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的五月七月,我們收到了單程證,可以移民香港與爸爸團聚了。那年我十七歲,差不多完成了高中一年級的課程。
十多年累積的朋友與生活,一切將重頭再來。一家人四口從鄉下的大房子搬到一間百多呎的房間,沒有熟悉的朋友與同學,重新找學校,重新適應新課程。父母或許比我更茫然,他們忙於改善新的生活環境,而我要獨自面對排斥,與新生活接軌。
在等待永久居民身份的這七年,也是自我定位的關鍵七年,當初父母的移民決定打開了我的世界。我在徬徨、迷茫、尋找與掙扎之間,漸漸明白父母所在之處便是我的家。香港,是我紮根之所,也是我須維護的家。
蘇伊與嘉利由二○○六年分別移民來港,二○一三年,她們終於由一個新移民變為了香港永久居民。在這短短的七年裡,她們經歷了離鄉別井,適應,迷茫,尋找和抉擇,也要面對著中港矛盾加劇時的身份認同。
此書記錄嘉利在這七年的成長生活中的故事,心路歷程以及價值觀的轉變。並非所有的新移民都是入侵者,她們跟隨命運的腳步來到此城,或被動或主動地開始了與這座城互動,努力成為真正的香港人,為此城付出,同時要面對此城對他們的排斥力量;而她們的成長及所遇到的青春故事也是一代人的縮影。
作者簡介:
關嘉利
出生於廣東省開平市的小市鎮。於二○○六年隨父母移民來港。七年中,經歷了不少,成長了不少。喜歡作夢與寫作,現為一名中文教師。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當下最好的安排。
章節試閱
課,上學起床必須要早,以免爭用洗手間,所以,我幾乎都是班裡最早回去的學生。後來,教科書越來越多,床底下實在放不下了便放在床邊。連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也沒有,更別指望一個小花圃了。到了這裡我才知道,以前那麼簡單就有的東西,在香港,這個陌生的城市裡,變得那樣的奢侈。爸爸說,我們住的是公屋,是政府的房子,而且也不是我們名下的,是叔叔跟爺爺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公屋」這兩個字,在開平從來沒有這樣子的概念,房子從來都是我們自己的。我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是後來老師讓我們寫下自己理想的時候。那一次,有位同學寫下了將來住公屋為自己的目標和志願。這一件事情被同學傳開了,大家笑她多沒大志,那時候我才知道「公屋」意味著甚麼。香港的教科書特別貴,動輒就要一百多兩百塊,兩本教科書就已經用去了爸爸整天汗流浹背工作得到的工資。這樣子想著,我心裡特別難過。於是,家裡多了一些書簿津貼計劃和申請學費減免的表格。我想起了被同學恥笑的那個「公屋目標」,那些搧在別人臉上的巴掌好像狠狠地搧在了自己身上,白白地佔據著社會資源,但又想到自己家裡狀況,心裡矛盾著又是萬分的難受。生活給的考驗與現實我別無選擇,只得面對。我小心翼翼地遮掩著自己的羞恥心,假裝自己跟他們嘴裡說的那些「蛀蟲」是不一樣的。蘇伊,那大概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然而終究騙不過自己。我不斷問自己為甚麼要來這裡?我在這裡幹甚麼?我將會在這裡成為甚麼?從小小窗戶看出去的屋邨,高高的樓房,密密麻麻的長方形和正方形,就像是一些木頭被雕空了,這些千瘡百孔中,我沒有辦法想像擠著多少像我們這樣子的人。而我所在的,也只不過是這鋼筋森林中一個不能再微小的小孔罷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噩夢。這些高樓大廈突然會活動起來,密集地走向我,一個巨大而沒有邊際的黑暗籠罩著我,然後壓下來。我無法喘氣,大聲地喊了出來,醒來的時候滿臉淚痕。我必須證明自己的能力並不比本地生差。終於培敦中學取錄了我。同學們對我都很好,沒有歧視,只是我一開始不太習慣說粵語,所以說話的時候,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吐出來,顯得很不自然,同學不帶惡意地跟我開玩笑,我很輕鬆就融入了他們的群體。蘇伊,我的融入相對你來說要簡單。你的母語是福建話,學習粵語很困難,語言成為你最難適應的問題。無論是聽還是說,對你來說都是一個難以跨越的障礙。或者經過了無數次的取笑,或者偷偷地躲在房間抱著枕頭哭泣,又或者對著電視劇和課本無數次地練習說粵語,又或者已經很努力了卻最後被誤解無數次,只能無奈地把委屈吞嚥下去。每一次說到這裡,你總是哽咽著,無法再說下去。對於我來說,同樣也有語言問題。我不知道為甚麼學校會把我安排在英文班:物理、數學、附加數學、化學、生物全都是英文教學。我以前讀的小學在落後的農村,沒有讀過英文,後來考上了開平金山中學也是全班唯一一個沒有學過英文的人,那時候我連簡單的ABC也不會。每一次默寫、讀書、背誦,或者老師叫人回答問題,那些頑皮的小男生總是笑我。後來我每天四五點起床逼迫自己背誦英文單詞和文章,受了不少委屈終於追趕了上來,但始終在英文方面信心不足。來到了香港之後,英文教學便成為最大的挑戰。當你被刺激的時候,其實你潛藏的能力超乎你的想像。當時我的目標很簡單,就是要在會考中取得好成績,然後轉去名校。所以在中四的適應課程中,我很努力地上課,儘管聽不懂很多的英文,但是課後我花了很多時間去背誦,去做練習。後來也慢慢地適應了英文課程。令我意外的是,在第一次的化學測驗中,我竟然得到了全班第一,在第一次的數學考試中,我竟然得到了滿分,在第一次期末考試中,我竟然得到了全級第一。後來,我終於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會考成績,轉讀莊啟程預科書院,跟很多很多的名校生平起平坐。當我知道自己榜上有名的時候,興奮不已,但負責收生的老師說,我的身份證上有「CX」字號,據教統局的指引,這代表著我是暫時居留的學生。老師給我一個小時時間,讓我把單程證拿過來,以證明我自己在就學期間仍然有居港權。那時候的我頓時掉進了谷底,緊張不已,雙手顫抖著,但頭腦很清晰,知道自己在這一刻需要十分堅定。我記得那時候,我是最後一個離開,出了校門,我倚靠著黃色的牆,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為著一些愧疚,也為著又跨過的突來的阻礙。「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我對這城市說,但她仍沉默不語。後來,我考上了香港中文大學。再後來我就在這裡了。這些輕描淡寫的「後來」和光鮮亮麗的背後還是拖著一條常常的充滿著奔波與堅持的血汗路。二○一三年,我大學畢業那年,換了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我以為自己會很興奮,畢竟是守候了七年終於得償所願。可是真的到了那天,我卻是如此平靜,這感覺好像我等待了許久,終於可以得到了,而得到了的時候,卻又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子。蘇伊,這感覺就像在學生時代我們期盼著一個假期的到來,可是當這個假期真的到來的時候,那種期待與興奮就會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失落感。但,這彷彿很正常的感受,我卻無法釋懷。我不斷地問自己,那,然後呢?換了身份證就代表你是香港人了嗎?就代表你跟這裡的人一樣了嗎?我心裡很清楚,儘管過去的七年,我倔強地把自己磨得尖銳,在這個不打算容納我的混凝土中狠狠地往裡鑽,鑽出一個小洞,擠出了屬於自己的方寸土地,彷彿在這裡是站住了,但無論我如何努力,我仍然只是掛在表面;即使從對面的二十一樓看過來,發出的亮光與其他的小孔小洞小窗戶無異。感覺自己像浮萍,以為自己扎根了,但仍在飄,仍在流動中,仍在不安定中。終於拿到了永久身份證卻沒有一種著地的實在感。蘇伊,那時候,我的心裡已經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感。我不清楚自己要尋求些甚麼,也不知道自己會走向哪裡。以後,難道我真的要留在這裡了嗎?我突然想往後縮,往後退,卻無處可逃。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也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移民這個身份是一輩子的,不是更換了身份證就可以更換走的,當我上車離開家鄉的時候開始,一切已經被註定好了,我們將一輩子背著這個身份活下去,如胎記,如烙印,擺脫不了。就算是到了現在,我已經換上了永久身份證。那麼然後呢?我才明白有些界線是不會消失的,儘管穿著、品味、身份證一樣,我跟一些人,還是有著根本性的區別。我並非刻意這樣子做,只是移民,並非一種身份,而是一種背景。背後的那條長長的路,我正是來自那裡呀!那是我不能夠割捨的一切。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了面試官。只有一位面試官沒有打斷過我。在我停下來的時候,他問了我一個問題:如果你有選擇的機會,你還會來香港嗎?甚麼?我愕然了。一直習慣就這麼生活的我,一直被動地接受這些的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有選擇的可能。如果,給我選擇的機會,我還會不會來呢? 蘇伊,你呢?你還會來嗎?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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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ter 2:
扎根
親愛的蘇伊:如果再給你選擇的機會,你還會來香港嗎?原來當被問到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的心裡早已經有了答案,只是一直以來藏了起來。直至那個九月以及十月。蘇伊,九月的時候我才剛剛當上老師,需要時間適應及做準備,所以九月、十月裡的日子我都是很晚才離開學校,有時候工作到晚上九點,被警衛叔叔趕走。那段時間,工作上的不順利與種種挫折讓我感到極大的壓力。每天夜裡,我拖著自己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家,很多時候累得不吃晚飯直接倒頭就睡。然而,恰恰這二○一四年的九月與十月是那麼的特別。有一次下班真的很累回到家,又逢偏頭痛發作,從髮根拉扯著半邊的臉隱隱作痛。正要休息之際,聽到新聞中那位高官的言論讓我氣憤得連飯都吃不下,我跟Yuliana說,要不要去金鐘?她跟我一樣,也是二○○六年移民來香港的。不用多解釋她能明白我想說甚麼,馬上,走。我們立刻坐車到了現場,那時候已經是晚上的十點了。在這種時刻,我已經作出明顯得選擇。當那位面試官問我的時候,我低下了頭,沉默了片刻。的確,這對我來說有一點意外,我未曾思考過這個問題。不一會兒時間我抬起頭堅定地回答他── 會,我一定會。我被自己的猶豫不決嚇倒了。蘇伊,我從來不後悔來了香港,要是時光可以倒流回七年前,我仍然會選擇來這裡。我心裡早就知道是這樣子的答案,只是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子的毅然。這個為我設置了重重路障的城市,我曾經想逃走,但是這些年過去,我竟然毫不猶豫地選擇再來一次。那是一種不知道從心裡哪個角落竄出來的堅決和篤定,只不過,我又並非找不到理據。香港人的「各家自掃門前雪」我早有所聞,而且也親身體驗過了。厚重的門阻隔著不曾說出口的問候。每個人畫地為牢,害怕著別人的入侵,只是這也並非刺蝟式的防衛。記得之前看過一篇文章,說香港人也有人情味,只是藏得很深。的確,我發現香港的人間情味自有另外的一番樣子。蘇伊,不知道你沒有留意過香港的小巴?我曾經有過這樣子的經驗。第一次搭的時候全車滿座,我投了硬幣站在座位通道上,不明白為甚麼司機硬要我下車,明明有那麼多企位。想起,那時候每週坐車回金山中學上課,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小小的車,人滿為患。媽媽老是怕我餓著,塞滿食物的背囊直懸掛在窗外,身子也不知道往哪裡擺,反正有扶手就隨便抓。後來有朋友告訴我,小巴乘客不能在行車中站立是基於安全的考慮。頓時我臉紅了起來。香港這裡抓得那麼嚴謹喔,那麼多事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但是,後來我坐小巴,看到一些小巴司機向著街邊招手,然後跳上一位大叔,他們貌似熟悉,一句喂來一句喂去,他就安穩的站在車門旁,跟司機一直在寒暄,談說大家的近況,抱怨一下輪班的工作。有些乘客看不慣。我倒是沒關係,心裡也想著,這裡也並非那麼死板的,還是有一些人情的韻味,不太濃,也不是淡,在一些言談相處間若浮若現。 這種人間情味自然不在高樓大廈裡,倒是活躍於鑲嵌在樓房間的阡陌街巷中。大學時候曾經做過一份功課,需要跑到一些偏僻的街道內訪尋一些小商店,招呼我的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爺老奶奶,他們總是熱情地把水遞給我,說著:「不要錢,大熱天時,看你熱得呀!多辛苦!」後來也不好意思拒絕接下來了。熟絡起來後,我倒是不著急離去,跟他們寒暄幾句,聽他們抱怨一下今天的生意,說說以前的故事。有位老奶奶倒也是對我感到興趣,她說她的外孫女也像我這麼大了,在國外讀書,很少見到她,應該也有我這麼高了。她問了很多問題,可能大概不是想問我的,而是她的外孫女。所以,我總會預留一些時間陪陪她,閒聊也好,跟店裡的貓玩耍一下也好。香港人就是這樣子。貌似對陌生人漠不關心,但看到陌生人有困難的時候最願意幫助別人的又是他們。還記得我曾因事難過而忍不住在車廂裡哭泣,一兩位乘客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為我送上了紙巾。有一次,我回大學的途中,差點兒暈倒在火車上,幸好有人扶了我一把,還願意捨棄一點時間親自攙扶我到客戶服務台。曾經因為下雨忘了帶傘而被困在地鐵出口,好心人撐著傘送我到了小巴車站。中四那一次的賣旗更是令我難忘。那是來了香港之後第一次的義工服務。那次我早早就起床,到黃大仙地鐵站附近去賣旗。一開始我倒是不太敢說話,畢竟口音不純正,也擔心別人會怎麼看我。但漸漸地,有一些人看見了我主動過來買旗,受到了鼓舞之後我便大膽起來。有些人會停下來問我這是甚麼機構會做些甚麼服務。我倒是很開心地回答著,感覺自己似乎被這裡接受了,自己也能夠為這個地方付出些甚麼。那時候聽到了許多不純正的粵語,也有人撐著傘過來替我遮擋陽光,溫柔地跟我說:「孩子,到陰涼的地方去賣吧!你這樣會曬壞的。」我倒是不要緊的,終於把所有的旗賣完了。同學不解地笑我傻,何必那麼認真呢?老師讚揚了我。那是我第一次在這裡,受到了肯定,來自本地人的肯定。這也是我第一次在這裡看到了另一面不一樣的香港,似乎開始對這個地方多了一點兒的認識。爸爸常常跟我說,我這個人,命好。他會看相,我從來不相信他這方面毫無根據的胡說八道,但唯獨這句話是真的。一直以來,我都是幸運的,比任何人都要幸運,我常常這樣子想。這裡給了我太多以前無法想像的機會。在香港,我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去改變一些困境。比如說,錢。我們家並不富裕。爸爸媽媽給的零用錢不多。買零食已經是一種奢侈了。放學後我不會在外面買吃的,回家後才吃點餅乾就繼續學習。爸爸常常跟我說,只要你還有一雙手,在香港這個地方,餓不死。的確如此。這尤其對我來說意義非凡。那時候在內地,大學生做兼職還並不那麼流行,而且做兼職的錢也很難養活自己,所以大家都還是很自然地依靠父母,無論是吃喝玩樂,還是學費住宿費,甚至到國外留學的內地孩子用的也還是父母的錢。在內地,在畢業之前用父母的錢似乎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大家都是這樣子。然而,這裡給了我不一樣的嘗試,我可以有自己的選擇,可以過上跟他們不一樣的生活,可以自己做兼職賺錢養活自己。而機會遍地都是。
課,上學起床必須要早,以免爭用洗手間,所以,我幾乎都是班裡最早回去的學生。後來,教科書越來越多,床底下實在放不下了便放在床邊。連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也沒有,更別指望一個小花圃了。到了這裡我才知道,以前那麼簡單就有的東西,在香港,這個陌生的城市裡,變得那樣的奢侈。爸爸說,我們住的是公屋,是政府的房子,而且也不是我們名下的,是叔叔跟爺爺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公屋」這兩個字,在開平從來沒有這樣子的概念,房子從來都是我們自己的。我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是後來老師讓我們寫下自己理想的時候。那一次,有位同學寫下了...
目錄
Letter 1 遊移
Letter 2 扎根
Letter 3 命運
Letter 4 改變
Letter 5 身份
Letter 6 大陸人
Letter 7 香港人
附:回看已是雲淡風輕──蘇伊
後記
Letter 1 遊移
Letter 2 扎根
Letter 3 命運
Letter 4 改變
Letter 5 身份
Letter 6 大陸人
Letter 7 香港人
附:回看已是雲淡風輕──蘇伊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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