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高更找到了樂園一樣,總覺得我可以在大溪地找到一個如縫隙般微小的空間,寫出這些世界上似乎不存在的人,讓他們在那裡自在地生活。」
──吉本芭娜娜,二〇一六年新版序(全文收於書中)
幸福是抓住那人生一瞬的勇氣
芭娜娜解放女性心靈之作
人與人之間的悲傷和平靜,像潮起潮落般反覆出現
美得像會永遠持續下去的瞬間,也必定會有變化
偶爾像蜜一樣的瞬間,正因一瞬而美麗★重啟吉本芭娜娜經典計畫──「婚姻四書」系列
《蜥蜴》、《蜜月旅行》、《不倫與南美》、《虹》
找回和芭娜娜一起度過的少女時代
瑛子,一個像笨蛋一樣努力生活的女孩,十分喜歡而且投入餐廳服務生的工作。在老闆的安排下,暫時轉換環境,到老闆家裡擔任管家,卻無意間闖入老闆、老闆妻子,以及他家養的狗之間的生活。在大溪地這個美麗的渡假勝地,瑛子能否看見人生的彩虹?
《虹》一書靈感得自芭娜娜旅行大溪地波拉波拉島,回程時小飛機上看到夕陽下鮮艷七色彩虹。這是吉本芭娜娜一系列旅行文學作品中的一本,是她旅行廣大遼闊的大溪地所成就的小說,敘述一對找到幸福卻又受困掙扎的真情男女故事。
作者簡介:
吉本芭娜娜
1964 年生,東京人,日本大學藝術學文藝科畢業。本名吉本真秀子,1987 年以小說《我愛廚房》獲第六屆「海燕」新人獎,正式踏入文壇。1988年《廚房》榮獲泉鏡花文學獎,同年《廚房》、《泡沬/聖域》榮獲藝術選獎文部大臣新人獎。1989年以《柬鳥》贏得山本周五郎獎,1995 年以《甘露》贏得紫式部文學獎,2000年以《不倫與南美》榮獲文化村杜馬哥文學獎。
為日本當代暢銷作家,作品獲海外30多國翻譯及出版。於義大利1993年獲思康諾獎、1996年的Fendissime文學獎〈Under 35〉和銀面具文學獎等三項大獎。
著有《廚房》、《泡沬/聖域》、《甘露》、《哀愁的預感》、《蜥蜴》、《白河夜船》、《蜜月旅行》、《無情/厄運》、《身體都知道》、《N‧P》、《不倫與南美》、《柬鳥》、《王國vol.1 仙女座高台》、《虹》、《羽衣》、《阿根廷婆婆》、《盡頭的回憶》、、《王國vol. 2 悲痛、失去事物的影子,以及魔法》、《王國vol. 3 祕密的花園》、《雛菊的人生》、《食記百味》、《王國vol. 4 另一個世界》、《喂!喂!下北澤》、《橡子姊妹》、《甜美的來生》、《地獄公主漢堡店》、《原來如此的對話》(和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對談)等。
譯者簡介:
陳寶蓮
輔仁大學日文系畢業、文化大學日文研究所碩士。曾任東吳大學日文系及輔仁大學日文系夜間部講師、《中國時報》編譯。譯作有《身體都知道》、《失樂園》、《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往返書簡》、《日本的風土與文化》、《冷靜與熱情之間》、《心》、《放浪記》等。
章節試閱
宣稱「可以和魚籠裡的海龜、鯊魚及海鰩魚同游大海」的拉格納利塢之旅,招徠了許多波拉波拉飯店的觀光客。
只有我是一個人參加,左看右望,都是來自各個飯店的法國人和義大利人組成的小觀光團,沒有日本人。我並不感到畏怯,只是在人聲嘈雜的熱鬧中,身材特別嬌小的我覺得有些落寞。我們分成好幾組,輪流下海。
我這一組裡有個法國家庭。
媽媽挺著大肚子,只有爸爸和十歲左右的兒子要下海,他們一個嚷著「我去囉!」一個喊著「等一等」,一前一後往沙灘奔去。
啊!好羡慕哦!
媽媽撐著陽傘,遮著白燦燦的陽光,慵懶舒適著地捧著大肚子。
看到她那模樣,我想起小時候那種相信不論發生甚麼事情媽媽都會在旁邊守護著我而放心跑遠的情景。雖然陽傘遮住了她的臉,但我依然有「她一定在微笑」的鮮明獨特感覺。
那是小時候太過放心且專心玩耍時感覺到的蜂蜜般濃稠快樂。我用全身去回憶,有點苦澀的感覺,怎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
我不是想回家,過去遇到的也不盡然都是傷心的事情。
可是,當我回頭望著那撐著陽傘的陌生母親長裙下露出的白腳、還有映在雪白沙灘上的影子時,胸口就一陣抽縮。
下到海裡,在那魚籠裡,被看的反而是人。魚群完全無視這些七嘴八舌的外星生物,優哉游哉地游著。
我睜大眼精,邊看邊想。
如果外太空人大舉降落地球時,在他們眼中,我們看起來是不是也像這些魚兒般有如洄游大氣中的美麗生物?
就在這時,我看到一條檸檬色的小鯊魚,動作不同於其他魚兒,慢慢游動。
啊!好漂亮!真的是黃色!我張大眼睛。
每當鯊魚尾巴突然改變方向,我就擔心自己的腿部動作會吸引鯊魚的視線,四肢變得笨拙起來。我清楚地想起鯊魚嗅覺是人類的數萬倍,以及鯊魚咬人時眼睛會嘎然大變的說法。
「雖然那麼小,卻有著其他魚兒所沒有的氣勢,好可怕!而且,黃得好漂亮!」
我想說出來,伸出比一般人都小的手指著鯊魚。在水裡,我的手看起來更小。
旁邊一對老夫妻點點頭。我想他們一定也因為鯊魚而感到興奮。在來時的船上,我們稍微聊了幾句,是來自同家飯店、讓人感覺很舒服的法國人。
因此在水裡,三個人凝視鯊魚時很自然的手牽著手。
那手的感覺是如此愉悅,因為那是異國老先生和老太太的手,是常常擁抱兒孫、滿佈皺紋的大手。
知道鯊魚很老實、不會攻擊我們後,我們把臉露出水面,稍微聊一下鯊魚。然後微微一笑,分頭往不同的方向尋找想看的魚。
我想永遠看著那條珍奇的鯊魚不動。
好透明的黃色!真的是閃閃發光的檸檬色。就像我聽說的一樣,真的有這種生物,帶著這種水果般的色澤遨游海中。我專心凝望小鯊魚不動,我的瞳孔裡一定閃爍著戀愛般的光彩。
剛開始時水很清澈,但人群踢散的海沙漸漸混濁了海水,像沙漠風暴,又像風大的日子裡空中急速逼近的雲層,為魚群之國帶來幻夢似的模糊。
眼前混濁但還算透明的海,嘴裡懷念的鹹味,五顏六色的魚,還看見斜斜滑過沙上的海鰩魚。光線照進海裡,珊瑚變色,水裡的一切都淡淡地閃爍生光。
我覺得像夢一樣,像看到彩虹。七種顏色都滲進這個世界,變成一條美麗的緞帶輕搖漫動。這是個時間彷彿停止的寧靜世界。
雖然發生了許多事情,但看到這麼美麗的景致後,我不禁覺得,只要活著,雖然還會有難過痛苦,但也一定還會有這樣美好的事物出現眼前。一定的。
當我這麼想時,體內湧起一股奇妙的力量。
至少,那一瞬間,我回復尋常少女的身分,旅遊在那未知的異樣世界裡。我的武器就只是比一般人小一號的嬌弱身軀,像太空人飄遊在那脫離垂力、未曾見過的美麗世界裡,雖然有許多人同在,但我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來到大溪地後,我一直在睡。
睡了再睡,睏意還是未消,難得打起精神,從莫雷亞轉到波拉波拉島,住進這家高級飯店的水上小屋,即使滾浪濤聲盈耳,我依然醒了又睡。夜裡呼嘯的風聲撼動小屋,海的氣息瀰漫整個房間,感覺早晨好像永遠不會來了。對我來說,那激烈的風聲是隔絕我和外界及過去的溫柔搖籃曲。
睡醒後,我不是迷迷糊糊地散一會兒步,游一下泳,就是走一段遠路到餐廳那邊吃飯。
要到有餐廳的那棟建築,先要走一段會發出吱吱嘎嘎聲音的木板路,欣賞環繞各個小木屋的巨大庭園和花草,然後過橋,俯微海中游魚,最後走到沙灘,終於到了。
那段路程對只有睡覺沒有計畫的我來說,是消磨時間的好方法。
默默行走間,景色漸漸改變,神思迷糊得更像在夢中。感覺自己被趕到景色外面。景色之美只是夢的延續。白天時所有的東西都在白燦燦的光照中,夜裡全成了一片漆黑。
此刻我在海裡,神志處在非常清明的狀態。
四周突然清楚可見,水的溫潤舒服地包覆著皮膚,身邊圍繞著鮮活的生物。彷彿布幕升起,我走進那個世界。
腳尖碰觸海底的沙粒,突然覺得呼吸困難,抬起臉呼吸換氣後又立刻潛入海裡。髮絲搖曳中,橫過眼前的是海龜……。對這時的我來說,每一樣都感覺像早晨睜開眼睛時的新鮮清楚,越增驚奇。
光不時變換姿勢照進水裡,沙粒緩緩漫升,人群和魚群像逛街似的交錯其間。剛才認識、也和我牽了一會兒手的那對老夫妻不即不離地待在我旁邊。
最後浮出水面,摘下蛙鏡,視野裡的魔術還沒消失。天空照射下來的強光、濃綠和寧靜的峽灣風景,都和我下水前毫無改變。
遠遠看到那個法國男孩一溜煙跑到媽媽身邊。
上了岸,我在陽光下晾乾身體。濕漉漉的深藍色泳裝像海中生物般閃閃發光。眼花、沾著海沙的濕透身體、髮梢滴落的透明水珠……。心裡充滿了非常纖細、容易受傷似的感覺。
我以前一直覺得,人和人之間難得有幸福的型態。這是我從小在家裡經營的小餐館中看過各式各樣的人的眼淚後得到的心得,在那裡,只有悲傷和平靜的幸福,像潮起潮落般反覆出現。
但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偶爾也有像蜜一樣的瞬間。那像小時候的遊戲般天真激烈、永遠被封存在琥珀色裡的濃烈甜美瞬間。
在機場開往飯店的接駁船上,看到一對幸福的情侶。兩個人並肩看海的光景,美得像會永遠持續下去。
其實對任何人都一樣,那光景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再美好的瞬間也必定會有變化。
正因為如此,他們那樣子才顯得美麗。因為大船載不下,他們兩個肩偎著肩、手牽著手坐在員工用小艇上。臉像發光似的明亮,頭髮隨風飛揚。夕陽的光彩緩緩包覆著他們。船在水面壓出美麗的水紋向前滑進。
此刻,我有一點點單純地想到,或許,我正處在那種情境中。
親眼看到活著游動的檸檬色鯊魚,是我心思頓悟的契機。
此刻,我沐浴在美麗的陽光下,在魔術似要消失的感覺中稍稍悟覺,或許,我過去的想法太僵直,其實一切都自然得算不了甚麼。
我做甚麼事都花時間,很會磨磨蹭蹭。但是陽光並沒有區隔我和這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總是讓我感覺它在等我似的暖暖照著我。
☆
我是那麼想來大溪地。
我十七、八歲起就在東京的大溪地餐廳工作,卻不曾來過大溪地,感覺很丟臉。只怪我一直沒有好好休假的身心餘裕,同時工作也很快樂,忽忽然就快十年過去了。
剛來大溪地時,我住在莫雷亞的自炊式小木屋裡,旅途後半搬到波拉波拉島的高級水上飯店。
真的是難得來到這裡,理應盡量多走多看幾個地方,但光是身在大溪地這一點就讓人感覺好放鬆,完全提不起勁來。
我只是茫然地看海,慢慢消磨時間。我看到暌違許久的大海,想起海邊的生活,光是這樣就覺得好滿足。
爸媽在我十一歲的時候離婚。
爸爸有了新愛人,離家而去。在那以前,我們家以認真的廚師爸爸為主,在海邊觀光地經營一家小餐館,低調平靜地過日子。
在鄰右舍對那件事情都很訝異,被遺棄的家人最是驚愕。爸爸一去無消無息,我不知道他自己怎麼想,我猜他自己也很驚愕吧!變化是那麼急遽,我們驚愕得連悲哀的時間都沒有。
媽媽不是那種會緊追不捨或兀自等待這樣一走了之的男人的類型,為了展開新的人生,她找來寡居的外婆,加上我,三個人一同住在爸爸住過的破落屋子裡,繼續經營小餐館,過了忙碌的夏季,她就到親戚經營的民宿幫忙。
因為這件事,我們活得更低調,更親密,像小鳥窩在一起生活。
我在幫忙餐館、幫忙家事中度過青春時代。
我們祖孫三代感情很好,我並不覺得生活辛苦,覺得這只是單純的現實而已。而且一到夏季,每天都有游泳釣魚的遊戲時間,認識來觀光的人,談一段一個夏天就結束的悲傷變愛,上學時老打瞌睡,成覺很爛,平常朋友會來我家幫忙,每一天都好忙碌好快樂。
就在那樣的生活中,一轉眼我就到了說得上是大人的年紀了。
我想離家獨自住在一個不一樣的地方,高中畢業不久,就在媽媽收掉餐館的同時,來到東京。
然後,就在那家大溪地餐廳上班。
那家餐廳的名字是「虹」,坐落在四周甚麼也沒有的住宅區裡,離每個地鐵站都不近。
那是老闆在私有土地上奢侈使用建地蓋起來的兩層樓獨棟建築,招牌字很小,上面畫著彩虹。乍看像是單純的住宅,但一衭到裡面,有著八銅個世界般的寬敞空間。
入口處的待位酒吧很大,黃昏時光是酒吧裡的人就夠熱鬧的。那裡有各式各樣的熱帶雞尾酒,所有種類的法國葡萄酒,也可以喝生啤酒。
菜色方面,特別請來大溪地的廚師掌杓,這邊也常派廚師到大溪地總店進修,確保一定的品質,用每天從築地市場批購回來的鮮魚,做出其他地方根本吃不到的真正大溪地傳統料理。芋艿葉蒸鬼頭魚、蝦醬輕蒸加魶魚、萊姆椰漿拌生鮪魚。點心有火腿起司三明治、火腿沙拉三明治和法式香炸薯條。當然還有從歐式西點到炸水果等各式各樣的甜點。
餐廳偶爾會邀請大溪地的舞者和樂團來表演、演奏,或是開辦烹飪教室,不遺餘力地引進大溪地文化。
除了菜色豐富,顧客還可以按預算點菜,不論吃得昂貴或便宜,除了口味特別挑剔的人,大家都很盡興,「虹」變成附近鄰居也常來的人氣旺旺餐廳。顧客形形色色,有來日本觀光的大溪地政府人士、音樂人、學大溪地舞的人、以前住過大溪地的人等。
除了老闆,店裡還有一個以前也住在大溪地、是老闆好友的五十多歲占長,他是我的直屬上司。一個重情義、認真、疼老婆、老派氣質的高尚歐吉桑。他隨時都在店裡,一手包起所有事情,我很尊敬他。
「虹」的老闆並不是為開餐廳而到大溪地進修,他二十幾歲時就住在大溪地,那邊有一家他很喜歡而常去的餐廳,於是他到那店裡工作,和店裡的人漸漸熟稔,他們同意他回日本開分店。店長和老闆本來就是好朋友。這段自然發展而成的經過也是我到那家餐廳上班的最大理由。
我在鄉下時,看到雜誌上登出的老闆故事,才知道有這家餐廳。
照片中的老闆還很年輕,有著非常鮮活光燦的開朗表情,他接受訪問,談到自己的充電方法。話裡沒有奇妙的亢奮,也沒有大溪地佬的囉唆,只是洋溢著寧靜幸福的感覺。他說:「我累的時候就去大溪地,看看朋友,游游泳,過得很悠閒,當我想到好希望在東京也培養一點這樣的氣氛時,就有精神把店撐下去了。」
餐廳的照片也登在雜誌上。有著大扇窗戶和天窗的舒適空間裡,桌位不多,有著結實的木桌。陽台上帆布遮陽傘像花朵般排列。店裡面栽滿生鮮樹木花草,整理得很好。
我去東京玩時都會到那裡,去過幾次後,越來越喜歡那和東京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自然情境。
我很不了解都市人不依順大自然時序、欲望深強、凡事都要有代價的想法。起初我只是出於鄉下人的觀察,以為是土地稀少價昂後人心就會變成這樣。
我總覺得東京人很複雜,因為我們家餐館的顧客是以東京來的觀光客為主,外婆和媽媽的看法也大致相同。我們總是說,他們看起來像是故意要把事情弄得複雜、過度追求快樂。我們的心態也不自然,但因為需要賺錢嘛!只是隱隱交換一下看法後,便冷眼旁觀他們製造出來的各式各樣人生戲碼。
感覺在都市裡,對人親切、甚至連站起來拿一下東西,都要盤算一下是否對自己有利?
但是在鄉下,花再多錢也無法讓冰涼的海水變暖,冷夏時觀光客銳減也是沒辦法的事。
例如,為了拓徠觀光客,花錢建造簇新的休閒設施,但如果只想回收投資、腦袋愚鈍又斤斤計較,不用愛心經營,那個設施大概很快就會倒閉。如果設施本身沒有能夠對抗景色的力量,土地的力量就會慢慢侵蝕它、排除它。根據我的觀察,摧毀設施的不是人類,即使那個設施剛開張時很熱鬧,但不知不覺中也會變成了不易吸客的地方。感覺像是土地討厭不適合自己的居民,釋放出摒退客人的光線。但如果有個會讓土地和客人都記得的有力人物,就會產生很有意思的效果,讓那個設施熬過惡劣的天候或不景氣等種種問題而存續下去。
我看到這種現象一再重複,真的覺得,其實人類現在做的事情和原始時代沒甚麼兩樣。
當人們住進某個地方,以某種形式虔誠祈禱,和土地神靈好好相處,土地神靈就會召喚其他的人來,新來的人凝聚在一起,人和人合作,漸漸使那個地方豐沃,土地本身也會高興而繁榮。要繁榮一個地方,需要土地的力量和人的力量,欠缺任何一個都不行。我想,即使到了現代,人類還是一樣。因為規模太大,我看不到一百年以後的結果,但我可以實際感覺到,人類所做的事情和結果,一定和過去完全無異。
我看到各種建築的興替。一棟樓崩塌了變成廢墟,不久,經過整地,又變出新面貌,蓋起新的建築。就這樣反反覆覆。因此觀光地的景色一定是重重疊疊著過去的形貌而醞釀出現在這股不可思議的深趣來。
外婆和媽媽教給我的,是在這樣的世界裡,盡全力保持無欲自在的生活方式,在自然中添些巧意,珍惜所有而放情玩耍,總之,就是以人為主,度過快樂的時間。
小餐館本來是外公外婆開的,媽媽在店裡幫忙,爸爸對媽媽一見鍾情,以廚師的身分加入……,餐館在那海邊小鎮,生意並不特別好,但也撐了快五十年,直到媽媽收掉它。
有的客人只是看到外婆的臉就覺得安心,有的想吃媽媽煮的魚,也有的是喜歡吃新鮮的鯽魚特餐,也有人是衝著我這個招牌姑娘而來。更有人懷念雖然破舊但是乾淨和藥的店內氣氛,來觀光時習慣帶著家人同來。有一對年輕夫妻說他們過世的爺爺喜歡這裡。堆疊著這一層層薄淡的情感,我們家餐館不知不覺成了頗有份量的存在。
對在海邊長大、一有壓力就跑到海裡的我來說,住在東京,光是沒有海這一點,就相當難受,不過拜在那家餐廳工作之賜,心情不如預期的那麼難受。
樸實的我上京後,也實際開始工作後,對「虹」這家餐廳幾乎沒有失望過。當初孩子氣地好奇,他們進貨方式會不會小裡小氣?做事方式會不會裝腔作勢?在看到顧客層和經費文件後,疑慮立刻消失。對嘛!這裡是東京,不是鄉下。即使它規模大得多,但做事方式和我們家經營的小餐館無異。我知道處在這個滿佈老闆愛心和精心設計的服務的店裡,事情不會錯綜複雜。
一切都有正常的順序,再多的事件、再嚴重的糾紛,大家都能輕鬆解決。對我來說,這家餐廳就是學校,其他人就像是一起學習的同學。在那開放清潔通風良好的店裡,時間緩緩流過,再怎麼忙都不介意。
晚上,月光從天窗照進來,陽台的席位點上蠟燭,月光燭光將店裡輝映得好美。晚風勁道十足地吹過,感覺不像在都市裡。
每天晚上一到那個時間,我就有新的感動,每天晚上都在低聲呢喃,真好!真美!
晴天時的清澄、雨天時的滲潤以及陰天時的沉穩,在點上所有的燈後 都綻放出可愛討喜的光輝。那簡直像是散落夜空的點點星星。
我在家裡的餐館幫忙過,很快習慣了新工作。幾年下來,歷練成優秀的領班。很多人因為種種事情而辭職,但我留了下來。
我二十二歲時外婆腦溢血過世,媽媽獨自生活。一年前媽媽也突然心臟病發猝死。
媽媽收掉餐館後自由時間變多了,朋友介紹她一個新男友,感情好到我以為她可能再婚。
媽媽最後那段日子變得非常年輕,皮膚滋潤有光,也會打扮了,還要我在東京幫她買高雅的衣服。我雖然故意抱怨她在思春,但是看到許久不曾打扮的她卸下肩頭重擔的快樂樣子,我還是很高興。
對我來說,最傷心的不是看見躺在棺材裡的媽媽時,而是看到掛在媽媽房間椅背上的毛衣和裙子時。那是不久前的一個下午,我在百貨公司裡幫她挑選的毛衣和裙子。當時我猶豫不決,好幾次打手機問媽媽:「紫色好還是黑色好?」「要條紋的還是素色?」
我完全沒有發現那個下午在百貨公司女裝賣場的自己是多麼幸福,那種天真是多麼美好。
「別再挑啦!不會有完全滿意的東西啦,選個差不多的就好了,我相信妳的眼光,我要掛囉!」兩人笑著掛斷電話時的奢侈氣息,緊緊勒住凝視毛衣的我的胸口,緊到我無法呼吸。
靠過去一聞,但衣上還留著媽媽的廉價香水味。
那時,那包裝精美、陪我坐上新幹線,帶給我歡笑、喜悅和感謝之聲的毛衣,看起來像失主人的狗一般落寞。
「不能再那樣開懷大笑了,也不會再打那種可以完全依賴一個人、知道對方一定會接的電話了。因為所有的人都是不相干的人了。」
我像覺悟似的這樣想。
但是我有快樂的回憶。現在雖有悲傷,不久就會柔和發酵成無數回憶。在百貨公司裡的那段可愛情境現在想起來雖然痛苦,但有一天它會像珍珠般綻放無可替代的光彩,我這麼想時,不禁掉下淚來。
那會是甚麼時候呢?那種日子會來嗎?感覺像永久一般遙遠。
那時,店員微笑地跟我說:「這花樣一定很亂合妳媽媽。」包裝得好漂亮。
裝飾著漂亮蝴蝶結的禮物,意義絕不只是物質的意義,而是想把那種奢侈的時間稍稍包在甚麼東西裡面的心意,是希望永遠不會有結束時候的祈禱。
我流著淚,把臉埋在毛衣裡。
我自認是個非常優秀的服務生兼領班。可是媽媽過世不久,我在東京長時間努力工作而緊繃的神經線好像突然斷掉。
自己都看得出來沒精打采,晚上睡不好,上班時暈倒,而且是三次。店裡一忙,錯過吃飯時間,加上一直站著工作,我瞬間失去意識。
第一次昏倒時,我被送到醫院打點滴。醫師診斷是過度勞累,但我自己認為一定是精神性的症狀。因為我是精神抖擻地站著工作時,眼前突然一暗而昏倒的,畢竟有點不安。既然醫生說是過勞,要我休假療養,開了藥,我就暫時接受一下心理諮詢。
店長和老闆商量後,給我一個建議,要不要去剛成立的外包餐飲公司上班?
那是老闆娘擔任社長、積極拓展業務領域的新生意,為一些宴會或會議提供法式大溪地餐點和熱帶飲料。當然,店長要我去做的不是外送工作,而是內勤業務,看起來算是榮調。
我猜那是店長的體貼判斷,希震我脫離體力和精神都感到負荷的外場服務工作。
但是我喜歡站在店裡甚於一切。我雖然不是很會逢迎顧客,但是我喜歡人,打從心裡高興有各式各樣的人來,也有一些熟悉的老顧客。
我斷然地回答說,我不想調過去。認真也有點頑固的我,好幾次為工作的事情向店長表達意見,但這是頭一次為自己的境遇直言不諱,緊張得冒冷汗。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能不說,我雙手緊握,像朗讀文章般低聲說。
「辜負您特意的照顧,實在抱歉。可是我學到的know-how完全無法在外包餐飲業務上發揮,我沒有信心。而且我對那個工作沒有興趣,如果一定要我去,那就讓我離職吧!」
儘管腦子裡充滿各種想法,但說著說著就變成了這種帶衝的口氣。那時我非常惱恨自己這種個性。
我真正想說的是工作的樂趣、對店長的感謝,對店方的想法等等,可我就是沒辦法把這些話好好說出來。
店長愕然後沉默,我把這些話說出來覺得鬆一口氣,只等他反應。
幾天後,店長回話給我:「我和老闆談過了,既然妳不願意,那就取消推薦妳去新公司。通常這種事情由不得妳,可是我和老闆都知道妳很認真,了解妳的感受,這樣吧!如果妳喜歡動物,就去照顧一下老闆家裡的動物,說白一點,就是去當一陣子管家,可以嗎?」
儘管我有種種心理準備,還是覺得很失落,真是意想不到的發展。
老闆娘正懷了第一胎,偏偏這時候做了多年的女管家突然辭職,雖然她另外介紹了一個人來,可是那個新管家剛獲金孫,暫時出國休假去了。因此店長說就只是這段空檔,適度做做就行了。
媽媽留給我一些錢,我自己也存了一點錢,我有自信只有身心好好休息一個月就能完全恢復,回歸職場,此外,我也擔心有人取代我的工作。
我立刻在心中盤算。
如果到老闆家幫忙,老闆和老闆娘對我的印象會好,也能回報店長的親切,身體也不會懶散。如果還想回餐廳工作,也只能接受了。我喜歡動物,也會做家事,如果只做這樣,倒是很划算的差事。
我說我樂意去做。每週五天,做些打掃、照顧寵物、整理庭園花木和採購等雜事。我要求店長等新管家一來,立刻讓我回店裡工作。店長爽快地答應。
我天真地露出微笑,心想就努力工作好早早回歸本業吧!暫時棲身管家這職業。
宣稱「可以和魚籠裡的海龜、鯊魚及海鰩魚同游大海」的拉格納利塢之旅,招徠了許多波拉波拉飯店的觀光客。
只有我是一個人參加,左看右望,都是來自各個飯店的法國人和義大利人組成的小觀光團,沒有日本人。我並不感到畏怯,只是在人聲嘈雜的熱鬧中,身材特別嬌小的我覺得有些落寞。我們分成好幾組,輪流下海。
我這一組裡有個法國家庭。
媽媽挺著大肚子,只有爸爸和十歲左右的兒子要下海,他們一個嚷著「我去囉!」一個喊著「等一等」,一前一後往沙灘奔去。
啊!好羡慕哦!
媽媽撐著陽傘,遮著白燦燦的陽光...
作者序
文/吉本芭娜娜
總之就是有一個非常真誠勤奮、像個笨蛋般努力工作的女孩,而且很喜歡動物,然後還有個十分瞭解她的男人。雖然就只是這樣的故事而已,但我越往鄉下的地方去,就越覺得這應該是個發生在大溪地的故事。就像高更在那樣的色彩中找到了樂園一樣,總覺得我可以在大溪地不可思議的文化中(混雜著玻里尼西亞和法國的元素),找到一個如縫隙般微小的空間,寫出這些世界上似乎不存在的人們,讓他們在那裡自在生活。
混雜在大溪地的普羅大眾當中,有許多美得令人無法置信的帥哥美女。我在大溪地時,認真地覺得大溪地的舞者,應該是最美的人類吧?像這麼美的人在那裡真的很多。以前我總認為我可以賭上性命地保證,巴西人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人種,但到了大溪地之後,我甚至開始認為大溪地舞者才是最美的一群人。到處都有好多完全不像是人類的人走來走去,讓我覺得彷彿置身在夢中一樣。
寫於二〇一六年
文/吉本芭娜娜
總之就是有一個非常真誠勤奮、像個笨蛋般努力工作的女孩,而且很喜歡動物,然後還有個十分瞭解她的男人。雖然就只是這樣的故事而已,但我越往鄉下的地方去,就越覺得這應該是個發生在大溪地的故事。就像高更在那樣的色彩中找到了樂園一樣,總覺得我可以在大溪地不可思議的文化中(混雜著玻里尼西亞和法國的元素),找到一個如縫隙般微小的空間,寫出這些世界上似乎不存在的人們,讓他們在那裡自在生活。
混雜在大溪地的普羅大眾當中,有許多美得令人無法置信的帥哥美女。我在大溪地時,認真地覺得大溪地的舞者,應該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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