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賠禮
飯後,福平嬸和妞兒去前門叫車,福平和鈞哥扛東西,珍娘最後將裡外檢查一遍,尤其裡廚房裡灶頭上,連一絲火星活灰都不留,方才放心地鎖了門出來。
福平嬸已經攔下一輛過路進城的車。
珍娘吸取上次的教訓,特意問了那駕車人是去哪兒,知道是附近農家,進城接香客上山進香的,方才放心上去。
車上倒是收拾得乾淨清爽,靛藍色帶小花的布簾,三面小條凳安著,手摸上去,一點兒油灰也沒有。
車夫反是對珍娘他們幾個好奇得很,問東問西的,福平和鈞哥都是口拙之人,便裝沒聽見。妞兒縮在福平嬸懷裡也不出聲,珍娘便充當了發言人。
“進城有點事,別的也沒什麼。”珍娘不想明言,不然人都有好奇心,聽見個苗頭便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到時反惹得一身麻煩。
車夫聽了珍娘的話,倒笑得陰陽怪氣:“妳還當我們不知道?外面都傳遍了!妳是茶樓的齊掌櫃是不是?巡撫程夫人的乾女兒是不是?她給了妳一筆錢在城裡新開了個豪氣的飯莊子是不是?”
福平一家聽見,不由將心懸了起來。福平更是瞪了自家婆娘一眼,心說怎麼尋了半天尋這麼個攪屎棍來?
福平嬸紅了臉,訕訕地看著珍娘。
珍娘卻若無其事,反問外面那車夫:“師傅你消息倒靈通得很,哪兒聽來的?”
車夫說道:“妳當我們整日在路上跑,都是眼瞎耳聾的?實話告訴妳吧,這城裡城外的,什麼樣的流言也瞞不過我們。坐車的這些個香客,嘴裡什麼不說?”
珍娘哦了一聲,依舊笑嘻嘻地回道:“既然師傅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反正這也不是秘密,程夫人喜歡我,收我做了乾女兒,更不晃什麼丟人的事,自家有本事,憑人家怎麼去說,也只好得得紅眼病罷了。”
那車夫倒沒想到,珍娘竟是如此坦然,說話間又滴水不漏,心裡不由有幾分佩服。不過畢竟還是叫珍娘說中了,是得了紅眼病的,於是再說出話來,不免有些酸意:“姑娘說得在理,不過也不知是程夫人看中了妳呢,還是另有其人?”
這話說得,連福平都有些聽不下去了,更別提鈞哥了,不過珍娘以清冷的眼神示意他們,完全不必如此。
“這話我聽不懂,師傅要不還是自己去問問程夫人?”
車夫立刻啞巴了。
不過珍娘的話還沒結束呢。
“飯莊是程夫人出的錢沒錯,不過算我借的,也是要還的。程夫人再疼我,也不會白給錢讓糟蹋。說到做生意,那就該黑是黑白是白。飯莊只能有一個當家人,那個人,就是我。”
珍娘的話擲地有聲霸道冷冽,徹底將那車夫打得沒得話回,只好在心裡嘟囔幾句:果然是個小辣椒之類的話。
福平嬸看了珍娘一眼,心說剛才還什麼也不肯說的,怎麼幾句話下來,連借本錢這樣的事都兜出去了?
珍娘狡黠地回視她一眼。
人家既然是個走水的漏勺,那麼把要放出風去的話傳進他的耳朵裡,豈不是再合適不過?
倒是鈞哥看出她的用意來,回她一個笑之後,又故意高聲大氣地叫,好讓外面聽見:“就是就是,我姐還用田地做了抵押呢,就算是乾娘的錢,也得好好還上才行,越是自家人,越要算得清嘛!”
珍娘敲了他一下,嗔道:“愈說愈來勁了是不是?人家程夫人跟你算哪門子自家人?沒見前面還帶個幹字?既然多個字,那就不是真的,不過個好聽些的名頭罷了。傻了吧你,還當真呢!”
兩人一唱一和,兩雙眼睛在車內半明半晦的光線下,一閃一閃地印出一對笑臉來。福平一家也看出來了,這姐弟倆是在唱雙簧呢!
妞子將嘴湊到娘耳邊,低低地道:“怎麼珍姐姐和鈞哥哥說起相聲來了?還怪好聽的。”福平嬸拍了她一下:“這不是預備著嗎?萬一將來客人無聊了,他們好上戲臺去演!”珍娘明明聽見,笑著瞪了福平嬸一眼。
進城後,車夫將人送到飯莊門口,一雙眼睛賊溜溜地在門前上下打量。先就看見了門首樓閣高下,軒窗掩映,金虯伏於棟下,玉獸蹲於戶旁,頓時咋舌不已。
珍娘也看出,此地與自己昨日來時,已然大有不同。
梁師傅聽見聲音,早從門裡出來,依舊一身乾淨布衣,袖口挽得高高的。不過身後還跟了三五個年輕人,也都跟他一樣打扮,頭臉刮得發青,腦袋上都包著頭巾,一根頭髮絲也看不見。
“掌櫃的您來了?”梁師傅叫身後那幾個夥計:“還不快接了掌櫃的箱籠。”
夥計們齊唰唰過來,扛起東西就走。
珍娘看著背影,笑對梁師傅道:“您從哪兒尋來這幾個?怎麼跟您一個模子裡印出來似的?想必幹起活來也是俐索的了?”
梁師傅笑而不語。
來不及安置自己的行李,珍娘先叫了梁師傅和福平一家,到後院天井裡,開會。
“這是我叔和嬸……”珍娘將福平一家介紹給梁師傅:“叔就交給你了,還有我弟……”將鈞哥拉到梁師傅面前:“公事公辦,梁師傅你想必有數的。”
梁師傅半躬著身子,微笑點頭道:“掌櫃的放心。”
珍娘特意當了眾人的面,拉起福平和鈞哥的手來:“咱們進城混生計了,不比在鄉下。一切從頭開始,得上規矩。梁師傅裡勤行裡的大拿,你們跟了他,別嫌辛苦,他的話就是我的話,一切聽他的才是。”
福平是個再老實不過的,只知道點頭,鈞哥倒有些猶豫,看了珍娘一眼。
珍娘重重捏了下他的手道:“咱們要走上正軌,便得好好跟人家行家學學。都是拋家離地進城來的,沒有退路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不如此不能成事!”
鈞哥這才沒有話說,默默走到了梁師傅跟前,沖他行了個禮。
梁師傅頷首,坦然受之。
過後福平嬸自告奮勇替珍娘收拾行李去,福平則與鈞哥跟了那幾個夥計前面店堂裡,打掃洗理。
梁師傅這才跟珍娘商量:“前面人暫時是夠了,不過廚房裡,只有掌櫃的妳和嬸子兩個,只怕應付不來。”
珍娘也點頭道:“是啊,水臺上得有兩個,砧板師傅也得兩個,還得是刀工出色的。”梁師傅補充道:“砧板上還得管配菜,腦子也得是轉得快的才行。”
珍娘這才看出梁師傅確實是位飯莊裡混過大半輩子的老人,一句話就看得出實力的。
“白案上還得再找兩個,早點做點心,只有嬸子一位怕不夠上座的。”珍娘想了想:“灶上還得再添一個,給我打下手,還得看著火候。”
梁師傅默默記在心裡,算了算道:“總共得再添六七位,這幾天我就尋去,得准了人,再請掌櫃的過目。”
珍娘感激地看著他:“梁師傅您在我這裡,可算二掌櫃的了,說實在的我沒您有經驗,只憑一雙眼睛和一腔熱血罷了。今後若有不到之處,您多多提點我才好。”
梁師傅依舊是半躬身子,微笑坦然的模樣:“掌櫃的這是抬舉我呢!總之大家齊心,天下就沒有個不成的事。掌櫃的不怪我多嘴,我就再說一句。福平一家是個實誠性子,哥兒年輕些,卻不是不聽勸的,我看這事……”上下轉了轉眼睛:“能成。”
珍娘這才長長籲出一口氣去:“真能如您所言,那就是上上大吉了。”
說到這裡,氣氛變得熱絡起來。珍娘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便輕軟溫柔地問了對方一句:“梁師傅,您本籍是哪兒人?”
梁師傅不動聲色地瞟了她一眼:“小的本是京裡人,土生土生幾十年,沒挪過地方。”珍娘輕輕垂下羽睫,當午的日光下,那一襲剪影清冷如霜:“那我乾娘可真是下了重本了,您怎麼捨得拋家棄親的到咱們這兒來?”
梁師傅笑了:“小的一直是孤家寡人一個,哪來的家親。說到哪兒一聲就走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也算自由得很了。”
珍娘心裡一動:“那麼梁師傅是為錢來的了?”
若他真是這樣的人,也好對付,愛財的人是世間最容易應對的了,只要給他滿意的價錢,就能辦得成事。
梁師傅卻搖頭了:“銀子自然是好東西,不過我一個人,也不需養家也沒有負累,要那許多銀子,也什麼用處。”
珍娘愈發好奇了。
既然如此,您為何而來?
梁師傅笑了:“掌櫃的您一定在想,這個人不為錢卻肯千里迢迢奔我了這兒來,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吧。更何況他也不是掌櫃的我自己請來的,就更說不定好壞了。”
珍娘一愣。
倒沒想到梁師傅這麼爽利,竹筒倒豆子似的,將自己的顧慮說得一清二楚,反弄得自己有些難堪,不好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