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妳走過霸凌
這是個關於霸凌、處理、關係改變、和解的故事……
小雅幼稚園大班的學期中，幼稚園園長要求我跟雅爸前往進行個別談話。接到電話時，我跟雅爸心裡想的是：「這應該是為了幼稚園的小孩排擠問題吧？」
小雅上大班之後，不知從何時開始，班上一個口齒伶俐、善於社交的女孩子安安，開始把其他小孩當做是她手裡的布偶一樣玩耍。今天告訴甲說：「昨天乙說你的壞話！」明天跟所有小孩說：「你們如果跟甲玩，就不是『我們』的朋友。」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有跟安安對抗的，有跟安安同一邊的。但她操縱人際關係的手腕，比起同年齡的小孩成熟太多。其他五、六歲小孩很難搞得清楚狀況，更不要說是跟她對抗。幼稚園老師們介入處理這件事已經很久，也做過很多次會談，但要改變幼稚園生態那裡有這麼容易？再說這裡也沒有太多的對錯，有人太強、有人太弱，在幼稚園這種孩子理智與情緒發展都不完全的年紀，擺明了就是得長久處理的問題！
小雅被「掌握」了……
小雅雖然跟安安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但也常被排擠。眼淚、氣憤、不甘常繞著小雅轉，讓我常覺得十分不捨，又很希望趕快結束這一年，或是小雅趕快長大。我常會鄉愿的想：也許大家都上小學後，可能就會好一點！？
個別談話的一開始，幼稚園園長首先拿出小雅最近的畫來：一張白紙上只畫了幾條黑線！
而小雅，我親愛的小雅，從小就是個愛畫、愛塗的小孩，小班時還畫到被老師嫌她用掉太多白紙。她的畫充滿色彩、充滿主題，總是生意盎然，白紙上的黑線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有注意到小雅最近的狀況？」看到我們一臉驚訝，園長這樣問道。我們點了頭，又搖了頭。
我們當然知道小雅最近情緒不好，但她本來就不是個情緒非常穩定的孩子，而且她不大會察言觀色，對於周遭發生事務的理解能力不高，加上對別人跟自己的要求都很高，上中班後就一直有跟同學相處的問題。我們反倒是覺得她最近安靜不少，以為她有比較冷靜下來了。
「小雅這兩個月來的表現嚴重失常。」園長接著解釋：「她不畫畫、不做美勞，因為她做的每件事，安安都說她做得不好，而小雅也就相信安安所說的，說她畫得很醜、美勞做得難看，希伯來文字寫不好……安安完全掌握了小雅，小雅每天到了幼稚園就等著安安告訴她要做什麼。而安安叫她用黑色筆畫線條，她就用黑色筆畫線條、叫她今天不可以跟某個小孩說話，她就不跟那個小孩說話。更麻煩的是，安安不來幼稚園的日子，小雅並不是就自由，反而坐著什麼都不做，因為沒有人告訴她要做什麼……」
園長愈說，我跟雅爸愈是吃驚，到最後，我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這一年來因為老三小麗出生，我很少把心思放在小雅身上，但我實在不敢相信，她在幼稚園被霸凌到這種地步！
幫小雅找回自己的生活
「其實做老師的都知道安安是嫉妒。小雅不管是在畫畫或語言、數學上都是班上數一數二的小孩。我們的教育不鼓勵競爭，所以不會特別讚美小雅。但安安夠聰明，她很清楚小雅比她好，所以她一天到晚糾纏小雅，設法拉低小雅的學習與自尊。我們做了很多努力，一直希望能避免掉這個狀況。不幸的是，最後這個狀況還是出現了。」
園長說到這裡，遞了衛生紙給產後還在餵奶，荷爾蒙過多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我。
「小雅回到家的狀況其實都還好。」雅爸想了一下接口：「唯一讓我注意的是她變得比較不爭取，比較不願意自行決定事情。問她要穿什麼衣服，她就要我決定。不管她想要做什麼，只要我老婆皺個眉頭，她就放棄。我還以為她只是長大了，或是比較不在意這些事情……沒有想到，她其實是放棄和退縮……」
「嗯，這個年紀的小孩通常意見極多，而且會跟父母爭執到底。」園長解釋。「正是最喜歡用口頭語言激怒大人的時候，也會用盡一切方式要大人聽他們的。我想因為小雅是你們的第一個孩子，所以需要花比較多的時間才看得到問題。不過無妨，我們已經看到了，而且打算介入更多，找回自信、活潑的小雅。」園長一副已經做好全盤計劃的樣子！
我望著園長，希望她會是我的救世主，把我從後悔與抱歉的深淵解救出來！
「首先，她們必須分開。」園長真的拿出她計畫好的方案跟我們談：「安安的部分我們會跟她父母處理。但在她們的關係中，嚴重的不只是安安的操控欲與對待其他小孩的態度，更是小雅對於人際關係處理能力過於低弱與缺乏自信。安安是她唯一的朋友，所以她離不開她。她跟安安可以是互補的，可以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可惜的是目前她們的相處方式對彼此都不好，對小雅更是負面，我們必須有技巧的分離她們。」
「我已經跟小學部分做通報，她們兩個上小學後不會分在同一班，禁止她們分在同一班。」園長提到：「小學在三年級或四年級時會再重新分班。我期待到那個時候她們已經夠成熟，可以克服自己目前的種種問題。如果是如此，再分在同一班也無妨。」
我住在以色列的偏遠地區。小學一個年級都只有兩到三班，而且只有一個小學。幼稚園老師們會在孩子上小學前，與小學行政人員以及班導對談。幼稚園老師會提出他們的分班建議。
「目前我們在幼稚園會盡最大的力氣把她們分開：所有的分組活動都不會把她們排在一起。我們也另外替她挑選了幾個可能發展出好的友誼的女同學，盡量把她們排在一起，讓她們共同活動。我們希望你們在家做一樣的事，盡量不要讓她們在放學後在一起，也努力幫小雅尋找新的朋友。目前安安在小雅生命中的份量太大，又太負面。如果小雅能夠有更多的朋友、有更多自己的生活，對於她平衡她跟安安的關係，很有幫助。」園長接著建議道。
幫小雅發展自己，「強起來」！
「再來，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拜託你們，特別是維寧。」園長話鋒一轉，轉到我身上來：「我知道妳家中有新生兒，妳沒有太多心思與時間放在小雅身上。但請妳記得，妳的小孩不管幾歲都需要妳，更何況雖然她是家裡最大的，但她實際上還非常的小。她需要媽媽的愛、支持與瞭解。妳如果真的沒有時間，至少不要太常對她發脾氣，多抱她、親她～最重要的是，多聽她講話、多鼓勵她。我希望你們至少做到這一點。」
園長告訴我們，回家不要盤查她跟安安的互動狀況。多跟她在一起、多找其他小孩到家裡、多聽她說話，鼓勵她說出她的想法，但不要給評論。如果她願意說出她的問題，那再陪她一起想辦法。
跟園長道別之後，回家的路上，我跟雅爸兩個反常的安靜，都在消化園長跟我們說的話。回到家時，我告訴雅爸：「其實現在想起來，這幾個月來小雅其實發出了很多的求救信號，只是因為我太累了，完完全全的忽視……但安安也實在是太過分了，從四個月大就一起長大的朋友啊……不過這裡的老師真的很專業，我們很幸運……」
雅爸想了想之後跟我說：「妳還記得那時妳看完了《事發的十九分鐘》（Nineteen Minutes）後問我的問題，以及我給妳的答案嗎？」
我點了點頭。《事發的十九分鐘》寫的是美國校園的集體霸凌以及家庭關係的疏遠，最後長期被欺負的男孩彼得．霍頓拿了槍到校園射殺老師與同學。我看完書後，問雅爸：如果有個像彼得一樣個子又小，個性又弱的男孩，連獨善其身都做不到時，他會怎麼辦？
「面對霸凌的最好方式是自己強起來，猶太人的歷史是這樣教我們的：要不被欺負，就要能自衛。」雅爸那時回答說：「我會讓他去學防身術。其實以色列軍方有一整套防身術，專門用來對付個子跟體能都比自己強大的人，這是可以訓練的。一開始時可以讓他可以自保，接下來那些想欺負他的人都欺負不到他時，他們之前的關係就會開始改變。」
「我現在也打算這麼做。」雅爸接著說：「安安也只是個五、六歲的小孩，是能夠壞到那裡去？我也是看著安安長大的，她可愛機靈，不就是個把所有精力都花在玩合縱連橫遊戲上的孩子？就小雅的個性，不只目前鬥不過她，我也不相信以後會鬥得過她。所以我們要做的，不是讓小雅跟安安比誰社交手腕高，而是要讓小雅發現、看到自己的優點與美好，知道她值得人愛，而且沒有安安也可以過得很好！」
那個晚上，我跟雅爸也一起擬定了許多「作戰方案」。我們積極的擬定一些可以一家五口共同參與的活動、邀請新朋友來家裡做客、放學後如果回絕不了，我們會邀請安安來我們家，而不是讓小雅去安安家裡，這個時候我們其中之一就全程介入她們的活動，必須時甚至插入她們的對話，讓小雅的意見不受到壓抑。
大人的支持，讓孩子長出面對霸凌的能力
上小學後，很快就學會閱讀的小雅一頭栽入書的世界裡。她學業表現良好，受到老師與同學的稱讚，自信心大為增加，開始真正感覺到原來自己不笨、不醜、有價值。她也活躍於各種課後活動之中，好奇心強烈、學習心旺盛。雅爸花很多時間加強小雅的長處，跟小雅解釋天文地理，解釋什麼是黑洞、什麼是時間、什麼是光速。
小雅雖然在交友上還是有些困難，她跟安安在安親班偶爾還是有紛爭。但她有父母全心全意的支持，有學校老師的讚美。她不再退縮冷淡，她的臉色開始紅潤，笑容開始出現，甚至有時還會在我們面前瘋瘋癲癲的，就像個她那個歲數的小孩。
小學二年級學期末，她考上資優班。一天回到家後告訴我：「媽媽，安安說她也考上了資優班，但她覺得那個很無聊，說她不會去上，叫我也不要去上。但我很想去上呢，我覺得那個會很好玩！」
我望著小雅，兩三年來我從來沒跟她提過安安、討論過安安，但我覺得該是讓她面對事實的時候了。
「小雅，安安並沒有考上資優班。」我一臉嚴肅的告訴小雅。
「可是她說她考上了。」小雅非常的錯愕。說謊是一種情緒能力，那時的小雅還沒有學會，所以也不能想像別人會這麼做。
「我為了要找其他學生父母一起接送妳們到資優中心，所以跟學校的老師與資優中心的人都談過了，兩邊都給了我考上的學生名單，裡面都沒有安安！」我搖搖頭跟她說。
「那為什麼她要說謊？」小雅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問我。
「不一定是她說謊。會不會是妳告訴她時的態度，讓她覺得不舒服？所以她就隨口編了這個故事？」我解釋道。
隔天小雅回家，告訴我她又問了安安一次，安安真的像我說的一樣，跟小雅說她只是隨口說說，她並沒有考上。
「原來是因為她沒辦法去上課，所以也希望我不要去上啊……」小雅像是恍然大悟的說。
我沒有接口。
這件事後，小雅開始自己主動的疏離安安。我知道她有些困惑，她本來以為安安是她最好的朋友，應該會替她高興，沒想到安安卻只想到自己……小雅不知要怎麼面對安安，但至少她開始瞭解，原來朋友交往這種事是如此的複雜。接下來的好多日子裡，我跟她談很多很多有關於我與我朋友的故事：好的故事、壞的故事……我希望她可以自行從其中理解、體會出，什麼才叫做「真正的朋友」！
升上小學三年級之後，小雅的生活變得更加忙碌，除了資優中心的課，她忙著學地板操、鋼琴、陶藝、騎馬，每個課後活動都帶給她些許的成就以及不同而有趣的朋友。
而安安，倒也在三年級下學期後，漸漸的回到小雅的生命當中。她們還是在同一個課後安親班，安安還是那個逗趣而社交技巧高超的女孩；小雅也還是那個聰明、不大懂察言觀色，一專心就完全沈入自己世界的女孩。不過她們的關係變了，平衡也變了。小雅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要什麼，有她另外的世界與興趣，很多是安安無法介入的，也影響不了她的生活。安安嘗試後無法改變，也就認真而認命的抓住小雅每週些許在安親班的日子，一起聊天、一起歡笑。而小雅也真的喜歡安安，偶爾還是會邀請她來家裡玩耍。
面對霸凌，最好的方式是自己強起來。而要強起來，就要有足夠的，特別是來自於父母的愛與支持。孩子沒辦法靠自己面對這些事，不管他是五歲，還是十五歲！
小雅跟安安的故事自然還沒有結束。而對付關係中的霸凌，向來也沒有那麼容易解決。但至少在此刻，我看著小雅與安安站在電視前，一起跳著舞力全開（Just Dance），她們可愛的舞姿與笑容，讓我打從心理的感激所有大人（包括安安的父母）如此努力認真的面對這件事，讓兩個小孩能有恢復健康、正常友誼的一天。
這樣真的很好！真的很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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