年出生於北京。「小方」是他當記者發表作品時使用的筆名。方澄敏回憶,小方在初中時就接觸過照相機,後來也一直把拍照當成重要的休閒活動。但是他不喜歡拍人像,最常拍的是風景、廟宇、古跡。他們的父親當時在外交部做總務工作,家境算是不錯的。除此之外,家裡的氣氛自由,思想開放,父母對小方這項在當時還算是十分奢侈的嗜好並不加以干涉。
「九一八事變」日本進侵東三省,小方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被激起了強烈的愛國心。1937年曾經和小方一道去採訪的陸詒先生,在大陸的報業同仁刊物《報海春秋》上,寫過一篇紀念方大曾的短文——《悼念抗戰初期犧牲的小方》。其中敍述了小方投身抗日工作,進而成為攝影記者的經過: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小方考入北平中法大學經濟系讀書。這時日本帝國主義的步步侵略促使他投身抗日救亡運動,接受實際鬥爭的訓練。1932年,他曾任北平少先隊的機關刊物《少年先鋒》週刊編輯。這個秘密刊物當時僅有他和方殷同志負責,從寫稿、編輯、校對,一直到印刷、發行,都由他們兩人承擔。後來任人民通訊社記者方殷同志和我談起,當時北平在白色恐怖之下,他與小方每次到印刷廠時,總要看看前後左右有沒有特務盯梢;到了出版發行時,又要分頭奔走到幾個書攤上去努力推銷。由於經費困難,這個刊物出不來幾期就停刊了。
1935年他從大學畢業以後,先應聘到北平基督教青年會當幹事,以後又轉到天津青年會工作,一面仍致力於當地抗日救亡工作。當天津中共地下黨員組建「中外新聞社」時,即聘任小方為該社攝影記者。從1936年到1937年,那是他採訪報導與攝影創作最旺盛的時期……是位元活躍的青年記者。他所寫的通訊報導與拍攝的照片,都在國內各著名報刊上發表。……這些通訊報導都寫得文筆流暢,觀察深刻,又配以形象生動的新聞照片,深受讀者歡迎。
儘管小方曾活躍一時,畢竟,兩年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而刊登小方作品的報刊也都壽命不長。隨著時日,小方被人們淡忘,以至於後人編撰的《中國攝影史》一書,也只有短短這麼一段(第七章第二節,第280頁)提到他的名字:
1937年七七事變後出版的第41期(美術生活)刊出攝影記者方大曾(署名小方)拍攝的《抗戰圖存》和《衛國捐軀》兩組照片。前者是記者在盧溝橋拍中國第一批戰況照片共七幅,占了兩版,特加英文說明。後者反映了北平各界慰問抗戰受傷將士的情況。
目前保留在方澄敏手邊的約1000張底片,絕大部分都從來沒有被放大成照片過,當然也沒有發表過。方澄敏很樂意讓《攝影家》雜誌發表小方的作品,但卻不放心底片漂洋過海到臺灣去。但我深知,只有我把底片帶回臺灣,親自放大,才能把他的作品做最好的呈現。經我熱切的請求和保證,方澄敏終於勉強答應,讓我挑選一部分底片帶回去,並在最短時間內專程請人把底片送回北京。
方澄敏拿著哥哥方大增的自拍相,北京,1993
小方的底片都是120的,片幅大部分都是6×9cm及6×4.5cm,並有少量6×6cm正方形規格。從他掛著相機的肖像看來,他所使用的相機極可能是Rolleiflex以及類似Zeiss Ikon的折疊式相機。所有底片都被剪裁成單張,而且每個畫面只有一格,可能不夠好的作品都已經被小方淘汰了。因為我只被允許帶回50張,所以我在挑選作品上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我反復的一再審視這些樣片及底片,斟酌了三天之後,終於選定了50張影像,另外再從陳申那裡已經放出來的5×7小照片中挑了8張。這58張作品,加上方澄敏提供的小方不同年齡的生活留影,一張不漏的成為這期《攝影家》雜誌的全部內容。
回到臺灣,我在家裡的暗房內待了一個禮拜。每放一張照片,我就對小方的才氣又服氣一回。他的構圖完美極了,對瞬間的掌握也無可挑剔!他看事情的方式直入核心,不受旁枝末節的影響。最令人詫異的是,他的表現手法就是在半個世紀後的今天看來,依舊顯得十分現代。方大曾與他同時代的任何世界攝影家相比,毫不遜色。
在暗房的安全燈下,小方的作品一張張地顯現出來,讓我覺得好像在與小方的精神做某種程度的溝通。很遺憾我無緣認識他,除了他的妹妹,我也沒有機會碰見任何與他相識或相熟的朋友。即使他有過一些朋友,又有誰今天還活著呢?他只活了短暫的25年:他的親人和朋友沒有足夠機會跟他好好接近,這個世界也沒有足夠時間認識他的才華。
有關小方的文章,現在所能看到的少之又少。寫小方的陸詒事實上也幾乎只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他們分手的兩個多月之後,小方就失去蹤跡,下落不明。他在這篇文章裡描寫的小方,並不知道自己在度著生命裡的最後幾個日子:
我和小方相識,時在抗戰初的1937年7月28日,我們從保定去長辛店前線採訪。范長江特赴車站送別,並為我們作鄭重介紹。當時小方已任上海《大公報》特約記者,年少、英俊,頭上戴一頂白色的帆布帽,身穿白襯衫和黃短褲,足登跑鞋,掛一架相機,顯得精力充沛、朝氣蓬勃。我們搭平漢路上的兵車到長辛店後,即奔三十七師戴旅旅部訪問,戴旅長已到前線陣地指揮去了。走回長辛店的路上,小方為一個年僅16歲的士兵照相,他身上背著自己的步槍和大刀,手執日本軍官的指揮刀、望遠鏡之類的戰利品,笑嘻嘻地凱旋。這時,一顆炮彈正在附近爆炸,小方不屑一顧地對我說:「今天收穫不小。」當晚,宛平縣政府秘書長洪大中接待我們住在長辛店縣政府辦事處,前線槍炮聲徹夜不息。29日上午,我們隨軍撤退。30日早上回到保定,長江為我們慶倖生還。當天下午,保定又遭敵機狂炸,孫連仲部隊連續開赴前線,階梯(接替?)二十九軍防線。長江和我當即搭車回南方,留小方在保定,繼續採訪平漢鐵路北段戰訊……
自此以後,家人和朋友都沒有再見過小方。
今天,他的作品首度正式地以比較完整的面貌呈現在大家面前,就某種意義來說,小方又回來了!
【內文節選二】(選自卷三「聽見」)
永遠的布列松
我在一九八四年於台灣的《雄獅美術》發表過一篇有關布列松的研究文章,開宗明義地點出:「布列松是攝影史上的一道門,不管你喜不喜歡他,只要想走這條路,就會打他的門檻下經過。當然,你有能力的話,也可以撐竿跳從門上跨過。」
事隔四分之一世紀,我的看法依舊沒變。攝影身為工業革命後的一項新的表現工具,見證了人類社會在急速邁向科技文明的同時,匆促地丟失傳統、錯亂認同。攝影最有力的特質,就是可以隨時捕捉正在消失、一去不回的時光。它可以是一種批判工具,但更難能可貴的,是對美好事物所作出的肯定。布列松觀察平凡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的微瑣事件,捕捉他們在歌詠生命時綻放自己。
換句話說,在任何不起眼的事物當中,布列松都可以品味出生命的珍貴。他凝視著稍縱即逝的瞬間,拚命用全部的專業訓練、審美素養與個人情調,把大家看不見的那最微妙的時空交叉關係停格。他這麼說過:「天下之事莫不各有其決定性的瞬間。對我來說,相機就是素描簿,一種直覺和自發的工具,套句術語——它主宰著懷疑和決定同時並生的瞬間。為了『賦予世界意義』,攝影者必須感覺自己與鏡頭內所看到的事物息息相關。」
從來沒有人像布列松那樣,將攝影的地位提高到等同於其他的藝術表現。他的照片不僅是視覺表達,並且教導著我們,攝影是一種看的藝術、看的哲學以及看的倫理。在他之後的無數攝影家,透過相機傳達了對世界的關懷,也擴展及豐富了自己的生命。
布列松從不裁切照片。許多人對這樣的嚴格自律不以為然,覺得為了使照片效果更好,裁切一下又何妨?其實,他並不是不裁切影像,而是在取景時已於觀景窗上作好了切割。更確切地說,在按下快門之前,他已經裁切好了一張完美的構圖。換句話說,他的照片是不能事後更動的,要不就是經典,要不就是失敗。
布列松贈書阮義忠夫婦之題字
我很能體會並贊同這種屬於創作者的極度自律。有些人認為,藝術家應該擁有無限大的空間,有權利挑戰極限,一切人、事、物都可依自己的想像擺弄。但這是在表現對象,還是在證明自己?
藝術絕對不該沈溺於自戀,而是應當找出自己與對象在生活中的共鳴。布列松的作品就是如此。他永遠認真去體會眼前景象的生命內涵,並找出其最厚的深度。有時,他甚至可以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無盡的象徵,拍出夢般的情景。他的攝影作品最迷人之處,當然是那「決定的一瞬間」;但是,其中的魅力又在於讓人好奇: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接下來又會變成怎麼樣?這種連結過去與未來的聯想,構成他的作品特質,也使他的照片特別耐看。
最近,我在電視上看到奧黛麗‧赫本與亨利‧方達主演的經典老片「戰爭與和平」,為該片所傳達的人性光輝激動不已。我在初中就看過托爾斯泰的這部原作了,四十年後,他那永恆的人道精神有如當頭棒喝,提醒我,這一路走來,在得到美好的生活、成功的事業之後,是不是也失去了什麼?少年時代純真、無染的理想與志向是否依舊跟隨著我?
當天晚上,我把托爾斯泰傳又找了出來,雖然年紀大了、眼力差了,還是勉力把這位偉人的一生又溫習了一遍。人生在世,於任何階段都應該有一個榜樣。每個人因緣不同,效法的對象當然也不同,可是最終目的卻應該是相同的——那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好。「好」的定義是什麼?做對自己有益的事叫自私,做對別人有益的事才叫好。托爾斯泰是人類的典範,布列松也是;只要願意留心,在歷史上有很多像他們一樣的人物。
在電腦無孔不入的滲透下,二十一世紀已註定會使人類更加迷失在虛擬的價值體系中。自從手機也有照相功能後,年輕一代最感興趣的攝影對象就是自己,整天眼盯著電腦銀幕,耳聽著MP3,給予先人養分的真實世界離他們越來越遠,或許連定義也不一樣了。資訊越來越多,生活體驗越來越少,心靈自然也越來越空洞。布列松從拿相機的第一天開始,直到閉上眼都始終是個「類比」的人。他用自己的身、心、靈與周遭環境以及整個世界相應合,鮮活的生命體驗一回回地激盪出火花,一幀幀地化為傳世之作。
在布列松的年代,一張攝影作品就是一刻攝影者與被攝者的生命交流,那是攝影的黃金時代,也是人性光輝閃耀的時代。這樣的時代,對今後的世界應該永遠有啟示作用。歷史隨著時間的流逝離我們越來越遠,與現代人之間的迷障也越來越厚。但是,也正因為如此,才更需要我們抱著挖掘寶藏那樣的心情,主動找出並呈現珍貴的傳統價值,並細細體會,這些價值在紛擾不安的現今,必能帶來安定與導航的作用。
【內文節選一】(選自卷一「想見」)
愛哭的童年
很少回憶兒時的情景,因為我的童年彷彿沒有歡樂可言。一想到我就會趕緊打住,讓思緒轉個方向,免得碰觸到無所不在的隱痛。
大概是這個緣故吧,日子久了,我竟變得有往事健忘症,留在記憶中的孩提事情,每一樁都只是殘缺片段,連不成一則稍微完整的情節。印象最強的反倒是結局;留在記憶中的那些經驗無論是怎麼開始和發展的,最後都是不愉快的收場。因此,我大半隻記得傷痛,而忘卻其他枝節了。
在我童年的那個年頭,台灣的經濟還是很差的,鄉下人只有靠極為認命的勤奮和節儉,才能...
作者序
見或不見
從小我的作文成績就不好,長大了對寫文章也沒信心。倒是畫畫一直被誇獎,後來拍照也得了些掌聲。我對圖像掌握的能力遠勝過文字,這跟我的成長背景與環境有關。祖父是鎮上有名的細雕木作師傅,在我還不會走路,於木料刨花堆裡爬的時候,日日所見的就是神案上的龍鳳木雕、考究家具上的花卉禽鳥。長大些,堂兄弟們在玩捉迷藏、官兵捉強盜時,我最愛的卻是用磚頭、木炭在曬穀埕畫東畫西,讓大人十分頭痛。
上了學,有了筆,課本、作業簿的空白處都是我的塗鴉。爸爸媽媽一看就搖頭,認為我不好好唸書,只會鬼畫符。如果說,我的畫畫愛好曾受過什麼鼓勵的話,那就是每當家人生病久久不好,必須舉行去邪、路祭時,就會由我負責用冥紙為紮好的稻草人畫張臉。大人小孩都說:「阿釘仔畫得好像啊!」
我所看到的世界充滿線條、比例、秩序、構圖,卻找不到形容它們的詞句;沒想到這個毛病竟成為我日後的寫作風格。對我來說,大多數的表達方法似乎不太適用,總覺得那不是我所見到的,也不是我想傳達的重點。對於不同事物之間的關係我一向特別敏感,對同一件東西在不同時間的存在狀態我總是特別感興趣,但在意的焦點往往說得不夠清楚,讓別人覺得我敘述事情太跳躍;這是我的缺點。可是,我有辦法抓住稍縱即逝的一線靈光;當我把這個長處與攝影結合為圖文書時,竟引起我沒有料到的熱烈迴響。
這本書以文為重,圖反而為副,在某個方面來說,可說是我眾多出版物的的第一本散文集。會把書取名為《想見,看見,聽見》,是因為我特別注重「見」。我認為那不只是視覺,而是一種觸感。它是具體的,會反彈、有溫度、有形狀、有量體,是一種幾乎等於烙印的存在。若是「想」「看」「聽」而沒有「見」,就等於生命不曾與外在有過接觸。真正的「見」來自生活本身,而不是閱讀他人的經驗。我的文章若是有一點點特別,大概就是因為文字與生活共頻率;因此我將這本書的22篇文章分成這樣三個章節。
書中文章最早的一篇寫於1985年,最近的一篇剛脫稿。讓我感激的對象很多:《聯合報》副刊及《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幾乎每次收到稿子都會以我不敢妄想的慷慨篇幅刊登;九歌出版社好幾次把我的文章選入年度最佳散文選。大陸的《生活月刊》更是不但跟我邀稿,還將我拉入編輯顧問團,一有合適題材就催促我寫稿;近年來寫的一些稿子都是在這本令人尊敬的刊物首發。其他文章多半是當年開攝影展時趕出來的;事隔三十年重看,有點臉紅,幸好內人袁瑤瑤幫我精簡潤飾。
感恩大家!
見或不見
從小我的作文成績就不好,長大了對寫文章也沒信心。倒是畫畫一直被誇獎,後來拍照也得了些掌聲。我對圖像掌握的能力遠勝過文字,這跟我的成長背景與環境有關。祖父是鎮上有名的細雕木作師傅,在我還不會走路,於木料刨花堆裡爬的時候,日日所見的就是神案上的龍鳳木雕、考究家具上的花卉禽鳥。長大些,堂兄弟們在玩捉迷藏、官兵捉強盜時,我最愛的卻是用磚頭、木炭在曬穀埕畫東畫西,讓大人十分頭痛。
上了學,有了筆,課本、作業簿的空白處都是我的塗鴉。爸爸媽媽一看就搖頭,認為我不好好唸書,只會鬼畫符。如果說,我的畫畫...
目錄
序:見或不見
卷一 想見
愛哭的童年
回家的方向
北埔十三巡
八尺門、攝影、我
人與土地:我的攝影主題、我的成長背景
臺北謠言:為城市造像的感慨
四季的故事
失落的鐵軌,失色的夢
抽屜裡的浪花
老伴
卷二 看見
尋找方大曾
會見吳印咸
丈量永恆的尺度:呂楠
謎語和真相:陳傳興
期待上帝:馮君藍的《微塵聖像》
君子莊靈?靈視人間
向自然習法:談張志輝的攝影專題《胸無成竹》
卷三 聽見
重聽倫納德•科恩
徹底的異鄉人:羅伯特•弗蘭克
黑暗報告,良知之光:唐?麥庫林
永遠的布列松
想念亞美尼亞
序:見或不見
卷一 想見
愛哭的童年
回家的方向
北埔十三巡
八尺門、攝影、我
人與土地:我的攝影主題、我的成長背景
臺北謠言:為城市造像的感慨
四季的故事
失落的鐵軌,失色的夢
抽屜裡的浪花
老伴
卷二 看見
尋找方大曾
會見吳印咸
丈量永恆的尺度:呂楠
謎語和真相:陳傳興
期待上帝:馮君藍的《微塵聖像》
君子莊靈?靈視人間
向自然習法:談張志輝的攝影專題《胸無成竹》
卷三 聽見
重聽倫納德•科恩
徹底的異鄉人:羅伯特•弗蘭克
黑暗報告,良知之光:唐?麥庫林
永遠的布列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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