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進香
珍娘勉強一笑,文亦童這才看出她眼底的傷痛,不由臉上的笑也僵了。
“我不去了,你們替我多拜拜,給菩薩賠個不是吧!”珍娘說著便走。
文亦童卻比她更快,修長的手臂向外一伸,攔住了她,道:“心裡不快,出去散散許就好了呢?獨自在家裡,只會愈悶愈壞。”
珍娘垂首不語,明顯感覺得出,手臂上的力量,是用上了真正的男人力氣,壓得沉甸甸的。
可她還是不想去。
“誰說我會悶壞?”珍娘強擠出個笑容來:“忙了幾天,大家都出去了,我正好躲個清靜。”說著又要抬腳。
讓她意外的是,這一回,文亦童卻松了手。
“哦……”文亦童搖著牙扇:“看起來齊掌櫃的也不過普通女子,為個男人,便如此要死不活起來。”
珍娘眸光驀地一深,本已走到門口了,這時卻猛得回頭,黛眉一緊,冰冷雙眸中驟然迸出絕對的寒意:“文掌櫃的,這話什麼意思?”
文亦童將扇子搖得呼啦啦騰起一陣風來:“齊掌櫃這麼冰雪聰明,難道聽不出來?秋師傅不過臨時有事出趟遠門,大老爺們這不是常事?別說姑娘現在還跟他沒什麼,就算真有了什麼,一大家子難道走個爺們就沒人料理了?這要傳了出去,真要笑掉滿淞州人的大牙了。”
明知他是有意在激自己,可珍娘還是瞬間就怒了。
“文掌櫃的說得好!不就是出城進香嗎?走一趟也累不死!再說我家裡那幾個,尤其是妞兒也正盼著呢!一起走吧!”
文亦童大喜,手裡的扇子頓時停在了半空中:“說定了,我家車馬就在後門,等你們來了就走。”
珍娘冷冷哼了一聲:“你們先走,我們追得上。”
文亦童碰個軟釘子,可到底心裡還是遂了意,也不在乎這點小失敗了。
珍娘出門後,站在窗下又添了一句:“秋師傅出走可不是常事,笑不笑掉大牙,也看人嘴皮子怎麼動了。”
文亦童怔住,外面樓梯上隨即響起衣裳綷粲聲音,芳蹤杳杳,珍娘已經走遠了。
文蘇兒在後冷笑道:“哥,你這點心思可全落在齊姑娘眼裡的。她剛才的意思,無非是說,就算她肯去,也不是受你激的,明知你激她,她不在乎罷了。”
文亦童回頭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地道:“怎麼妳倒幫她說起話來了?”
蘇兒搖頭道:“我沒幫她,不過以前看不清,現在也不知怎麼的,好像身在局外,什麼事都看明白了。”
以前她只知追著秋子固跑,如今那個人不在,文蘇兒反認清了形勢,也就是她自己說的,自己不在這個迷局裡,那就什麼也不糊塗了。
再說,那個愛挑唆歪派生事的蘭麝也不在她身邊了,想起她的為人,文蘇兒愈發覺得自己以前好像上了當似的。
秋子固深深地看了自己妹妹一眼:“以前妳可不會這麼說話,妳看明白什麼了?”
蘇兒臉上若有所思:“出疹子這半個月我在碧紗櫥裡,什麼都看明白了。秋師傅喜歡的是齊姑娘,齊姑娘呢,心裡也有秋師傅。不過自打齊姑娘回家去,秋師傅就一直不開心,悶悶不樂,有一回我聽見閔大勸他,讓他想清楚了才好。”說著,回視文亦童:“哥,是不是你跟閔大說了什麼?”
文亦童臉向下一沉:“妳這是什麼話?”
蘇兒搖頭道:“我知道你也喜歡齊姑娘,可她不喜歡你。哥哥自小到大都是人尖,沒在女人陣裡輸過仗的……”
文亦童冷冷打斷她的話:“所以呢,妳以為我有意支開了秋師傅,好讓他二人不成?妳也太小看妳哥!走是姓秋的自己要走,若不是那日他跟我說,我根本不知道他要回京。”
蘇兒逼視著他道:“可秋師傅不會無緣無故就離開。”
文亦童終於忍無可忍:“那妳等他回來再問他好了,究竟是不是我趕他走的。”
說罷拂袖而去。
文蘇兒咬了下嘴唇,眼裡再次浮出淚來。
等他回來?
秋師傅這一去,哪一日才是歸期?
文亦童心裡驚異于妹妹的敏銳,知道自己不過跟她玩了一場文字遊戲,在心底,他明明白白地知道,秋子固的離開,確實是自己一手造成。
若不是通過閔大之口,令他對自己的感情產生了懷疑,秋子固又怎會說走就走?
福平嬸看見珍娘回來,氣色彷彿不太好,心裡有些不安,想著別是文掌櫃的冒酸水,看她去尋秋師傅,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吧?
於是上來趕著問道:“珍丫頭,大傢伙兒都收拾整齊了,什麼時候走?”邊說,邊試探看珍娘的臉色。
珍娘細聲細氣地道:“方才進來,我看見後門處車也都來了,就走吧。”說著向裡院去:“我也取包裹去。”
她走得匆忙,怕再遲一步,眼淚就要不聽使喚地掉下來了。
福平嬸一眼看出不對勁,再要追問,腳下一緊,低頭看時,卻是妞兒拉住了自己:“娘,妳怎麼不知好歹,珍姐姐心裡正難過著呢,妳非跟她說話!”
福平嬸心裡一驚:“妳怎麼知道她難過?”
妞兒聲音小小地道:“方才珍姐姐出去,我跟她去了文家後門,見有個貨郎買糖,就站著看了一會兒,聽見裡面小廝們在說,秋師傅回老家了呢!”
“什麼?”福平嬸整個人都不好了,正要問時,梁師傅走出來了:“掌櫃的吩咐了,大家先上車去,她馬上就來。”
福平嬸如見救星,拉住對方到樹影下,幾乎帶了哭腔:“梁師傅,你知不知道……”後面的幾個字好比火炭,只在她舌尖上滾著,吐不出來。
梁師傅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了。”
福平嬸跺腳:“怎麼人人都知道,偏將個珍丫頭蒙在鼓裡?”
梁師傅不說話,想起昨晚,兩個舊日故知,多年後終於見面時的情形來。
月光不太好,還有一層薄薄的稀霧,朦朧之間,梁師傅依約來到地方,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似的。
一陣風吹將過來,碧桃花片簌簌的飄下,落滿地上。
七月的天,卻讓梁師傅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方覺身上冷了。散雲一片,又遮住了碧月,更見得陰索索了。
“你來了?”秋子固的聲音朗朗而出,方將森森然的陰氣擋了些去,卻也看不清他人在何處。
梁師傅袖中的手不由自主的攥起,薄唇緊緊的抿著:“嗯,來了。人在暗處不開口,你走出來說話吧。”
話音未落,梁師傅就聽見右前方碧桃樹後,疏疏朗朗,飄逸淡然地走出一個人來:碧衣翩然,宛若松竹,袍子是松松掛在身上的,卻因裁剪得極為合體,不讓見者覺得拖遝而不修邊幅,反有一種閑雲野鶴,散淡自如的感覺。
長眉深眸,高鼻薄唇,玉色的臉龐乾淨到剔透的地步,衣服褶裡除了風,一點兒塵土不染的。
除了秋子固,還能是誰?
“多年未見,梁師傅還是這般銳利敏捷,當年在徐府我就說,世間的事,瞞得過別人,再瞞不過梁師傅的。”
梁師傅臉上似笑非笑道:“這話別人說得,偏秋師傅說不得,瞞得過誰,也瞞不過您啊!”
這就有些針鋒相對的意思了。
好在都是故人,彼此瞭解甚深。若在外人,這些話只怕聽著要起矛盾,可在他倆,卻如吃飯喝茶,是每日常事。
不過這常事,中間也隔了近十年了。
“當年秋師傅說走就走,怎麼也不給我留下信兒?”
梁師傅的話,讓秋子固有些發笑道:“給你留信又如何?當年您在徐府正做得得意,我留了信難不成讓你追隨我而去?只怕您又捨不得那份美差。”