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帝與人類遺棄的蠻荒之地 最深的黑暗卻是遺忘的恐懼
繼威廉.福克納、戈馬克.麥卡錫和安妮.普露之後,
現在必須再加上麥可.費里斯.史密斯!
★獨立書商協會二○一三年九月選書
★圖書館期刊二○一三年秋季熱門新人作品
★Goodreads 網站特別推薦
★二○一三年《哥倫布電訊報》年度最佳好書、《首都時報》年度十大好書、閱讀網站Book Riot年度最佳好書、時尚網站Daily Candy年度最佳好書、哈德遜書店(Hudson Booksellers)年度最佳好書
他的恐懼,不是遮天蔽日的暴風雨,而是漸漸乾涸的記憶
他早已忘了上一個沒雨的日子,忘了暴風雨散去時的一方藍天;忘了成群的飛鳥、綿軟的白雲,忘了陽光在這片濕漉漉的大地撒下的點點金光。
原以為暴雨沖毀的只是擋風遮雨的屋牆,驅離了多數的居民,但他為了消逝的妻子與未出世的孩子,留守在他們的家園,如薛西弗斯對抗不歇止的狂風暴雨,一再重築未完成的小屋。然而,失去秩序與控制的化外之地,卻引來殘酷與貪婪的尋寶者,他們奪去了他僅存的記憶慰藉。
於是,他展開最後的追尋,這趟路程卻遠比想像更艱難與危險……但為了深愛的人,在心中的光熄滅之前,他要穿透無邊的黑暗!
本書特色:
★美國作家麥可.史密斯的首部長篇小說,被譽為承襲戈馬克.麥卡錫《長路》的末世氛圍和詹姆斯.李.伯克(James Lee Burke)的南方書寫風格,甫出版就受到高度讚譽。
★入選獨立書商協會九月選書、圖書館期刊二○一三年秋季熱門新人作品、Goodreads 網站列為特別推薦。
★繼威廉.福克納、戈馬克.麥卡錫和安妮.普露之後,現在必須加上麥可.費里斯.史密斯!
★史密斯在這部作品中成功捕捉了人在絕境的徬徨、猶疑和瘋狂。
作者簡介:
麥可.費里斯.史密斯(Michael Farris Smith)
得過大西洋評論獎、密西西比藝術協會文學獎金、阿拉巴馬藝術委員會文學獎,並曾獲手推車大獎提名。現於密西西比女子大學擔任英文系教授,與妻兒住在密西西比州哥倫布市。
譯者簡介:
顏志翔
自由譯者。台大外文系、師大翻譯所畢業。曾獲梁實秋文學獎譯詩組評審獎。譯有《攝影達人的思考》(遠流)、《明天別再來敲門》(天培)。
臉書粉絲專頁:卡勒的歡笑譯籮筐 https://www.facebook.com/setsunaleo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獨立書商協會二○一三年九月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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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年《哥倫布電訊報》年度最佳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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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推薦:
偶爾,總會有這樣的作家出現:他熱愛藝術、深愛文字和意象、文學實驗和複雜幽微的人性、以及潛藏在有形世界彼端的偉大謎團,就像威廉.福克納、戈馬克.麥卡錫和安妮.普露。現在,還要加上麥可.費里斯.史密斯這個名字。
──詹姆斯.李.伯克
X他媽的棒呆了!
──莎拉.奈特(Sarah Knight,《暴雨荒河》英文版編輯)
撼動人心的故事,每次拿起本書,我都以為它要著火了。《暴雨荒河》定會被拿來和古今各個世代的作家所寫的偉大鉅作比較,但書頁中蘊含的力道與筆鋒卻是無法比較的。裡頭的文字將會刺瞎你的雙眼,烙印在你的腦海,就算讀完了,接下來好幾天、好幾個禮拜、甚至好幾個月,你仍會被那些文字刻出疤痕。這是一本重要的著作。拿起來看吧——我敢說你會欲罷不能。
──法蘭克・比爾,《唐尼布魯克》與《南印第安納的罪行》作者
以天災末日為題,融入厄尼斯特・海明威的筆觸與戈馬克・麥卡錫的想像,用人性調味,再添加南方色彩,就會產生出近似《暴雨荒河》的成品。麥可・費里斯・史密斯的處女作不只是精彩可讀,還是意義重大的作品。
──安・科齊奇維,《意外訪客》作者
媒體推薦:
史密斯將他眼中遭文明遺棄的末日後社會描繪得淋漓盡致。這個世界冰寒徹骨——其可信度更是教人直打寒顫——裡頭的角色各個刻畫鮮明、寫實生動,有些還只是以鬼魂的形式存在著。史密斯的文字綿密華麗、深刻入微且淒美動人。面對越顯無助的處境,內心的緊繃與冀望也隨之高漲,如此高潮迭起的劇情,讓讀者不禁深陷其中,直至尾聲。
──《柯克斯書評》星級書評
筆鋒強勁的末日故事……《暴雨荒河》難免會被拿來和戈馬克・麥卡錫二OO六年的作品《長路》比較,但史密斯的藍圖更為遼闊,情節更為引人入勝。
──《書單》
史密斯的文字如符咒……以緊湊逼人的節奏,將這部末日文學一路推進到最後一頁。
──《紐約時報書評》
《暴雨荒河》是一本精湛的電影式小說——不過在史密斯的文字與情節中,看不到好萊塢式的老梗。他的每一位角色都擁有自身故事與獨特性格:他們做出的決定也許讓我們時而驚愕、時而挫折,但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史密斯不按牌理出牌,令你不斷猜測接下來的走向,為這個長篇故事增添了不少緊張感。他高超的文筆讓這三百頁的滂沱暴雨躍然紙上,當你從書頁中探起頭,不禁會訝異自己的手指居然沒起皺紋。
──《華盛頓郵報》
本書真是一翻開便停不下來……最驚豔的是,費里斯・史密斯僅以開頭第一句關於天氣的描述——還有開頭第一個段落,以及開頭第一個篇章——就牢牢攫住了我的注意力。
──《巴黎評論》
得獎紀錄:★獨立書商協會二○一三年九月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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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年時尚網站Daily Candy年度最佳好書名人推薦:偶爾,總會有這樣的作家出現:他熱愛藝術、深愛文字和意象、文學實驗和複雜幽微的人性、以及潛藏在有形世界彼端的偉大謎團,就像威廉.福克納、戈馬克.麥卡錫和安妮....
章節試閱
1.
雨,一連下了好幾個星期。也許好幾個月了。他早已忘了上一個沒雨的日子,忘了暴風雨散去時,墨西哥灣上空露出的一方藍天;忘了成群的飛鳥,忘了綿軟的白雲,忘了陽光在這塊濕漉漉的大地撒下的點點金光。現在外頭正下著雨,直直的雨,不是斜斜的刺雨,最後一陣強風似乎在昨夜某個時辰吹往他處,而此刻,他亟欲出門。必須出門。必須遠離火光搖曳的煤油燈,遠離幾乎沒有訊號的收音機,遠離她鑽進他夢裡的聲音、她突破重重風雨傳來的聲音、她從這棟矮磚屋各個角落發出的呢喃細語。雨下得緊,清早的天空仍是一片漆黑,但他必須出門。
他自行軍床站起身,雙手拉至頭頂伸伸懶腰,然後就著微弱的燈火,慢慢摸索到房間的另一端。他睡在客廳。他也在客廳煮飯、看書、更衣、做雜七雜八的事,除了小便。有尿意時,外頭有兩棵呈十字狀倒下的松樹,他就到松樹旁解決。他身上僅穿著一件長袖棉T和衛生褲,他再套上一件法蘭絨襯衫和牛仔褲。穿好,他走進廚房,原本佇立著電冰箱的地方已被飲料冷藏櫃取代,他從冷藏櫃裡面拿出一瓶水,一口氣乾掉半瓶,再放回去。他拾起擱在流理台上的手電筒,回到客廳,走向角落的衣櫥。他先用手電筒照向點二二步槍,再照向短管霰彈槍,然後選了霰彈槍。地板上有一盒彈藥,他打開來,裡頭只剩兩顆,他全裝進霰彈槍裡。
他轉過身,看了看窩在廚房角落髒抹布上的狗兒。
「放心。」他說。「我沒有要叫你來的意思。」
他的雨靴放在行軍床邊,他將它們套上,接著撿起地上的毛帽與加厚雨衣穿上,然後走向前門,一打開,迎面就是呼嘯的雨聲。冷空氣朝他撲了過來,原先被四面牆壓迫的焦慮感便消失在潮濕的黑夜裡。他跨出門到門廊下,轉彎從屋側繞到房屋後方去。千百個滴滴答答聲落在雨帽上,雨水流竄至腳踝,手電筒直指前方,一條條銀色的細絲疾速穿過橙黃的光束。
屋後,哈瓦娜發出嘶嘶鳴叫。他打開舊起居室的後門,千鈞一髮躲開往後方草原衝去的母馬。寇恩拿起手電筒照她,她在濕地上兜著小圈子跑,腳步抬得老高,甩開頭頸上的雨珠,心中的焦慮感也給這場傾盆大雨驅散了。他放她在外頭,自個兒走進房間,拿起擱在磁磚地板上的馬鞍,待她跑得差不多以後,便吹口哨叫她回來,替她上馬鞍。
他將霰彈槍夾在腋窩,牽著馬兒走下泥濘的車道,踏上泥濘的馬路,然後往西邊騎半哩路。他領著哈瓦娜謹慎騎過暴雨,雖然前方僅有一束光照著,但所有路線他都熟得很。他們繞過幾年前倒下的樹,繞過幾個月前倒下的樹,繞過幾個星期前倒下的樹。馬路兩旁,廢棄的住家沉默並立,宅前的刺絲網圍籬不是被倒下的行道樹壓垮,就是被野生的常春藤壓垮,或是兩者一齊壓垮。約莫一個小時過後,他們來到尚未開墾的地段。曾經,政府把此處到海灘的圍籬全部拆除,準備裝設管路、電纜或是其他可以振興城市的建設,結果這個計畫就跟其餘種種一樣,全放諸水流。
他將馬兒轉往南方前進,雨勢於焉變大,腳下的枯樹枝與泥巴伴著水花飛濺而起。過去,這條馬路上每百碼就立有一根電線竿,如今只剩一半昂首佇立,而頭頂上串聯起每根電線竿的黑色電線,則早已收進巨大的線軸帶走了。哈瓦娜幾次踩到軟泥,不禁蹌踉,不過她依舊奮起前進,不出幾哩,他們就來到開闊的空地,眼前只見一望無際的海洋,以及無限往東西延伸的海灘。他拿手電筒照了照哈瓦娜的前腳,腳上全是厚厚的泥巴,他跟她說聲辛苦了,摸摸她濡濕的側頸。他們就這樣靜靜佇立在雨中,任雨水洗淨他們身上的污泥。
他將手電筒關掉。驟雨聲夾雜著波浪拍擊海岸、白浪翻騰的聲音。冷風從海面吹來,他撥開頭上的雨帽,感受風雨襲上他的臉龐,然後仰起頭,感受風雨拂過頸項拂過耳朵,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她還在,當周圍只剩黑暗,只剩她所喜愛的聲響時,她就還在。他閉上雙眼,讓雨水沁透全身,而她就站在海水邊緣,鹹鹹的白沫沖上她的腳踝,她的秀髮掠過臉際,太陽曬得她的肩頭紅通通的。他讓自己往後一倒,躺在馬背上,雙臂在馬身兩側晃啊晃,霰彈槍的槍管朝下向著潮濕的沙,手電筒則掛在指尖不斷搖擺。海浪規律的節奏、落雨的涮涮聲、自身內心的孤寂對上周身廣大的黑暗世界,就是在這樣的時刻裡,他感覺到了她的存在。
「艾莉莎。」他開口。
他重新自馬鞍上坐起,戴起雨帽。他眺望眼前這片幽暗的大海,側耳傾聽。他覺得自己聽見了她的聲音。不論風颳得多大雨下得多猛,他總是覺得自己聽見了她。
他仔細聆聽,試圖在海浪的沖刷中感覺她的存在。
剎那間,一聲雷鳴響徹整個墨西哥灣,接著在遙遠的西邊,一道閃電亮起,將暗夜轉為短瞬的灰白。然後另一波雨勢接踵而來。是他們離家時的兩倍大。哈瓦娜仰起頭,把流進鼻孔的雨水噴出來。海水高漲,吞噬剩餘的海灘,雷聲再次響起,寇恩舉起霰彈槍,朝墨西哥灣開了一槍,好似這個世界會被爆開的橘光所嚇阻一樣。槍聲嚇得哈瓦娜前腳猛然一抬,寇恩連忙放掉手中的手電筒,抓住她的馬鬃,她往前躍了幾下,但旋即穩住身軀。他拍拍她,跟她說話。告訴她:「沒事了,沒事了。」
她安定下來後,他下馬摸索手電筒的位置,找到後再度上馬。他打開手電筒,關上,然後指示哈瓦娜轉身,打道回府。
「越來越糟了。」他對哈瓦娜說,但所有字句全飄散在狂風暴雨中。
寇恩手裡端著咖啡,站在廚房窗邊。那隻黑白相間、毛髮蓬亂、看似牧羊犬的生物,則站在他身旁,嘴裡嚼著牛肉乾。寇恩愣愣盯著外頭的木材堆,咖啡杯從一手換到另一手,努力讓自己的腦袋醒過來。天亮了,天空是深沉的灰,雨勢緩和了些。也許查理會出現,他心想。外面那堆2X4與2X6木板都濕透了,他隨便拿一片想必都能徒手對折成半。周遭的青草與雜草都抽高了,只有木材堆原封不動躺在原地,一躺就是好幾年。他啜著咖啡,目光從木材堆移開,望向房屋背面延伸出去的水泥樓板。他上一次搭的骨架,幾個月前搭的骨架,成了後方草原中的一堆碎木。都快搭到最後一面牆了,結果下一陣暴風雨來襲,把骨架整座拔起捲去。過去有兩次,他搭好了兩面牆。還有兩次,他搭到了第三面牆。但他從來沒能在骨架被摧毀前搭到第四面牆。
房間不打算蓋很大。她還用不著那麼大的空間啦,艾莉莎說。不過,未來你可以為我們蓋一間大房子,把每個房間都蓋得跟音樂廳一樣大。哪來的錢,他問。她聳聳肩,說我們到時候再煩惱吧。所以他只打算蓋個普通的房間,加蓋於普通的房子旁,跟其他低矮的牧場式房屋一樣,在外牆砌上黃磚。一個平凡的房間,獻給他們心目中那個不平凡的小女孩,作為她睡眠、遊戲、成長的所在。地基是四年前灌好的。那時候還可以打地基、灌水泥,那時候在自家房屋加蓋房間不是癡人說夢。
但現在除了下雨,還是下雨。在暴風來臨前下雨。在暴風肆虐間下雨。在暴風離去後下雨。難以判斷這一陣颶風在何時停息,下一陣颶風又在何時颳起。
他啜口咖啡,點起一根香菸。
那些該死的木頭永遠也乾不了了,他心想。如何能在潮濕樓板上用潮濕木材,搭建出足以抵擋「颶風級風」的房間骨架,這難題他已經想過千百回,可惜至今仍沒有任何進展。除非上帝改變祂的法則,否則他永遠都會在原地打轉。他搔搔鬍子,乾掉剩下的咖啡,看著窗外繼續抽菸。然後他決定出門看看查理在不在。
他走進廚房,踩上一張椅子,把一塊染有水漬的天花板面板移開,舉起手探進洞口,拿下一只雪茄盒來。他打開盒子,裡頭是一疊現鈔,他拿出四張百元鈔票,對折塞入牛仔褲前口袋。他把雪茄盒放回去,將天花板移回原位後,他拿起流理台上的收音機,打開,把耳朵貼近喇叭聆聽,一個遙遠的男聲,被窸窸窣窣的靜電干擾音淹沒。他關掉收音機,走到行軍床邊,拿起雨衣與毛帽穿上,然後走向衣櫥。他一樣挑了短管散彈而不是點二二,踢踢空無一物的散彈彈藥盒,確認唯一的一顆子彈仍在槍膛內。狗兒穿過房間到他身邊,然後跟著他走到門口,停在那兒。
「你想出去的話,我門不會關。」寇恩說,狗兒抬起頭看看他,再看看外頭的雨,然後走回屋內。
他出門往吉普車走去,坐進駕駛座,把霰彈槍擱在副駕駛座。車子地板上鑽了好幾個洞以防積水,一支滿出來的雨量計綁在防傾桿上。吉普車轟隆發動後,他穿越前院駛向泥濘的碎石路,在泥土上留下兩道輪胎印痕。
行至碎石路底,他方向盤一轉,開上與海平行的雙線道高速公路,與毀壞的州際公路相接。西邊的天空透著明亮的灰,但遙遠的東南方卻籠罩在枕頭般厚重的積雨雲中。他彎上沿海公路後,便迎著冷雨而行。途經一處低窪路段,積水成災,他放慢車速前進,兩眼直直盯著道路再度破水而出的彼端,並盡量往路面高處行,希望在看不見底的濁水中,輪胎仍能保持在柏油路上。他順利度過淹水路段,繼續往前行駛幾哩,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這裡有間老舊的加油站,過去停車場裡總有個老人坐在卡車的後擋板上,寇恩常會跟他買一些水煮花生來嗑。過了十字路口,是一個小型社區,他慢下來,一一掃視路旁僅存的住家與店舖,心中不禁揣想,不知在那裡面,在那些似乎正在消失的灰色建築裡,在那些彷彿表面一片一片剝落、墜入泥土的建築裡,是否還有人居住。即使如此,他仍覺得好像有人在看他。每次經過這些鬼城時,他總覺得有人在看他。
這一切景象透露著一股淒美的傷懷,他也說不上來。那是他曾努力忽略的情感,它卻偷偷鑽進他的內心,久久不去,散發出某種對天災、對舊有生活的深沉思念。小時候,他搭著父親的車出門兜風,父親一路指著經過的住宅與大樓,告訴他哪些骨架是他搭的。看樣子,整條海岸線都是父親的工作範圍。格爾夫波特、比洛克西、海泉市、莫斯點。不論他們來到哪個城市,開上哪條路,他父親的手指都沒放下,說著那棟我蓋的。那棟我蓋的。那棟我修過。那棟也是我蓋的。寇恩能感受到他父親聲音中的驕傲。感受到他自己為他老爸、為他粗糙的雙手、為他雙手打造出來的產物感到驕傲。他父親就像個魔法師,白天在海岸線搭建住屋平房、高樓大廈,傍晚餵牛除草,到了夜晚,就坐在他的椅子上小酌,到屋外抽菸,跟寇恩聊個幾句。他總是把寇恩當小大人,而不是小男孩看。寇恩想要成為他那樣的男人。他一直相信,有一天他能載著自己的孩子與孫子出門兜風,他會指著車窗外告訴他們,那棟我蓋的。那棟我搭的。那棟我蓋的。他的確成為了和父親一樣的人。他蓋了不少建築,卻沒有子女可以展示,就算有了子女,他蓋的房子現在也已倒塌,他只能說,以前有一棟在那兒。後面蓋了一棟不見了。那邊原本也有一棟。每次他開著吉普車出門,他都會環視那些混凝土地基、斷裂的骨架、成堆的殘骸、他的心血曾矗立的地點,而所見之處都透露著哀傷、絕望與畏懼。他不知道如果父親活著看到自己的心血被夷為平地,他會怎麼說,他會作何感想。一股腦消失了。被風雨吹走了。硬生生地拔走了。不由分說地搬走了。
彷彿從來不存在過。
2.
自宣布「新界」那天以來,已經過了六百一十三天。新界,是從德克薩斯-路易斯安那兩州交界、橫跨密西西比海岸、到阿拉巴馬州這條海岸線以北九十哩,重新劃定的地理疆界。這條疆界的意思就是:「海岸線就讓給暴風雨,我們不要了。房子不會重蓋,不會重修了。」多年的颶風肆虐、氣候劇變,預示著未來將會有無盡的風暴陸續登岸,於是政府宣布劃定新界,宣布棄岸投降。這六百一十三天,暴風雨接連不斷,來勢洶洶,完全沒有消減跡象。近幾個月的天況甚至變本加厲,讓眾人不敢置信。
那些決定留下的人都賭上了自己的性命。這裡沒有法律、沒有服務、沒有物資、沒有保護。居民一個月前便收到新界即將生效的通知,政府頒布強制撤離令,在最後期限之前會提供援助,若來不及撤離,一切便自求多福。新界劃定後,新界以下就成了蠻荒地帶,沒人知道颶風停息的那一天會不會到來。
如今,這片遺棄之地有如一塊未經發掘的大陸,未受馴化的野性世界。動物四處徜徉,無所畏懼。紅灰相間的松鼠成列奔走,鳥群棲枝合唱。鹿群於州際公路分隔島上吃草;浣熊與負鼠結伴,逐車庫而居,被驅趕就另尋新厝。忍冬藤虯結成團,杜鵑春暖花開,綻成粉紅色的叢林。錦簇的木蘭花散發出檸檬香,如香水般瀰漫在空氣中。
這個時節的葛藤開始蔓延,如令人窒息的綠色地毯,爬遍道路與橋梁,溜上煙囪,覆蓋鐵道,吞噬穀倉與住家,竄進停車場,緊纏樹幹,深掩路標。洪水來了又去,濕了又乾,溫差使得停車場和馬路的柏油龜裂開來,一個個裂口都成了老鼠和瘦狗的避風港。海灘坑坑巴巴,彷彿被巨大的湯匙挖去好幾塊,留下一攤攤淺淺的潟湖;人們曾經在此歇息,將雙腳埋進細沙,啜著冰涼啤酒,大啖鐵碗中的冰鎮鮮蝦,此情此景已不復存在。
這就是寇恩的世界,是他開著吉普車行過暴雨殘墟時映入眼簾的景致。
他來到高速公路和州際公路的交接口,路肩有一對少年少女並肩而立。少年皮膚白淨,身材清瘦,淋濕的頭髮塌在頭上。少女皮膚黝黑,棒球帽底下是一頭烏黑長髮。少年身上穿著棒球外套,胸前印著LB兩個字母,少女則穿著一件麥色大衣,長到拖在地上。兩人全身都濕透了。少女一手環過少年的頸子,在他攙扶之下一拐一拐走著。寇恩往他們的對向車道開去,經過他們時仍盯著他們兩人,但速度沒慢下來。少年對他呼叫。可能是「嘿」,可能是「救命」,可能是「停車」。他聽不清楚。他盯著後照鏡,那兩人回頭望著他漸遠的車尾,少年還舉手要寇恩掉頭。
他繼續沿著殘破不堪的90號公路緩緩而行。一個路標寫著「格爾夫波特,5」。這條曾經繁忙的高速公路,如今黃沙遍野,漂浮木散落四處,跟大海的相距更近。沿途,南北戰爭前建造的南方大宅 已然消失,在最早最猛的暴風雨侵襲下,成了首位犧牲品。支離破碎的小船塢一如壞掉的玩具,在水中載浮載沉。那個他曾穿著黑西裝,和一身白紗、捧著白花的艾莉莎並肩而立的碼頭,如今也只剩幾根殘柱突出水面。路燈有的巍巍而立,有的微微傾斜,有的橫躺於州際公路中央,他一逕咚咚咚開過,彷彿路燈不過是一條條死木。他望向海灘,潮濕的沙子中有兩道輪胎印,他伸手抓過霰彈槍,擱在大腿上。
他再往前幾哩,看到了他期望會出現的東西。儘管雨淅瀝下著,一輛U-Haul貨車兀自停在州際公路邊的停車場上;停車場隔壁,大賭場酒店的焦黑廢墟仍聳然而立,但已風華盡去。每扇窗口吐出一條條黑色汙痕,染黑了橙黃的牆面。屋頂全空,地板塌陷。一小群人佇立在貨車車尾,半是縮著肩膀,拉起外套蓋住頭頂,半是把外套拎在手上,懶得遮雨。
寇恩把吉普車開上前去,熄火。U-Haul貨車的後門大開,查理就站在車尾,指著某個東西給一個中廣身材的男人看,那人身上的法蘭絨襯衫過小,以致半截肚子露了出來。貨車外頭,站著的是查理的手下——四名虎背熊腰的壯漢,從頭到腳一身黑衣黑褲黑帽,肩上扛著自動武器。就算他們知道現在正在下雨,也不把雨當一回事,因為他們就像看門狗一樣站得挺挺的,絲毫不為所動。查理在U-Haul貨車後方和男人交易物品,這四名手下就緊盯著排隊等候的人們,彷彿他們有能力造反似的。但對那二十幾個人來說,能夠平安回到自己的家便已是他們能力所及了,還有誰有心思另作他想。來排隊的淨是男人。鬍鬚未刮,全身骯髒,臉頰凹陷,但每張臉都不具威脅氣魄。有幾個人牽著腳踏車而來。一個人背上揹著已變形的吉他。有群人圍成一圈試圖把香菸點燃,一面指向一台老雪芙蘭卡車,顯然是其中一人的。雪芙蘭旁邊還停有兩三台卡車。有個老人站在U-Haul車尾的幾呎之外,是下一個交易的,他年紀較大,背都駝了,脖子上掛著以三夾板製成的招牌,寫著「末日將近」。但「將近」兩字已被畫掉,底下寫上「到了」,每個字都布滿木紋。
寇恩把霰彈槍放回車座底下,因為交易時禁帶武器。他走出吉普車,推開雨帽,把毛帽脫下來留在車座上。他撥了撥緊貼頭皮的頭髮,然後把置於後座的空汽油桶搬下來,走向歪歪斜斜的隊伍。
他看著查理。和當年一樣的老查理。世界變了好多,但他一點也沒變。他是牛販子,馬販子,他賣二手車,賣二手牽引機,賣任何他能在自家前院湊合出來的物品。他未婚,所以沒人會抱怨他壓壞草坪。就他一人與他的土地、他的穀倉、他的儲藏庫以及他的生意頭腦。小時候,寇恩常擠到他父親和查理的長型座椅中間,跟著他們開小卡車出去。兩側的車窗都裂成蜘蛛網狀。他父親左手叼著菸開車,查理右手叼著菸靠在車門上。他們就這樣,車尾鉤著一台拖車開到威金斯的拍賣會,有時賣掉牛隻,有時是買進牛隻,有時則帶匹馬回家。他們總是看上比手邊更好的東西,跟販子討價還價則是當天的重頭戲。他們抵達威金斯後,會把車停進大型礫石停車場,裡面滿滿全是卡車加拖車的組合。他父親和查理扔掉香菸,把褲腳塞進靴子,拉拉皮帶,然後又點起另一根香菸。我也要一根,寇恩每次都這麼央求。不行,他父親這麼回答。就給他一根吧,查理幫他說話。他才十歲欸,查理。然後隔年他父親的回答就會變成:他才十一歲欸,查理。年復一年,直到寇恩大到可以自行去別處取得香菸了,他還是會用這個問題鬧他父親。他和這兩個大人穿過停車場,往一棟龐大的鐵皮屋走去,他父親和查理向其他漢子揮手寒暄,那些漢子似乎都踩著同樣慵懶的步調,彷彿所有人都變成慢動作,不然就是身子都痛得走不快。總之他們慢慢行(腳步好像有點歪曲),慢慢抽菸,用簡短的句子彼此交談。當他父親和密西西比東南部那些滿臉粗糙的牛販子你來我往時,他在旁看著、聽著,有時覺得他彷彿走進了他爸以前常看的西部黑白片。
他現在看著查理。他的褲腳依然塞進靴子裡,依然在做生意,依然是有事可以相求的對象。
「跟你說了,我今天沒有電源線。下次請早。」查理對那個中廣身材的大肚男說,後者驚訝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查理的眼鏡掛在頭上,臉上展現出畢生在外打拚的男性滄桑。
「那後面那個箱子裡有啥?」大肚男伸手一指問道。
「你他媽的是聾了不成?」
「沒,我耳朵好得很,但我知道你有電源線。你每次都有。」
「對,我每次出發的時候都有,但我又不是只停靠這一站。我這次出發的時候有電源線沒錯,但在我到這裡以前就賣光了。媽咧,要是我到這麼南邊,什麼都還有剩,那就是奇蹟了。你瞭不瞭?」
大肚男搖搖頭。拉了拉襯衫下擺。
「有別的東西想要嗎?」查理問,頭往大肚男的方向突過去。
「給我幾個手提燈和電池。」
「幾個是多少個?」
「三個。」
「三個手提燈還是三個電池?」
「三個手提燈,還有三個手提燈所需的電池,另外再多給幾顆。查理,別這樣。」
「不要跟我說什麼別這樣。一次就告訴我正確數量並不難吧。我沒有一整天跟你耗。」
查理把手伸進裝滿露營燈的箱子,拿出三盞,遞給男人。接著他從後口袋抽出一個塑膠袋,伸進另一只箱子,抓了滿袋的一號電池。他把塑膠袋拿給男人,用手指算了算,口裡念念有詞。「五美元。」他說。
「天啊。」男人說。
「我是說八十美元。」
「好好好,五美元就五美元。不要不爽。」
男人把塑膠袋擱在地上,解開襯衫口袋,從中掏出兩個賭博代幣遞給他。
「我親愛的老天爺啊,那是啥?」查理說完搖搖頭,敗給了他。「媽的你以為隔壁那棟賭場還在營業,我可以到櫃檯換錢是不是?」
「這些代幣一塊值一百美元。」
「一塊值一百美元,你哪個世界來的啊?媽的你告訴我這些代幣在哪值一百美元?」
聽到這裡,方才旁觀一切的手下及排隊人群都不禁笑了出來。
「你可以拿去圖尼卡。」男人說。「那裡可以用,應該。」
「圖尼卡?圖尼卡已經滅頂了圖尼卡。」
「那就去拉斯維加斯。去其他地方也行。」
「對耶,拉斯維加斯。哇靠,說得太對了,我們就去拉斯維加斯,從密西西比格爾夫波特這座糞坑賭場,帶兩塊又舊又髒的代幣過去,他們最好會換給我兩百美元啦。還沒說我到維加斯要花多少開銷呢。花三千大洋換他個兩百美元。媽咧,搞不好我還可以用寄的,把代幣寄過去,他們就可以把我的錢寄回來,太好了。」
男人把代幣放回口袋裡,低頭看著雙腳,咬著臉頰內側。「我今天沒錢。」他說。「我什麼也沒有。」
查理雙手撐著後臀,原地繞了一圈,然後他轉過身說:「我這裡不是紅十字,也沒有什麼信用狀可以申請。你想要什麼,就拿錢來換,或是拿超屌的物品來換。但你兩個都沒有。手提燈還來。」他不等男人動作,就伸手過去把露營燈從他手上拿走,然後把他腳邊那袋電池勾起來。查理把其中兩盞露營燈擺回箱子裡,一盞還給大肚男。接著他從塑膠袋中拿出兩排電池,遞過去。
「拿著這些垃圾快滾,欠我的錢下次還。聽到了沒?」
大肚男點點頭說聽到了,便轉身走下進出貨車的金屬斜坡板。
查理站到貨車邊緣,說道:「後面沒有錢或物品的人可以滾了。我以為這是基本常識。」
兩個人走出隊伍離開。
查理往隊伍後方看去,一見寇恩在那,便向他招手。「寇恩,直接上來。你不用在那邊等啦。」
「那怎麼行。」掛著招牌的老人說:「你知道我走了多遠才來到這裡嗎?」
「把那個白痴的招牌拿下來,閉上你的大嘴。那東西你到底還要掛多久?」
「我想掛多久就掛多久。」
「上面寫的話根本狗屁不通。」
「哼,那不重要。我在這場雨中已經站到煩了。」
「那你就跳跳舞啊。」
寇恩從人龍旁走向前去,把空汽油桶放在貨車後方。他走上斜坡板,和查理握手。查理斜眼瞥他,說:「看來你現在還是自己剪頭髮啊。」
寇恩點頭。「我的美容師休假去了。」
「還是老樣子。要南下可是越來越困難啦。但我永遠不會放棄。你家還撐在那兒嗎?」
「還撐著。」
「你老爸在蓋那間房子的時候,我就知道只有他媽的末日天譴才能把它弄垮。那時候我和老吉米?史密斯就在旁邊,笑他把木骨架加到三倍,但是他就跟三隻小豬的小老弟一樣固執,只照自己想要的去做。」
「是啊。老媽那時希望天花板高一點,他也不願妥協。」
「他就是不要。現在看看你和那條狗和那間房子,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樣。」
「別觸我霉頭啊。」
他們走進貨車廂內,寇恩左右環視,地板上一個個打開的箱子往車廂深處延伸而去,留下中央一條小走道。車廂底部是一台小型挖土機。
「那是啥鬼東西?」寇恩問道。
查理聳聳肩。「你永遠不知道自己可能需要什麼嘛。反正很划算,就買下來了。」
「別告訴我你也加入那幫人的行列了。」
「哪幫人的行列?」
「你知道我在說誰。寶物獵人、盜墓者,隨你怎麼叫。」
「我才不會盜墓咧,墳墓裡除了死人骨頭以外啥也沒有。我想找的是活跳跳的東西。」
「少來了,查理叔。你不會也信那些謠言吧。」
「不管信是不信,我都要探它個究竟,那台挖土機就是我的得力助手。」
「好吧,如果你找到了,這台貨車裡的東西都要算我五折。」
「如果我找到了,整台車都可以送你。」
寇恩搖搖頭,移動到紙箱之間,說道:「首先,我需要水和酒。」
「有。」查理說。「在左後方。」
寇恩找到一疊成箱堆放的礦泉水,他抱起兩箱,拿到後門口。查理從車尾的紙箱裡抓了一瓶五分之一加侖的金賓威士忌出來。「你要袋子裝嗎?」他問。寇恩點頭。查理給他一個袋子,寇恩提著袋子往車廂中段走去。他拿了幾盒通心粉和起司、幾包水果乾,還有一包香菸。他問查理有沒有鏈鋸的刀片,查理指給他看,他便找到了那只紙箱,拿了兩片刀片,接著詢問有無汽油。
「駕駛艙有幾桶全滿的汽油。不過每桶只有三加侖的量。」
「沒關係。夠撐到下一次了。」
查理去拿汽油的同時,寇恩拿了霰彈槍的彈藥兩盒與點二二的彈藥一盒,此外還拿了兩包的牛肉乾。查理提著汽油桶回來,吩咐其中一名手下把它們放進寇恩吉普車的後面。然後他重新爬上貨車,檢視寇恩搜羅的物資。
「怎麼拿得比以前少。」查理說。
寇恩聳聳肩。「就覺得現在沒需要那麼多。」
查理對他皺眉,說道:「你幹嘛不跟我走,和我一起打拚?我跟你說過上千遍了。這裡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寇恩沒有答腔。他雙唇緊閉,搖頭。
「你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麼?」查理問道。
寇恩想了一秒。他聽到自己最近開始跟艾莉莎說話。「沒有。聽到什麼?我應該要從誰那裡聽到什麼?」
查理往後門口看出去,搓著雙手。「沒什麼啦,只是好奇而已。你那台收音機還在嗎?」
「還在,但已經收不到訊號了。我應該要聽到什麼嗎,查理叔?跟你尋找的東西有關的消息?」
查理轉向他。「跟那無關,寇恩。你知道我和你老爸是很多年的朋友了。他一定會要我勸你離開這裡。這裡上一次出太陽是什麼時候,嗄?媽咧,哪裡還會出太陽?」
「我知道他會怎麼說。」
「我知道你在這裡有房子,也知道那間房子和你們家族有一段歷史了。我還知道你死去的家人就埋在這裡。但你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寇恩把打濕臉龐的雨水抹掉,然後說:「那不重要。」
「待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啊,寇恩。」查理說,他背對著外頭排隊的人群,壓低音量:「而且這裡的情況只會更糟。」
「就我聽到的消息,新界那邊也是一樣慘烈。」
「沒有人會怪你離開的。」查理說。
「大概吧。這裡也沒什麼人了。」
「也許你該走出過去了,寇恩。我只想勸你這一句。」
「為什麼?」
查理沒有回答。他的眼神繞過寇恩,望向貨車外頭。
寇恩伸進口袋,拉出幾張鈔票。「我要付你多少?」他問。
查理哼了一聲。「給我四十美元。」他說。
「我知道不只這樣。」
查理往下隨手抓了幾條四入的一號電池,丟進寇恩的袋子裡。「這些不算你錢。」他說。
寇恩伸進口袋,拿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查理。「不用找了。」他說。
「你他媽幹嘛給我一百美元?」
寇恩聳聳肩。「不然我還能拿這張鈔票幹嘛?把剩下的物品送給其他排隊的人吧。」
查理收下鈔票,搖搖頭。「至少聽一下該死的廣播。你還有收音機吧?」
「我有收音機。」寇恩說,他把袋子放到兩箱礦泉水上頭,全部抱起來。他走下斜坡板時,查理重重拍了他的背一下。
「上來吧,老頭。」查理對那個掛著招牌的老人說。
「總算啊。」他回答。
「哇靠?你想變成最後一個是不是?」
寇恩往吉普車走去,對查理的手下點頭致意。他把礦泉水和物品袋拿到後座,放在兩桶汽油的旁邊,接著拿起毛帽戴上。他朝海洋的方向再看一眼,然後坐進吉普車,掉頭往原來的方向開回去。此時細雨濛濛,尚可行車,但東南方的雲朵似乎開始聚成巨大的黑色山脈。在彎下洲際公路前,他停下來,打開一包牛肉乾,夾在大腿間,邊開邊吃。他沿著雙車道公路開了幾哩,還沒到淹水路段,他又看見了那對少年少女。少女的手臂一樣環著少年的頸子。她一拐一拐地走,他在一旁攙扶。吉普車的引擎聲讓他們停下腳步轉身探看,寇恩再一次停下。他把牛肉乾放到地板上,從座位下方取出霰彈槍,然後繼續朝他們的方向開去。他知道他們一定會招手攔車,他知道停下來絕非上策。少年一見他接近,便放下少女環過脖子的手臂,開始揮手,少女一時之間彎下腰來。
繼續開,他想。繼續開。然後,那個法蘭絨襯衫大肚男臉上露出的表情劃過他的腦海。我今天沒有錢。我什麼也沒有。
他減緩車速,慢慢滑過去,在距離他們幾個車身處停下來。「待著別動。」他喊道。
少年回身扶住少女,少女靠在他身上。她的棒球帽不見了,烏黑的長髮濕黏而糾結,貼在她的臉龐與肩頭。
寇恩起身,以越過擋風玻璃和他們倆說話。他開口前,先把他們仔細端詳過一遍。除了身上所穿的衣物以外,他們看起來並沒有其他裝備。冷風呼呼地吹,少女雙手環胸,緊緊抱住自己。
「你們在外面幹什麼?」
「走路。」少年說。
「去哪?我看前面沒有你們可以去的地方。」
「我們要去路易斯安那州。」少女說,頭一甩,就把貼在臉上的髮絲甩到後方。
「你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寇恩說。他指向前方被雨水淹沒的道路以及道路兩旁觸目所及的陸地。「前面那邊簡直是一片沼澤。」
「我們知道。」少年說。
寇恩往前一傾,朝地上吐了口痰,然後坐回身說道:「你們到路易斯安那有什麼事嗎?」
「那裡有大人物在,我們是這麼聽說的。」少年說。他看起來根本不出十六歲,儘管穿著寬厚的棒球外套,他的肩膀依舊顯得窄小。
「所以呢?」寇恩道。
「所以關你什麼事?」少女開口嗆他,整個人站得老直。
「不要吵啦。」少年對她說。
「你才不要吵。」
「你們兩個都不要吵。她是怎麼了?」
「什麼意思?」少年問。
「你為什麼要拖著她走?」
「她小腿被毒蛇咬到了。」
寇恩摩挲他粗糙的鬍子,一面觀察他們臉上有無任何異樣的表情與動靜。「這麼冷,毒蛇不會跑出來。而且已經冷很久了。」他說。
「是很久以前咬傷的,在天氣變冷以前。你看。」少年說完便彎下腰,把少女腿邊的大衣撥開,拉起她的褲管。她穿著一雙網球鞋,沒穿襪子,腳踝周圍有一圈像是被刀尖戳過的痕跡。
「那才不是毒蛇咬傷。」寇恩說。
「哪裡不是。」她回道,把褲管拉下去。「傷口都腫起來了,現在還在腫。」
「那才不是腫起來。而且要是真的腫起來了,走路只會幫倒忙。」寇恩說。
「什麼都幫不上忙。」少年說。「只有醫生能幫得上忙。你有看到醫生嗎?」
寇恩搖搖頭。他們三個人這就樣盯著彼此,無言以對。寇恩回頭望向東方,那團黑壓壓的烏雲開始往午後的天空蔓延。閃電從雲朵底下迸現,一道鋸齒狀的白光射向地平線。大概再一個小時就要天黑了,氣溫也開始下降。
別管他們了,他想。
這時少年開口:「我猜你沒有要載我們過洪水的意思吧。」
「如果我載你們過洪水,我就得一路載你們到達目的地了。」
「不會的,我發誓。」
「不要求他。」少女說。
「我沒有求他,我是在問他好不好。妳搞屁啊。」
寇恩把短管霰彈槍舉到他們眼前。「你們看到了嗎?」
他們點頭。
「這樣懂我的意思了嗎?」
「是的先生。」少年說。少女沒有應聲。
「妳呢,蛇咬小姐?」寇恩問。「妳懂我的意思了嗎?」
「知道啦。」
「只載你們過洪水。」他說。「過洪水,你們就下車。」
「好。」少年說。「這樣就夠了。我們只是必須到路易斯安那去。」
「別說傻話了。」寇恩說。「不知道是誰跟你們亂扯。路易斯安那早就變成一座水城了,前面那段路淹的水深大概只有路易斯安那的一半。好,你們在這裡等著。」
他爬下吉普車,調整汽油桶、物品袋和兩箱礦泉水的位置,好讓其中一人坐在後面。然後他把物品袋裡的彈藥盒和鏈鋸刀片拿出來,滑到駕駛座底下。他整頓好以後,就招手叫他們過來,少女沒靠少年攙扶,自行一拐一拐地走在他身邊。寇恩指著少年,告訴他男的坐前面,女的坐後面。少年協助她從吉普車側邊爬上後座,她在座位上調整姿勢,把捲成一團的大衣拉開,接著少年坐進副駕駛座。寇恩看他們坐好,滿意之後才爬進駕駛座。現在他必須用拿著霰彈槍的那隻手同時打檔,這種握不實的感覺讓他覺得不安,但既然已成定局,他們只能前進。
他轉頭叫少女幫他們拿瓶礦泉水,少女把塑膠包裝膜拆掉後,遞一瓶給少年。他們如飢渴的動物般大口豪飲,還沒來到淹水邊緣,就已各喝光一瓶。寇恩叫她再拿幾瓶放進大衣口袋,她聽話照做。
吉普車緩緩行過池塘般的積水。他必須一面看著前方的路,一面抓緊手中的霰彈槍,還要一面留心那兩人的一舉一動。少年從地板上拿起那包牛肉乾,詢問是否能吃幾條,寇恩叫他自便。少年遞了幾條肉乾給少女,他們就這樣嚼啊嚼啊嚼,看吉普車行過洪水時激起的陣陣小水花。行至半途,少年轉身,似乎對少女說了什麼,寇恩叫他面向前方,不准再往後看。接著他叫少女也要兩眼直視前方。在穩定的低速檔下,排檔桿一直不斷震動,敲著霰彈槍槍管,他必須緊緊捏住拇指和食指,槍枝才不至掉下去。他們繼續前進,水位最深的地方已在身後,就在他們開始爬坡的時候,少年再次轉身看著少女,寇恩重重踩下煞車,這猛然一停,導致洪水都潑進吉普車地板。他拿霰彈槍抵住少年的下巴。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他說。「你現在聽到我說的話了嗎?你他媽的有沒有聽到?」
少年下巴朝天。他嘴巴一動也不動地吐出「嗯」的一聲。
「看前面,不然就滾下車。」
「嗯。」
寇恩放下霰彈槍,換到一檔繼續前進。
「我只是看看她怎麼樣而已。」少年說。
「不要說話。」寇恩說。
「你知道她被蛇咬傷了。」
「我說不要吵。」
「我對天發誓,她被蛇咬了。」
「我叫你閉上他媽的大嘴巴。」
「她有一半的路都走不動。」少年說,他再次轉向少女,這一次,少女往前靠了過來,寇恩感覺到繩索繞過脖子,下一秒,他整個頭猛然往後一扯,霰彈槍走火,射穿了擋風玻璃。他丟下手槍,想把手指鑽進繩索和脖子之間的縫隙,少年在他臉上揍了一拳,他一手反擊,另一手則試圖拉開少女的手,胸腔在轉瞬間就快沒氣。他兩眼向外突出,少女的長髮自上方覆在他的臉上,她用盡一切力氣勒住他的脖子,而少年繼續揍他,但有一半的拳頭落在少女身上。寇恩奮力在駕駛座上扭來扭去,但少年把他壓制住;他整張臉充血漲紅,無計可施之下,他放開少女緊扣在他喉頭旁的手腕,轉而抓住她和少年兩人的頭髮,在自己被掐死之前奮力猛然地一扯。少女大叫一聲,順勢向前一倒,恰好鬆開了她從割草機拽來的尼龍繩,少年為了掙脫,指甲在寇恩的手臂上抓出一道道傷痕。吸到空氣的寇恩重獲力氣,兩人自知無法擺平他,少女從後座一躍而起跳入水中,緊纏著寇恩脖子的尼龍繩一併把他往下拖,他噗通地一頭栽起水裡,揚起片片水花。少女對少年大喊,快拿槍,快拿槍,少年把霰彈槍撿起來,少女趁他將槍口對準寇恩之際,鬆開繩索,趕緊逃開他身邊。她爬回吉普車後方,兩人一同等待著他浮出水面。方才他落水時一頭撞上了柏油路面,此時他的身體浮在暗沉的水中宛若死屍。他們死死盯著。少年持槍向他,少女則因剛剛一番纏鬥而不斷大口呼吸。
「你覺得他死了嗎?」少年問。
「我不知道。」
「去戳戳看。」
「我才不要去戳咧。」
忽地,寇恩衝出水面,大抽一口氣,隨即又落入水中。他掙扎著想站穩腳步,雙臂在身旁胡亂擺動像初學游泳的孩子,後來他終於站起身,但仍搖搖欲墜,他脖子上有一圈紅色勒痕,臉上有一塊紅印,他嗆了好幾下,從嘴裡吐出骯髒的污水。少年緊握著霰彈槍,少女移到他身後,大叫著快開槍。現在快開槍射他,射他。
寇恩站直身子,一手往雙眼抹去,然後舉起雙手投降。
「你還在等什麼啦?」少女肘擊少年後肩說。
他壓下兩個擊槌,扣下板機,結果傳來?啦一聲。他再扣一下,又是一聲?啦。「可惡。」他說完,迅速坐到方向盤前面發動吉普車,寇恩朝他衝過來,少女大叫,少年急著和排檔桿搏鬥,就在寇恩朝他飛撲而來之際,排檔到位,吉普車猛然往前一摧,寇恩的肩頭直接撞上橫梁。他全身無力地掉入水裡,在水上漂浮,一頭暈眩,不停作嘔。吉普車把他甩在後頭,兀自向前開去,躍出淹水路段,駛上高速公路;少女站在座位上,背對前方,濡濕的黑髮在風中翻飛,她就這樣看著寇恩漸漸變成遠方的一個小點。
他自水中起身,右手臂垂在身旁,他用不著眼睛看也知道右肩脫臼了。他靜靜站著呼吸,肩膀的劇痛令他臉部糾結,血水沿著他的臉龐滑落,方才撞上地面的額頭裂出一條深深的傷口。他調整氣息,開始往深及大腿的積水外走去,右半邊動作明顯慢半拍。在水中步履沉重,他喉部的勒痕仍陣陣灼痛著,他本來想要等到走出水面後再試著把肩膀移回原位,但他等不及了。他摸索著肩窩,找出肩膀原有的位置,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左手提起右手臂然後用力一推,沒進去,他痛苦大叫出聲,不禁跪了下來。噢他媽的,噢他媽的,他碎碎唸道,然後他維持跪姿,滿腔憤怒地再次提起右手臂用力一推,這次肩頭發出?的一聲,一股燒灼的痛楚蔓延,但終究卡進去了。
他再次大叫出聲,一臉往水裡撲去,然後抬起頭吐出口裡的水。他站起來,重新邁開腳步,這一走就是好幾分鐘,但他總算走出淹水路段,一屁股坐到柏油路上兩道濕濕的輪胎印之間。他又冷又濕,額頭血流不止,痛楚從肩膀一路竄到整條背脊,脖子上的紅色勒痕也越來越腫脹了。他撥開臉上的髮絲,用指尖找到額頭的傷口所在。水面上緩緩漂來他的毛帽,他起身走回水中,把帽子拿起來,壓在傷口上。然後他走出水面,看向身後成團的烏雲以及一道道落雷。還很遠,但已漸漸逼近。前方的落日幾近沒入地平線,焰紅的天空綿延至整片天際線。現在很冷,但太陽下山後會愈發冷冽,而他離家實在太遠太遠。
他環顧四周。方圓之內不是平地就是淹水,什麼也沒有。但此地不宜久留,於是他邁步沿著高速公路前進,水答答滴著,血汩汩流著,痛隱隱抽著,烏雲則默默尾隨在後。
1.
雨,一連下了好幾個星期。也許好幾個月了。他早已忘了上一個沒雨的日子,忘了暴風雨散去時,墨西哥灣上空露出的一方藍天;忘了成群的飛鳥,忘了綿軟的白雲,忘了陽光在這塊濕漉漉的大地撒下的點點金光。現在外頭正下著雨,直直的雨,不是斜斜的刺雨,最後一陣強風似乎在昨夜某個時辰吹往他處,而此刻,他亟欲出門。必須出門。必須遠離火光搖曳的煤油燈,遠離幾乎沒有訊號的收音機,遠離她鑽進他夢裡的聲音、她突破重重風雨傳來的聲音、她從這棟矮磚屋各個角落發出的呢喃細語。雨下得緊,清早的天空仍是一片漆黑,但他必須出門。
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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